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見到深夜上山的荊南,什麼都明白了。
荊南憤激的比劃著吼叫著。白雪卻平靜得出奇,她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卻彷彿沒有看見。最後,白雪揮揮手讓梅姑領著荊南歇息去了,她自己關上了門,就再也沒有出來。她沒有點燈,對著灑進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當她拉開房門的時候,竟平靜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可是,當她看見在院子里顯然也站了一個晚上的荊南、梅姑和兒子時,彷彿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陣顫抖。她走下台階輕輕摟住兒子,「子嶺,你知道了?」兒子輕輕點頭,莊重得大人一般,「母親,我們一起去找父親。」白雪輕撫著兒子的長髮,「傻話,娘自有安排的。來,荊南、梅姑,你們過來,聽我吩咐。」
在院中涼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們只有半天時間。荊南、梅姑,你倆準備一番,立即帶子嶺到神農大山墨家總院去。這一點,他說得對。」
「子嶺不去墨家!子嶺要跟娘去,找父親!」兒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嶺啊,你也快長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該行加冠大禮了,如何這般倔強?父親和娘早就準備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親出點兒小事,就沒有一點兒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頭就來找你們,啊。」
子嶺沉默了好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梅姑、荊南,先吃點兒飯,就收拾吧。」
梅姑拚命咬住顫抖的嘴唇跑開了。荊南拉起子嶺比划了幾下,兩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喚來兩個僕人,吩咐他們立即準備馬匹、收拾中飯,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兩個時辰後,白雪吩咐在院中擺上酒菜,四人聚飲。
「荊南、梅姑、子嶺,我為你們三人餞行。來,幹了。」白雪一飲而盡。
荊南舉起沉甸甸的青銅酒爵,「咳!」的一聲,慨然飲干。
子嶺望著母親,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娘,兒第一次飲酒,竟是為娘餞行。娘,一定回來找我,別忘了。」便壯士般豪爽的飲幹了一爵。
白雪猛然轉過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嶺,娘會來找你的,不會忘記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飲了吧。」
梅姑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爵,「姐姐,我,飲了……」猛然干盡,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放聲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摟住梅姑,拍著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經過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聲,斷然道:「姐姐,荊南護送子嶺足矣。梅姑要跟著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別小孩子一般,你還有許多事呢。看吧,我給你開了一個單,一件件辦吧。我會回來的,啊。荊南,我知道你對梅姑的心意,本來上次你隨他來,我就要說開的,惜乎錯過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記住了?」
荊南「咳!」的一聲,撲倒在地叩頭不止……白雪又將梅姑拉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梅姑終於點了點頭。
飯後,白雪將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個包袱對子嶺道:「好兒子,這是父親和娘給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時候她會給你的,啊。」
「娘……」子嶺鄭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倘若能見父親,告訴他,兒子以為父親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嶺,好兒子!」白雪緊緊抱住兒子。
回到山莊,白雪吩咐兩個僕人守住莊園,等候侯嬴前來。又做了一番細緻的準備,暮色將臨,她跨上那匹早已經準備好的塞外駿馬,出了崤山向安邑飛馳而去。
安邑雖然不再是魏國國都,但商業傳統依舊,晝夜不關城門。白雪四更時分到得安邑,進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剛剛盤點完本月收支,準備休憩,忽見白雪風塵僕僕而來,知道必有大事,連忙將白雪請到密室說話。白雪飲了兩盅茶,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便開門見山道:「侯兄,衛鞅出事了。」侯嬴大驚,「何事?」白雪平靜的將荊南到崤山的事說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陽。靜遠山莊交給你了。」
對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對白雪與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靜,內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堅定,勸告是沒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斷然道:「靜遠山莊先放下,我與你一起去咸陽。」白雪搖搖頭。侯嬴慨然道:「衛鞅也是我的好友,將我侯嬴當義士。朋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姑娘莫得多言,我去準備。」說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個時辰,侯嬴備得一輛輕便的雙馬軺車前來,說白雪騎馬時間太長了,執意要她乘車。白雪無暇爭執,便跳上軺車一試,果然輕靈自如,便不再說話。匆匆用過一餐,天亮時分,白雪輕車,侯嬴快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請先行一步,我要到靈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霧籠罩的靈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馬一鞭,飛馳而去。
靈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蒼翠,山泉淙淙,終年長青,幽靜異常。白雪將軺車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轉過一個大彎,便見一座陵園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里。
走進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見——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精美的銅尊,尊蓋彈開,將一尊清酒緩緩灑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聲,「父親母親,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祭奠你們。歲月長長,秋風年年,女兒再也不能為父母掃墓祭拜了……女兒要去找自己的歸宿了。若人有生死輪迴,女兒來生再侍奉父母了……父親母親,你們安息吧,女兒去了……」
倏忽間,一陣清風在墓前打著旋兒,繞著白雪竟似依依不捨……白雪忍不住滿腔痛楚,張開雙手攬風撲倒,放聲痛哭。
太陽爬上山巔,靈山的晨霧秋霜散了,灑滿了柔柔的陽光。
白雪終於依依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時的咸陽,瀰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氣氛。
嬴駟聽了宮門右將的稟報,看了公孫賈的頭顱,竟半天沒有說話——商於郡守縣令無一執行秘密手令,竟還發生了百姓聚眾擁戴商鞅作亂?商鞅既逃,卻又自動就縛,竟絲毫沒有面見自己陳述冤情的請求;三千騎士在商鞅殺公孫賈時非但無動於衷,竟還有些喝彩慶幸……所有這些,都使嬴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覺得對商鞅一定要謹慎處置,絕不能造次。
他宣來長史,連下三道緊急密令:第一,即刻將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雲陽國獄,嚴禁私下刑訊。第二,不許對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問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孫賈被殺事秘而不宣,立即將「公孫賈」交廷尉府以逃刑論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關官署,不許通告國人。
嬴駟要穩住局面。只有先穩住局面,才能談得上如何處置商鞅,否則,國獄裡的商鞅還得放出來。而穩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絕不能觸動對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員百姓,若以秦國新法的「連坐」論罪,無異於火上澆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員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亂的地步,就只能徉裝不知。
但是,這三道密令一下,咸陽的世族元老卻大為不滿。他們為公孫賈被殺一片憤怒,更為不對「同謀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摯與甘龍密商一夜,同時開始了兩方面動作。一是將商鞅被緝拿的消息廣為散布,誘發亂勢,使國君不得不依靠世族舊臣;二是聯絡世族元老聚會朝堂,請將商鞅及其黨羽斬草除根!
商鞅被緝拿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
在終南山的瑩玉聽得驚訊,頓時昏了過去!悠悠醒來,本想告知母后與她同回咸陽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憤激傷情撐持不住……愣怔良久,拋下幾個堪輿方士,孤身連夜趕回了咸陽。
瑩玉直衝深宮,卻被宮門右將帶一排甲士攔住。
「如何?連我也要殺了么?」瑩玉冷笑。
「稟報公主,國君嚴令,惟獨不許公主進宮。」右將攔在當道。
瑩玉憤然大叫,「嬴駟!你如此卑鄙,何以為君?!」瘋了般突然奪過右將手中長劍,揮劍向里衝去!右將一聲尖吼,挺胸擋在中央。訓練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鏘然伸出長矛,架在右將與瑩玉之間。瑩玉本來在流產後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此刻悲憤難抑,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白玉階上,頭上冒出汩汩鮮血……
甲士驚慌大亂,右將連忙抱起公主登上軺車,直駛太醫院。太醫連忙搶救,瑩玉醒來睜開眼睛,卻奮力站起,踉踉蹌蹌的沖了出去!太醫令嚇得大叫,「車!快!車!」
一名甲士迅速趕來一輛軺車,將瑩玉扶上車,「公主去哪裡?我來駕車!」
瑩玉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蕪的後圓山亭下獨自飲酒,默默沉思。多年閉門不出,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在這荒草叢生的院子里枯坐,許多時候竟能從早晨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時候思緒紛飛,有時候什麼也不想,就那樣木然枯坐,猶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終於使他結束了漫長的等待,看到了冷酷無情的商鞅下獄。按照他的預想,他不準備出面,只準備隱藏在背後觀察謀劃。因為他的目標很簡單——公開處死薄情寡義的商鞅,一雪心頭屈辱仇恨!其餘的事,隨遇而安吧,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可是,新君嬴駟突然間的秘密造訪,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為深遠的東西,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套謀劃便不可遏止的涌流出來,既給了嬴駟強有力的支撐,也使他看到了補償自己命運的希望——與嬴駟結盟,除掉商鞅,剷除世族,稱霸天下,完成秦國第二步大業!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國家棟樑,當年與孝公商鞅同心變法,大刀闊斧的為商鞅掃清道路,毫無怨言的將左庶長大權與兵權一起讓給了商鞅。在嬴虔內心,他也要做秦國強大的功臣,願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誠熱血,輔助自己的弟弟與商鞅。他在軍隊與公族中的威望與他出類拔萃的猛將天賦,都使他成為秦國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萬萬沒有想到,商鞅會對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為永遠垂著面紗的怪物!他冷靜沉思了這麼多年,始終對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諒,不能饒恕。雖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誰都知道那是為了讓出左庶長位置而給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對甘龍公孫賈的蔑視遏制甚或是威懾,更是商鞅清楚的。太子犯法,處置公孫賈天經地義,因為他是名副其實的太子老師,而且確實是給太子灌輸復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將嬴虔從「太子事件」中摘出來,幾乎是任何人無可非議的。只要商鞅出面講清楚,國人無怨,新法無損,弟弟秦孝公更不會異想天開的堅持刑治於他。可是商鞅偏偏以穩定國人、刑名相合為理由,堅持將他與公孫賈這樣的佞臣並列,使他蒙受了終生無法消解的奇恥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稟性與雄猛武功,加上對他忠心無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殺商鞅絕非難事。然則,嬴虔畢竟是個大局清楚的人,他知道秦國變法是不可逆轉的潮流,自己縱然有滿腔冤讎,也不能在秦國最需要商鞅的時候尋仇生亂。他是公族嫡系,秦國的興衰榮辱,就是嬴氏的興衰榮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國的變法成就了,秦國的根基穩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該清算的仇恨也到時候了。可是,要將三大難題——除掉商鞅、剷除世族、推進霸業全部圓滿解決,需要十分的謹慎,需要高明的謀略。在這一方面,他極讚賞嬴駟,做得很到火候。最近這三道密令就穩妥周密之極,與他的想法完全暗合!這幾天,世族元老們沉不住氣了,出來走動了,散布消息,聯絡貴胄,一片興奮忙碌。嬴虔相信這個侄兒心中是清楚的,這時一定要要穩住心神,將計就計——世族元老的憤然躁動,對民眾同情商鞅是一種制衡;民眾的憤然怒火,又是將來剷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層的壓力除掉商鞅,再用民眾的壓力剷除世族!這就是嬴虔與嬴駟胸有勝算的奧妙所在。
這一切紛至沓來的思緒,都在那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洶湧澎湃……
突然,前院傳來急迫的腳步聲與憤激的喊聲,「誰敢攔我,劍下立死!」
女人聲音?誰有如此膽量?對了,瑩玉!
僕人跌跌撞撞跑進來,「公子,不好了!公主闖進來了,攔,攔不住!」
「誰讓你們攔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么?」嬴虔冷冷訓斥。
話音落點,頭上包紮著白布的瑩玉,發瘋一般的沖了進來,手中長劍直指山上石亭,「大兄!我,我現下還可以叫你大兄。你說,你們為什麼抓了商君?為什麼?!」
嬴虔沒有說話,走下石亭站在荒草叢中,「小妹,應該由國君來回答你。」
「嬴駟?他不敢見我!」瑩玉聲色俱厲。
「那麼我告訴你,有人具名告發商鞅,蠱惑庶民,謀逆作亂。」
「一派胡言!商鞅謀反,還有你們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軍,三不要封邑,四還要退隱,這樣的人如何謀逆?你們的鬼話,騙得了何人?!」瑩玉氣憤得嘴唇發紫,渾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於公室,當知一句老話:斯人無罪,懷璧其罪。不要鬧了,沒有用的。」
「好!你說得好。斯人無罪,懷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瑩玉大笑間猛然咬牙切齒,「嬴虔,我知道你是後盾。沒有你,嬴駟不敢顛倒乾坤!對么?你說!」
嬴虔象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著。
瑩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紗——二十年來,嬴虔那張被割掉鼻子的猙獰變形的臉第一次顯漏出來!「讓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臉一般邪惡!」
嬴虔紋絲未動,冷冷道:「這張臉,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瑩玉猛然揚手,狠狠打了嬴虔一個響亮的耳光!
嬴虔依舊默默站著,石雕般木然。
瑩玉眼中湧出兩行清淚,一聲尖叫,轉身頭也不回的跑了!
又聞腳步匆匆,卻是老總管來到後園稟報:國君派內侍傳命,請嬴虔立即進宮。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內侍的垂簾篷車就走了。到得宮中,方知是六國特使不約而同的趕到了咸陽,強烈要求秦國殺掉商鞅以瀉天下公憤!嬴駟感到受制於六國而為,未免屈辱,便徵詢伯父,此事當如何處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銳捕捉到了其中價值,與嬴駟一陣低語。嬴駟恍然大悟,立即下書,明日舉行朝會,公議緊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陽宮的正殿舉行嬴駟即位以來的第一次朝會。幾乎所有有資格走進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來了,最顯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們也都來了。老太師甘龍、太廟令杜摯、咸陽孟坼、白縉、西弧等多年稱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齊齊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沒有來,傳出的消息說是病了。在權力結構中舉足輕重的郡守縣令,也是一個未到,就連位置最重要的咸陽令王軾也沒能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幾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個引人注目處,在黑色的秦國臣子群中,陸續夾雜了幾位錦衣華服趾高氣揚的外國人,他們就是緊急趕赴秦國的六國特使。秦國傳統,向來不在朝臣議事時會見使者。今日朝會,六國特使竟一下子全來了,不能不說是一樁怪異之事,一時間竟惹來議論紛紛。
正在內侍高宣秦公駕到,群臣禁聲的時刻,殿外疾步匆匆,國尉車英戎裝甲胄大步進殿,徑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員們不禁側目,驚訝這遠在北地郡的車英如何恰恰在此時趕回?他一來,孟西白等將軍的份量豈不頓時減弱?誰知參拜大禮剛剛行完,兩名護衛軍吏竟然抬著一張竹榻進了大殿!眾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監來了!他奮然下榻,坐到了僅僅在老太師甘龍之下的第二位!
嬴駟平靜如常,關切笑道:「上大夫,病體康復了?」
「臣病體事小,秦國命運事大。臣,不敢不來。」景監面色蒼白的喘息著。
「國尉,何時還都的啊?」嬴駟同樣的微笑。
「臣方才趕回。北地郡戰事,臣已安排妥當。」車英沒有說破北地郡本無戰事。
嬴駟也沒有再問,肅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會。今日首朝,一則與諸位臣工相見,二則接受六國特使國書。因郡守縣令未到咸陽,今日朝會不議國事。」
司禮大臣高宣:「六國特使遞交國書——,魏國——!」
紅色官服的魏國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參見秦公!」將一卷國書交到司禮大臣手中,轉遞到嬴駟案頭。
嬴駟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師,今入秦國,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聲道:「一則,本使代魏王恭賀秦公即位大喜。二則,本使代魏王轉述,魏國朝野請秦國殺商鞅以謝天下!否則,六國結盟,秦國將自食其果。」
其他五國使者異口同聲,「我國皆然!殺商鞅以謝天下!」
嬴駟臉色陰沉,尚未開口,國尉車英霍然站起戢指怒斥,「六國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干我國政!還當今日秦國做二十年前之秦國么?老秦人一腔熱血,十萬銳士,怕甚六國結盟?!請國公下令,趕出六國使者!」
太廟令杜摯卻站了出來,「臣啟國公,六國之言,大可不睬。然則商鞅之罪,不可不論。日前商鞅伏法之際,尚大逆無道,竟在軍前公然誅殺元老大臣公孫賈。此等淫威,千古罕見!領軍將官縱容首逆,三千騎士坐視濫殺,實為情理難容。臣請論商鞅斬刑。領軍將官並旁觀騎士一體連坐!」
此言一出,另開話題,殿中頓時嘩然。白縉站起高聲道:「商鞅謀逆作亂於商於,濫殺世族於變法,開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殺商鞅,天理何在?!」
老態龍鐘的甘龍顫巍巍站了起來,大有劫後餘生的悲憤之相,他艱難的躬身做禮,突然放聲痛哭,嘶啞蒼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慘的飄蕩著。嬴駟不悅道:「老太師有話便說,何以如此失態?」甘龍驟然收住哭聲,「臣啟國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當處極刑也!」
「請老太師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龍感慨唏噓,字斟句酌,分外莊重,「其一,謀逆作亂。其二,蠱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貴族,動搖國脈根基。其六,無視先君,欺凌國公。其七,任用私人,結黨亂政。其八,軍前私刑,蔑視國法。其九,私調大軍,威脅咸陽。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惡不赦,豈容此等人於天地間招搖過市?!」
殿中一片沉寂。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將所有人都驚呆了,連世族元老們也是驚駭莫名!他們將商鞅恨得咬牙切齒,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個「謀逆」也是睜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連他們自己也覺得經不起認真追究。可是,素來以「大儒」自詡的老甘龍竟然一口氣數出商鞅的「十大罪狀」!除了「謀逆作亂」一條在意料中外,其餘罪狀竟還真象那麼回事兒,從施政到治學,從變法到用人,從公務到私情,無一遺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條,一下子就將商鞅打入了卑鄙齷齪的宵小之徒,竟還真是杯弓蛇影,令人心驚肉跳!
這種羅織之能當真是老辣刻骨,幾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頓時感到一陣冰涼。
魏國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頗具書生氣,遇上能將「白」說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的興味盎然,要和對方較勁兒。當初惠施說「馬有三耳」,能者大嘩,惠施竟和這些人論戰了三天三夜!「白馬非馬」、「雞三足」的命題也一氣被激發了出來。今日做特使來到秦國,竟然在朝會上遇見了如此特異老能,頓時興緻勃發,竟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請教前輩,足下以為,重婚非婚,不當做罪。何也?婚為一,重婚為另一,重婚與婚,婚與重婚,本為兩端,名實相異。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則非婚。前輩以為然否?」
甘龍正在沉迷的品嘗「十大罪狀」的驚人效果,自感塊壘稍消,通身舒坦得難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個紅衫胖子,滿口繞辭兒使人茫然如墮煙霧。甘龍講究儒家正道,素來不苟言笑,眼見此人伶牙利齒,語速飛快,一連串的拗口突兀之辭,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氣攻心,憤然大喝:「豎子何許人也?竟敢攪鬧國事?!」
「前輩差矣。豎子非人,人非豎子,豎子與人,焉能並稱?如同國事非事,事非國事。亦如前輩非人,人非前輩。名實不清,焉得論理?然否?」惠施認真應對,全然不以為忤,與甘龍的憤激恰成滑稽對照。
肅殺的殿堂突然爆發出轟嗡大笑,深居簡出的元老們笑得最為暢快。
甘龍氣得渾身哆嗦,悶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在了太師席上!
殿堂頓時騷動。有人湧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師,有人高喊太醫,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猶未盡連連咳嗽……惟有嬴駟平靜淡漠得沒有看見一般,大袖一揮,「散去朝會。」起身徑自去了。車英走到景監面前低語幾句,扶起景監出了大殿,登車直駛商君府。
昔日車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蕭瑟,門前空曠無人,院中黃葉飄零,秋風吹過,倍顯凄傷。走進第三進,景監車英二人頓時愣怔——庭院中跪滿了僕人侍女,人人飲泣,個個憔悴!
「家老,緣何如此?」景監急問。
「上大夫!國尉……」老總管一見二人,悲從中來,老淚縱橫,竟是泣不成聲。
車英忙問瑩玉的貼身侍女。侍女哭訴說,公主將自己關在寢室已經兩夜三天了,不許任何人進去……車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門,「公主,我乃車英!快開門!」
屋中卻是悄無聲息。
「車英,撞門!」景監話音落點,車英肩膀猛力一撞,門閂咣當斷開!
兩人衝進寢室,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個白髮如雪的紅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著,面前牆上掛著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畫像!
「公主……」車英哭喊一聲,跪到瑩玉面前。美麗的瑩玉公主已經枯瘦如柴,空洞乾枯的眼睛卻大大的睜著,蒼白的面容覆蓋著雪白的散發,氣息奄奄,行將自歿……車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監急道:「車英,去我家!」
到得景監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見瑩玉的慘烈之象,竟是悲聲大放。景監忙吩咐十六歲的女兒給瑩玉燉了一鼎濃濃的羊羹。令狐強忍悲傷,親自給瑩玉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著瑩玉昏昏睡去。景監和車英淚眼相對,商議如何安置瑩玉?車英說,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裡去養息。景監說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連公主也保不住。最後,倆人商定相機探監,徵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瑩玉終於醒來了,第一句話就是,「雲陽國獄……我,要見他……」
景監二話沒說,讓車英和妻子令狐守著公主,自己匆匆到宮中去了。嬴駟沒有阻攔,而且讓景監給商君帶去了兩壇他最喜歡的趙酒,同時命景監責令獄吏善待商君,否則殺無赦。景監回到府中,和車英準備了一番,便要出發。令狐卻堅持要親自看護瑩玉,景監想了想,便讓妻子和瑩玉同坐了那輛垂簾篷車。車英見景監病體衰弱,堅執讓景監乘坐軺車,他自己帶領二十名騎士隊護衛。
出得咸陽北門,上了高高的咸陽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餘里,進入了涇水中游的山地,便見遙遙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這就是天下聞名的雲陽國獄。
這裡有一條小河流,從東北深山流來,曲曲折折飄若柔雲,老百姓便叫她雲溪。雲溪在中山流入涇水,與涇水形成一個夾角地帶,水草豐茂,林木蔥蘢。夾角雲溪的北岸有一個老秦人的農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為雲陽。秦獻公時,都城櫟陽太小,不宜建造牢獄,秦人的半個關中又面臨魏國強大的軍事壓力,關押罪犯也有危險。建造在隴西後方倒是安全,卻又距離都城太遠,給執法帶來很大不便。幾經查勘,堪輿家便選中了距離櫟陽二百多里的涇水山區。這裡距離關中平原很近,雖非南山那樣的崇山峻岭,卻也是黃土地帶罕見的一片岩石山區,地形險要,易於看守關押。堪輿家們說,雲陽山勢威峻,水流凜冽,暗合法刑肅殺之秋德,宜於建造牢獄。於是,三年之後這裡便有了一座遠離人煙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軍營。那時侯,犯人大多罰為各種苦役(包括軍隊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僕役),需要關押的很少,大都是官員、世族、國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獄本身不需要很大,卻要求堅固險峻,能夠有效防止劫獄。所以,秦國只有這一座監獄——雲陽國獄。除了管理牢獄的一百多名獄吏獄卒,牢獄外的峽谷出口,還有一個千夫長率領的五百名甲士經年駐守。這支「軍隊」很特殊,名義隸屬廷尉府,但卻只聽國君號令。沒有國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國獄,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車英前行,到得小軍營前向千夫長出示了嬴駟的令箭。一行車馬便穿過營地中間的車道,駛到了城堡門前。這座城堡沒有任何標誌,箭樓極高而窄小異常,城牆全部用青色岩石砌成,閃著青森森的石光。門前沒有任何崗哨守護,石門緊緊關閉,就象一座廢棄的古堡。
軍營千夫長已經隨後趕到,向高高的小箭樓「嗖兒——!」的射上一支響箭。
小箭樓的望孔中探出一個半身人頭,高喝:「出示令箭——!」
車英舉起黑色令箭,一揚手「嗖!」的飛向瞭望孔。半身人準確的一把抄住。有頃,厚重的城門軋軋啟動,只開了僅容一人側身通行的一道細縫。景監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衛士拿了酒罈,車英抱了一隻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過了狹窄的門縫。
剛剛進去,身後碩大的石門就軋軋關閉了。
城堡中沒有陽光,幽暗一片。一個獄吏迎了上來,恭謹問了各人官職姓名與探視何人等。聽說是探視商君,立即命兩名獄卒用軟架抬了公主,將三人曲曲折折的領到城堡最深處的一座獨立石屋前。打開門進去,一股潮濕的霉味兒撲鼻衝來!景監嗆得連連咳嗽。又走過長長的幽暗甬道,才依稀看見粗大的鐵柵欄。
「景監?」鐵柵欄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和一陣噹啷啷的鐵鏈聲。
「商君——!」景監車英喊出一聲,頓時淚如泉湧。
獄吏打開鐵柵欄,向眾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個月,商鞅的鬍鬚已經連鬢而起,瘦削蒼白,除了那雙銳利明亮的眼睛,讓人簡直不敢相認!商鞅看見被抬進來的白髮妻子,俯身端詳,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眼中淚水卻只是撲簌簌的涌流……此情此景,無須解釋,屋中人盡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瑩玉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臉龐,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撫著商鞅的面頰,「夫君……苦,苦了你啊!瑩玉無能,生為公主,連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氣咽住,竟又昏了過去!
商鞅大急,鐵鏈一揚,「鏘!」的一聲便將一隻酒罈的脖頸齊齊切斷,雙手抱起酒罈咕咚咚猛喝一陣,頓時面色漲紅!他將瑩玉的身體平放在草席上,輕聲道:「你們在門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監三人退到門外甬道,卻都緊張的望著牢房內不敢出聲。
幽暗之中,依稀可見商鞅輕輕鬆開瑩玉的裙帶,盤坐在三尺開外,兩手平推而出,一片隱隱白氣便覆蓋了瑩玉全身。白氣漸漸變濃,瑩玉臉上變紅泛出細汗。商鞅又將瑩玉兩腳擱在自己腿上,兩掌貼住她的兩隻腳心。片刻之間,便見瑩玉頭上冒出一股隱隱可見的黑氣,漸漸的越來越淡……商鞅頭上大汗淋漓,顧不得擦拭,又退出兩三尺外,長吁一聲,平靜的遙遙撫摩瑩玉全身。彷彿有一種輕柔超然而又具有滲透性的物事進入瑩玉體內,她面色漸漸紅潤了,臉上猶如嬰兒般恬淡,顯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閉目喘息,臉上紅潮退盡,蒼白得虛脫了一般,片刻養神後,向門外輕聲道:「進來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關切的看著地上的瑩玉。商鞅疲憊的笑了,「沒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經快要瘋了……我用老師的昏眠秘術,總算將他救了過來。她大約一個月後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現下將她抬到院中,找塊太陽地讓她暖睡。」
令狐哽咽著答應一聲,叫來兩名獄卒用軟架抬出瑩玉。獄吏將她們領到唯一的一塊陽光角落,還拿來一塊乾淨的棉被。令狐給瑩玉蓋上,守在旁邊竟哭得淚人兒一般。
牢房內車英問:「商君,公主該當到何處養息?」
商鞅:「瑩玉之根本是養息心神,淡出悲傷。唯有玄奇能幫助瑩玉養心。想辦法送到玄奇那裡去吧。將來轉告瑩玉:不要自責,我很高興自己的生命徹底溶進了秦國;如果她是我,她也會如此的。」
車英、景監粗重的一聲嘆息,只有含淚點頭。
「景監、車英,我們三人從變法開始就是一體,情逾同胞手足。你倆謹記,至少兩年內不能辭官。維護新法,國君還要借重你們。」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景監面色更加蒼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監已經心灰意冷,提出退隱。既然商君如此叮囑,景監自當為維護新法撐持下去。」
車英忿忿然道:「為拿商君,國君煞費苦心。軟禁王軾,支開公主,困住上大夫,虛假軍情調我離都。前日朝會,又裝聾作啞,縱容六國特使。凡此種種,令人寒心,車英實在無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維護新法大局,車英亦當與上大夫共同撐持了。」
見商鞅目詢,景監便將前日朝會的情景說了一番。商鞅思忖點頭,「國君有他的成算預謀。他是有意讓六國特使施加壓力,便於對我處置。將來一旦騰出手來,他就會以『六國合謀,逼殺商鞅』為由,對東方師出有名。莫得擔心,國君對山東六國絕不會手軟,對世族元老也絕不會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豈有他哉?」
景監:「倒也是……甘龍被惠施氣得吐血,他竟不聞不問。」
車英:「雖則如此,也忒過陰險歹毒,難成大器。」
商鞅笑了,「車英啊,權力功業如戰場,歷來不以德行操守論人。我也說過,大仁不仁。只要他堅持新法、剷除世族、力爭統一,就有大德大操。錯殺功臣,小德之過也,無失大德。」
景監慨然嘆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難,天下何堪?」
「啊,別如此說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為了名節大業。設若新法失敗,商鞅還有幾多價值?老甘龍肯定要惡狠狠說,以身沽名,心逆而險!」商鞅不禁一陣大笑。
景監車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商鞅恍然道:「車英啊,我們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劍,荊南不用了,還在我府中。瑩玉醒來後你取將出來,還給嬴虔,那劍對他還是有大用場的。」
「好吧。」車英答應了。
景監肅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瞞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監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釋然笑道:「何須每件事都讓我知曉?」
景監:「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長史,便與書吏們輯錄商君之治國言論,整理成篇,分類抄寫。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謄清在羊皮紙上。今日帶來,請商君瀏覽斧正,以使商君之學流傳後世。」說罷,打開帶來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紮整齊的羊皮大書。
商鞅一陣驚愕,又深深感動了。要知道,自辭官不成大難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無法繼續完成只寫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聽景監一說,連忙打開景監遞過的目錄卷,一眼看去,整整齊齊二十四章:
更法第一墾令第二去強第三說民第四
算地第五開塞第六壹言第七錯法第八
戰法第九立本第十兵守十一靳令十二
修權十三徠民十四刑約十五畫策十六
境內十七弱民十八御盜十九外內二十
君臣二一禁使二二慎法二三定份二四
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卻鞅一大心志,鞅此生無憾矣!」
景監連忙扶住商鞅,「份內之事,還請商君過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寫的那幾篇,農戰、賞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幾章瑩玉收藏著,找她拿出來補上吧……我可能沒有時間逐一訂正了,景兄相機斟酌吧。」
景監含淚道:「此書就叫《商君書》,商君以為如何?」
商鞅點頭微笑,「來,我三人共干一碗,以示慶賀!」
車英提起酒罈斟滿三個大陶碗,三人舉碗相碰,一飲而盡。
天色將晚,景監車英方才依依不捨的含淚離開。出得國獄,與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咸陽,否則觸景生情,她會再次發生危險。於是便議定由車英帶領十名衛士,直接護送公主去陳倉河谷找玄奇。令狐堅持要護持公主同去,車英卻擔心景監病體,再三勸住令狐。兩隊人馬在暮色中分道揚鑣,景監夫婦向了東南,車英一隊向了西南。
這天,咸陽城發生了驚人的事件——國人聚眾數萬,在咸陽宮廣場為商君請命!關中百姓也陸續湧來咸陽,請命人海不斷擴大,官府束手無策!
入夜,嬴駟來到宮中最高的望樓上向廣場瞭望。但見朦朧月色中,萬千人頭涌動,哄哄嗡嗡的人聲猶如隱隱海潮。請命的白色大布彷彿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搖飛動!時而有人憤激的高聲陳情,不斷引來陣陣高呼,「為商君請命!」「還我商君!」「變法無罪!」的呼聲此起彼伏……如此聲勢的庶民請命,在戰國以來還從未有過。嬴駟倒沒有驚慌恐懼,但卻實實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為的就是穩住民心,誰想還是引來了如此聲勢浩浩的國人請命,真有些不可思議!嬴駟相信,除了商君功業威望的感召,這裡一定還有一種力量在蓄意煽動推波助瀾。這種力量不是別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國間諜,他們明裡堅請殺商鞅以謝天下,暗裡卻傳播流言,鼓動庶民請命,希望秦國徹底大亂!六國期盼秦國跨掉進而瓜分之,世族企圖藉此證實新法易於威脅公室,進而一舉恢復舊制。民眾力量,只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子而已。這就是國政戰場。嬴駟公室、世族元老、六國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誰能踏穩民眾這塊基石?
嬴駟公室將來要藉助民眾壓力,徹底剷除世族根基,就絕不能直接開罪於老秦國人!然則目前卻因要處置商鞅,卻與自己的長遠基石——民眾發生齷齪;同樣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與自己的兩大死敵——世族元老和六國外力結成暫時同盟。一個商鞅橫在中間,利害衝突就頓時複雜起來。當此之時,動用鐵騎甲士對付庶民請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東六國與秦國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樣一來,無疑會使秦國崩潰!老秦人樸實憨猛,極重恩義。儘管商鞅也刑殺了許多庶民,但商鞅變法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豐厚好處,民眾就死心塌地的擁戴他,甚至不惜跟著他造反!如此國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脅他們,無異於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嬴駟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壓根兒就沒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對這種聲勢的請命聽之任之,則同樣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這裡。
觀望思忖良久,嬴駟猛然心頭一亮,匆匆下瞭望樓,乘坐密簾篷車從後門出宮,直駛學人名士居住的東區。
中夜時分,一輛軺車轔轔駛進宮前廣場!請命百姓以為來了國君特使,頓時從朦朧中醒來,一片嘩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圍了過來。卻見軺車上走下一個布衣竹冠三綹長須的士子,他隻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台階,向下廣場民眾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聽我說幾句實在話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聲喊問。
布衣長須者高聲回答,「我乃雲陽趙良,剛剛從齊國稷下學宮回來。」
「你是奉命來得么——?」又有火把搖晃。
「父老兄弟姐妹們,盡人皆知,秦趙同宗,我趙良便是老秦人!我並非奉國君之命而來,我是剛剛從臨淄歸來,驚聞國人舉動,特意來說一番自己的心裡話。父老們讓說則說,不讓說我則不說。」趙良極為誠懇。
「請先生說吧!」「對!趙氏兄弟是秦國名士,有見識!」兩個老人高聲答應。
眾人晃動著火把呼應,「先生請說——」
趙良向台下人海遙遙拱手,「父老們,兄弟們,姐妹們,商君蒙難,舉國痛心,此情此理,朝野盡知。為商君請命,也是我老秦國人之良知。然則,父老兄弟姐妹們須得明白,商君之難,天命所系,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變法,使秦國富強而六國震恐。我在齊國就已經知道,六國於先君新逝之際,以聯兵攻秦為脅迫,請殺商君。以秦國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戰勝六國聯軍。當此之時,商君主動請獄,國君不得已而為之!趙良聽得消息,惟恐國人鹵莽請命,國中生亂,使六國有可乘之機,忙日夜兼程趕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亂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國人赤心,沒有派兵刑治。趙良勸父老們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戰,奉行新法。他日秦國強大時發兵山東,為商君復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鑒……」趙良慷慨唏噓,說得痛心疾首。
一番話入情入理,廣場上頓時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性寬厚憨直,覺得此人不象誆騙,便相互觀望著,希望聽到有見識者評判的聲音。一個人高聲道:「就說嘛,國君豈能忘恩負義?」「有點兒道理。不過還是不能殺商君。」又有人高喊。「不對!」一個中年人高聲道:「趙良兄弟趙亢被商君處死,焉知他不是誆騙國人?」「對!有理!趙良,你做何說?!」一片呼喊之聲。
趙良雙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們,問得好!趙良胞弟的確被商君處死。然則那是趙亢身為縣令觸犯新法所致,趙良若記恨於商君,豈非枉為天下名士?此點商君亦曾問過趙良,趙良之回答與今日一般無二!父老們謂予不信,請與我同赴國獄,請商君做證如何?」
又是全場默然。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老夫之見,先生乃真心實言,國人當三思而行。眾位以為如何?」
「有道理。聚在這裡使國君難堪,我們回家吧。」有人呼應。
「回家。誰要殺商君,回來與他們拼了!」
……
漸漸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象小溪一樣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宮中望樓上的嬴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前338年,秦孝公病危,想傳位於商鞅,商鞅推辭不接受。同年,秦孝公去世,其子惠文王嬴駟即位,即秦惠王。這時,商鞅想要告老退休,有人向秦惠王說:「大臣功高蓋主就會危害國家社稷,對身邊的人過於親近就會惹來殺身之禍。現如今秦國的男女老幼只知道商鞅的新法,而不知道君上您。況且君上您與商鞅有仇,願君上早下決斷。」
正在這時,公子虔等人藉機告發商鞅謀反,秦惠文君於是派人捉拿商鞅。商鞅逃亡至邊關,欲宿客舍,客舍主人不知他是商君,見他未帶任何憑證,便告訴他說「商君之法」(即商鞅之法)規定,留宿無憑證的客人是要「連坐」治罪的。商鞅感嘆「制定的新法竟然遺害到了這種地步」,這就是成語「作法自斃」的來歷。
商鞅想逃到魏國去避難,但魏國因他曾經背信攻破魏帥,並生擒公子昂,拒絕他入境。無奈,商鞅便潛回到他的封地商邑,立即組織邑兵北出擊鄭國(今陝西省華縣)。秦國遂發兵討之,商鞅兵敗,被殺於鄭國黽池(今河南澠池)。其屍身被帶回咸陽,秦惠王又下令處以「車裂之刑」,商鞅的家族人員也被殺害。商鞅雖死,他所推行的新法並沒有被廢除,而是一直影響著秦國乃至以後的秦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