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商鞅到達商南城。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城堡南面不遠,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關,並不是商於十三縣的中心地帶。由於秦獻公以來秦國確立了「國都臨敵」的傳統,秦國和大國交界地區的治所,就一般都設在了前沿地帶。商南城作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為秦國南大門——武關的後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時間詳細巡查了武關的守備外,主要辦了三件事:第一件,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溝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導縣吏的指揮,協助黑林溝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見了商於十三縣的所有官員和大族族長以及著名的村正。商鞅痛陳了黑林溝驟變的執法弊端,嚴厲重申了唯法是從的為政準則,當眾宣示了對商於郡守降爵兩級,以示懲戒。第三件,反覆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實含義,宣示了自己對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賦稅,不建府邸,不行治權,不許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為他歌功頌德。總而言之,商於十三縣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國法律的特權,完全與秦國其他郡縣一樣。
商於十三縣的官員、族長、村正,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見這位「功蓋管吳」的商君大良造,本想竭盡心力的為商君辦點兒好事,將商於建成商君的永遠退路。這在戰國時代,乃是司空見慣的功臣現象,誰也不會感到奇怪。官吏庶民反倒是很願意做賢明功臣的根基,因為這種功臣比國府更能給他們以保護和特權。齊國的孫臏勸田忌大力整飭封地,遇到危險時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正是基於戰國現實提出來的自保主張。後來的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嘗君,正是在受到陷害時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誰想商於人的這片赤誠之心,卻被商鞅大大冷淡,還受到了嚴厲的斥責。商於山民雖然樸實憨厚拙於言辭,但心中卻是雪亮,絕然能夠掂量來真假虛實。在他們看來,商君雖然不近人情,但卻是千古罕見的無私權臣。一個對天下最根本的財富——土地與民眾都斷然拒絕的人,山野之民自然是肅然起敬的。但不知為什麼,商於官員與庶民,卻也感到在這個人面前總有幾分畏懼——你不能頌揚他,不能追隨他,不能向他奉獻激情,只能默默的看著他為國為民施展權力,將自己燒成灰燼。就象是上天派下人間救民於水火的神聖一般,人間的慾望煙火絲毫不能熏染他,絲毫不能改變他。對這樣的神聖,宵小之民除了敬畏,連愛慕他的激情和為他獻身的權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員民眾終於沉默了,他們默默的接受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聖人。
三天後,商鞅走了。沒有民眾夾道送行,也沒有官員餞行長亭。人們遠遠的看著他走馬而去,就象看著尊神離開了喧囂的塵寰。
商鞅卻很是坦然。他喜歡「各司其事不相擾」這樣的官民關係,很厭惡官擾民,也厭惡民擾官。在他看來,官員法外滋事就是官擾民,包括商於縣令的濫施仁政。民眾歌功頌德額外進獻法外求助,就是民擾官。官擾民為害一方,民擾官卻是為害天下。官民不相擾,才是一個法製成熟的良好狀態。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這種為政主張在秦國產生了深遠影響。後來的秦惠王、秦昭王,都曾經嚴厲處斬過為國王殺牛祝壽和歌功頌德的官員庶民。使秦國朝野在與戰國爭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終保持了清明、勤奮與悍勇,官員羞於沽名釣譽,民眾羞於歌功頌德,舉國唯法是從,人人惕厲自尊。否則,如何能以一敵六,並戰而勝之統一華夏?
走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鐵甲衛士從官道直回咸陽,給秦孝公呈上他對商於諸多事宜的處置奏報,他自己只留下荊南同行護衛。衛士將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秦國土地,不會有事的。」便帶著荊南走了。
出得山口,荊南連打手勢詢問去哪裡?商鞅笑道:「去崤山,認識路么?」
荊南高興的「噢」了一聲,一抖馬韁便向東南山地奔去。荊南高興的是,整整十三年,商鞅終於要回崤山了!同時心中卻又很是緊張,因為崤山畢竟是魏國本土,雖說眼下割讓給了秦國,但山民肯定不會象老秦人那樣教人放心。國君給商君派定的衛士,是一個精銳的千人騎隊,千夫長由一員勇猛善戰的騎兵偏將擔任。秦孝公嚴令衛隊將領「行必於衛鞅左右。衛鞅出事,全隊皆斬!」可在收復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帶的鐵甲衛士,最多也只在兩三百之間。河西班師後,商君將衛士千騎隊全數交給了國尉車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連這十名衛士也被遣回了咸陽,只有他一個擔綱,荊南豈不緊張?不管自己對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荊南知道,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藍田塬進入崤山,而走武關外向東南入崤山,除了這條路近一些外,商君還想再走一遍當年第一次踏勘秦國的老路,看看這片處於秦魏楚交界處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國的形勝要塞。對於商君這個人來說,國事無處不在。荊南跟隨商君二十年了,竟是想不起商君辦過什麼私事?連白雪姑娘都被擱置了十三年沒有見面,遑論其他私事?看著商君一領白衣一匹紅馬,逍遙自在的走馬山道,荊南就象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嶇,不能縱馬。看看已經是日落西山,商鞅荊南才到達洛水上游的河谷。順著洛水河谷走出二百餘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區域,即便夜間不停的趕路,也得明日清晨到達崤山。
商鞅打個手勢笑道:「荊南呵,休憩片刻,吃點兒再走吧。」
荊南「噢」的答應一聲,指著一塊光滑的巨石跑了過去,下馬一看,又避風又乾淨,便向商鞅手勢示意——這裡正好!趕商鞅來到大石下,荊南已經在一塊大圓石上鋪好了墊布,擺好了干肉、干餅、酒囊和短劍,並給商鞅搬好了一個坐礅。他向商鞅比劃一下,便從馬背上摘下另一個皮囊,跑到河邊去打水了。商鞅便放開兩匹馬韁,讓坐騎自由自在的去河邊飲水,以便荊南取水回來正好喂馬。他便坐在大石前,用短劍將干肉乾餅切開成小塊,等候荊南回來一起吃。
谷風習習,已略有寒涼之意。商鞅望著河谷中最後一抹漸漸褪去的晚霞,油然想到了闊別十三年的白雪。現下,她也在山邊看這秋陽晚霞么?當年白雪不辭而別,讓侯嬴帶的話,孩子稍長就來找他。可是十三年了,白雪既沒有找他,連書信也是極少。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離開了安邑,將白氏宗族的龐大產業完全交給了侯嬴掌管,她自己到崤山深處的山莊里隱居了。每每想到白雪,商鞅的心頭就是一陣震顫,覺得這個遙遠的女士子就象鍾子其對俞伯牙,是自己永恆的知音,不管分開多久,心都永遠融化在一起。商鞅慶幸上天對自己的眷顧,使自己遇到了兩個性格迥異卻又同樣善良聰慧的好女子。瑩玉身為秦國公主,卻絲毫沒有公室貴族那些令人厭惡的秉性,否則,以商鞅的冷峻凌厲,這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商鞅沒有想到的是,這場以自己鬱鬱寡歡開始的婚姻,後來竟意外的變得融洽甚至美滿起來。瑩玉的落落大方,使商鞅在與同僚相處中多了一種無形的潤滑力量。瑩玉的內秀聰慧,又使她在與商鞅同行露面中每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瑩玉對他的關愛、忍讓和無微不至的體貼,就象那屋檐下的滴水與穿堂而過的清風,漸漸融化了他冰冷堅硬的心。僅僅是這些也還罷了,最使商鞅刮目相看的,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夜,瑩玉對他的一席肺腑之言。
那天晚上,商鞅還是在書房裡忙碌。更深人靜時分,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瑩玉進來給火盆加上了木炭,又拿來濃濃的米酒掛在火架上煨著。婚後一個月,瑩玉就和僕人們私下立了規矩,三更之後由她親自照料書房,不須僕人們插手。十多年來,只要商鞅在書房忙碌,瑩玉就絕不會自顧卧榻而眠,所有的瑣細事務她都做得精細有序,絕不會弄得叮噹做響干擾商鞅。商鞅提起大筆,手邊硯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機密命令要親自刻簡,恰好就有一束攤開削好的綠竹簡放在長案邊上,旁邊墊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鋒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酒,熱了正好就打開了門窗,穿堂風掠過頓時涼爽;蚊蟲肆虐的夏秋,必有默燃的艾繩點在四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里的木炭總是恰倒好處的明亮溫暖……不知道哪一天,商鞅忽然感到,晚上在書房處置公文特別快捷,忽然大悟,將府中總管喚來,要將夜間執事的僕人晉爵一級獎勵!總管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左庶長,不知夜間何人執事么?」商鞅對這種不正面答話的拖泥帶水素來厭煩,「廢話,我何須知道。」總管誠惶誠恐的打躬,「左庶長,三更之後,從來是公主照料書房啊。」商鞅愣怔了,竟是半日無話。他本來是最反對女人進書房的,本能的以為那是一種無端的干擾,與僕人大不相同,如今……反覆思忖,商鞅默默的接受了這種照料,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種變化如何竟讓他接受了?今日,瑩玉卻是「公然」進來的,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瑩玉跪坐在長案頂端,淺淺一笑,「夫君,這支劍鞘可好?」說著從寬大的紅袖中拿出一個見方不到兩寸的絲綢包兒,又輕柔的打開。
「這是劍鞘么?」商鞅不禁揶揄,「做頭巾差不多呢。」
「且慢。」瑩玉伸出右手,微笑著用兩指夾起攤在絲綢上的紅黃色物事,輕輕一抖,一條幾乎透明的帶子,帶著一種特異的輕微聲響筆直的垂下!
商鞅感到驚訝,他從瑩玉手中接過「帶子」端詳,方知這是一支用皮子製作成的劍鞘。那特異的聲音,來自劍鞘和劍刃接觸的兩邊。翻開一看,兩邊竟是細如頭髮的銀絲縫製,其精工細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幾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韌得令人難以想像。商鞅反覆端詳,竟然看不出這是何種珍禽異獸的皮子?劍鞘頂上吊著兩根銅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緻講究。
「看不出吧?」瑩玉頑皮的笑笑,「這是犀牛皮第一層,等閑工匠,剝不得如此薄整呢。銀絲邊是我縫製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別急,我是出了五千半兩錢的也,不違法。」
「劍鞘固然精美,然世間那有如此細劍,賞玩罷了。」商鞅對花五千錢做一件玩物顯然不以為然。
「誰要玩兒了?將你腰間那劍拿出來。」瑩玉嬌嗔的嚷起來。
商鞅驚訝了,難道這劍鞘是瑩玉給這支素女劍做的?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有講過這素女劍的來歷。而且,這支劍纏於腰間,外形酷似一根絲帶,他又從來都是一身白衣,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腰間系有一支稀世寶劍,瑩玉卻如何知曉?而且看來早已經知道了。商鞅看看瑩玉,默默解下了腰間的素女劍。瑩玉接過劍來,順手往劍鞘里一插,劍柄一擺,包銅皮扣便「嗒」的一聲帶住了劍扣,劍鞘合一,竟然是天衣無縫!
「自己看看吧,合適不?」瑩玉笑著遞過劍柄。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這鞘與劍匹配得嚴絲合縫,不松不滑不緊不澀不軟不硬不長不短。這素女劍本是裸劍,百十年下來,光澤自然有所磨損,佩劍者自然也要處處小心,以防裸劍自傷。如今這劍鞘一套,非但保護了這支名劍的鋒刃光澤,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動的諸多不便。然更妙的是,帶鞘後絲毫不影響素女劍作為腰帶佩劍的特異方式。瑩玉偎依過來,親手將素女劍繫上了商鞅腰間,一支隱隱發亮的淡黃色精美「皮帶」竟然使主人倍添風采!
瑩玉高興得連連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興呢。」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瑩玉面色緋紅,羞澀笑道:「嫁你三個月後,才知道的。白姐姐是個好人,罕見的奇女子……」瑩玉說著,眼中就溢出了淚水,「夫君,接白姐姐來咸陽吧。我們一起住。她獨居十多年,還有夫君一個兒子……這樣對她,不公也。」
商鞅雙眼潮濕,忍不住抱住了瑩玉。
可是,那時侯要遷都,要訓練新軍,還要準備收復河西,商鞅緊張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兩個時辰,如何有整頓時間去辦這件必須由他親自辦理的大事?他的兩鬢白髮,就是那幾年悄悄生出來的。這件刻骨銘心的大事,竟然就這樣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嗬——!」一聲怒吼從河邊傳來。荊南!
商鞅霍然起身,卻見暮色隱隱中河邊有人影綽綽,不時傳來低沉猛烈的砍殺之聲!商鞅一個縱躍,便跳上了旁邊一塊大石,仔細瞭望,四周沒有發現埋伏跡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荊南。
「商君,你走得了么?」一個黑布蒙面人赫然當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為?」見對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經明白此等人絕非盜賊搶劫,倒很想聽聽他自報家門。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級後,我自會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讓本君死個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這個英雄名士血濺崤山。商鞅啊商鞅,上天賜你天賦大才,卻不賜你劍術武功。那個啞巴荊南又過不來,你就自己割下頭顱,免得我動粗,失了商君身份。」
商鞅也冷笑著,「如此說來,閣下是劍術超凡了?然則,本君素來喜歡懲辦刺客,想將閣下帶回咸陽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我知道你酷愛刑殺,今日我就殺了你這個刑痴,為天下王道張目!」蒙面人怒喝一聲,凌空飛躍,一支閃亮的長劍當胸刺到。誰知就在這堪堪之間,隨著一聲沙啞的怒吼,一團眩目的劍光流星般飛來,「噌!」的一聲輕響,蒙面人手中的長劍斷為數截,亂紛紛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驚,一聲長嘯,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疾步趕來的荊南連聲怒吼,顯然在大罵這些刺客。
原來,荊南這次帶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劍。河西戰場上,公子卬為了活命,主動將蚩尤劍獻給了商鞅。商鞅本想將這柄亘古名劍親手交還公子虔,冰釋公子虔對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門,均遭閉門謝客的拒絕。無奈之下,商鞅請秦孝公轉交,秦孝公卻不以為然的笑笑,「蚩尤劍本是嬴族祖傳,公子虔要它也無用。今日特賜商君,以為防身之用。神劍**,唯大英雄可以服之也。」可這蚩尤劍乃戰場神兵,長大礙眼,商鞅如何能隨身佩帶它行走於朝野之間?反覆思慮,商鞅便將蚩尤劍交給了荊南。一則是荊南的威猛絕倫與蚩尤劍的氣魄相匹配,二則是荊南是自己的貼身護衛,國君朝臣也覺得順理成章。荊南天生是個「兵痴」,拿到蚩尤劍竟激動得奉若神明,天天練這彎月劍的獨特用法。先是用楚國名振天下的彎劍「吳鉤」練習,趁手後才換了蚩尤劍。雖說還沒有達到公子虔那樣的火候,可也能熟練使用了。荊南是職業劍士,劍不離身乃行動鐵則,到河邊取水自然也是隨身帶劍。
就在荊南彎腰汲水的剎那之間,山石草叢中竟竄出了六支利劍,一齊向他猛刺!
荊南並非先天聾啞,耳音極好,彎腰時已經聽見天月劍在劍鞘中隱隱震鳴。山石中劍風一起,他便本能的左手出劍,一個圓弧向身後划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轉過身子,六支長劍已經被齊齊削斷。荊南怒吼連聲,一邊讓商鞅聽見提防,一邊追殺六名驚慌失措的刺客。從山石間靈敏異常的縱躍身手看,刺客絕非尋常劍士。但他們忌憚於荊南的天月劍,竟是只有招架躲避之力。荊南將天月劍舞得一團光芒,劍風直達五六丈之外,刺客們不敢近前,荊南也無心追殺,便舞著劍沖向商鞅身邊。
堪堪三丈之外,眼見蒙面人躍起擊刺,荊南一個飛擲,天月劍嘯音大起,滴溜溜一團白光電射飛擊,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長劍!這本是彎劍的獨特手法,力道得當,彎劍便可象圓形「劍餅」一樣疾飛勁射,劍光賁漲,直如一輪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劍的威力,不禁連連驚嘆。
荊南哇啦哇啦的比劃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荊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術很是怪異,據他所知,只有楚國一個古老的鑄劍派才有,這撥刺客肯定和楚國有關!可是,楚國要殺他,會用如此手段么?商鞅不能相信荊南的判斷,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荊南乃小說杜撰任務,歷史並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