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在崤山已經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東抵洛陽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圓數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蔥蘢。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韓、秦、楚、周五國的交界地帶,雖是山地,但卻是「五邦通衢」的衝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處女大山。
崤山本身雖然封閉,但出山百餘里,西北山口便接著秦國函谷關,西南順洛水上游便通秦國南大門武關,東面山口接韓國產鐵要地宜陽;東北出洛水河谷,可直達周室洛陽;北渡黃河百餘里,即是魏國安邑;南出山口,卻連著楚國熊耳山與伏牛山地帶的要塞南陽。也就是說,住在這片幽靜的連綿大山,向那個國家去都不很遠,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來一直是魏國本土。在魏國佔領秦國河西之地的時間裡,崤山已經是魏國大後方了。相鄰的其他國家,根本無法與魏國爭奪崤山。秦國收復河西,並強迫魏國將崤山割讓給秦國以後,形勢陡變,崤山的位置便頓時重要起來。對秦國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關外數百里黃河渡口的一個天然屏障,同時也成為秦國東進的一個堅實跳板。對魏、韓、周三國而言,崤山則成為逼近胸前的一支利劍,插入腹心的一個楔子。對楚國而言,崤山則成為秦國正面壓迫楚國淮北地區的一座大山。如此一來,各國對崤山大為重視,紛紛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偵探地形與山民分布,準備隨時建立封鎖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便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種突兀的變化,白雪可是沒有料到。
當年,白雪忍痛離開櫟陽的時候,崤山還是魏國的「老西門」。白雪回到安邑後身孕反映很強烈,很想找個幽靜去處長住生養。按說涑水河谷的狩獵山莊是個好地方,可白雪總覺得涑水河谷離安邑太近,不安寧。魏國遷都後這裡又離趙國太近,很可能成為雙方拉鋸爭奪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個遠離兵爭的安靜地方,距離都城的遠近,對她幾乎沒有作用。
梅姑和老總管反覆查找,才發現了崤山這座已經廢棄的山莊。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貫的商戰傳統,針對洛陽周室、韓國宜陽以及楚國淮北,特意建立的貨物秘密儲存基地。白圭死後,白氏家族的長途商貿有所收縮,加上洛陽周室的購買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儲運功能便被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取代,這座崤山小城堡便廢棄不用了。
白雪對這廢棄的城堡頗感興趣,和梅姑、侯嬴專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滿意這座城堡的隱秘幽靜,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廢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吧又很是費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就提出在廢棄城堡的旁邊山頭上新建一座小山莊,費事不多,住著又緊湊舒適。想來想去,白雪便同意了。大半年後,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邊的半山腰,一條山溪瀑布掛在中間,將新老莊園隔開。小寨湮沒在滿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難發現。白氏家族素來有建築秘密基地的傳統,將這座只有十多間房屋和一座倉庫的小寨,建得異常的堅固隱蔽。白雪很高興,將小寨取名為「靜遠山莊」。
進山之前,白雪將侯嬴、老總管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來做最後安排。她將白氏商家財產預先分成了三十份,兩份最大的交給了侯嬴和老總管,兩份較小的留給了自己和梅姑,其餘二十六份平均分給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誰知當她一一分配完畢後,竟是久久無人說話。
「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產不公?」白雪笑問。
老總管面紅耳赤,「敢問姑娘,白門商家傳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嘗入不敷出,為何卻要析產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齊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產毀業!」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舉的確不妥。姑娘縱然隱退山林,白門一干老人絕不會亂了陣腳。且不說姑娘即將臨盆,白氏後繼有人,僅僅這經營百年的根基毀於一旦,也是暴殄天物。請姑娘三思後行。」
「請女主三思後行。」功臣們一齊拜倒,滿堂的白髮頭顱都在顫抖。
「諸位快快請起。」白雪將要臨產,寬大的衣裙雖不顯過分臃腫,卻也難以彎腰一一攙扶,只有站在堂中連連擺手,「諸位起來,聽我說。」
老功臣們都在商旅滄海久經磨練,個個心細如髮,見女主行動大是不便,立即起來肅然站好。白雪嘆息一聲道:「白氏商旅,到我手裡是第四代,一百有年。然我不善經商,也無心經商,數十年來從不過問白門商事。白門財富雖說以白氏為底本滋生,但也是諸位兢兢業業操持積累起來的。先父白圭曾說過,財貨如流,能禍能福,有心則當之,無心則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產於諸位白門功臣,使白門商道遍及天下,未嘗不是好事。諸位既然堅執不肯接受析產,倒也可變通從事。今日析產份額不變,今後之商事即為諸位合產經營。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則合之,不能合則隨時分之。此乃兩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內部生亂,反倒壞了白氏聲譽。諸位以為如何?」
老功臣們齊聲道:「侯兄主事,老總管輔之,我等和衷共濟!」
「侯兄、老總管,看來得多勞二位了。你等就相機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門商事堅如磐石,斷無內亂之憂。」侯嬴與老總管慷慨激昂的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們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來還想說什麼,終於是沒有再說,默默的對眾人一躬,回頭走了。
倏忽十三年過去了,靜遠山莊已經在山風雨雪中變成了老寨子,寧靜的隱匿在山林深處,消磨著悠長的歲月。
眼下正是仲秋時節,秋高氣爽,陽光照得滿山蒼黃,山莊外的小道上鋪滿了落葉。一個英武少年正從瀑布旁邊的山坡上飛跑下來,在嶙峋山石間飛縱跳躍,滿頭大汗卻依然不停。猛然,一隻蒼鷹從山巒掠過,在少年頭頂盤旋鳴叫。少年停止了跳躍,端詳一陣,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從箭壺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滿射,羽箭「嗖——!」的嘯叫著飛向天空。但聞黑鷹銳聲長鳴,振翅高飛,那支羽箭眼見就要貫穿鷹腹,卻怏怏的掉了下來。少年氣得跺腳直跳,將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的斷為兩截。少年想了想,又撿起斷弓,向山莊飛跑而來。
少年猛然撞開了虛掩的大門!院中一個年輕女子驚訝道:「子嶺,何事慌張?」
「梅姨,我要鐵弓。這木弓勁力太差了!」
女子笑道:「喲,嚇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勁兒,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將斷木弓撂到石案上,氣鼓鼓的不說話。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驚,「這是上好的桑木弓吔,你拉斷的?」
少年頑皮而又得意的笑笑,「如何?梅姨啊,該給我換鐵胎弓了吧。」
女子驚喜的向著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來看吔。」
「有事啊?」一個不辨年齡的女子出現在寬大的廊下,寬鬆曳地的綠色長裙,高高挽起的髮髻上橫插了一支深藍色的玉簪,手中拿著一卷竹簡,瀟洒隨意中別有一番書生名士的英秀之氣。她就是隱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聽見喊聲,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驚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嶺將桑木弓拉斷了吔!」梅姑將斷了的木弓遞給白雪。
白雪接過斷弓端詳,「子嶺,如何便拉斷了?」
「回母親,子嶺射一頭山鷹,這弓力不濟,山鷹飛走了。孩兒生氣,將桑木弓摔斷了,不是拉斷的。」少年昂首挺胸高聲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濟,還是你膂力不濟?得試試看。梅姑,取那張良弓來。」白雪很平靜慈和,但卻絲毫沒有溺愛神色,倒更象老師對待學生一般。
梅姑已經拿來了一張鐵弓和三支長箭遞給白雪,白雪指點著弓箭,「子嶺,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強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層鎧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將這張王弓拉開兩三成,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試射,就用尋常箭矢吧,兵矢飛出去找不回來,可惜了呢。」
「不行。」白雪搖頭,「尋常箭矢重量不夠,試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說,他能射多遠?自己找回來就是。子嶺,來吧,到門口試射。」
少年接過弓箭,大步赳赳來到山莊門外。靜遠山莊原處在山腰密林,出門一條石板路,路外就是寬約百步的幽深峽谷,對面山體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見。白雪指著山莊一側五六十步開外的一段枯樹,「子嶺,就射那棵枯樹吧。」
「不。」少年搖搖頭,「枯樹豈配王弓?我要射對面白岩上的那塊黑色圓石。」
遙遙看去,峽谷對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著一塊黑色石頭。目力所及,大約也就是拳頭大小,雖說比箭靶中心的鵠的稍大,但卻比整個箭靶小了許多。若在平地,這倒也是考校箭術的正常距離。但這是一道峽谷,那強勁的谷風對箭矢的影響可是極大,大約尋常將領也不一定能將箭矢送過這樣的峽谷,更不要說這樣一個少年。
梅姑驚嘆,「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呢,還是射枯樹吧。」
白雪雖不精通射技,但對劍術武功畢竟有紮實的功底。她覺得,兒子目下的狀況無論如何也射不過這道山風習習的峽谷,雖說是壯志可嘉,但太過誇口,也是一種很不好的毛病。她素來是明睿聰慧,知道這種指正只能在兒子試射失敗之後,而不能在前,否則他絕不會服氣。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嶺,只要你能射過峽谷,不管觸山與否,都算成功。」
少年沒有說話,咬緊牙關,拈弓搭箭,左腿筆直的斜線蹬開,右腿曲蹲成一個結實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聲,右手扯動弓弦,但聽皮裹鐵胎的王弓響起了細微的咯吱聲,王弓竟是倏忽張開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奮力,王弓竟漸漸拉成將近滿月之形!這在弓法上便是「九成弓」,距離滿弓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興奮得屏住呼吸,卻是比自己開弓射箭還要緊張。
少年雙目炯炯的瞪視著峽谷對面,猛然放箭,只聽一聲尖銳的嘯叫,長長的兵矢流星般穿過峽谷!但聞「轟隆——」一聲,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塊黑石便帶著一陣煙塵,滾落到深深的峽谷之中。
「彩吔——!子嶺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著跳著高聲喝彩。
白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笑道:「好。這張王弓就歸你用了。」
「謝過母親!」少年興奮的跳了起來,「我給母親獵一隻野羊回來!」說著便飛快的跑向了山莊後的密林。
「子嶺——,早點兒回來——!」梅姑在身後高喊。
「哎——,曉得——」山坡密林中遙遙傳來少年子嶺的清脆聲音。
白雪笑笑,「讓他去吧。」便和梅姑進了山莊,又坐在石案前展開那捲竹簡看了起來。
梅姑問:「大姐看得甚書?忒般認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頑皮的眨眨眼,「莫不成是大哥的書?」
「梅姑果然聰明呢。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來的流傳抄本,是他前些年寫的。」
梅姑神秘的笑笑,「大姐吔,你說大哥該不會忘了我們吧?如何還不回來?」
白雪撂下竹簡笑了,「是么?那我們就休了他,讓他當那個破官兒去。」
「休了男人?大姐,虧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個不停。
猛然,響起了「篤篤篤」敲門聲。梅姑一陣驚喜,衝過去拉開門,卻獃獃的怔在那裡。
「山中游士,討口水喝。」一個藍布長衫鬚髮灰白的人,臉上蒙著一方面巾,手中提著一口短劍,蒼老嘶啞的聲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擾,敢請包涵。」
梅姑回過神來,怏怏道:「不妨事,請進來吧。」
藍衫蒙面者走進大門,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臨,多有榮幸,請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涼爽,不必進屋叨擾了。」藍衫蒙面者謙恭做禮。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壇老酒來,請先生解暑。」
梅姑頃刻間搬來一壇陳年清米酒,又用托盤端來一盆燉兔肉,便到一邊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請自飲吧。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醜陋,不敢示人,敬請先生迴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賜,何須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請取下面巾痛飲無妨。」
「先生高風,得罪了。」藍衫人摘下面巾,一張紅赤赤臉龐赫然顯出,活象被人生生揭去了麵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驚,竹簡便不自覺捂住了嘴沒有出聲。遠處的梅姑卻驚訝得「啊!」了一聲。
藍衫人彷彿沒有聽見,自顧痛飲大嚼。
正在此時,虛掩的庄門「咣當!」大開,少年子嶺氣喘吁吁滿面大汗的撞了進來,「娘!野羊!」舉起手中一隻肥大的黃羊,「快看,箭射在脖頸上了!」
梅姑已經聞聲跑來接過黃羊,「快來洗洗吧,熱死了吔。」
白雪高興道:「好,子嶺有功,正好犒勞你父親呢。」
少年怔怔的看著院中藍衫人,「娘,他是誰?」
白雪笑道:「子嶺,這是一位過路客人。該向先生行禮的。」
少年天真的笑了,「啊,是客人,我當是……」卻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禮,「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禮了。」老聲老氣,逗得白雪、梅姑和藍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見過小公子。」藍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臉上。
「先生覺得,小兒有何不對么?」白雪注意到藍衫人的目光有異。
藍衫人嘆息一聲,「不瞞先生,貴公子與我舊時一個老友之相貌神韻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懷。敢問先生,夫君高名上姓?」
「先生可否見告,你那位老友高名上姓?」白雪微笑的看著藍衫人。
「在下遊歷二十餘年,滄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卻是記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卻故人名姓,我說出來亦是無用,是么?」
藍衫人點頭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辭了。」
少年卻突然走近藍衫人,「先生,你這臉龐生得有趣,是生來如此,還是猛獸傷害?」
藍衫人大笑,沙啞凄厲的聲音象一頭怪梟,「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聽人說,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這是比虎狼還要厲害的猛獸所傷,記住了?」
「那你報仇了么?」少年興緻勃勃。
「還沒有。但老夫的心卻沒有死。告辭。」藍衫人一拱手,竟自出門去了。
梅姑去掩門,卻驚訝得站在門口不動。白雪問:「梅姑,怎麼了?」梅姑掩門回身,卻是面色蒼白,「那人剛出門就不見了蹤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異!」
白雪點點頭卻沒有說話,沉思良久,低聲吩咐,「放出信鴿,請侯嬴大哥來一趟。」
梅姑答應一聲便跑向庭院深處。片刻之後,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藍天,帶著隱隱哨聲向東飛去。
放走信鴿,梅姑吩咐兩個僕人幫著興緻勃勃的子嶺殺那隻野羊,自己便去廚下打點整治,要為子嶺的箭術膂力慶賀一番。白雪卻一直在後院望著遠山出神,思忖今日這個不速之客的來路,為商鞅擔心,偏又鉤起了濃濃的思念。十幾年來,她每天都要在這裡站上一兩個時辰,望著遠山踱步,方圓丈許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陽將落的時分,庭院中飄來濃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經燉好了,不想讓梅姑或兒子看見自己痴痴凝望的樣子,便信步來到前院。
「篤,篤,篤」,又是敲門聲。
梅姑正在收晾曬的衣服,回頭看著白雪做了個鬼臉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么?」
子嶺衝過來,「梅姨,我來開門,我不怕。」
白雪慈愛的笑道:「嗬,子嶺長大了呢,那就去吧。」
梅姑卻不自覺拿起石案上子嶺的短劍,跟著子嶺來到門後。大門「咣當」拉開,子嶺粗聲大氣問,「請問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門外回答,便在子嶺身後道:「本庄夜晚不接待客人,請務必見諒。」
暮色中,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記得我了么?」
梅姑驚訝的一個箭步衝到門前,卻見門外倆人一黑一白,都是長須飄飄,白衣人正對著自己親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沖回院子高聲叫嚷,「大姐大姐,快來呀,大哥回來了!大哥回來了!」
子嶺卻怔怔的擋在門口,「你是何人?梅姨哪么高興?」
門外人笑道:「你是子嶺么?如何不讓客人進門?」
子嶺認真搖頭,「沒問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門外人點頭笑道:「挺認真,小將軍似的,問吧。」
子嶺卻一點兒不笑,一副大人氣魄,「姓甚名誰?從何處來?所為何事?」
門外人微笑答道:「姓衛名鞅,從咸陽來,為了找你和娘,還有梅姨。」
少年子嶺有些茫然,「衛鞅?噢,我好象聽說過這個人……娘。」一轉身,卻不禁驚訝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經來到門後,聽著父子二人的對話,卻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淚流滿面,「子嶺,他就是,你的父親……鞅,你終於回來了。」一下子便撲到商鞅肩頭……
少年子嶺的臉憋得彤紅,「梅姨,他,他是我的父親么?」
梅姑擦著眼淚笑道:「蠢!父親還有假的?」
子嶺噗嗵跪倒叩頭,「孩兒白子嶺,參見父親大人。」
商鞅樂得大笑,一邊揉眼睛,一邊扶起已經長過自己肩頭的少年,「參見?大人?禮數蠻大喲。來,讓我看看!好,精氣神都不錯嘛,快長成大人了嘛,啊!」
說話間,梅姑已經幫荊南將兩匹馬牽了進來拴好,邊喂馬邊親熱的和荊南比劃著又笑又叫,荊南也高興得啊噢不斷,夾七夾八的既比劃著路上的經歷,又訴說著莫名的興奮。少年子嶺被驟然降臨的父親誇獎得紅著臉局促的笑著,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過來高興的攬著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話慢慢說,走,進屋。梅姑,荊南,進屋了。」梅姑高興得答應一聲,拉著荊南走進正屋大廳,又飛跑出去吩咐兩個僕人準備接風酒宴,又飛快的捧來茶水,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荊南也乾脆跟著她忙前忙後的張羅。少年子嶺想了想,便說要從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廳,默默相望打量,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怔怔的看著闊別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顯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滄桑風塵。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臉上已經是膚色粗黑,溝壑縱橫,長須垂胸,兩鬢染霜了。一個剛剛年過四十歲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卻顯出一種比同齡人要蒼老得多的面容。不用問他受了多少辛苦,僅僅從那種不能掩飾的疲憊感,就能體味到他的曲折艱難和嘔心瀝血。
商鞅也靜靜的望著白雪,覺得她依然那麼美,美得動人,洒脫爽朗的英氣中沉澱出一種深沉的風韻,披肩的長長秀髮變成了高高挽起的髮髻,圓潤秀麗的臉龐和窈窕的身軀略微豐滿了幾分,就象中天的一輪明月,舒緩安詳,而又明艷無比。那雙永遠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舊噴發著火熱的光芒,只有那從眼角延伸出去的細細的魚尾紋,才銘刻著如縷如絲的漫長歲月對她青春年華的劃痕。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獨處,僅僅依靠情感的堅貞,是無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衝動的。只有白雪,憑藉著出類拔萃的家世給予她的胸懷、品性、學問、見識,才錘鍊得出這種「久經滄海,難為一瓢之飲」的高貴氣度。也只有這種並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著一種境界飛升的高遠情感,才遠遠超越了塵世尋常的堅貞節烈,才能駕馭自己的靈與肉達到至美的升華。
默默相對的凝望中,商鞅的靈魂又一次顫抖起來。
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態可掬,給每個人敬酒,給兒子唱激越悲涼的秦地歌謠,撮合著要梅姑嫁給荊南,不斷摟著白雪和兒子開懷大笑。白雪非但沒有絲毫的阻攔,而且滿面春風的與他頻頻共飲,也喝得滿臉酡紅,笑得高高的髮髻也散了開來。荊南忘形的呼喝著給子嶺教習劍術,梅姑則忙得陀螺般斟酒勸酒,竟連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個不停,頑皮的比劃著要荊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嶺第一次浸泡在如此無拘無束的天倫歡樂中,高興得不斷要求顯示自己的學問和功夫,背《詩》背《書》,舞劍奏琴,繪聲繪色的講述自己的箭術,不時引來滿堂轟笑……
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白,靜遠山莊才安靜下來。
一覺醒來,已經是紅日西沉,商鞅覺得竟是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間林濤隱隱,流泉飛瀑,鳥語花香。商鞅大睜著眼睛躺在卧榻,卻好象在夢中畫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來。聽聽院中有白雪她們的低聲笑語,商鞅還是揉揉眼睛坐了起來,穿上榻邊放置整齊的寬大衣衫,乾爽舒適,再蹬上精緻寬鬆的木屐,散發赤腳,真箇的通體輕鬆滿心愜意!商鞅情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長長的打了一個響亮而又興奮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廳。
「起來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過來,「棚下坐坐,子嶺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遠的笑嚷著,「吔,姑爺大哥變成山老爺子了!」
「要知逍遙事,唯到山中住。姑爺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爺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當聲夾著笑聲,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頭,又是姑爺,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卻溢出一股濃濃的甜意——誰能想到,冷峻凌厲素來不苟言笑的衛鞅,能有在她身邊的這般本色質樸?這般鬆弛散漫?這般明朗閑適?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來兩大盤洗乾淨的山果,紅黃青綠的煞是好看。白雪拿來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將山果剝殼削皮的一個一個遞給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連連點頭:「好好好。」卻收斂笑容認真說道:「哎,知道我這次回來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們回咸陽?」商鞅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瑩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陣,「我的想法,本來是立即辭官隱居,讓瑩玉一起到崤山來先住一段時光,然後我們就泛舟湖海了。瑩玉卻一定要你先回咸陽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體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脫不開身。就依了這個主意。」白雪點頭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緩緩脫身。掌權二十多年,國事總得有個交代嘛。」
商鞅高興,就滔滔不絕的將這些年的大事逐一說了一遍。白雪聽得很認真,直到商鞅說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嘆息一聲,「魏國也敗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個強國,就如此葬送在他們手裡了。身為魏人,著實慚愧。」商鞅大笑,「我那個衛國,不更教人慚愧?幾個縣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強競爭,同是華夏大族,誰強大,誰就統一。這種紛爭稱雄的局面,絕不會長久的。可不要抱殘守缺,做伯夷叔齊喲。」
白雪笑了,「抱殘守缺,那是貴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誰給好日子就擁戴誰,操心。」
說著說著,已是明月掛在了樹梢。梅姑拉著荊南和子嶺幫忙,將飯菜山果擺在了棚外的另一張大石案上,對著天中一輪秋月,五個人邊吃邊說,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嶺突然指著大門,「聽,有人!」
習習谷風中隱隱可聞馬蹄沓沓,緊接著就是一聲悠長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來就去開門。
商鞅驚喜的迎到門外,卻見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騎駿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迎風展開的黑斗篷就象一隻巨大的山鷹。片刻之間,駿馬飛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別來無恙啊。」騎士聞聲下馬,疾步高聲,「啊呀,鞅兄么?真是做夢一般哪!」兩人在山崖邊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荊南連忙趕出來參見老主人,侯嬴看著這個一臉粗硬鬍鬚的威猛壯士,又是一陣唏噓感慨。白雪出門笑道:「侯兄,我也沒想到他們恰恰就回來,你們仨有情分呢。進去吧,別在門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飲。明月皎潔,商鞅侯嬴眼見對方都已經兩鬢染霜,不由說起初次在櫟陽渭風客棧相聚時的青春意氣,竟是淚光熒熒。敘談良久,侯嬴問起白雪信鴿傳書的原因,白雪這才將那個怪異客人的事說了一遍,懷疑這個怪異客人與商鞅有關,想請侯嬴查查這個人。
商鞅也感到驚訝,他本來不想將路遇刺客的事告訴白雪,此時見兩件事顯然有關聯,便將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襲擊的事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那個蒙面人與這個蒙面人,是一個人?」白雪驀然警覺起來。
侯嬴思忖道:「正是。這個怪人,定然長期在這一帶大山活動。魏國謀害么?」
「不象。」白雪搖頭,「魏王討好秦國都來不及呢。」
「那就該當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這個人,生平無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頃,心中猛然一亮,「難道,是他么?」
「誰?」白雪與侯嬴一齊問。
「原太子傅公孫賈。他當年與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隴西。我聽此人聲音頗熟,卻竟一時想不起來。」
侯嬴道:「對,一個人相貌可以變化,嗓音是變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麼嚴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誰。」白雪問,「公孫賈劍術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孫賈原是文職長史,縱然有劍術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罷了。對,從這一點說,又不象。這卻奇了。」
侯嬴:「劍術武功在成年突進的事,也是有過的。假若此人逃遁後有奇遇,也未嘗不能成為劍道高手。」
「我看這樣。」商鞅道:「目下此人對我尚無大礙,然對山莊有威脅。侯嬴兄可訪查崤山一帶,看看有無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們跟我回咸陽。走前這一段我都在,不會有事。回咸陽後,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這樣。」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動手。崤山好賴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聽說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陽,心中很是高興,「哪天走?我來安排行程事務。至少得幾輛車呢。」
「一個月後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飲幾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來,干!」
「干!」兩人舉起大碗,一飲而盡。
次日清晨,商鞅還沒有起來,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話是,十天後再來回話。白雪知道侯嬴俠義情懷,要急著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讓他走了。商鞅晚來和白雪纏綿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時醒來,見侯嬴已去,便興緻勃勃的和白雪、子嶺到山中攬勝去了。回山莊時天已傍晚,落日餘暉下,但見迂迴曲折的山道上一騎黑馬直奔山莊而來。子嶺高興的叫起來,「娘,又是馬!父親一回來,深山都熱鬧了呢。」
白雪臉上卻掠過一絲陰影,心中不禁一陣猛跳,來人顯然不是侯嬴,會有什麼事呢?
片刻間馬到庄前。騎士飛身下馬,對商鞅拱手道:「稟報商君,景監上大夫緊急書簡!」說著從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簡,雙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開竹簡,眼光一瞄,臉色就陰沉下來。那竹簡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還都。私信告之,君自決斷。」商鞅將竹簡遞給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在瞬息之間她就平靜下來。她知道,景監作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實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讓告知商鞅,而景監又覺得必須告知,才用了私人書簡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動用官府的快馬特使?這種關鍵時候,能阻攔他么?
略一思忖,她輕聲道:「那就回去吧。我們隨後來。」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頭對使者道:「回復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後日可到咸陽。」
「是!」信使答應一聲,翻身上馬,沓沓下山。
這一夜,靜遠山莊異常寧靜,只有那間卧房的燈火亮到了東方發白。
歷史上商鞅比秦孝公大1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