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寒夜,咸陽城最能夤夜折騰的商民區也凝固了。
緊挨著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咸陽城內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區。這裡住著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也居住著秦國各地來咸陽經商的本國商賈,酒肆客棧最多,是咸陽城人口最為蕪雜流動的區域。這個區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十」字的大街,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東西走向的大街叫「朱鳳道」。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太白之下為秦國),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鳳鳴岐山而興周);以兩者命名商區的兩條大街,意味著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願——順應天道吉祥昌盛。
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座與周圍店面客棧都不粘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高大的院牆與兩鄰房屋相隔著一條空蕩蕩的巷子。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誰也看不出這裡是大門。在商民市區,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就象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從宅第規模看,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這金貴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咸陽城建起後最早遷來的「老戶」。儘管如此,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誰也沒有感到奇怪,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在這北風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更是顯得蕭瑟孤寒。
三更時分,一條灰色影子從高牆外空巷的大樹上飛起,無聲無息的落在院內屋頂。
庭院正中的大屋裡,風燈昏暗,一個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著一方厚厚的黑紗,散亂的白髮披在兩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動不動。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這座空蕩蕩的大屋裡卻沒有燎爐火盆,只有那盞昏黃的青銅風燈。
突然,虛掩的屋門在呼嘯的寒風中無聲的開了。
「何方朋友?請進屋一敘。」凝固的石刻發出淡漠的聲音。
沒有絲毫的腳步聲,灰色影子已經坐到了石刻對面的長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飲一陣,喘息一陣,「左傅別來無恙?」
長長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別來無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欽佩之極。」
蒙面石刻:「君不聞,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貴胄,慘狀若行屍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書生,竟成高明劍士,倒是讓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寧如此老死乎?」
「禍富皆在人為,老夫從不信怪力亂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淪,白頭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無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撲拜於地,「公子鐵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負重罪,離刑入國,豈非自彰於官府?」石刻依舊一動不動。
灰色影子慨然一嘆,「若有服刑之憂,何敢踏進咸陽半步?」
「莫非右傅殺監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陣笑聲,猶如寒夜梟鳴,「左傅過慮也,秦國永遠也找不到公孫賈這個人了。」
「此話,卻待怎講?自然,你可以不說。」
「既與左傅和衷共濟,豈有不說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於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灰衣人講了一段鬼神難測的奇遇
公孫賈被放逐的隴西,是一個奇特的地區。這裡有荒涼廣袤的沙漠,有水草豐盛的草原,有險峻奇絕的崇山峻岭,也有秀美幽靜的河谷。最要緊的是人煙稀少,是遠離富庶文明的蠻荒之地。如此窮荒險峻之地,官府的管轄治理自然是鞭長莫及。雖然如此,這裡卻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據地,是秦國一個遼闊荒僻的後院,比任何邊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孫賈作為重犯要犯,沒有放逐到南接楚國的商山,也沒有放逐到北連趙國的北地山區,而放逐到了隴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對這裡最為放心了。
放逐處是荒絕險峻的一片狹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駐守著一個兼管軍馬放牧的百人隊。要想逃走,當真比登天還難。放逐生涯是一種強加於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頂茅屋,一領布衣,一升谷種,一柄鐵鏟,這便是官府刑吏交給公孫賈的全部物事。他就要憑這幾樣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無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無人追究的。除了三個月一查生死,官府永遠不會增加一粒糧食一件衣服。如果沒有特赦書令,犯人大體上都要死在這裡。
公孫賈心懷深仇大恨,如何能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荒溝野嶺?第一天晚上,山谷里秋風嘶鳴,山嶺上虎嘯狼嗥,他竟被嚇得蛇一樣擠進了岩石縫隙!直到天亮才敢出來。苦思良久,公孫賈撕下長衫下擺,做了一個布袋,拿起那把鐵鏟上了山。他通曉醫道,識得草藥。這是遊學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領,和所有的博學名士一樣,公孫賈永遠不會忘記青少年時代的這種基本學問。他開始上山採藥了。一來是草藥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補之葯,功效強於五穀,兼有野果補充,便可解飢餓之苦。二來是藉此踏勘山勢地形,看能否尋覓一條生路?公孫賈明白,他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復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兩三個月過去,他才發現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像,放眼望去,莽莽蒼蒼杳無人煙,山間只有獸道狼籍,別說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沒無常的猛獸美食。
就在公孫賈絕望的時候,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暮黑時分,他手執鐵鏟撥打著齊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尋路「回家」。卻盲人瞎馬般闖到了一處高高的懸崖頂上,鬼使神差的一腳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來,已經是滿天星斗不知何時了。我沒死么?他活動了一下手足,慶幸自己果然沒死,便掙扎站起。四面張望,他「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懸崖下不是一點火紅的燈光么?揉眼細看,沒錯,是燈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樹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燈光跳奔過去。到得近前,卻發現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頭房子,隱隱可見屋外石坪上有剝下晾曬的獸皮——獵戶之家,不是官人!公孫賈一陣狂喜,便撲上前去篤篤敲門。
粗糙厚重的圓木門吱呀拉開,一個裹著獸皮的精瘦漢子打著一盞獸油風燈站在他面前。公孫賈「啊!」了一聲,後退幾步,死死盯住對方!這個男子和他象極了,簡直就是黑白雙胞胎!獸皮漢子卻渾然無覺,抹著眼淚憨憨的一伸手,將他讓了進去,坐在另一間狹小的石頭房子里。漢子默默端來一大盆燉獸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邊木獃獃抹眼淚。公孫賈精細之人,聽見隔壁石屋裡有隱隱約約的呻吟,便拱手問道:「兄台何事悲傷?可否見告?」獸皮漢子憨直的抹淚,「二老好端端的牛樣壯,卻不想開罪了山神,連日大瀉,眼見是活不成了,嗚——!」說著便哭了起來。
公孫賈聽准了「大瀉」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醫道,敢請一觀。」
十天之中,公孫賈治好了老獵戶夫婦的急性腹瀉,也養好了自己的傷。獵戶一家千恩萬謝,送他獸皮獸肉一大堆,公孫賈都拒絕了。獸皮漢子急得滿臉脹紅,用獵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划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鮮血噴出,撲拜在地赳赳高聲,「恩公,有用小人處,萬死不辭!」公孫賈扶起了獸皮漢子,「兄台高義,只要空閑時日來看看我,足矣。」
半個月後,獸皮漢子憑著獵戶特有的本領,竟找到了公孫賈的山谷茅屋。
山月當空,公孫賈和獸皮漢子結拜了異姓兄弟。漢子問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說父母被仇人慘殺,大仇未報,自己卻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請兄弟幫他逃出這個地方。漢子慨然允諾,公孫賈便給他臉上刺了字,又給他臉頰烙了印,與漢子互換了衣服,將漢子裝扮成自己,教會了漢子如何應對官府的「季查」。
三日後的晚上,月黑風高,公孫賈與兄弟共飲山酒,在酒中加了啞葯。
兄弟睡熟後,公孫賈便順著兄弟指引的獸道,逃出了荒無人煙的大山……
「果真,無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著。
灰衣人陰沉切齒,「謀大事,不拘小義。」
「雖然如此,你終究難見天日,官府若圖影緝捕,汝將奈何?」
一陣夜梟般長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卻是孤陋寡聞了。」
「如此說來,右傅奇遇不斷了。」石刻露出一絲嘲諷。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講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公孫賈逃出隴西大山,夜行曉宿,一路東行,翻越大散嶺沿南山折轉進入商山,又從丹水谷地潛出武關,逃亡到楚國。他倒不是寄希望於楚國的保護,而是看中了楚國大江上遊人跡罕至的連綿群山。為了復仇,公孫賈發誓再造自己,埋頭修鍊劍術。就在他尋覓落腳點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個晚上撞進了一道神秘的峽谷。
這道峽谷的兩岸青山總是隱隱約約的響著某種奇特的聲音,「噗——呼——」!不是風聲,不是雷聲,倒象是大山得了氣喘病。到了深夜,這種奇特的聲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縫隙中還閃現出隱隱紅光和均勻而又模糊的「嗵嗵嗵」聲。公孫賈恍若置身夢境,聽了一夜,他斷定這道荒險的峽谷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公孫賈在峽谷和兩岸高山遊盪踏勘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公孫賈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石板上,眼前紅光一明一滅的不斷閃爍。原來這裡是一個極大的山洞,一個白髮飄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的額角。沒有幾句問答,他便心甘情願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漸漸的,他知道了這道峽谷是楚國鑄劍名家「風宗」的大本營,那個老人竟然就是繼鑄劍大師歐冶子、幹將之後最負盛名的鑄劍宗師風鬍子!「風宗」在這道峽谷里有六個鑄劍山洞,每洞一爐,僅直接鑄劍的工師就有二十多個,鐵工、風工、雜工、炊工等,加起來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風宗」的規矩是白日備料休憩,夜間鑄劍。所以,白日進入峽谷的人,什麼也發現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孫賈為許多工匠治好了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漸漸的得到了風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從不與他照面的風鬍子將他叫到一個小山洞裡,冷冷問了兩句話,「想不想修習劍術?」「想!」「想不想換副面孔?」「想!」公孫賈沒有絲毫猶豫。
老人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一揮手,兩個壯漢便抬起他丟進了洞外的水池,又壓上一張石板。公孫賈在水裡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風鬍子冷冷問,「現下要綁起你來,烤火,怕么?」公孫賈搖頭。風鬍子再沒有說話,枯瘦的大手一揮,兩名壯漢夾持著將他綁縛在一張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對面不到一丈處就是熊熊火焰的劍爐,烘烘熱浪迎面撲來,使他滲透寒濕的肌膚頓感乾爽。但半個時辰後他就燥熱難當,背靠的石板也燙了起來。身邊兩人只管定時給石板噴水,對他卻是不聞不問。公孫賈緊緊咬著牙關,竟是一聲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過去,一潑水醒來,須臾便又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公孫賈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風使他又猛醒了過來。
風鬍子走了過來,猛然向他臉上噴出一股氣味怪異的綠水,「噗!」的一聲,散開了一片紫霧。公孫賈的臉頓時象大麵糰般脹了起來,透亮透亮!風鬍子走近端詳,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公孫賈額角輕輕一挑,就從「大麵糰」上揭下了一層人皮,黑字與烙印赫然在目!公孫賈又被放到了一個滴水成冰的山洞凍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風鬍子的小山洞,臉上感覺已經全部復原了。
風鬍子冷冰冰問,「要美么?」公孫賈搖頭。風鬍子再不說話,又向公孫賈臉上噴了一口紅色藥水,一陣奇異的感覺立即滲透了公孫賈的四肢百骸!風鬍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臉上按捏了整整一個時辰,丟下一句話,「記住自己吧。水缸在那裡。」便倒頭大睡。
公孫賈靜靜神,竟然站了起來。他原以為歷經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癱了,沒想到腳下卻大感輕靈!便走到水缸邊一看,卻是一聲尖叫,昏了過去……
「如此說來,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點兒沒有驚詫。
「左傅記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紗,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燈下,一張猙獰可怖的臉驟然現出——一頭紅髮青藍色面孔眼珠黑藍而眼白髮黃闊嘴大牙大鬍鬚連鬢而生!與當年清秀儒雅的公孫賈相比,當真一個魔鬼出世。
「雖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認矣。」蒙面石刻一聲嘆息。
「明告左傅,風鬍子收我為學生,贈我一口風宗名劍。公孫賈不敢說縱橫天下,然則復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劍,商鞅早已經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孫賈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聲音中喘息著絲絲怒氣,好象一隻驟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頃,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孫賈,老夫以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誰想你依舊是個卑劣猥瑣的小人。老夫不殺你,你走吧。」
「復仇殺敵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孫賈,你雖精明有餘,卻永遠沒有大器局。老夫問你,我等與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鬥之仇么?」
「自然不是。是國事仇恨。」
「且不說你殺不了商鞅,縱然殺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恥笑的卑鄙刺客。若這也算復仇,還用得著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請教左傅,如何籌劃?」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勛,卻在何處?」
「自然是變法。」
「若國事逆轉,變法失敗呢?」
「商鞅……身敗名裂!」
「老夫再問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么?」
「不是,乃國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記住,唯使商鞅變法失敗,並將商鞅處以國法明刑,方為大器復仇。」
灰衣人深深撲拜於地。「左傅一言,公孫賈茅塞頓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灰色影子又飛上樹梢,落下小巷,驟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陽城。
整容術都整出來了,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