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萬億」伴隨「國十條」呼啦啦而來,果然不出梁思申所料。柳鈞感覺周圍所有人都好好研讀了國十條,研讀的目的是判斷對自己有什麼好處。但很多人也問,經濟下滑成這樣,四萬億怎麼拿得出來?會不會只是一句口號,只是一個安撫人心的數字。申華東的爸爸申寶田冷然道:「簡單,印錢。」觀點眾說紛紜,柳鈞決定相信申寶田這個老法師。但是對於「國十條」的第一條,申寶田卻更加冷然地反問:「誰出錢?」
相關行業針對四萬億很快做出反應,柳鈞沒有料錯,工程機械方面首先有了動靜。開始,市場部門接到詢價電話了,開始,業務員的出訪獲得意向回復了。但是只聽打雷不見下雨,全都還在觀望,不敢輕易開工上馬,以免在這種苦寒冬日裡攢下要命的庫存。
這個時候,活著的企業就顯現出了優勢。打電話有人接,來公司看得到機器在轉,工人沒被裁員,首先說明一種實力,說明不需要擔心業務放出去後,傳來對方忽然倒閉的消息。這個時候,誰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閃失影響利潤。普遍心理是「穩」字當頭。
只是四萬億還停留在紙上,具體投入到哪兒還只是宏圖,因此業界都只能等待,密切關注四萬億的落實,老老實實配合四萬億的步調。等待是一種煎熬,不可知的等待更是一種痛苦,可前路漫漫,立項、報批、審核等等,都需要時間。別無選擇,全都必須在下滑的開工率打壓下繼續等待。
今年,整個2008年,從聞所未聞的凍雨冰災開始,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一路嚴寒,冷到年底。
這一年,柳鈞失去最好的朋友,卻還晦氣得在年底前出國洽商的時候撞見宿仇楊巡。更令人頭痛的是楊巡見到他就陰魂不散地纏上了他,兩人原來搭乘同一班去往美國的飛機。柳鈞見楊巡絲毫沒有離開他的意思,便清楚此人估計想利用他做一回全程翻譯了,可真做得出來。他看看楊巡攜帶的兩隻巨大行李箱,不懷好意地問:「楊總該不是卷包潛逃吧。家當都帶上了?」
「我逃?」楊巡反而一臉驚訝,「我為什麼要逃到國外去。背幾千萬塊錢跑美國買幾間房子收租?還不如跳飛機來得痛快。我去美國看兒女老婆,他們快放假了,好多天,我這回總算有時間陪陪他們。我告訴你,人在青山在,只要公司不倒,所有債務都只是賬面數字,哪家公司不是負債運行的?我又不是你同學,我有實業,都是響噹噹的實業,債主再不心甘情願,這個時候也只能跟我綁一條船上,等我的實業活過來,他們更怕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賣房地產公司,目前看來那是最早生金蛋的雞。」柳鈞心裡卻嘀咕,老婆不是離了嗎?
「沒辦法啊,周轉資金沒了,這種時候債主不追債,可也沒錢再給我,賣別的未必找得到下家,只能割肉房地產。我賣掉房地產公司,去除各種費用,還能到手五六千萬。我們做生意的,越苦的時候,手頭越不能缺活錢,越苦的時候越需要燒香拜佛。尤其是年關將近,你可以其他時候手頭沒活錢,也斷斷不可以年底沒有紅包錢。你不是剛回國時候,你回國這麼多年做下來,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出國幹嗎去?」
「去談一筆業務。一家集團整體裁掉一家分廠,打算把這家分廠的產品轉移到勞動力低廉的地區來做。我跟他們過去存在業務聯繫,他們相信我有ODM的實力,故此邀請我過去商談。」
「ODM是什麼?」
「就是老美提供產品規格參數,我來設計和生產。這家的技術要求比較複雜,系列變化很快,一般公司難以接手。我順便看看他們裁掉的分廠有沒有可利用的二手設備。」
「噢,這倒是你的優勢。」楊巡說話歸說話,手上一點兒不含糊,抓過柳鈞手中的資料,將登機牌換到一起,「一路無聊得很,坐一起有個照應。」
「你不坐商務艙?」
「省省啦,都窮人家出身,還沒那麼嬌貴。我有朋友趁這時機到國外挖技術人才,這回老美失業不少人,據說這個時候挖華裔專業人才價格可以降不少。我有心趁長假挖幾個。可又擔心,要是挖來的人跟你剛回國時候一樣傻傻的不好用怎麼辦。說實話,我家老三也是一畢業就出國,跟你一樣德行,我老婆後來才出的國,幾年美國待下來專業知識倒是上進了,腦袋變簡單了……」
「不是腦袋變簡單,而是各地有不同的思維,各地用力的地方不一樣。我們看你還覺得你鬧騰得可笑呢。你前妻對此應該最有了解。你要真想引進技術人才,你最好先自己改變一下思想,給人才創造一個合適的環境。我看你不行,你的觀念裡面不尊重知識,沒有一個以技術求發展的理念,你就是把人才供起來也沒用。說白了,你沒那根弦。技術人才靠腦袋出活,要是你管理不順,人家在腦袋裡偷工減料,你管都管不住。」
柳鈞見楊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即使登機時候也似乎滿腦門都是問號,他坐下就毫不客氣地問:「說到你痛處了吧。再跟你說,我的研發中心我都不需要去,他們自覺加班加點,公司現在這麼困難,他們替我分憂解難。你要是心裡沒那根弦,花再多錢引進人才,也只會是被動幫人才在國內做跳板,做修橋鋪路的傻活兒。」
楊巡依然抱臂看著柳鈞,看得出柳鈞說得不假,這正是他遇到的問題:「那……你怎麼對待他們?」
柳鈞言簡意賅:「創造力無價。」
楊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掠過。他在飛機的起飛聲中沉默。好久,看空姐開始活動了,他才開腔:「你這話……這世道還是有點兒變了,以前知識分子沒那麼重要。現在我們這行搶人,挖人,千方百計留住人,花越來越大價錢……」
「說半天就是沒一個字說到培養人。我這好幾年,有八成技術人員是公司自己培養出來,其他兩成是公司開創時期挖來,但他們知識中的一半也是通過公司有意識地培訓才獲得,比如今天若是去美國為一個展會的話,可能坐你身邊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幾個工程師了。包括梁姐,她原本想考研去哪家名校讀數學碩博,可最後不願去了,因為我中心本身就與一位數學教授有簽約,隨時可以接受諮詢,而且我中心的學術氣氛要濃厚得多……」
楊巡也打斷柳鈞的話:「可你這幾年賺得並不多,看你的發展,我都替你著急。只有我妹這種人才會說你腳踏實地,她不懂創業才那麼說。」
「我經營水平有限。近來跟著我的副總學習經營,受益匪淺,創業也需要有觀念。」柳鈞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他和楊巡似乎都特別坦白。
楊巡點點頭:「我給你指一條路,你近水樓台,一個巨無霸國企,一個權貴,宋家夫妻掃掃門縫子,就夠你受用。到現在為止才合作一筆收購我房地產公司的生意,你算沒用。不過很明顯這筆生意是他們提攜你,他們幹嗎便宜你?因為權貴在你手下玩數學還拿工資?」
「你看,你三言兩語就暴露馬腳了吧。他們不是你想像的那麼低俗,他們認識創造力的真正價值,他們清楚這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宋總幫我的可不止這點,他促成我F-1系列研究這個大工程,若沒有他,這個研究在我當時想都不敢想。他提名讓我獲得各種科技獎,獲得獎金,獲得政策。關鍵是我不擅長鑽營,不懂得抓住機會跟政府要求更多,我實在是想不出來怎麼要,沒人告訴我有這政策那政策,政務不公開啊。後來還是被我副總提醒。前不久宋總又竭力舉薦我公司,這回,我不會再讓機會溜走了,我要爭取政策。呵呵。」
「宋總?最先賞識你的是他?不是因為你和梁還有小申都是飛車黨?」
「你該不會還以為我送了宋總和梁姐很多好處?」兩人對視,柳鈞從楊巡眼裡看出一絲恍惚。「或許,你的世界只有利益相關,但我們的世界裡有一些傻傻的東西,比如你近來才意識到知識無價,因為這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人力成本上升趨勢已不可逆轉,無論國內外的市場競爭都將越來越靠科研技術。只是眼下的大環境並不支持這種腳踏實地的競爭方式,有很多傻傻的人內心很焦慮,很著急,很想盡一己之力稍微改變一下這樣的結構問題。我們都在努力,我非常感謝宋總支持我的努力。他是個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
「你千萬別再提『傻傻的人』這四個字,你還是說『有識之士』吧,我雖然文化低,但還聽得懂。要不然這話傳到宋總耳朵里,我回國還不得讓宋總擰下頭顱。」楊巡虛晃一槍,卻沒真正答覆柳鈞的話,只是凝神看向機頂,傳遞出不想說話的信號。
但柳鈞不肯說停就停:「不是傻傻的是什麼?」
「對,這形勢下面,你應該拋下工廠,好好開發我那塊地,有你賺的。梁思申就是會趁火打劫,你跟著她沒錯。我等到把地賣給她,才得知形勢變化,悔得腸子都青了。你還跟我提精神感召力,不要聽,我才是真傻,沒看清她那麼急背後有陰謀。」楊巡不看柳鈞。
「你寬寬心吧,我掙的那些錢,全養工廠和研發中心了,梁姐因為這個支持我的,我們的研發中心要是倒了,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損失。所以我說他倆是好人,那是真的好人。」
楊巡終於將目光移回來,看向柳鈞:「那塊地即使再升值,又能升到哪兒去?明年這大形勢也不對,你不要命了?這種市場形勢要是再持續一年,你拿命填窟窿?」
「你這下明白中心的科學家們為什麼不計報酬地替公司分憂解難了吧。因為我們有個共同的理念,科研,在這個環境下生存太不易了,我們身在其中的人首先得有這個自覺。很傻,是不是?可有那麼一幫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正身體力行,你不會懂。」
楊巡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溜一圈。他感覺應該是那隻戴婚戒的手指,可他已經不確定了,這麼多年,他已經遺忘一些小小細節。
「現在才開始?」
「是的。可我還能做什麼?可以向你請教嗎?」
「你跟著梁宋投資房地產,就很對,照這思路繼續做下去,做大,賺大錢,然後擠出一段牙膏給你的研究中心,就顯得你很崇高很有想法——不,理念了。我當然是諷刺你,可我說的也是大實話。」
柳鈞嘆息,看來唯有如此了。最近銀行一再找他,希望他這個目前還存活的,看上去生存力還行的企業冒險在明年一開始就大量貸款,作為老朋友,幫助銀行解決貸款任務,也不管他而今一個月的業務量才多少,吃不吃得下這麼大量的貸款。據說政策要求定點投放。至於他貸款後肯定資金滿溢,溢到其他經濟領域,銀行就決定視而不見了。
「這幾年,發展得最好,資金回報率最高,又最清閑的是梁思申。另一個有點兒理解當初的衝突究竟是為什麼,原來他搶了這種人心目中的無價之寶——創造,而不單純只是一個利益。這些個人,還真是想法怪異。」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靠梁宋支助,不是長遠之計。困在你那兩家工廠里,也不是回事。你作為老闆,你可以抱著創造不放,可你不能放棄創業,你的身份首先是老闆。是宋總姐夫的老婆,前豪園老闆娘,從一開始就認準買店面房,買了出租,然後再買。我挖兩個礦的人還羨慕她,這世道,怨不得你也來搞房地產。」
柳鈞搖搖頭,無話可說。
「我開了礦,才知道社會還是需要你們這種人的。我們礦下隨時有危險,設備要是出故障,就是人命關天。國產貨真不敢放心,還吹什麼中國製造轉向中國創造,看看你活得這麼不容易,誰會自討苦吃做創造去?人還是追著利益跑的,創造沒利益,聰明人就都讀經濟系去了,賺飽了才假模假樣回來搞研究,這世上沒聖人。包括你研究中心那些科學家,你暫時讓他們同甘共苦,還行,時間久了,他們就跟你拜拜了。當然你現在已經不傻,不會不明白這個理。你好好乾吧,以後需要什麼投機倒把秘訣,儘管讓我妹來找我,讓我也崇高一回。」
柳鈞微笑,看起來楊巡對梁思申有氣說不出呢,只好拐彎抹角嘲諷。看到楊巡這樣,柳鈞心中對楊巡的氣不知不覺地消減,全身漸漸地去掉戒備:「想讓你兒女怎麼發展?」
「總之不會學你。」楊巡頓了一頓,卻又道,「像你一樣也行,反正老爸我有財力供他們揮霍。」
「很吃苦。」
「不會比我更吃苦,還讓人看不起。背後不知道多少人罵我。」
柳鈞會心微笑,看楊巡也是微笑。面對面地,兩人都輕輕笑出聲來。
飛機在翻滾的雲團上孤獨地飛行,彷彿脫離萬丈塵埃。科技的力量,讓人類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開放社會,人類思想的變革已成大趨勢。
楊巡在睡前嘀咕了一聲:「我們中國一定也能造出大飛機,我們有人。」
「會的。」柳鈞閉目微笑。
【 – 全書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