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有升起,大河兩岸的遼闊山原錦緞般燦爛。
大河從漠漠雲中南下,一瀉千里的衝到桃林高地,過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門,便在廣袤的山原間鋪開,浩浩蕩蕩向東而去。大河在南下東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開闢出種種險峻奇觀。這「河包砥柱,三門而過」便是大河東折處最為不可思議的神奇造化。砥柱本是一片孤山,當道矗立,阻攔大河東去。大禹治水,舉凡山陵當水者,皆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從兩邊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過,山在水中猶如通天一柱,人皆稱為砥柱山。所謂的中流砥柱,便從此成為一個不朽的典故。大河從砥柱兩邊分流,中央砥柱與兩邊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門,時人呼之為三門。
這砥柱以西函谷以東,卻是大河在漫長歲月中沖積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兩岸葦草茫茫,杳無人煙,惟有一座古樸雄峻的石亭在葦草間時隱時現。石亭下不遠處是一個小小渡口,兩隻木舟橫在當作碼頭的大石旁,一群水鳥在舟中盤旋啁啾。葦草間可見紅白兩騎,走馬而來,遙指渡口,相互講說著什麼。漸行漸近,卻正是衛鞅與白雪。
昨夜,衛鞅回到涑水河谷,白雪與梅姑正在整理他需要帶走的書簡,連同從陵園取回的一箱和白雪家藏的法令典籍,總共裝了滿滿兩大箱。見衛鞅回來,她們便收妥書箱,收拾晚餐。飯後,衛鞅對白雪講了去龐涓府的經過,白雪不禁笑得流出淚來。梅姑在旁邊高興得直嚷:「該!氣死這個小心眼兒。」高興一陣,衛鞅便講了自己回來路上遇見的奇異告戒以及自己對此人身份的種種猜測。白雪很警覺,沉思一陣,提出今夜便即刻離魏。衛鞅本想為白雪安排一番,遲走兩日,然白雪卻再三堅持,便也贊同了。一個時辰內,三人收拾好所有必備用品,梅姑留在後面從商路運送書簡併準備船隻。衛鞅和白雪仔細選擇了西行道路,四更將盡時便飛馬出谷,直奔選定的渡口而來。紅日將升時分,荒涼的古渡已遙遙在望。
這個渡口叫做茅津古渡,雖然荒涼破敗,卻是西入函谷關的最近渡口。
茅津渡處在橐水入河的交叉處。春秋早期,這裡叫茅戎邑,是戎狄部族的一支——茅戎的游牧區域。後來戎狄部族在中原如洪水泛濫,齊桓公便九次聯合諸侯,合力驅逐從四面八方侵入中原的戎狄部族。幾次血戰,茅戎部族的殘餘人口也被趕出了中原。這塊水草豐茂卻不適宜耕種的土地,從此便淪落為荒蕪的草灘河谷。茅戎人開闢的渡口也變成了荒野古渡。有酷愛古迹的士子們感念齊桓公的驅戎大功,便在茅戎邑的古城堡廢墟上建了一座茅亭,以做憑弔懷古之念物。茅津渡南岸數十里便是函谷天險。西入函谷關,半日便可到達秦國目下的控制疆域。
看看已到茅亭,白雪笑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呢。最後這段路,我們走走吧。」
「對,應該走走了。」衛鞅笑著下馬,向白雪伸出一隻手。
白雪搭著衛鞅的手跳下馬來。此時夏日噴薄而出,朝陽照得白雪臉上細汗津津。衛鞅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汗巾遞過來,「小妹,擦擦汗。」白雪明亮的眼睛深情的望著衛鞅,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睫毛斂起嬌聲道:「你來擦也。」衛鞅看看白雪近不盈尺的秀美面龐,慢慢伸出顫抖的手,在她寬闊潔白的額頭與上輕輕沾拭。白雪微微眯著雙目,身體卻是輕輕一抖,依偎在了衛鞅肩頭。一種生平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如驚雷閃電般從衛鞅周身掠過,他猛然丟開馬韁,伸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嘴唇不由自主的貼上了白雪滾燙的面頰與顫抖的雙唇。白雪低低的一聲呻吟,軟軟的倒在深深的葦草中。兩馬交頸嘶鳴,茫茫的葦草綠浪淹沒了它們的主人。
良久,兩人從葦草長波中浮了起來。白雪眺望著朝霞照耀下的滔滔大河,「真想化作大河之水,伴君西去。」
衛鞅攬著白雪的肩膀:「我,多想留下,永遠與你相擁相伴。」
「出息了你?這是真話么?」白雪噗的笑了。
衛鞅大笑一陣,「要我真是個商人,做你的白門總事多好?」
「真是個商人,我要你何來?」白雪咯咯笑了。
「一介布衣,竟有美人如斯。看來呵,造物還算公平。」衛鞅誇張的作出一副陶醉的樣子,逗得白雪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衛鞅正色道:「小妹,我還得告你一件大事。」白雪驚訝道:「大事?我不知曉?」衛鞅點頭,「這件事頗為麻煩,因我沒想好妥善對策,所以沒對你講。公子卬有不良之心,意欲將你納為魏王王后,還是想讓我從中與你溝通呢。」白雪長吁一口氣,笑道:「你這不溝通了么?」衛鞅哈哈大笑,「你卻意下如何?」白雪輕輕啐了一口,明朗笑道:「你就放心去吧。我還以為何等大事呢,嚇得人心跳。」衛鞅道:「昨夜那人,說三日內有糾葛,我想定是公子卬要逼我扯出你來。你得謹慎應對呢。」白雪笑道:「你不走,我豈能不出來?你走了,我又何須出來?找我不見,這件事不就湮沒了?白雪不想見誰,誰也就永遠休想找到她。是么?」衛鞅笑道:「是啊,天火無焰,豈有尋常蹤跡?」白雪臉一紅低聲笑道:「只有你,解了我的秘密。」衛鞅揶揄笑道:「其實啊,我倒是真心喜歡那個布衣小弟呢。」白雪嬌嗔道:「喲,那就讓他跟你得了。」
說話間已是日上三竿,晨風搖動葦草,一艘小船向渡口悠悠漂來,梅姑在船上遙遙招手。
「梅姑來得好快,我們走吧。」衛鞅不舍的嘆息一聲。
「等會兒吧。」白雪叮囑道:「櫟陽那家客棧的執事是老父的門客,實則是一位風塵隱俠。事有眉目之前,你就住在那裡不要離開,他會幫你的。我在那裡存儲了萬金之數備你急需,不要吝嗇噢。」
衛鞅一怔,「萬金?你呀,如果秦國也要用錢活動,我就馬上離開。」
「離開?到哪兒去?」
「和你泛舟湖海,與范蠡西施一般,永遠不涉政事。」
白雪悠然一嘆,「君有此言,白雪足矣。古人云,冬有雷電,夏有霜雪,然則寒暑之勢不易,所謂小變不足以妨大節。只要心正,金錢未必不能用於官場。君之內性,強毅剛烈,疾惡如仇,初入秦國,萬莫以官場瑕疵萌生退意啊。」
衛鞅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撼。這個女子似乎生來就是他的紅顏知己。她對他心靈的溝壑波瀾是那樣的洞察入微,又對他精神性格的細小傷痕是那樣的細心呵護。在公叔陵園中第一次現出女兒身,她就使他的孤傲冷峻與偏執自尊土崩瓦解,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心靈震撼。如果說,那還是純粹的情感天地,女兒家有天然的細心與深刻的話,今日卻是為政之道,是衛鞅傲視天下的最強之處。這個妙齡女兒卻提出了如此飽含人世滄桑的勸戒,恰倒好處的撫摩到了他內心的弱點——堅剛有餘而柔韌不足,冷靜自省而海納百川之胸懷尚有不足處。平心而論,衛鞅也知道自己還需要錘鍊,然則生平第一次被人點出缺陷,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他向白雪深深一躬,坦誠真摯的說:「小妹一言,照我肺腑,使我頓生驚悟。此後當惕厲自省,深以為戒。」
「喲,」白雪扶住他含笑嗔道:「那是老父的話,記住可也,忒般認真?」
衛鞅慨然一嘆,「知我醫我者,惟小妹一人耳,安得不敬?」
「不要敬,要愛。」白雪低眉柔聲。
「禮恆敬之,心恆愛之。」衛鞅雙手輕撫白雪雙肩。
白雪眼含熱淚,輕輕偎在衛鞅懷中低聲吟誦道,「綢繆束薪,大河在天。今日何日?見此良人。何堪所思,何堪所憶?子兮子兮,君在遠山。」
河中小船已在渡口大石邊泊定。梅姑沒有催他們,卻對著大河流水唱起悠長的歌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歌聲在河面飄蕩,水鳥在她身邊盤旋伴舞。
衛鞅笑道:「梅姑相思了?走吧。」
「莫急。」白雪從腰間摘下那柄精緻的細劍,圍在衛鞅腰間,一搭劍柄劍尖的銅扣,「叮」的一聲振音,衛鞅腰間便多了一條鋥亮的腰帶。白雪笑道:「這是老父留給我的素女劍,細薄柔韌之極,去鞘可做腰帶,鋒銳可斷金玉。她在你腰間,就是我抱著你也。」
衛鞅猛然抱住白雪,深深一吻,轉身大步而去。
晨風習習,大河在金色的陽光下連天而去,一隻小舟向南岸起伏飄逝。衛鞅站在船頭向岸上遙遙招手,白馬在船尾向故土昂首嘶鳴。北岸渡口,佇立凝望的白雪,化成了葦草綠浪中的一點猩紅。
古人的浪漫咱學不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一人能用心用情如此,卻又不奢心奢情。這又是能怎樣做到的呢?倘或做到了,那麼又該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呢?
愛與靜,本不以為是可以一體的。但又偏偏有「敬愛」這一說啊。
歷史循環不規則。大體不差。。。
冬有雷電,夏有霜雪,然則寒暑之勢不易,所謂小變不足以妨大節。只要心正,金錢未必不能用於官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