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百三十九年春三月,衛鞅班師回到咸陽。
去年深秋的兩場大戰,河西之地全部收回。北起膚施高原,南到桃林山地,東起大河,西到高奴、雕陰,被魏國佔領將近一百年的河西屏障,終於一舉回到了秦國。戰勝施壓的結果,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和函谷關外的崤山也被奪了過來。這兩個地方對秦國而言,非但是加固河西屏障的外圍形勝,而且是伸進中原的兩塊東方根據,其意義之大,無論如何估計都不會過份。衛鞅為了徹底鞏固河西,戰勝後暫時沒有班師,快馬報捷的同時,請秦孝公選派二十多名精明強幹的縣令郡守立即趕赴河西軍營。衛鞅和這些縣令郡守詳細謀划了安撫聚攏河西老秦人的辦法,以及在河西全面變法的步驟;又在河西招募兵士,組成了各郡縣的地方守護力量。整整一個冬天,雖然是大雪飛揚,寒風料峭,縣令郡守們卻是每人帶領一百名鐵騎立即趕赴任所,在傳統的「窩冬」時期便開始了緊張的變法準備。
開春時分,護送縣令郡守赴任的騎士隊先後回到了河西大營,各縣的變法也蓬蓬勃勃的開始了。衛鞅分出兩千軍馬駐守離石要塞,便在柳枝吐牙的時候班師了。
這時候,秦國河西大捷的消息早已傳遍中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連鎖反應!
首先是魏國朝野震恐,深感安邑處在離石要塞和崤山的遙遙夾擊之中,立即議決遷都大梁。魏國都城南遷雖說已準備多年,但丟失河西之後的南遷,與本來準備的南遷卻有著天壤之別。未失河西,魏國南遷大梁,是要將北部安邑變成與燕趙齊三國放手大戰的重鎮,南部大梁則泰山壓頂般威懾楚韓兩國,從而完成統一天下的宏大構想。那時侯,魏國根本沒有將秦國的力量考慮在內,因為整個河西地區就象壓在秦國頭頂的一座大山,秦國根本無力東出中原。如今情勢竟然大變。秦國非但全殲了魏國僅有的精銳大軍,一舉收復了河西,還硬生生奪取了離石要塞,又壓魏國退出了函谷關外的崤山。如此一來,魏國北部完全處在秦國和趙國的巨大壓力之下,魏國西部則被崤山象一根楔子一樣釘在那裡。要不是中間夾了一個東周洛陽,秦國兩個時辰就可以從崤山攻到大梁!這種形勢,恰恰是魏國當初壓迫秦國的翻版。秦國對魏國安邑大梁的威脅,恰恰就象當年魏國對秦國櫟陽的威脅,同樣近在咫尺,同樣痛苦難當。這種形勢下魏國遷都,明顯是一種龜縮,而不是謀求伸展。
中原戰國自然立即抓住了壓縮魏國的大好機會。
首先是與魏國同出一源,但又對魏國恨之入骨的趙國和韓國。趙國立即趁勢奪取了安邑北部的上黨山地和平陽重鎮,將魏國北部的屏障全部摧毀。韓國則立即北進,襲擊佔領了滎陽、廣武,封鎖了鴻溝上游,非但使大梁水源受到威脅,而且將魏國包圍東周王室三川地區的優勢搶奪過來,準備隨時吞滅東周。
如此一變,魏趙韓三國又處在了強弱大體相等的位置。
最北部的燕國,則趁著趙國南下的時機,一舉奪取了多年夢想的大半個中山國,又奪取了林胡部族的大片草原,從北面對趙國形成壓力。
楚國早憋了一肚子氣,見魏國丟土喪師,楚宣王立即親自率軍向北推進,非但奪回了割讓給魏國的淮北六城,而且佔據了鴻溝下游、穎水上游的重鎮陳城,準備將國都由郢都遷往這裡,與中原爭奪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
齊國作為首先鬆動魏國霸主格局的東方強國,自然更不會坐失良機。齊威王派田忌首先南下奪取了楚國東北的琅邪地區,將楚國的海濱地帶壓縮到蘭陵以南;又西進奪取了魏國巨野澤以南地區,將魏齊邊境延伸到桂陵山地。一夜之間,魏國東部的屏障竟全部變成了齊國的西進跳板。
與此同時,中原戰國、東周王室與天下諸侯,對秦國的「驟然」強大都大為震動。誰能想到,本來最弱小的秦國,非但一舉恢復了始封諸侯時的廣大國土,而且將腳步邁出了黃河與函谷關,成了壓迫魏國的強大力量!更令天下震驚的,還是秦國這支新軍。河西兩戰,秦國新軍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殲魏軍!魏國鐵騎與魏國武卒,原本是令天下談虎色變的第一流精兵,就是齊國的「技擊之師」也無法與之正面對抗,也只有依靠伏擊戰取勝。而秦國新軍完全不同,非但是正面對抗,而且是用步兵兩萬全殲了騎兵三萬。這種戰力,當真是匪夷所思!戰國之世,人人知兵,誰都知道秦國這支新軍對天下意味著什麼。
一時間,秦國新軍被天下傳揚為「銳士」,各國莫不以秦國「銳士」為目標訓練大軍。
秦國強大,使戰國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戰國初期的魏國霸主時代已經結束,戰國中期的列強縱橫已經拉開了序幕。
就在衛鞅大軍班師的同時,函谷關外的大道上軺車如流,中原各國紛紛派出特使,進入函谷關向秦國表示祝賀,爭相與秦國結好。
咸陽城真正的沸騰起來了。老秦人何曾品嘗過一等強國的滋味兒?簡直是欣喜若狂了。
都知道春天要迎接大軍班師,並正式舉行新都大典。人們從寒冷的冬天就開始喜滋滋的準備了。尤其是那些有子弟從軍的家庭家族,早早就仔細的修葺門額,準備懸掛爵位銅匾了。那些女兒與從軍子弟有婚約的人家,便喜滋滋的請媒妁到男家議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那一天使勇士成為新郎,雙喜臨門!做嫁妝的、修門房的、置辦喜宴的、準備送兒子從軍的、準備大社火的等等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個秦國都瀰漫著濃濃的難以化解的喜慶氣氛。在河西有親戚朋友的國人,則不斷傳遞著河西的種種變化,期待著夏天去河西走走。開春以後,春耕大典完畢,老秦人就白天春耕,晚上忙碌那些永遠也準備不完的喜慶事宜。村社田野,都城內外,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歡樂之中。
秦孝公卻顧不上高興。自從衛鞅兵出河西,他便全力以赴的督促遷都,招募訓練第二支新軍,並向河西選派縣令郡守。迎接大軍班師並定都大典的準備事宜,秦孝公全部交給了已經晉陞為咸陽內史的王軾,他自己卻在忙碌之餘,依舊沉浸在書房默思苦想。
三月底,衛鞅率領大軍從函谷關開進了關中。衛鞅沒有從上郡走捷徑回咸陽,而是沿大河南下,出桃林高地再出函谷關,再繞道崤山又重進函谷關。這樣做,為的是督察這塊離開秦國近一百年的土地上的關口要塞與防務民治。他反覆提醒官吏將士,絕不能象魏國那樣粗疏的對待邊境土地,否則奪回來也守不住。進入函谷關後,他又繞道華山,察看了魏軍丟下的舊軍營,下令立即修葺這座廢棄的營盤,依山修建一座要塞城堡,做關中的第二道門戶。兵行到櫟陽,衛鞅大軍受到櫟陽民眾的夾道歡迎,男女老幼簞食壺漿,竟將大軍殷殷送出十里之外。
將近咸陽,衛鞅將大軍交給了車英景監,自己卻換上便裝帶了荊南,悄悄從咸陽北門進了城。誰知剛剛走馬到府門,秦孝公卻大笑著從門口迎來,「大良造啊,我就知道你會一個人回來。瑩玉,快來。」
衛鞅連忙下馬,未及行禮,已經被秦孝公扶住,兩人默默對視,猛然抱在一起。瑩玉已經忙不迭趕來,唏噓拭淚,「夫君……黑了,瘦了。」
衛鞅笑道:「也更結實了,你看。」擄起大袖,黝黑的臂膀鼓起堅硬的肌肉。
三人一齊大笑。秦孝公拉住衛鞅的手,「大良造,上車,今日可是兩大慶典呢。」不由分說便將衛鞅扶上青銅軺車,「瑩玉,你乘後邊一輛。」說罷親自坐上馭手位置,一抖馬韁,駕車向咸陽宮前馳來。荊南則跳上公主瑩玉乘坐的第二輛軺車,駕車緊緊隨後而來。
氣勢宏大的咸陽宮廣場已經是人山人海,先行到達的新軍已在廣場中央列成兩個整肅威武的方陣,中間紅氈鋪地的大道直達三九(二十七級)台階之上的巍峨大殿。見兩輛軺車駛來,廣場響起震天動地的歡呼:「國君萬歲!」「大良造萬歲!」「公主萬歲!」秦孝公駕車在白玉階下停止,親自扶下衛鞅,又殷殷拉起衛鞅的一隻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兩座丈余高的大鼎下,秦國的全體大臣一齊行禮,「參見君上!參見大良造!」秦孝公拉著衛鞅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禮大臣微微點頭。
「大秦國,河西大捷並遷都大典,開始——!」
頓時,整個咸陽廣場都轟鳴了起來。那不是絲竹塤篪之音,而是沉重轟鳴的戰鼓號角與黃鐘大呂,宏大低沉,氣勢壯闊得令人心神沸騰。
「國君詔告天地臣民——!」
秦孝公展開一卷竹簡,激越渾厚的嗓音在廣場回蕩著,「昊昊上天,冥冥大地,秦國朝野臣民:收復河西舊地,遷都咸陽新城,乃我秦國百年以來之兩大盛典!二十有年,秦國順天應人,力行變法,由弱變強,走過了一條浸透淚水、汗水與鮮血的道路。秦國擺脫了舊日貧困,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百年仇恨。茲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鑒——!」
全場山呼:「大秦萬歲——!」「變法萬歲——」
「國君親封——!」
秦孝公咳嗽了一聲,高聲宣布:「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良造衛鞅之不世功勛將永載史冊。為昭當年求賢令之信,今封商於之地十三縣為衛鞅領地,封號商君——!」
話音落點,全場沸騰,「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衛鞅深深一躬,「臣衛鞅,謝過君上大恩。」
接著,立即由司禮大臣宣讀了封賞功臣的詔書:車英進爵三級,晉陞國尉;景監進爵三級,晉陞上大夫;新軍將士按照斬首數字與其他軍功,四萬餘隸農、平民出身的士卒,分別獲得了初級爵位,其中三千餘勇士升爵達到四級;戰死的數千名將士盡皆賜爵四級,厚葬故鄉。
詔書讀完,人山人海的咸陽廣場竟然安靜得象幽深的山谷,唯聞連綿不斷的粗重喘息。普天之下,隸農平民得到國家爵位難於登天,爵位權力天生與賤民無緣。可是,就在今日這光天化日之下,萬千庶民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兄弟從國君手中,從大良造手中,拜受了爵書玉印,拜受了象徵著家族榮耀的府邸賜匾與綉著金線的戰袍!埋藏在多少隸農心中的輝煌大夢,竟然真的一朝實現了!年輕的銳士們捧著摞滿榮譽的銅盤哭了,廣場上的萬千庶民也哭了……良久,廣場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變法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秦孝公的眼睛濕潤了。衛鞅的眼睛濕潤了。
老內侍黑伯走來輕聲稟報:「君上,洛陽王室派特使前來慶賀。」
東周的洛陽王室雖然已經名存實亡,但「天下共主」的名義卻是誰也沒有公然否認。那一國有了戰勝之功,洛陽都會派出特使「嘉獎」慶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避免戰勝國對自己動手。惟獨與周室源遠流長的秦國,自秦獻公打了一場勝仗後,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接待過「天子嘉獎」的特使了。然則,周室畢竟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持過秦國,秦孝公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他拉起衛鞅,一同迎到了平台邊緣。
紅衣高冠的「天子」特使,正從紅氈鋪地的高高台階拾級而上,卻又忍不住四面打量這威勢赫赫的軍陣廣場,看看將近平台,遠遠就向秦孝公和衛鞅深深一躬。
秦孝公與衛鞅一齊躬身大禮,「秦國小邦,何敢勞動天子大禮?」
特使恭敬的拱手笑道:「世事滄桑,秦國終究大出了……請秦公接受王命嘉勉。」
秦孝公與衛鞅及全體大臣跪拜在地。特使展開一卷竹簡,高聲讀了起來,「茲爾秦公,順天應命,民富國強,討魏建功,遷都咸陽,西土平定。天子特詔,冊封秦公嬴渠梁為西土諸國盟主,享代天子征伐大權。周室第四十一王二十六年春。」
「謝天子盛恩!我王萬歲——!」秦孝公衛鞅率領群臣叩拜。
黑伯又來稟報:「報君上,六大戰國特使慶賀。」
秦孝公點頭,司禮大臣領六國使者魚貫而入,一一遞交國書的同時,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辭讚頌祝賀了秦國的河西大捷,又一一滿臉笑容的表示了願意與秦國結好的真誠願望,連串走完,已經是將近半個時辰。秦孝公和衛鞅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終微笑著聽完了不聽也知道內容的篇篇言辭。
黑伯又來了,「報君上,二十六諸侯國派特使前來祝賀。」
秦孝公擺擺手,「請他們入座便了。」
在司禮大臣引導下,一長串使者誠惶誠恐的魚貫走進,頃刻間,套紅賀表與各種禮物便堆滿了長案。秦孝公和衛鞅相互對視,不約而同的笑了。
司禮大臣高聲宣布:「請列國特使,觀看大典兵舞——!」
大殿平台上的車英猛然一揮令旗,兩個方陣各自退後,將一個四千銳士的方陣留在了中央。驟然間便聞戰鼓號角齊鳴,四千名劍盾甲士踏著整齊的步伐揮劍起舞,殺聲不斷。一排軍中歌手在高台上引吭高歌:
西有大秦如日方升
百年國恨滄海難平
天下紛擾何得康寧
秦有銳士誰與爭雄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驚訝得笑不出來,魏國特使竟然不斷的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的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盛大的慶典中以如此獨特的兵舞,宣告結束屈辱並公然向天下挑戰。「秦有銳士,誰與爭雄?」在戰國近一百年的歷史上,這無疑是一個令山東六國心驚肉跳的信號。
衛鞅卻彷彿沒有聽見,他的心已經飛向了遙遠的東方。
一段輝煌的歷史開始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