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監走出家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山卻已經是紅燦燦的了。
憑多年櫛風沐雨的戰地經驗,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陰,便不由加快腳步向國府走來。秦國連年打仗,已經打得很窮了,象他這樣僅僅職同下大夫的將軍,是不可能有一輛牛車可乘的。騎馬吧,戰馬缺乏。為了節省馬匹馬力,秦獻公時已經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內乘馬,禁止使用戰馬耕田駕車。幾十年來,秦國官員對櫟陽城內的安步當車已經是習慣了。所有的大臣都沒有軺車,只是幾位年屆古稀的元老,才有國君特賜的走騾作為代步。在這樣的都城中,人們是無法想像魏國大梁、齊國臨淄那種車水馬龍的富庶繁華景象的。櫟陽的早晨從來很安靜,洒掃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雖說對櫟陽城這種平靜已經習以為常,但景監還是察覺到了今日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開的店鋪,他們的貨品豐富,殷勤敬業,從來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洒掃庭除,今日卻如何全都沒有開門?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牽牛農夫,也是一個沒有。國人開的幾家小鐵鋪也沒有了叮叮鐺鐺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生過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並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後已經是二更天了,景監幾乎是被人抬上卧榻的,一夜酣睡直象戰場野宿一樣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國分秦,景監一下子緊張起來,放開腳步便向國府跑來。
趕到政事堂前,景監卻聽到東側正廳傳出一陣轟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趕幾步走上台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晉見——」
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將軍,進來吧,就等你了。」
景監跨進大廳,見黑紅兩色的寬闊房間里,秦孝公在長案前微笑踱步。三級石階下的大廳中分兩邊坐著四位大臣,分別是左庶長嬴虔、上大夫甘龍、中大夫杜摯、長史公孫賈。櫟陽令子岸則站在中間正比比劃劃的學說著什麼,君臣幾個顯然是因為他大笑的。景監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囁囁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后邊空著的一張書案:「景監坐那裡吧。子岸,你把夜來的事再說說,讓景監也明白一下。」
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流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軍士搜捕拘禁六國商賈密探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的六國密探在被拘禁後的狼狽醜態時,子岸繪聲繪色,「有個長鬍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裡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我帶著三個軍士躍牆進去,命令他跟我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就哭,『老秦爺爺,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殺我啦。』我說誰要殺你啊?跟我們去住幾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氣惱,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著牆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
還沒說完,君臣們就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竟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上大夫甘龍搖頭感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也。此等人竟然也立於天地之間?怪矣哉。」
「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摯雖是文臣,卻頗有粗猛之相,問話高聲大氣。
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數殺盡。」
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沉甸甸的秦國危機,卻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也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就沒有急於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間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靜下心來,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
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
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布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卻直衝沖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他當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實執行了,但見左庶長不說,他也就不願說。春秋戰國幾百年血的教訓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權力場最動蕩的時候,君主越年輕,這種動蕩就越大。這時候,誰都會倍加小心。這位赳赳勇武的櫟陽令,雖然在昨夜的動蕩危機中被年輕君主嚴厲斥責為「遲鈍」,但對這種權力場的基本路數卻絕沒有遲鈍。
白面細須的公孫賈顯然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
此中大約只有景監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雲山霧罩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度明確,但景監卻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與主張,他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重。上大夫甘龍是山東甘國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國的三世元老,秦獻公連年征戰在外時,從來都是甘龍主持國政,學生門客遍及秦國,景監連給他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左庶長嬴虔是公室貴族、國君的庶兄,更不必說他是統率三軍的實權重臣了。長史公孫賈職掌公室機密,常在國君左右,雖然沒有兵權,可也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樞要大臣之一。櫟陽令子岸是秦穆公時名臣由余的後裔,執掌都城軍政大權,雖不是國府樞要大臣職位,但其實際權力卻是足以顛倒乾坤的,否則他如何敢對長史公孫賈直言相撞?就連那個高聲大氣職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摯,景監也不能與之相比。且不說杜摯是甘龍的學生,僅以職權論,景監雖然也是職同下大夫的前軍副將,爵位比杜摯只低了一等,但實際上卻是軍中朝中都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範圍的一種職務——副將。杜摯卻不同,他這個中大夫有一串後綴,叫做「輔上大夫視事兼領大田太倉」。輔上大夫視事,是確定他是上大夫的處政副手;兼領大田太倉,是說秦國的農耕、糧食與倉儲都由他兼管。那時侯,這可是兩個最要緊的命脈權力。周王室將這一職務的大臣叫做「司土」,後來稱為司徒,是與司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並列的重臣。這樣的中大夫,景監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日庭議,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景監是無所顧忌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擔了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和想法,真實的告訴國君和大臣們,使他們盡最大所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託。至於說出來後是否被採納,那不是景監此刻所想的。
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上澆油!」
「哈哈哈,同類相憐嘛。」一陣大笑,景監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終於沒有說話,他還是要看一看。這時,左庶長嬴虔卻開了口:「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杜摯出語刻薄,景監本想還以顏色,但他生性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此事。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激六國,使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逼。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
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么?」
景監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
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
景監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願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儘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要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們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衡。」侃侃道來,有理有據,顯然是一路苦思的結果。
小人物一席話,大廳中卻竟是無人反駁,良久靜場。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時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謀而合?作為老秦人,剛烈忠直恨則恨死愛則愛死的漢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個既堅剛又柔韌懂得忍耐與等待的漢子,卻比鑄劍還難。要老秦人誓死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是一呼百應。但要老秦人迂迴曲折韜光養晦,那可是陽春之曲和者蓋寡。連那些山東儒家名士如甘龍者,久居秦國,也都變成了固執倔強寧折不彎的牛脾氣。作為國君,年輕的嬴渠梁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深厚和寬廣,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這種堅剛性格是彌足珍貴的,否則,秦國四百年間何以立足天下稱霸西戎?然則,秦國上層的廟堂人物們假若也都是這種人,秦國何以能成就大業?即如面臨的這場滅國危難,逞血氣之勇不難,難的是冷靜忍耐顧全大局而後化險為夷。老秦人誰不恨六國密探?殺掉他們定然是舉國擁護。在這時候能夠想到不殺自己最痛惡的敵人,反而要善待他們,這需要多麼寬廣的視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說景監還是個沙場征戰的年輕將領了。當秦孝公昨夜想到這些時,他覺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獨的。可是當景監慷慨冷靜的講出這些時,他是激動的欣慰的,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孤獨了。
剎那之間,年輕的國君對年輕的將軍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這時候,左庶長嬴虔粗重的聲音響起,「景監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我們已經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
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他內心很清楚,國君本來就命令不殺不掠,左庶長一講話便等於此事敲定。因為甘龍平日里多主內政,對這種外事並沒有多少決定權,這方面的大權在左庶長。
公孫賈在每個人說話時都不斷點頭,此時平靜的笑道:「大局已經清楚。究竟如何?還是君上抉擇吧。」
甘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杜摯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
秦孝公這時輕輕一拍書案:「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不動,人身不傷。若六國動靜有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得對六國密探嚴加監視,不許任何人在半年內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年輕國君在政事堂第一次顯示權力,卻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櫟陽令子岸肅然站起,高聲領命。
「諸位,」秦孝公環視大廳神色肅然道:「今日庭議,實則已經開始。山東六國會盟,提出六國定天下,對吞併小諸侯劃定勢力範圍。然則更為要緊的是,山東六國要瓜分秦國,將天下七大戰國變成六大戰國。六國將在何時用何種手段實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則可以確定的是,秦國已經面臨百年以來最為深重的滅國危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秦國婦孺皆知的一句老誓。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划出穩妥的對策與方略。」說完悠悠巡視一圈,「諸位不要有任何顧忌,那位先說都行。」
場中又一陣沉默。在此之前,這些大臣們也都風聞了六國會盟的種種消息,其中不乏六國密探有意透漏給他們的各色流言。今日國君鄭重提出且要徵詢存亡大計,大臣們頓時感到了強大壓力,打吧打不過,逃吧逃不脫,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個能夠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對策,方能消解這場危機。可是,危機迫在眉睫,倉促間如何思謀得周全?一時間竟是誰也沒有話講。
上大夫甘龍博學多識且長期主持國政,為在座資深老臣,眼見眾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番,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吞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於禮,亦不合於道。我秦國本是平王東遷的開國諸侯,對王室居功至偉。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詔,駁斥六國會盟謬誤,真相自會大白於天下。與此同時,我秦國以王室名義聯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十萬之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可解,國家幸甚。」甘龍字斟句酌,一番話很是持重謹慎,絕不是明確決斷據理力爭,而只是以「老臣以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氣說話。然則這恰恰是他的身份、權力與資望形成的一種矜持,絕不意味著他曖昧含糊。
景監對國中權臣的習慣、風格與錯綜微妙的關係一概不清楚,認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說完便不負國君所託,誰的臉色也不看。此刻他聽完甘龍的對策,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卻又使勁兒憋住。見無人說話,他咳嗽一聲正容發問:「上大夫對策,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難保,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發,即或發了,一片詔告有甚用處?至於以王室名義聯合中小諸侯,更是無法行通……」
「景監大膽!」杜摯面色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會盟,周天子與秦國並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能說迂闊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個甚來?」杜摯頓時語塞,「好好好,讓,讓他說。」
公孫賈卻破例插了一句,「行則可行,然也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
景監老老實實,「在下不贊同上大夫主張。但也還沒有想好的對策。」杜摯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監一眼,張張口欲言又止。
左庶長嬴虔不斷輕叩書案皺眉沉思,這時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詔一點,可行而無用。聯兵抗衡一點,有用但難行。且不說倉促拼湊的盟軍根本沒有戰力,僅僅建立多國盟軍這一點,就極難做到。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約在三十萬左右,的確是一個很大數目。但他們卻被六國分割在各個零碎夾縫中,兵馬根本無法越過大國而集結。即或越過,也無法進入函谷關。還有,六大戰國本來就虎視眈眈的要吞滅中小諸侯,這些蕞爾小國又豈敢激怒大國自送虎口?捉了我們的使者去大國邀功,倒是實實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為是。」
甘龍有些尷尬,但還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櫟陽令子岸冷笑道:「這些小不砬子諸侯,哼,讓他們跟在六國大軍後面分秦塊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國聯合,嘿嘿嘿,他們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啊。」杜摯面紅耳赤,彷彿自己的主張被駁了一般。
「要我說,就和六國拼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將手中短劍嗆啷拔出,噌的插進地上方磚,咬牙罵道:「鳥!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戰場流的。當年老秦族還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圍中殺出了一塊地盤?既沒退路,又沒辦法,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打?還不是死戰到底一條路?請君上下令,做二十萬孝服,血戰六國!子岸請命做先鋒大將,不斬首十萬首級,誓不生還!」這個名臣後代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顯然對這種廟堂庭議的絮叨極為不耐,竟忘記了這裡是政事堂。然則他這一番激昂怒罵與慷慨請戰的確是老秦人的本色,倒嚇得從來沒有打過血仗的杜摯和公孫賈瞠目結舌。
左庶長嬴虔變色,「子岸,把劍收回去。這裡是政事堂,不是戰場。」嬴虔是秦軍統帥,又是威震三軍的猛將,也只有他才能震懾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衝動。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劍,沉著臉重重坐回案前唏噓拭淚。
秦孝公面色如常,對子岸的激烈慷慨彷彿沒有看見,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此刻只是感覺到,有嬴虔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氣。有嬴虔擋一擋,他便對每個人的主張都有充分思考的餘地。當然,對子岸那樣的主張是不用思考的。那是一條悲壯的殉國之路,退無可退時,也只有拔劍而起浴血疆場與國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準備,那是用不著多想的。危難之際,主戰將士的勇烈剛猛永遠是最可貴的。他作為一國之君,可以不納其言,卻無論如何不能傷其心。他從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遞給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嘆,「子岸哪,果真秦國無路可走時,我也會和你一樣血戰到底的。在座大臣們,也都會拔劍而起的。」
「哇——」的一聲,子岸竟是放聲大哭。
一時間,廳中君臣人人拭淚,個個唏噓。
秦孝公站在廳中,緩慢沉重的問:「諸位,秦國真的是無路可走了么?」他看著唯一沒有講話的景監。只要有一個人沒講話,秦孝公就不會講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的將自己的決策建立在臣下主張的基礎上,如果臣下闡述充分,他自己寧可不說而全盤採納。新君即位,要大臣們齊心協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張。除非象昨夜那樣的緊急關頭必須當機立斷,秦孝公寧願讓臣下來斷事。這樣做,既是他的思謀結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監站起來沉吟著,「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說吧,我等聽聽這不雅之策。」杜摯憋不住「吭哧」一笑,又連忙捂住嘴低下頭。
景監卻是落落大方,朗聲說道:「景監思謀,目下惟有一計可用:秘密遊說六國,重金收買權臣,分化六國,延緩時日,使六國分秦盟約自行瓦解。六國之中,齊國與我秦國不搭界,不會主動當頭羊。韓國燕國最弱,也不會單獨攻秦。魏楚趙三國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實力最有可能單獨攻秦的。而魏楚趙三國,均有酷愛財色的權臣。尤其魏國,因魏王酷愛珠寶名器,大臣多有貪風。我們只要以重金美女賄賂,並許以其他好處,此等權臣決然不會令我們失望。若此三國不動,六國分秦自然拖延,拖則盟約自潰。」
「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秦孝公不禁一笑。
廳中大臣一齊大笑。杜摯笑得眼淚鼻涕拭抹不及,連連咳嗽。甘龍則皺著眉大搖其頭,「美女重金?成何體統?豈不令天下恥笑?」公孫賈則只是大笑,卻不說話。櫟陽令子岸嘖嘖嘖撇嘴,「景監哪景監,虧你想得出!」左庶長嬴虔微微一笑,卻是默然沉思。
惟有景監沒有一絲笑意,一臉茫然的看著國君和大臣們。
嬴虔霍然站起,「景監之策,丑歸丑,有大用。話說回來,方今天下,那國不是陰狠歹毒挖牆腳?趙成侯錚錚一條漢子,為了爭取魏國,硬是將自己的美妾送給了魏王。楚國還不是賄賂齊國大將田忌三千金,才使齊楚罷兵?龐涓那小子號稱名士,為了做丞相,還賄賂魏王的狐姬呢。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有何忌諱?說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想不到使陰招罷了。目下六國逼我們用陰招,我們就用,怕他何來?」
公孫賈沉吟道:「敢問上大夫,府庫有金幾多?秦國有美女幾多?」
甘龍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幾多?哼哼,大約只有長史知曉。」
公孫賈彷彿沒察覺甘龍的嘲諷,自顧道:「五千金?設若魏楚趙三國各有兩名權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動金、搜羅美女金,大約每個權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趙三國的權臣從國王那裡得到的賞賜,動輒就是數百金,胃口極為貪婪,三百金他們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沒有萬金之數,此計難行。景監將軍,你以為如何?」
作為一個鏖戰沙場的低級將領,景監確實不知道國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孫賈所說,又的確是實情。一時間景監愣在廳中,竟是無言以對。
杜摯一副頗為認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將先君賞賜的三百金,送給景監將軍,可也是杯水車薪,難以為繼啊。」
甘龍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夠么?」
突然之間,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卻眼睛發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麼,站在那裡良久未動,似乎又在盤算什麼。一時間,他竟是目光炯炯的掃視廳中,「諸位,六國利劍已刺我咽喉,國家危亡決於旦夕之間,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義,不擊半渡之兵,敗師辱國,詒笑天下。但是,宋襄公失去的畢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縛手腳,老秦人就要亡國滅種。六國要滅秦分秦,最為歹毒的就是前後夾擊。東方大兵壓境,同時策動西方戎狄叛亂。那時侯,老秦人只怕連回到隴西河谷的退路都沒有了。他們要將老秦部族斬草除根,我們連投降都不會被接受。這就是亡國滅種,請諸位掂量。」猛然,他背過身子,肩膀一陣微微的顫動。
一時間舉座動容,一股凜冽的冰涼驟然滲透每個人的脊梁骨。
公孫賈亢聲道:「君上抉擇就是,臣等赴湯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極少鮮明表態之人,此刻竟也是滿面通紅之喘粗氣。「赴湯蹈刃,死不旋踵」是流傳天下的墨家誓言,說得是墨家弟子追隨墨子,每臨危局,人人爭先赴險,死也不會轉過腳跟逃跑。今日公孫賈將這句誓言用在這裡倒是分外令人感奮。眾人不禁齊聲慷慨,「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秦孝公已經轉過身來,聲音略顯諳啞,「嬴渠梁的血,會與老秦人流在一起的。」「君上——」幾位大臣連同景監,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語氣轉為平靜,「諸位請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還是得拿出個主見來,否則,無顏面對國人。」「但憑君上抉擇!」大臣們異口同聲。
「的實說,景監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級台階,緩緩的踱著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於美女,有則也好,沒有也無傷大局。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分毫,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徵收。百年動蕩征戰,秦國民眾逃亡過半,留下來的都是老秦人。他們已經快被榨乾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熱血了。國府再艱難,也不能打他們的主意。」年輕君主說到這裡,已經是兩眼含淚,沉重得停下來低頭喘息。有頃,秦孝公抬起頭激昂的開口,「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身為秦國之君,願將國君私庫的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的周王室歷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併獻出。其餘尚有缺額……」突然,他不再往下說了。
剎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大臣們被這位年輕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來,國君啟用私庫並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因為這兩種用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歷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國宮室歷來簡樸,國君的護衛、內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官署,加起來也只有不到一千人。秦國國君的嫡系宗族也歷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撫恤戰死的將士。對於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少不得官與祿兩個字,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底發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顏面何存?
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髮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願獻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諾言。」
公孫賈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將轉於太史,刻簡留存。」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亦贊同景監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贊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景監以為如何?」
景監躬身,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有魄力,有謀略,有韌性,有心機,此君王,定能成大事!
絕境出奇策。從這裡開始,陰謀開始登上大舞台了。
衛鞅入秦,景監是因;王道不用,霸術見親。
絕境出奇策。從這裡開始,陰謀開始登上大舞台了。
衛鞅入秦,景監是因;王道不用,霸術見親。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大家手筆,果然不同
金錢,人世流火,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