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忙,再攤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麼比得了兩個小孩子層出不窮的麻煩,早上起來一個人收拾兩個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體諒他,出差能趕著回來就早回來。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來,帶來一個小道消息,國家有給銀根鬆綁的打算。雖然崔冰冰讓別透露出去,不過柳鈞還是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申華東通了一下氣,這個年頭,誰都需要點兒安慰。不料申華東也剛剛獲知這個消息,跟柳鈞道:「董秘來電鬼鬼祟祟跟我說,我本來有點兒不信,這個月公布通脹還這麼高,這時候放鬆銀根會出問題。既然阿三也這麼說,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兒。看起來奧運一結束,決策也回到軌道了。」
「通脹,我一直懷疑統計數據有問題,估計上個月造假的時候沒能跟上飛快轉變的時勢。只要它貸款放鬆,我就貸款,我已經接近變賣家財了。幸虧阿三在銀行做,要不然我連抵押家產換點兒錢都會被拒。」
申華東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銀根立刻放鬆,我下面兩種實業的競爭都很惡性,不怕你生氣,我還希望多緊幾天,再倒閉幾家,倒到死翹翹為止,我以後日子就輕鬆了。我有錢,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連楊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錢。」
「楊巡?借多少?他那鎳礦應該是炒得最熱的時候吃進,現在資源價格下降,他麻煩大了。」
「他一開口就是兩億。我讓他找礦區政府解決,他說那邊政府窮得寅吃卯糧。他開的條件非常優越,高利息,包括給我股份,不過他這個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氣的不講規矩,見利忘義,我爸替我拒絕了,我爸說拿不住這個人的,不能跟這個人談錢。我看他現在想脫手礦山,不過沒人接手。鎳價繼續跌的話,他死定了。他要是賣酒店的話,我倒是有興趣。」
「嚯嚯。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麼大。再說他那礦山不在本地,利稅上繳別人的,本市政府怎麼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請阿三爸吃飯,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麼謝他。」
「很容易,借給阿三爸女婿一千萬,阿三爸會自己跳出來請你爸表示感謝,哈哈。還以為你沒錢呢,前兒放過你。」
「錢當然是緊張的,你又不是沒看見社會上的傳說。不過你要真是火燒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借錢如果是拿來救病,我建議你別借,利息吃不消,還不如量入為出,耐心熬過這陣子為好。看起來貸款應該很快就放鬆了。」
「對的。」柳鈞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有一點兒還意猶未盡,「我很想知道楊巡現在精神狀況怎麼樣。」
「你倒是直接。楊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壓力很大的樣子,這個人尋常有點兒壓力是顯露不出來的,我看他是真麻煩了。你儘管幸災樂禍,不會笑錯。」
「嚯嚯。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兒又出一項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國獨家,你知道我現在賣的D系列機子成本比全國同類的低多少嗎?下個月起,國內D系列的產品,我家就是獨家了。再加上原來獨家的F-1。」
「恭喜。問題是你的產品都是精度太高,國內市場需求不大啊。」
「媽的,別揭穿我,我這幾天忙得腳跟不著地,就是在開發國際市場。我不信了,我打價格戰打不過歐洲國家和日本的。」
「再澆你一盆冷水,據我觀察,目前國際市場對低檔貨的需求反而下降較少,對高檔貨的需求萎縮更快。符合我的預測,現在市場需求趨向基本面,少了點兒個性追求。這世道啊,我叫你家阿三破壞我跟陳其凡的好事。」
「這世道啊,果然是我家A系列和B系列的最有人問津,真是……真是……」
可即使冷水澆頭,這一天柳鈞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認自己小人,聽到楊巡遭難的消息他就是高興。
忙碌之中,九月的發薪日到來。柳鈞將他爸現在住的房子和他的房子也抵押了,崔冰冰也主動貢獻儲蓄,他幾乎山窮水盡,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抵押什麼。
但發薪日才過不久,央行宣布降息了,準備金也減了1%。另有消息放出來,國家要求銀行加強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前者倒也罷了,降息的呼聲早已聽了很久,只是後者,一年前他還沒被錢宏明教育的時候,他看到這條消息還會覺得理所當然,國家當然得重視解決大部分就業的中小企業。但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看著這條消息卻是懷疑,銀行有動力嗎?誰給銀行做風險擔保?而最大的懷疑卻是,中小企業普遍是私企,這回卻首當其衝地被關懷了,他真有點兒不適應,這是真的嗎?似乎太不符合錢宏明原則。
彷彿好日子已經展現在面前,可柳鈞卻不敢高興。因為他看到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大名鼎鼎的雷曼兄弟公司繼貝爾斯登之後,轟然倒下。柳鈞擔心剛剛才面向中國的國外市場,他即使可以對美國接二連三的小銀行倒閉視而不見,可他不能忽視雷曼兄弟與貝爾斯登這樣的巨人的倒下。毫無疑問,國際市場的形勢將更加嚴峻,他剛燃起的出口救命希望看來得落空,做人真是沒指望了。
早上,柳鈞送小碎花上學。小學的上學時間早,為照顧崔冰冰和淡淡的睡眠,自小學開學起,柳鈞只好自告奮勇擔負起叫小碎花起床穿衣吃飯送學等一系列的重任。因此上班時間總是特別早。不過他有一個同路人,那就是每天早上送兒子上學的梁思申。今天很湊巧,兩人是一起到達,一起離開,柳鈞開在前面。但才剛出城,後面梁思申那漂亮的保時捷立刻「嗖」地躥上,超越柳鈞,卻又不仗著速度絕塵而去,壓在柳鈞車頭面前。柳鈞開著他的舊奧迪只能無奈地跟著,滿心想念他那躺在典當行倉庫的M3。
一前一後到達研發中心,梁思申跳下車道:「剛聽說你把最值錢的車子當了,怎麼回事?」她暑假時候領著兩個兒子游南美洲,緊趕慢趕回來,大兒子還落了幾天課。如今她在家做家庭婦女,穿著隨意休閑了許多,白天也肯戴眼鏡出來見人。
「豈止當了車子,家產早當無可當了,資金緊張得很。這鬼日子到底什麼時候到頭啊。」
梁思申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現在健忘的,我給你帶來幾本書,有關美國大蕭條的,有關日本那幾年的,你有空看看吧,借鑒一下也好。」她鑽進車子裡面找書,遞給柳鈞。「跟我說老實話,為什麼你資金會緊張,光是發發工資,應該難不倒你,你還算是有積累的,不是很沖的人。」
「下家,關鍵還是被下家拖死了。很多是拖後交貨期,這樣我的資金周轉節奏給打破了,許多資金就積壓在拖後周期內。也有的預付金讓我吃沒,貨也不要了,我倉庫里現在不少這樣的存貨,這種世道下很難轉銷出去,也是嚴重侵蝕我的資金。沒辦法,大環境這樣,比我更慘的是我們一家客戶,船廠,現在半價叫賣那種客戶不提貨的船都沒人要。這種情況下生意不好,尤其是後續生意接不上,做完舊訂單盼不來新訂單,我的資金鏈就岌岌可危了。工資算是最後一根稻草。我真是急等貸款放開,可又擔心貸款是飲鴆止渴,它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收回去。」
梁思申耐心聽完,道:「我家某人說,他經歷三次經濟低谷,總結出兩個字:活命。千方百計地生存,呵呵,不擇手段地生存。有貸就先拿了再說。」
「我最擔心不擇手段這四個字,很擔心年底稅務突擊檢查搞創收,他們今年的任務肯定很難完成。真是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梁姐,你們組最近的研究,對不起,只能停留在理論上了,我在一個月內暫時拿不出錢來做實驗,一個月後還得看天吃飯。」
梁思申笑笑,聳聳肩,兩人告辭。但柳鈞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追上樑思申:「根據我朋友的思維方式,由於地方財政的一半來源是賣地。目前地方財政困局,會不會讓他們打房地產的主意。比如說,放開對房地產的信貸,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麼多幹嗎?」
「我得預估市場發展啊,看看會不會有工程機械的出路。做工程機械的客戶今年業績快吃鴨蛋了,連累我E系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來得找點兒內部數據研究了……回頭告訴你。不行,脫離社會太久,遲鈍了。」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離開了。柳鈞與宋運輝的「活命」二字真經產生共振,決定無論如何要從銀行挖出錢來,能挖多少就挖多少,搭乘信貸放寬的頭班車,只求活命。這陣子下來,他已知道,活命很難很難,比他想像的更難。他不能再保守地採用常規措施了,就像走進叢林,為了活命,可以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吃蚯蚓吃蟾蜍。即使,貸款發工資,貸款支付日常運行費用,貸款贖回他抵押出去的房產和車子,又如何?沒有規矩了。
但銀行還有點兒小心,給柳鈞開的是承兌。承兌與貸款對柳鈞而言支付功能並無不同。拿來錢,他趕緊將車子贖回來。最近經常有人問他車子去了哪兒,是不是抵押出去了,是不是手頭緊張,是不是日子不好過。他終於體認錢宏明去年資金鏈繃緊卻反而買賓利的心態,越是沒錢,心裡越沒底氣。
有了錢,他徹底放手打起價格戰,可以跑量。以前他讓騰飛做一線品牌,讓騰達做二線品牌,放棄技術含量低的大路貨,可現在為了活命,只要價格吃得消,他什麼都做。他在銷售例會上殺氣騰騰地說,搶到生意,就意味著在這脆弱的生存環境中消滅競爭對手,就意味著獲得更大市場佔有率,就意味著活命。他第一次放手銷售部門與同行價格肉搏。
羅慶管理的市場部人員個個定期進行技術培訓,以確保推銷產品時候可以說到點上,讓客戶認識騰飛的產品究竟性價比好在哪兒,要保證可以面對客戶的工程師。因此對於柳鈞的決定,大家當場哀聲一片,這價格肉搏太沒技術含量了。可是大難當頭,公司又能怎麼做呢?柳鈞也在會上直言不諱,他心裡也很矛盾,他從來堅持科技制勝,也一向以此理念來管理公司,不惜為此犧牲規模,可是面對世界性的危機,必須採取不同尋常的辦法以求活命。但科技制勝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靈魂,只要公司存活下來,一切照舊。
說服了市場部人員,柳鈞自己心裡卻很不好受。為了活命,這個借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氣壯?
申華東稍微得空,就將柳鈞一家約出來,與陳其凡一起吃飯,以好友一家的良性形象,來向陳其凡表明他也是個良人。因陳其凡說他劣跡斑斑,懶得跟他結婚,申華東相當焦慮。席間,申華東告訴柳鈞一個動向,他作為本市最大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剛受邀參加一場本市黨政頭面人物主持的研討會,與會的還有相關部門主管官員,四大銀行主事,和各路專家。會議商討的是如何救樓市。看得出,政府比他們開發商還著急房地產市場,當然間接著急的就是財政這隻米袋子。而且領導們還直接在會議上說,中央有救樓市的想法,股市倒了,樓市不能再倒。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著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只差那麼幾個月,就是那麼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了,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面了。可錢宏明雖然先人一步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於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只是因為時間。
「我們有個樓盤一直在建,可是不敢開盤。這個會議下來,等於給我們吃了半顆定心丸。現在我們只要等待,看後續有什麼措施。可是現在樓市這麼淡,全國各地都在退地王,售樓處常常被砸,再加上經濟大環境不好,想恢復樓市,難啊,另一塊地不敢再啟動,還是觀望。」
「最近信貸有點兒放鬆,根據我和銀行接觸……」
「別偽君子,直接說跟阿三接觸吧,你和銀行誰跟誰啊。」
眾人都笑,崔冰冰指使陳其凡揍申華東,柳鈞笑道:「我說的是普遍性,雖說貸款支援中小企業,可我看不到操作細則,基本上只是一句口號,阿三說很難操作,本來中小企業的資信就不好,授信不高,碰到現在不死也只剩半條命的,銀行怎麼敢貸?像我,貸出來全靠阿三。那麼你想,銀行現在有錢可以貸,信貸員有貸款的衝動,然而可以授信的企業卻較過去少,那麼錢該流向哪兒?」
「只要二套房政策有改變,我毫不猶豫地貸款給房地產公司。」崔冰冰插話,「救工廠難,救樓市太容易,每個地方只要尋找各種借口大規模拆遷,需求立刻上來。別看現在積壓的未售房很多,相對全市人口,這個數量不算什麼,本市有錢人多,眼下正無處可投資,都放我們那兒存定期,三個月的,通知的,都是短期的,個個賊心不死等著苗頭呢。你們房地產只要稍微有起色,一勾引,那些存款就衝出來。投資渠道只那麼幾個,後市怎樣,得看政府怎麼操作樓市了。」
「阿三跟我爸的腔調差不多。他聽了我的傳達後,說政府必定指望賣地充實地方財政,可現在這種情況,誰也不肯去拍地,上兩個月已經流拍兩次,他們不會不心急,只要上面中央鬆口,地方一定動作很大。他說他已經不愁了。」
柳鈞揶揄道:「是我跟阿三與你爸見識差不多,我們早若干天就預知這一可能,只是猜不出什麼時候拐點出現。東東你以後要多向我們虛心學習,你別不信,證據都在我的博客,你跟帖說我異想天開,罔顧本國現實,嘿嘿嘿。」
「哼,你們兩個同聲共氣,慣會拆台。」申華東斜睨一眼陳其凡,悻悻地轉開話題,「看起來我要用房地產養兩家製造公司了。這年頭,開廠最最最沒意思,最最最不賺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最最最」,驚醒夢中人。即使眼下憑老婆阿三的人脈,搶先獲得貸款,讓兩家工廠一家研發中心得以靠貸款苟活,可是,他真能指望政策幫得了忙嗎?無論內外銷,即使他向市場部發出不惜進行價格肉搏的指令,可是面對驟縮的市場,面對與他一樣觀望而不敢推出無訂單新產品的客戶,他即使搶到了更大的市場份額,可銷售絕對值的下降趨勢卻是難以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以開後門獲得的貸款苟延殘喘。
原本指望經過這一年來的經濟局勢起伏,主事者能夠看清經濟發展結構的不平衡表現在哪兒,可以趁經濟放緩期間大力修補,扭轉畸形發展的趨勢。可東東轉達的會議精神,讓柳鈞徹底看不到製造企業頭頂上有什麼政策的曙光,他也不敢再有指望了。製造業在申華東眼裡最最最沒意思,在決策者的眼中,又何嘗有意思了?他相信,未來即使再來什麼扶持中小企業的政策,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更多悶聲不響的暗力,則是會使在與財政利益最直接相關的地方,也是最快速獲利的地方,最容易獲利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心裡有那麼點兒小小的不死心呢?他心裡總是存著點兒希望,希望有一天出國參展的商品不是因為價廉物美而吸引人,而完全是因為最前沿的高科技招人眼球。他多麼希望有那麼一天,他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說,完全自主研發,我們中國不僅僅只會生產襯衣玩具,我們國家大力支持企業向高科技轉型。
可是,真難啊。他獨木難成舟,今年的高新產品退稅都還沒拿到手呢。連這種僅有的支持都難以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