柳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於卷包逃了,可是飄窗上的腳印讓他越想越不對。錢宏明走得那麼匆忙,彷彿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裡,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長長嘆息,告訴崔冰冰飄窗上的腳印和門口恐怖的紅色。
「他想自殺?」崔冰冰也是驚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幾個電話問問江湖傳說。好大的事啊。」
柳鈞差點兒眼珠子掉出來:「你還認識那種人?」
「嘿嘿,以後你要是對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滿臉猙獰。不過隨即便一本正經了,「工作需要,認識幾個,但不打交道。不敢跟這種人有牽扯。今天特殊情況。」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進去書房。但見崔冰冰將關書房門前,忽然倚門做出S狀曲線,風情萬種地回眸一笑,柳鈞不禁一笑,繃緊的神經稍稍鬆弛。淡淡自然是大聲叫好,踴躍模仿。可惜這娘倆滑稽萬種,風情欠缺。
一會兒輪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來:「錢宏明摸到哪只老虎屁股了?其中一個諱莫如深,另外幾個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這種事很快就在他們圈內傳開的。」
兩人都覺得錢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像錢宏明曾說,跟外人解釋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楚那一行的奧妙,柳鈞也是從來都弄不清楚錢宏明手下究竟有幾家公司,又分別是做什麼用,財務上怎麼勾連。眼下柳鈞更是弄不清楚錢宏明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錢宏明又有什麼打算。沒人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全然地束手無策。柳鈞唯有等待,等待什麼線索主動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鈞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忙,最主要的還是煩心。目前市場陷入僵持狀態。原材料價格一直在漲,銷售卻是停滯,柳鈞與朋友們議論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提到一個可怕的名詞:滯漲。
當業務量計劃外地下降,導致開工率下降,進而導致利潤下降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便嚴重凸顯。比可靠的業務更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柳鈞雖然對外聲稱建設熱處理分廠的資金來自歷年積累,可是說實話,畢竟還是挪用了一部分銀行流動資金貸款的。原本根據計劃,可以用未來的陸續產出支付貸款利息,以及清償挪用的流動資金貸款,可是利潤出乎意料地下降了,還貸便有了很大壓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於業務量的下降,新建熱處理分廠的產能就成了多餘。然而這個多餘卻不是省油的燈,即使停開,也得按部就班地產生折舊,產生貸款利息,產生管理費用,產生用工費用……所有的騰飛高層管理都已經意識到去年決策的失誤,可是最後為失誤買單的唯有老闆一個人。
好在柳鈞好歹保守,手頭還有一點兒積累,可以應付日常開銷。此時他心裡生出與錢宏明差不多的疑問,國家難道看不到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經濟面臨的問題嗎?
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每當柳鈞焦頭爛額之時,嘉麗準時的一天一個電話,讓柳鈞非常無力。嘉麗著急錢宏明,他何嘗不著急?可是他跟嘉麗一樣無從下手。他能回答嘉麗的是同一個答案,重複了多少遍,重複得柳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樣重複的還有另一句話,那就是竭力勸阻嘉麗回國。
這一天,周五,嘉麗終於問出一句話:「宏明……你說宏明還在世嗎?」
這又何嘗不是柳鈞心中的疑問:「我們必須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麼,讓事態這麼嚴重?他從來對誰都很謙讓,對誰都很大度。他從來習慣以自己忍讓來解決問題,他能得罪誰呢?」
柳鈞啞然。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麗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飯也沒吃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只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只好用三隻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
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幹什麼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看爺爺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裡面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麼,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裡,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麼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裡很有點兒複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卧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麼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榨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准了錢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卧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跟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面,對視好幾分鐘,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柳鈞不敢說飄窗上的腳印,「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為什麼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與我們聯繫?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面待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攤開了講。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麼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係,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幹嗎?」
柳鈞聽得壓倒,可只能隱忍。錢宏英終於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裡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調用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只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搶著借給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可是問個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緊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可是從那天起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郵。」
「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麼大?」
「公門裡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裡,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麼落在誰手上,要麼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麼,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裡,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柳鈞幾乎是說服自己,「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麼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萬幾千萬合計上億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麼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裡去,在裡面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麼過。」
柳鈞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終於將飄窗上的腳印也說了。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裡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麼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於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
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麼,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只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於絕境。」
「憑什麼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腳酸軟,沒力氣做飯。」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只得兩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願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轉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了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裡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從車子里爬出來,柳鈞已經後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鑽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了,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於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只見十幾樓處有一平台,上面站著一個人,從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刮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願賭服輸。那麼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後跳樓來不及了。」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窗口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了下來。下面的充氣墊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只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鑽進旁邊的一家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更是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乾淨,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後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了,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像,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麼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也沒有什麼煽情,她說她只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了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家門。所以你回來幹什麼,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了,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里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只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怎麼就那麼難,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了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家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麼她早在聽到消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家了,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了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家去。唉,怎麼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