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酷暑的時節,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個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趕路。
嬴駟被公父的憤怒嚇壞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長交了太子印信,又辦理了遊學士子的關文,天不亮便出了櫟陽南門。他只有向南向西兩條路可走。東面、北面都是被魏國佔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國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馬,否則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廣人稀的山野里。想來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櫟陽,高聳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駟一鼓作氣,想趕到南山再歇乏,誰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腳下。這裡空曠寂涼,竟是舉目不見人煙。嬴駟已經走得渾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陣清水,便躺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囫圇睡去。半夜忽然醒來,渾身竟被蚊蟲叮咬得奇癢難忍,一陣亂抓亂摳,身上已經滿是血絲。想爬起來趕路,卻聞深山裡陣陣狼嗥虎嘯,嚇得不敢動彈。腳板又疼得火燒一般,脫去皮靴布襪一摸,腳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著牙硬撐。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個隨身攜帶的干餅,便咬著牙又站起來上路了。日近正午,走進了南山腹地的主峰,遙遙南望,只見大山層疊連綿,彷彿一根根支撐藍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過客,也是三三兩兩的楚國商人。嬴駟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擱,用短劍砍了一根樹枝削成木杖,拄著一瘸一拐的繼續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勢開始變低,儘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陣卻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經是日頭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駟卻高興得大叫起來!
山下是一片河谷,樹林中冒出縷縷炊煙。山坡上散布著一片一片的金黃谷田,竟沒有一塊荒蕪的禿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塊整齊,隱隱可聞雞鳴狗吠之聲。
嬴駟顧不得細看,便拄著木棍瘸下山來。到了谷底,卻發現這裡竟是世外邦國一般!林木茂密,綠草如茵,牛羊悠閑的在河邊自由吃草,竟無一人看管。啾啾鳥鳴,陣陣花香,一條小河嘩嘩流淌。河畔山腳的石屋點綴在一片片的小樹林里,就象一副山水圖畫。嬴駟不禁愣怔半日,向離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過一片小樹林,便見一圈低矮的石牆,中間門樓挺高,大門卻是洞開,庭院里一個中年女人正在理桑葉。
「敢問大姐,這裡是秦國,還是楚國?」嬴駟小心翼翼。
女人抬頭,咯咯咯笑個不停,「喲!你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吧,昏了頭不成?楚國遠呢,這兒是秦國,商於縣黑林溝,知道么?」女人說著,放下手裡的桑藍站了起來。
嬴駟恭敬的拱手道:「敢問大姐,這裡村正是誰?我想見他。」
「喲,你可算找對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會兒就回來。我還沒問,你是何等人?咋個稱呼你?」說話間,女人打量著這個蓬頭垢面雙腳流血的年輕人,一副驚訝的神情,似乎有幾分懷疑。
「大姐,我乃遊學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幾次。」
「我說呢,原是個小先生。請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來。」女人反身進屋,片刻提來一個大陶罐和幾個大陶碗,將陶碗一溜擺開,利落的挨個斟滿,「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謝了,大姐。」片刻之間,嬴駟竟將五六碗涼茶牛飲而盡。
女人嘖嘖嘆道:「遊學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餓了呢。」回身便走進屋中,拿出了一盤似紅似黑的軟麵餅和一塊熟肉,放到石板上,「先點點飢,再待飯時,呵。黑面的,裡面加了柿子,多咥幾個!」臉上竟是憐惜有加。
嬴駟道一聲謝,便風捲殘雲般吃光了麵餅熟肉,見女人靜靜的看著他,大覺難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饑渴難忍,有失禮數,大姐見諒。」
女人笑道:「喲,快別那樣兒,坐著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餓怕了呢。有過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沒有,更別說麵餅和肉塊子了。這幾年呀,日子好過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國去了。」說著說著,女人眼圈便紅了,轉身又走到院中井口邊,三兩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塊石板上,「來,你脫了衣服,沖洗一番。我去給你拿兩件男人衣服來。」
嬴駟還沒來得及答話,女人便進了屋子。想了想,嬴駟還是脫去了又臟又臭已被山石荊棘掛得破爛不堪的長袍,用木瓢舀著清水向自己頭上身上猛潑,頓覺一片清涼酣暢。剛從皮囊中拿出一塊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著兩件衣服走了出來,「來,換上。小先生莫嫌棄,我男人只有這件長布衫,見縣令才穿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駟穿上長衫,雖略顯寬大,卻是乾爽風涼,大覺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謝大姐,秦庶容當後報。」
「喲,說哪兒去了?老秦人都是熱腸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么?」笑著說著又是一番打量,「嘖嘖嘖,小先生還是個俊氣後生呢。這麼年輕就出來遊學,父母放心?」
「父母?」嬴駟搖搖頭,「母親早去了。父親,不要我了。」
「啊?為個甚來?」
「父親嫌我學業不前,趕我出門,遊學天下,增長見識。」
「嘖嘖嘖,」女人大為感嘆,「嚴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哪象我那兒子,就能種地當兵。」
「大姐,你兒子當兵了?他,不怕當兵打仗么?」
「咳,那個憨貨,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著眼淚,臉上卻是明亮的笑容,「怕當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現今庶民當兵,殺一個敵兵,官府就給一級爵位,男人們都爭著搶著打破頭了。連老頭子們都想去呢。」
「老頭子?老人,也想當兵?」嬴駟大為驚訝。
「想,想得厲害呢。」女人笑著說著,「老頭子們打了半輩子仗,就想圓個爵位夢,改換門庭嘛。早年,山裡人都是賤民隸農,當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頭一個。能保住命回鄉過窮日子,就算萬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誰不想掙個爵兒?誰不想榮歸故里風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頭子,你說他們憋氣不?」
「哪?如何是好?」嬴駟竟有些著急起來。
「別急呀你,現今這官府,就是有辦法。非但獎戰,還獎耕呢。農戶納糧,超過官定數兒一倍,也賜爵一級呢。老頭子們當不了兵,就可著勁兒侍弄莊田,比侍弄女人還上心哩,勁兒大著呢。」女人咯咯咯笑著,說得神采煥發。
「哪?有人得爵位了么?」
「咋個沒有?我們黑林溝四家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識得字,門口瞧瞧。」女人驕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門。
嬴駟進門時饑渴睏乏,沒有留意,此時連忙走到門口一看,卻見門額正中四個大銅字鑲嵌在雪白的藍田玉里——國賜造士!轉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賀大姐了。」
女人笑得臉上綻開了花兒,「好!大姐受這一拜。你還是個白身士子嘛,不違禮數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村?」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身後門口傳來。嬴駟回身,卻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粗壯男人大步走來,手中提著鐵耒,身上穿著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著嬴駟。
女人笑道,「黑九,這位是遊學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這便是我家夫君。」
嬴駟謙恭的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參見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說是那麼說,當真行禮不成?來來來,快進來坐。」將嬴駟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聲大氣對女人嚷嚷,「快弄飯咥,有事等著呢。」
女人笑問:「兒子呢?他不咥?」
「咳,他們十來個要走的小子,纏住了老兵頭黑三,要聽軍中規矩,還要練功,喊他不動。別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沖一下子。」說著,便打起一捅水沖洗起來。
片刻之間,女人已經將一大盆燉山豬肉、一大盆涼拌青葵擺了上來,又端來一盤熱騰騰的麵餅和兩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嘗嘗自家釀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來,先生請。」
嬴駟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下了那清涼滲脾的米酒,拱手道:「村正,我已經在商於官府記名遊學,請村正關照。」說著從皮袋中拿出關文。
黑九接過端詳,「我只識得這紅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遊學,所到處免金而食,就是不許講《詩》論《書》,知道么?其餘你自己看著辦,有為難處就對我說。來,咥飽!」黑九還過關文,大吃大喝起來。
「村正放心,我不會《詩》《書》。我習農學,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裡吧。兒子一走,正好,有一間房子空著呢。」
「多謝村正。」嬴駟很高興,他能看出來,村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過飯,天色已經暮黑,村正便匆匆出門了。女人還沒收拾完,嬴駟便靠在石板上睡著了。一覺醒來,滿天星斗就在頭頂眨眼,谷風習習,很是涼爽,竟全然沒有山外的炎熱酷暑。坐起來一看,身下一張大草席,身上一塊粗布被單,石枕頭旁邊放著自己隨身不離的皮袋,原來自己就睡在院中!聽聽屋中似乎沒人,嬴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拿起皮袋翻開,一樣物事不少,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正在此時,遙遙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還伴隨著一片笑語喧鬧。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輕聲叫道:「黑嫂。大姐。」卻是沒有人應答。
想了想,嬴駟便背起皮袋,悄悄出門,循聲向村中走來。
穿過一片小樹林,便看見小河邊的打穀場上紅光閃爍人聲鼎沸。嬴駟心中驚訝疑惑,莫非有亂民暴動?!他從皮袋中輕輕抽出短劍,悄悄的爬上林邊一座土丘,小心翼翼的向打穀場張望。但見場中一排皮囊鼓風爐噴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幾名赤膊壯漢掄著大鎚正在叮噹錘打。圍觀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鬧,黑九夫婦的聲音特別響亮。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么?對,絕不是打造農具的樣子。嬴駟不禁大疑起來。秦國素來缺鐵,鐵料鐵器全數由官府控制,連菜刀也是櫟陽的國府作坊打造好登記售出,如何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難道衛鞅新法允許民間私鑄兵器了?即或如此,鐵料哪裡來的?莫不是楚國偷運鐵料過來,在這裡製造民亂?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櫟陽!
正在思緒緊張紛亂之際,卻見場中鐵工將紅光未斂的兵器塞進水瓮,頓時騰起大團大團的熱氣。片刻之間,兵器從水瓮抽出,略經鍛打,便交給旁邊的鐵工開刃。開刃後又立即交給下手的七八個老人在大石上磨起來。一頓飯工夫,一排明光閃耀的長劍便擺在了爐前的大石板上!
嬴駟不禁大為吃驚,便想偷偷離開這個山村。正在這時,卻聽到黑九的高聲大嗓,「縣工為黑林溝立功,多謝了!」縣工?如何還有官府工匠?嬴駟更是驚疑,便想看個水落石出。這時只見場中一個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溝大義鑄劍,繳五十石餘糧換來鐵料,又請縣府督造,守法助國,乃有功義舉。本工師當稟明縣令,為黑林溝父老請功!」
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咱是為自家兵娃子有個趁手傢伙,多殺幾個魏狗,立功掙爵兒!又不是咱上陣,冒個甚功?」
全場轟笑,一片亂喊:「對!兵娃子們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鳥!」
黑九高喊:「兵娃子們,好好跟姑娘道個別,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聲中,青年男女們便三三兩兩的隱沒到樹林里去了,場中只剩下老人家長收拾場子,招呼工匠們吃喝。嬴駟一陣輕鬆,連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頭便睡。朦朧中只聽黑九夫婦的屋中一直在說話,夾雜著隱隱的哭聲笑聲,直到東方發白。
清晨起來,黑九夫婦已經做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嬴駟明白,那是專門為兒子餞行的。黑嫂眼睛紅紅的,卻又興奮的忙進忙出,全然不象悲傷的樣子。黑九從房中喚齣兒子向先生行禮。嬴駟連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為國赴難,請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喲,這是咋個講究?小先生應喚他侄兒才對呢。」
嬴駟道:「兄台比我年長,自當尊重。請大姐許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倆也做個朋友,山不轉水轉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識一個,高攀先生了呢。」
嬴駟笑道:「兄台從軍,不妨去掉那個『竹』字,就叫黑茅,好聽好記。」
黑九夫婦一齊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讀書士子,就是不一樣呢。」
「謝過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樂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飯!」黑嫂指著院中長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駟堅決推辭,將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擺了滿滿六個大陶盆,一盆燉山豬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醬豬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蘿蔔燉羊腿,一盆清煮整雞。黑嫂又提來一壇米酒,給各人斟滿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邊。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來,為這小子立功掙爵兒,幹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氣干下。黑嫂放下陶碗,卻眼睛紅紅的背過身去。
黑九大笑,「哭個鳥!黑茅立了軍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還怕沒人葬埋咱這把老骨頭?真是婦人見識。」
嬴駟心中一動,「敢問村正,黑茅可是獨子?」
黑九高聲大氣道:「本來不是。夏忙時老二給官府納糧,黑天山路,滾溝了。」
「村正,不是說新法徵兵,不取獨子么?」嬴駟驚訝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聲,「國府體恤庶民,咱庶民也得體恤國府,是不?沒變法那些年,黑林溝一窩子隸農賤民,整天餓得娘的前心貼後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國去了。就有十個八個兒子,又能咋個樣?還不是餓死凍死掙死?變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國的人都回來了,誰不說黑林溝翻了個兒?」黑九長長一嘆,「人,得有良心哪。沒人當兵,這土地,這莊園,這好日子,能守得住么?滿村的老頭子都要當兵,咱個獨子,就捨不得么?」
「可是,縣府能讓他去么?」嬴駟不安的問。
「老二的事,誰都不知道。我對村裡說,老二是出山幫親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呵。」黑九神秘的笑著叮囑。
嬴駟默默點頭,心裡竟是一陣莫名的悸動。
黑嫂卻抹抹眼淚笑道:「別說了,黑茅去,我也沒攔擋嘛。黑茅,兒雖是獨子,陣前可不興貪生怕死……」一句話沒說完,黑嫂已經泣不成聲。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給父母叩了幾個響頭,粗聲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兒不立功,誓不還家!」
黑九大笑,「好兒子!有志氣!走,該送你們上路了。」
嬴駟陪著黑嫂一起來到山口小道時,太陽已經升上了半山。只聽一陣轔轔車聲,三輛兵車從山外駛來。黑嫂笑道:「那是縣府派來接兵的。你看,他們出村了。」只聽一陣悠長的牛角號聲,大群村民簇擁著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當先一幅紅布,大書「黑林溝義勇新兵」。青年們後面,是村中小青年們抬著的十二張木案,每張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長劍。來到山口,黑九向兵車前的縣吏拱手高聲道:「黑林溝十二名義勇新兵,送到。」
縣吏拿出一卷竹簡高聲點名,查對無誤,一揮手,「新兵換甲——!」
新兵一個個魚貫走到兵車前,從縣吏手中接過一套鐵衣,又回到木案前將原先布衣脫去,換上黑色甲胄,頓見人人精神倍增英氣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頭們,獻酒壯行——!」
十二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齊聲喝道:「黑林溝,英雄酒!後生上陣莫回頭!」十二名鐵甲新兵鏘鏘然列隊,單腿跪地,雙手接過陶罐咕咚咚一飲而盡,霍然站起,齊聲高喊:「飲得英雄酒,上陣不回頭!」
黑九又大喊一聲:「姑娘們,贈劍——!」
十二名紅衣少女噙著淚花,各自走到戀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長劍,雙腿跪地,將長劍高高舉過頭頂。新兵們雙手接過長劍,向戀人深深一躬。
少女們站了起來,齊聲唱起了悠長的山歌:
君有長劍兮守我家園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還
兩心無悔兮悠悠青山
徵人遠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歸來兮布衣高冠
日月無改兮桑麻紅顏
深情的歌聲中,新兵們拱手辭鄉,跳上兵車,轔轔遠去了。
嬴駟眼見黑嫂搖搖欲倒,連忙扶住。望著遠去的兵車,黑林溝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駟也早已經是雙眼朦朧,心中禁不住的顫抖著。
那一夜,嬴駟徹夜未眠,聽著屋中黑九夫婦的喁喁低語,看著夜空的滿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麼,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光陰如梭,倏忽之間嬴駟在黑林溝一住就是三年。本來,他是可以早早離去的,可是總覺得不能離開。他到秦楚邊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縣去了,但都是一兩個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溝。嬴駟終於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來,想親自看到黑九夫婦和他們唯一的兒子的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溝父老已經有了深厚的情誼,黑九夫婦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使他時常感慨不已。反覆思忖,嬴駟覺得不能再等了,他畢竟不能老死在這裡啊。他還要順著自己的路走下去。
這年春天,嬴駟終於決定要離開黑林溝了。
消息傳出,村民們竟扶老攜幼的將嬴駟送到山口。這個送塊干肉,那個送張獸皮,交口誇讚秦庶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先生,日後一定能做大官兒。嬴駟堅決推辭了父老們的禮物,答應日後一定再來拜望黑林溝父老。
黑九夫婦感慨唏噓著又將他送到山口。黑嫂抹著眼淚塞給嬴駟一袋鐵錢,「兄弟呀,你兩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帶上這點兒錢,路上方便些個……」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說秦庶老弟,何必四處遊學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們就一家人過了。將那個女子娶了來,分一方田,掙個爵兒,再生幾個兵娃子,多好!」
嬴駟雙眼含淚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當待黑茅兄回來再走,奈何還要完成修業。黑茅兄榮歸之日,我一定回來。秦庶告辭了。」
「哎哎哎,別急。」黑嫂趕上來悄聲問,「她,咋個沒來送你?」
「誰呀?」嬴駟笑道。
「還有誰呀?黑棗!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與你相好了?老實說。」
嬴駟大笑,「哎呀大嫂,黑棗是個好姑娘,可我,和她沒有事兒。」
「你?沒有和她進過林子?」黑嫂一臉驚愕。
嬴駟認真搖頭,嘆息道:「黑嫂,我豈敢做那樣的事,絕然不會的。」
黑嫂輕輕嘆息,「黑棗生得美,方圓百十里難挑。可性子烈著呢,誰都知道,她只對你唱歌兒,不理別個後生。山裡女娃兒,那就是將心給你了呢。」
嬴駟默然,又向黑九夫婦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個紅裙少女當道而立。
正在偊偊獨行的嬴駟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棗,秦庶走了。」便要從少女身旁繞過。
「慢著。」少女嘆息一聲,「秦庶,你真的不帶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無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閃動著眼波,「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咋個不敢帶我走?」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嬴駟冷冰冰的。
少女卻頑皮的笑了,「秦庶,咋個要騙自己?你,為難么?」
嬴駟低頭沉默,不敢抬頭看那對熱烈真誠的眼睛。少女也靜靜的看著他,不說話。良久,嬴駟終於開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沒有資格去愛。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隱藏著何等兇險,甚至哪一天,我會被人突然殺掉。我已經跌進了深淵,我連做一個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織田園的可能都被剝奪了。我只能,永遠與不知道來源的危險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屬於我,我只能一個人漂泊……告辭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聲,追到嬴駟身前擋住,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兒,仔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玉塤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聲道:「我聽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尋常人,我知道。你有那麼多愁苦煩惱,有那麼多常人沒有的心事。我想鑽到哥哥心裡去,化開它們。黑棗甚也不怕,哥哥,帶我走吧。」
嬴駟默默而堅決地搖搖頭。
少女嘆息一聲,「秦庶哥哥,這是我從小吹的綠玉塤,今日送給哥哥做個念想。請大哥哥吹一曲《秦風》,黑棗兒唱支歌兒,為哥哥送別,好么?」
默默的,嬴駟從少女掌心拿起碧綠晶瑩的玉塤,略一思忖,悠長高亢而又充滿憂傷與激烈的《秦風》歌謠曲便在山谷回蕩開來!少女燦爛的笑臉上,灑滿晶瑩的淚珠兒,美麗的嗓音直上雲中: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河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相合
乃敢與君絕……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駟面前,猛然抱住他熱烈長吻!
嬴駟手足無措間,少女卻猛然鬆開雙手,跑向山頭,縱身撲下了懸崖!
「黑棗——!」「小妹——!」嬴駟嘶聲大喊著撲到懸崖邊,卻只有一縷紅布在呼嘯的山風中悠悠飄蕩。
嬴駟雙手抱頭,跌坐在懸崖山石上失聲痛哭。
嬴駟在懸崖邊上哭了一個時辰,才猛然醒悟過來,拽著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荊棘劃掛成了襤褸破絮,身上臉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峽谷的亂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卻已經是一具頭破血流的冰涼屍體了。嬴駟抱起少女屍體,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塊山溪旁的平地上,奮力用短劍掘出一個大坑,四面用石塊鑲住泥土,將少女屍體平展展放進坑中。坐在少女身體旁想了好大一陣,嬴駟又從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長衫蓋在少女身上,這才跳上地面,找來一塊石板蓋在坑上,將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個圓圓的墳墓。喘了口氣,嬴駟又用短劍砍下一段枯樹,削去樹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駟猛然一揮短劍,大喊一聲,右手食指頓時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駟撿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書「貞烈山女嬴駟亡妻」八個大字!字方寫完,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陽照亮山谷的時候,嬴駟才睜開眼睛。一看右手,嬴駟大吃一驚,那根斷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還用一片白布包紮著!再一看,身上還蓋著一件布衫,身旁還放著一塊熟肉!嬴駟大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張望,卻是杳無人跡。愣怔半日,對著上天長長三拜,又對著少女墳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頓山溪水,吃了那塊熟肉,便艱難的開始爬山……
爬上山來,嬴駟便沿著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關,便向隴西跋涉。
十年過去,嬴駟已經走遍了秦國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國佔領的河西地區。最後,他回到了關中,來到了郿縣,住在了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白村。這時候,他已經快三十歲了,長髮長須,精瘦結實,膚色粗黑,地道一個苦行農事的農學士子,任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國太子。
又是夕陽暮色,一個肩扛鐵鋤赤腳布衣者走出了田頭,步態疲憊散漫的向白村而來。走著走著,他倚鋤而立,木然看著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左手提著陶罐,右手抱著一束從田中除下的雜草,從他身後興沖沖趕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飯如何?我娘的燉羊肉美極了。反正你也是孤身遊學,一個人回去冰鍋冷灶的。」少年聰敏伶俐,一串兒話說得鈴鐺般脆,卻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謝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氣了。我白山在村裡,和誰都不搭界,就高興和你說話。秦大哥有學問,老族長都說,你不是個尋常人哩。」
「農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尋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憊的笑笑。
「不管咋說,我就喜歡你,沉沉的。我白山,沒有朋友。」少年臉色暗淡下來。
秦大哥摟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說著話已經來到村邊一個普通的磚房院落前,與村中其他宅院相比,這家顯然要貧寒一些。少年在門外放下青草,才輕輕叩門。厚厚的木門「吱呀」開了,一個頭髮灰白卻是一身整潔布衣的婦人站在門內,臉色平淡得幾乎沒有表情。
「娘,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潑生氣頓時消失。
「見過先生。」婦人稍有和緩的面色中,依舊透著一種蕭瑟落寞。
秦大哥將鐵鋤靠在門後,深深一躬,「秦庶見過前輩,多有叨擾了。」
「先生莫得客氣。山兒,帶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們到大屋坐吧。」說著便將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這間簡樸寬敞的客廳隱隱散發著一種敗落的貴族氣息。面前是磨損落漆的長案,膝下是色澤已經暗污的毛氈坐墊,屋角一座陳舊的劍架上還橫著一支銅銹班駁的短劍,再裡邊就是一架已經用舊布包起來的竹簡。點點滴滴,都透漏著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來點燈。」白山說話間將一盞帶有風罩的高腳銅燈點了起來,屋中頓時明亮。白山又從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個紅布封口的罈子,「秦大哥,這壇老酒尋常沒人動,今日我們幹了它。」
門輕輕推開了,白夫人端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將三個帶蓋子的精緻陶盆擺在長案上。白山打開蓋子,卻是一盆熱騰騰的燉羊腿,一盆藿菜,一盆關中秦人最喜歡的涼苦菜。一轉身,白夫人又端來一個小盤,拿出兩雙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盤熱熱的白麵餅。雖是家常,每一樣卻都整治得甚是精緻乾淨,雪白青綠,香氣撲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傳統,尋常農家的飯菜絕然不會做到如此精細講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飯,請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問:「娘,我與秦大哥,飲了這壇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點點頭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潑起來,拿出兩個細脖子的銅觶斟滿,「秦大哥,不是你來,娘不會讓我飲酒。來,我們幹了!」舉觶一碰,咕咚咚飲了下去,卻嗆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秦大哥,這,可是我第一次飲酒,好辣!」
秦庶也是臉上冒汗,笑道:「慚愧,我也是第一次飲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驚訝,「秦大哥該三十多歲了吧?二十歲加冠大禮,必要飲酒的,你沒有?」
秦庶搖搖頭,「我少小遊學,長久離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嘖嘖嘖一陣,「秦大哥,你如何那麼多與人不一樣?哎,你沒覺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於白村人?不尋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說也罷。」白山脹紅的臉上雙眼潮濕。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為快。」秦庶慨然又飲一觶。
白山也猛然飲了一觶,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明亮的眼睛中溢滿了淚水,「這不是愁,也不是苦。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十五年了,我與娘相依為命。那麼大的家,那麼大的勢,那麼多的人,就那樣風吹雲散了。秦大哥,你說,你相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親呢?村族械鬥,死於非命?」
「不。被太子嬴駟殺死的。」白山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
秦庶猛然一抖,銅觶「咣!」的掉在石板地上,連忙撿起,充滿關切的問:「小兄弟,這,這太子,為何要殺你父親?」
「當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時節,我父親領著車隊給太子府繳糧。不知何故,十幾車糧食都變成了沙石土塊。那個太子不分青紅皂白,便殺死了我父親,又狠毒的殺了白氏十多口青壯。從那以後,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說,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著比成年人還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這糧食,如何,竟能變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長案上,「天曉得!我白氏舉族明查暗訪了十幾年,還沒查出這隻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個太子么?」
「恨。他行兇殺人的時候,還沒有我大。秦大哥,你說,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國君還了得?咳,聽說他被國君廢為庶人,趕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裡,也算是罪有應得呢。否則,我都要殺他,更別說地下冤魂了。」
秦庶臉色煞白,沉重的嘆息一聲,「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國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講究個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報,否則還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兩大仇人,死了一個,剩下這個一定要查出來,殺了他!加冠之後,我就和你一樣流浪遊學,查訪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報了仇,我再請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聲音?你聽!」秦庶臉色驟變。
靜夜之中,隱隱約約的女人哭聲若遊絲般飄蕩,凄厲悲愴,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陰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親靈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過去。
三更時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後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喝多少酒,他不會在一個深沉多思滿懷仇恨的少年家裡放縱自己,流浪的歲月,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亂了。是那個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是那一家的森森陰冷迷亂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獨自站在小院子里望著無垠的河漢,他喟然長嘆。嬴駟啊嬴駟,你的稚嫩、偏執與衝動,埋下了多麼可怕的仇恨種子?一個少年尚且對你如此刻骨仇視,更別說整個孟西白三族和無數擁戴變法的民眾了。在他們心目中,秦國太子是個歹毒陰狠的狼崽,他們期盼這個太子早早的死於非命,他們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國君,否則,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傳聞?嬴駟啊,你在國人心目中已經死了,在公父的心裡也已經死了。你,你現下算個什麼東西?漂泊十多年,公父從來沒有尋覓過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絲聯絡,也早早沒有了。看來,公父的的確確是將自己當作廢了的庶民,遺忘了。也許公父早已經大婚,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兒子,他為何一定要記掛這個幾乎要毀掉秦國變法的忤逆的兒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遊歷,嬴駟對公父的怨尤,早已經隨著他的稚嫩煙消雲散了。秦國山野滄海桑田般的變化,也使他對變法的偏執怨恨,隨著腳下的坎坷變成了一縷飄散的煙霧。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卻使他驀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國朝野的處境——一個被歲月無情淹沒了的棄兒!
一直堅實沉澱著的希望破滅了,一直錘鍊著的意志崩潰了,一直憧憬著的未來虛化了,一直支撐著身心的山嶽塌陷了。
嬴駟木獃獃的看著月亮漸漸的暗淡下去,走進屋內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門。是的,天還沒有亮,離開這裡,離開秦國,永遠……
一陣轔轔車聲與馬蹄聲驟然傳來!憑著多年山野磨練的靈敏聽力,嬴駟斷定車馬正是向他的獨院駛來!莫非有人識破了我的真實身份,前來尋仇?嬴駟一個箭步躥到院門後,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閃亮的短劍便赫然在手!
「篤篤篤」,有人輕輕敲門。
「何人造訪?」嬴駟慢悠悠發問。
「縣府料民,秦庶開門。」
「縣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駟冷笑。
「我乃郿縣令。官府料民,歷來夜間,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駟輕輕拉開橫木,自己卻迅速的隱身門後。
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進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駟仔細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頭一陣狂跳。
「嬴駟,你在哪裡?」
「公父——!」嬴駟猛然撲倒,跪伏在地,放聲痛哭。
秦孝公伸手撫著嬴駟的雙肩,半晌沉默,「駟兒,回咸陽吧……」
這樣的經歷可能任何一個六國太子都沒有吧,明君氣息撲面而來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