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見秦孝公。
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月上城樓時分,庭院里便撒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反覆擺弄,痴迷一般。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一個月里,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化。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面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不測,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面,衛鞅處理危局的才幹究竟如何?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制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出任何命令。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勛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勝利是唯一的目標。關鍵時刻製造撲朔迷離的局面,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謀略。但是,製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製造的迷霧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秦孝公在一個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預防衛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塗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圖上反覆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採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長求見。」黑伯低聲稟報。
「噢?左庶長?他回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於回過神來。
衛鞅匆匆走進,「臣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說著指著一個石墩,「坐吧,比草席涼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個石墩上坐下來。
衛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象么?」
「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
衛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鬥原因和經過以及死傷人數,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最後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由此而動蕩。」
秦孝公長吁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
「君上,臣之見恰恰相反。」衛鞅笑笑,「只要民眾穩定,擁戴新法,宗室廟堂的作祟勢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見得?」
「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只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風作亂。縱然做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勛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讓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民情國情,倆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覆叮囑,要衛鞅專心致志的操持變法大計,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回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剛剛出門,僕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兒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裡話來?走吧。」回頭對府門衛士頭領吩咐道:「長史回來,就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好。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僕人點點頭,輕步退出。衛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衛鞅道:「是個啞巴?」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巴。」衛鞅嘆道:「真是難為他了。」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干!」衛鞅舉起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確實嚇人一跳呢。」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呢。」兩人同聲大笑,「鐺」的一碰,一飲而盡。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贊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嘆,「本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
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吧?」
侯嬴:「對,受人之託嘛。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的。」
衛鞅驚喜的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絲,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閑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白雪的字跡,衛鞅就彷彿看見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閑住。盼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嘆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嘆,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兒,你的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迭迭。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遊俠,這些人與列國遊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的復仇揚名,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敵,恰在背後冷箭。鞅兄須聽得人勸呢。」
衛鞅沉默有頃,沉吟問道:「莫非侯兄要……給我一個貼身護衛?」
「對。我正是要給你舉薦一個武士。」
「是那個——黑衣啞巴?」衛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說話真是省力!想聽聽他的故事么?」
衛鞅點點頭,「好,先干一爵再說。」
倆人各自大飲了一爵熱酒,侯嬴擲爵一嘆,便感慨的說起了一段奇遇
十五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國收購竹器向魏國運輸。
有一天,他來到郢都官市,尋訪一個手藝極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卻不意走進了郢都「人市」。那時侯,中原各國雖然也還有官奴、私奴和隸農,但官辦的奴隸市場早已經消失了。尤其是魏國,李悝變法前三年,奴隸市場便被取締。侯嬴在中原還真沒見過買人賣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曠野里,和秦國櫟陽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種奴隸分別被拴在粗大的麻繩圈裡,任人評點挑選。侯嬴從市人的談笑中得知,楚國「人市」買賣的奴隸,絕大部分是貴族私家軍隊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戰俘。戰勝貴族在戰俘面頰上,烙下一個自己家族特有的標記。如果買去的奴隸與所標明的能力體力有較大差距,或者是個病人,則買主可以憑奴隸烙印找到賣人的貴族退換或退錢。
侯嬴漫步過市,卻被一頂帳篷門口的叫賣聲吸引。一個管家模樣的肥子大聲吆喝著,「快來買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過往貴族紛紛湧進帳篷,侯嬴也跟了進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進得帳篷,只見木樁上拴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少年。管家擰著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聲道:「列位請看,這男奴的肉象石頭一樣啦,食量大,力氣大,足足頂半頭水牛啦!買回去耕田護院,一準沒錯的啦。」說完又一把扯開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著女人的胸部高聲吆喝,「列位再看這母貨啦!又肥又白,奶子又大,識得字,能幹活,還能陪床啦!」說著便掀開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豐滿修長的大腿和渾圓雪白的屁股,嘖嘖讚賞,「來,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後上下由著主人,保你乖得象一隻母狗啦!」說話間氣喘吁吁,口水便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的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問周圍,「如何?夠味兒啦?」有人喊道:「那個小東西呢?有何長處?」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開少年嘴巴道:「這個小東西當真寶貨啦!割掉舌頭的活工具,能聽不會說,任憑驅使啦。列位請看,有牙無舌,不假的啦!」便有人高聲問:「開價幾何?」管家氣喘吁吁道:「便宜啦,三連買,五百金!單個買,每個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貴族紛紛湊上前去,摸摸捏捏,評頭品足講價錢。侯嬴看著,覺得心裡老大不舒服,悄悄擠出了帳篷。
兩個月後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卻突然聽見林外傳來尖銳的女人喊聲。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見山坡上的茶田裡,一個衣飾華麗的貴族正在從背後強姦一個女奴,女奴脖頸和雙手都拴著鐵鏈,趴在地上不斷呼救。旁邊兩個被鐵鏈拴在樹上的奴隸,憤怒的呼喊掙扎!仔細看去,卻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見的三個奴隸。
侯嬴怒火中燒,衝到茶田,一劍刺死了那個作惡的貴族,又解開了拴在樹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齊跪在地上哭喊謝恩。侯嬴扶起他們,將手中的錢袋遞給男子道:「這是二百刀幣,你們拿上,逃到深山裡安家去吧。」男子連連擺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國將軍,只因在攻打山夷時放走了幾百名戰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沒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那裡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帶走我的小兒子,給將軍留個根苗。」說罷,摟著少年放聲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將鐵鏈在石頭上摔得噹啷亂響。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將軍宅心仁厚,可願跟我侯嬴到魏國去?」男子沉重的搖搖頭,「我一走,族中剩餘人口就會被斬盡殺絕。謝過客官了。我姓荊,小兒叫荊南。此生無以為報,來生當為客官做牛做馬。」侯嬴含淚拱手道:「荊將軍放心,侯嬴定保荊南無憂。」
夫婦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來,相互擁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擋,眼見二人鮮血飛濺,當場死去。奇怪的是,那個腳上拴著鐵鏈的少年卻沒有哭喊,站在那裡象一塊石頭。侯嬴想挖個土坑埋葬了將軍夫婦,少年卻拉住他的手默默搖頭。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隸逃亡,舉族要受殺戮!留得屍體,可保族人無事。侯嬴不禁驚嘆少年的機警聰敏,二話沒說,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個信得過的鐵工作坊里,侯嬴為小荊南取掉了腳上的鐵鏈,又將他化妝成一個女孩子,才隨著運送竹器的車隊回到了安邑。
衛鞅感慨嘆息:「一個人殉,一個奴隸,害了人間多少英雄?」
「這個小荊南天賦極佳。我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劍術,教他識字,任何一樣,都是一遍即會。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當時他只有十三歲。有一天夜裡,他正在庭院練劍,卻突然失蹤了。留下的只有一個竹片,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借走荊南。你說奇也不奇?」侯嬴飲了一爵熱酒,慨然道:「十二年後,也就是五年前,荊南居然找到了櫟陽城這座客棧。我從他的比劃中知道,原來是一個老人帶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習劍道。十二年後,老人認為他已經學成,就讓他到秦國找我。我問他這個老人是誰?他只比劃是個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衛鞅思忖有頃,「尋常遊俠不可能。據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的,大體只有兩家,鬼谷子一門,墨家一門。」
「鞅兄以為,究竟何門?」
「墨家。大約不錯。」
「何以見得?」
「鬼谷子一門,文武兼修,政道為主,極少取純粹的武士。墨家則不然。雖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卻有一支護法力量,叫非攻院,是專門訓練劍道高手的。荊南更接近墨家這個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個學派,要這護法隊伍何用?」
衛鞅搖頭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尋常,與其說墨家是個學派,毋寧說墨家是個團體。自老墨子創立墨家,就以天下為己任,以兼愛非攻為信念,主張息兵滅戰、誅殺暴政、還天下以和平康寧。如果僅僅是一種學派主張,也還罷了。墨家的特立獨行處在於,他不求助於任何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制止戰爭,消滅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滿腹學問,且個個都是能工巧匠,個個都有布防禦敵的大將之才。就是非攻院的習武弟子,也個個都是劍道高手。更令天下學派望塵莫及的是,墨家紀律嚴明,人人懷苦行救世的高遠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業績。墨家能夠橫行天下,不受任何國家制約,反倒使許多好戰之國視為心腹大患,憑的不是學問,而是實力。你說,這樣一個團體,豈能僅僅將他當作學派看待?」
「如此說來,荊南你是要了?」
「他為人如何?」
「深明大義,忠誠可靠。幾年來一直是客棧和白姑娘的聯絡人。」
衛鞅思忖有頃:「好吧,也有助於墨家了解秦國變法的實情。我推測,墨家早已經瞄上秦國了。」
「何以見得?」
衛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團體,豈能對渭水刑殺無動於衷?」
侯嬴揶揄道:「看來天下還真有狗逮耗子的事兒呢。」
衛鞅大笑:「好吧,將荊南請來吧。」
侯嬴啪啪啪連拍三掌,一個黑衣大漢推門而入,對侯嬴深深一躬,比划了一個手勢,肅然站立。侯嬴道:「荊南,這位先生,是秦國左庶長衛鞅。你去做他的貼身護衛,如何?」荊南聞言,流露出欽佩的眼光,一陣手勢,向衛鞅深深一躬,腳跟一碰,啪的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說,願為大人效力,誓死追隨。」衛鞅拱手笑道:「壯士不怕我是暴政惡吏?」荊南滿臉脹紅,一陣比劃,喉頭中低沉的嗚嗚哇哇。侯嬴道:「他親自看過了渭水法場,殺得都是為害一方的惡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殺這些犯罪的壞人。」衛鞅慨然一嘆,拱手道:「多謝壯士,日後煩勞你了。」剎那之間,荊南眼中閃爍出晶瑩淚光,撲地跪倒,咚咚三叩,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布,雙手遞給衛鞅。衛鞅抖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排血字——秦國將廢奴除籍真假?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荊南嘴角一陣抽搐,突然放聲大哭。
記住這個荊南,在小說設定里跟荊軻有關係
荊南乃小說杜撰人物,歷史並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