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儀匆匆走了,安邑還有許多事等著他辦。
蘇秦便開始忙起來,除了準備上路物事,便沉浸在書房裡瀏覽搜集到的秦國典籍。過了幾天,一切就緒,就準備次日西行去秦國了。天剛暮黑,四弟蘇厲來雷鳴瓦釜小院送飯,說老父從宋國回來了,估摸一會兒就會來二哥處。蘇秦對父親很是敬重,正為不能向父親辭行感到遺憾,聽說父親回來了自然高興,連忙用飯,準備吃完飯就去拜望老父。誰想就在他與蘇厲走出小院時,卻見父親迎面走來。
「父親。」蘇秦看見老父疲憊的步態,心中一陣酸熱,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親。
名動洛陽的蘇亢,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他點了點頭,只是拂開了蘇秦要扶他的手,卻沒有說話,徑自往院中走來。蘇秦素知父親寡言少語,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說,便也不再多話,陪著父親默默走進了院中。
進廳堂坐定,蘇厲重新點亮了銅燈,蘇秦給父親捧來了一杯鮮綠的春茶。老人依舊只是默默啜茗。蘇秦便坐在父親對面,將張儀來訪以及自己的謀劃說了一遍:「父親,孩兒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親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勞碌了。蘇氏已經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親早當在家頤養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蘇秦於心何安?」
老人一直凝神地聽著,彷彿沒有看見兒子含淚的眼睛,也沒有理會兒子最後的話題,若有所思沉默了許久,終是滯澀開口:「何去何從?憑你的學問見識便了。為父惟有一想,你自揣摩:無論厚望於何國,都應先說周王,而後,遠遊可也。」
蘇秦大為驚訝——自他離家求學,父親從來不與他交談政事。他偶然向父親談及天下大勢,父親也只是留神細聽,從來不問不對。今日,老父卻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當真令蘇秦莫名驚訝!蘇秦深深知道,老父親久經商旅滄桑,遇事不斷則已,斷則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則,要將奄奄一息的洛陽王室做第一個遊說對象,在任何策士看來都是不可想像的荒誕之舉,更何況蘇秦這樣的名門高士?但無論如何荒誕,蘇秦都沒有立即回絕。他了解父親,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經站了起來,看著茫然若有所思的兒子,淡淡地說了一句:「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說完便徑自走了。
這一夜,蘇秦竟是無法入睡,索性便到莊園中轉悠漫步。
春寒雖在,夜空卻是碧藍深邃,星光閃爍,分明隱藏著天地間無窮的隱秘。蘇秦仰望星空,終於找到了那顆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是洛陽周王室的國運之星。在占星家眼裡,填星乃是黃帝之星、德政之星、「執繩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這顆填星晨出東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間,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個周天,活似一個至尊老人在眾多兒孫家輪流居住!故此便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極為明亮,直與北極星不相上下,填於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認出那燦爛的光華。可是,目下這填星竟是隱隱約約地填在東方房四星之中,暗淡發紅,幾乎要被湮沒!蘇秦雖然不精於占星之學,但跟隨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師修學十餘年,耳濡目染,對星象基本變化的預兆還是清楚的。老師曾說:填星在周平王東遷洛陽後就漸漸暗淡了,近百年以來,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陽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的周室也確實已經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沒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樣,已經湮沒在戰國大爭的洶洶潮流之中。
這樣的王國,值得去殉葬么?
蘇秦並不完全相信這種神秘兮兮的占星學,他修習的是實實在在的策士謀略之學。要說星象,他更欣賞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但因為對星象學有所了解,反而是經常在夜裡總要習慣性地抬頭端詳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將有何種「預言」流傳。師弟張儀更徹底,經常嘲笑他在山頂觀星是「蘇秦無事憂天傾」,經常取笑地問他:「蘇兄呵,可知上天要將我填到哪個坑裡呵?」蘇秦則總是微微一笑:「學不壓身。我還想做甘德、石申的學生呢,要不要再做一回師兄弟?」
遐想之中,一陣寒風撲面,蘇秦頓時清醒過來。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陽,肯定有他的道理。父親是久經滄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對洛陽周室的奄奄待斃視而不見。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何在呢?
「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老父最後的話猛然跳了出來!蘇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陽遊說,意不在於周王重用,而在於向天下昭示氣節!生為王畿子民,在母國奄奄待斃時不離不棄,敢於做救亡圖存的孤忠之士,傳揚開來,這是何等的高潔名聲?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齊二人沒有任何功業,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滅亡後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於是乎便名滿天下!
看來,老父的心思頗有殷商遺老的印痕,由對伯夷叔齊的敬重而生髮出對兒子的唯一要求。雖然是個很老派的謀劃,若公然與新派名士商討,一定會引來滿堂嘲笑。但細細一想,這個很老派的謀劃,卻恰恰符合了權力場亘古不變的名節要求。從古自今,無論是官場廟堂還是山野庶民,人們都敬重忠誠氣節,都蔑視反覆無常。交友共事、建功立業、居家人倫、廟堂君臣,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從來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節!庶民不忠不義,毀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義,毀掉的便是邦國命運。惟其如此,「忠臣義士」便成為當世諸侯取士用人的一個基本尺碼。大爭之世,那個國家都有倏忽間興亡傾覆的可能,誰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盡皆忠義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豈有他哉?而一個遊說天下建功立業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懷疑為朝三暮四的無行才子,若在大動之前便證明了自己的高風亮節,無異於獲得了一方資望金牌,豈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蘇秦對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變次序,先行入洛陽覲見周王,視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覲見周王呈獻何等興國大計呢?總是要有一番說辭的,沒有驚世之策,豈有名節效果?蘇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閃爍的群星中尋找那個閃光的亮點。
突然之間,他放聲大笑,對著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後,蘇秦騎了一匹尋常白馬,布衣束髮,出得蘇庄便向洛陽王城走馬而來。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陽正中,幾乎佔了整個大洛陽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東遷時,洛陽城已經是函谷關外拱衛鎬京的要塞重鎮了。那時侯,洛陽就屬於天子直轄的王畿,而沒有分封給任何一個諸侯國。經過東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斷擴建,洛陽已經堪堪與當年的西周鎬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陽雖不如鎬京那樣居於關中而易守難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勝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環繞(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衛(黃河與三川的八處渡口),沃野千里,溝洫縱橫,較之關中卻是更加廣闊豐饒。尤其是經過戎狄之亂,洛陽更顯出了它優於鎬京的最突出之點:與西部戎狄有著較遠的距離,更為安全可靠!西面的關中與函谷關,便恰恰成了抵禦戎狄的堅固屏障。那時侯王權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脅便在於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勢,洛陽就顯得特別適合於做京師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動亂,大舉入侵中原,東周都城洛陽雖然經受了巨大的衝擊,卻終究巋然不動,最根本之點就在於洛陽地處中原,諸侯勤王極為便捷。於是,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才能極有成效,全部將戎狄驅逐出中原腹地。
那時侯,國人無不驚嘆天子神明——東遷洛陽,挽救了周室!
然則,滄桑終是難料。戎狄消退了,諸侯卻迅速坐大,王權也無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遠離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卻翻騰得驚天動地,洛陽王畿竟也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百餘年下來,諸侯變著法兒蠶食,洛陽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縮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陽國人傷心之餘,又每每懷念四面要塞的鎬京,認定東遷洛陽竟是毀了周室!
就這樣背負著周王朝的興衰榮辱,走過了三百多年,洛陽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樣老了。高厚拙樸的城牆,堅固巍峨的箭樓,盡皆年久失修,城磚剝落,女牆破裂,鍾鼓鏽蝕,樓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輝的四十里城頭,如今竟只有些許老兵在懶洋洋地轉悠,寬闊的護城河堤岸也是雜草叢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發著腐腥味兒的綠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門,終日洞開著。護城河上破舊的弔橋,也是終日鋪放著,竟至斷了鐵索埋進了泥土,變成了固定的土木橋。城門洞外,則站著一排衣甲破舊的老卒,對進出人等不聞不問,卻是泥塑的儀仗一般。
洛陽的衰老,令蘇秦感到震撼。
身為王畿國人,進出洛陽自是家常便飯。然而,蘇秦對洛陽卻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少年離家求學,洛陽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一座碩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輝煌的王城宮殿。出山歸來,進出洛陽不知幾多,卻也竟是熟視無睹,從來沒有留意過洛陽的變化。十多年修學遊歷,蘇秦對天下潮流時勢了如指掌,對大國新城的興旺氣象也頗為熟悉,臨淄、安邑、大梁、新鄭、咸陽、邯鄲、郢都、薊城,所有這些著名都會,他都能如數家珍般評點一番,惟獨對王城洛陽卻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經是昨日大夢,洛陽王城也已經是過眼雲煙,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幾乎沒有任何的具體感知。
今日,當蘇秦以名士之身進入洛陽,要對周天子獻上振興大計時,才發現自己對洛陽是多麼生疏!一路行來,仔細打量,竟是感慨萬千。在當今天下,惟有洛陽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禮》規範:「農人井田,工賈食官」,一切都由國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國府,再也沒有力量承擔這細緻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鋪,一切都在鬆弛地潰爛著。目下正是春耕時節,農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連平日最熱鬧的官市也是人跡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傳出叮叮噹噹的錘鍛聲,使人感到這座城池的些許生氣。蘇秦油然想到了臨淄齊市與咸陽南市,那真是市聲如潮,綿延數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揮汗如雨,置身市中,當真是一片生機勃勃!兩相比較,洛陽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尋常時日,總是振振有辭地評說洛陽王室的奄奄待斃,實際上卻並無真實體味,如今身臨其境,用心體察,方實實在在地感到了這個輝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進入王城,蘇秦已經不再驚訝了。只是他沒有想到,覲見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宮牆外,無所事事的守軍對有人覲見天子似乎感到很詫異,問了姓名國別,聽說是洛陽國人,領哨將軍便揮揮手叫過城門內一個小內侍:「領他進去便是。」
走過寬闊幽深的門洞,便是天下聞名的王場。
這片包圍在龍樓鳳闕中的廣場,全部用三尺見方的白玉岩鋪成,兩邊巍然排列著九座大鼎,中間形成寬約六丈的王道。這便是象徵王權神器的九鼎?那時侯,九鼎是王權的標記,具有無上的神聖與權威,如同後來的傳國玉璽一樣,誰擁有九鼎,誰便名正言順地擁有天子權力。九鼎分別代表著天下九州,鼎身鑄刻了本州地貌,鑄刻了人口物產與朝貢數字。這巍然九鼎立於王城,曾經意味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權。百餘年來,諸侯國舉凡向王權挑戰,第一件大事便是圖謀取得九鼎。從楚莊王問鼎中原之後,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國密切關注的王權神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人們其所以還能記得洛陽,十之八九,是因為洛陽有至高無上的天賦權力的象徵——矗立在這裡的九鼎!
逐一凝望著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蘇秦眼前油然浮現出使節雲集山呼萬歲的盛大儀典,不禁一聲深重的嘆息。宮殿依舊,九鼎依舊,這裡卻變成了空曠寂涼的宮殿峽谷,白玉地磚的縫隙中搖曳著泛綠的荒草,銅銹班駁的九鼎中飛舞著聒噪的鴉雀,檐下鐵馬的叮咚聲在空洞地迴響,九級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塵封的蛛網中永久地封閉了。
再也沒有昔日的輝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陽了。
王城裡的周顯王也很有些煩悶,總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來。
他二十三歲即位,已經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見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經雄心勃勃地要振興周室,做一個象周宣王那樣的中興之主。試了幾回身手,竟都是自討沒趣。先是蕞爾小諸侯梁國與王畿爭奪洛陽之南的汝水灌田,屢次挑釁,竟然挖斷了王畿井田的乾渠!顯王大怒,親自率領兩千兵馬與一百輛戰車興師討伐。誰想梁國附庸於韓國,「借」了韓國五千鐵騎,竟將王師殺得大敗而歸。
後來又是「東周」「西周」兩個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攪得洛陽王畿雞飛狗跳,國人不敢出城。周顯王破天荒地在王殿舉行了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並卿大夫議國朝會,決意取締先祖周考王留下的這兩塊封邑,將洛陽王畿統一到天子治下。誰想這些白髮蒼蒼的老臣們竟沒有一個贊同,反而都替「東周」「西周」請命,喋喋不休地說:分封制乃《周禮》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顯王苦笑不得,便堅持要將「東周」「西周」的朝貢禮品增加兩倍。誰知天子剛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齊亢聲死諫,說從三皇五帝到湯文周武,諸侯朝貢歷來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戰國一樣將貢品變為賦稅,王道德政何在?吵鬧了一整天,竟是什麼也不能擅動,氣得周顯王拂袖要去。
誰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顏直諫,責以「我王有違禮法,朝會失態」。周顯王無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只得坐下來聽老臣們聒噪,直到散朝也沒說一句話。
從那以後,一百餘里的洛陽王畿,便固定裂為三塊:東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攪鬧得不可開交。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東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貢,兩周就一齊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顯王就想在小事上來點兒氣象,一搭手,竟還是不行!
顯王通曉古樂音律,要將王室的鍾樂《周頌》重新編定演奏。消息傳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與東周公、西周公聯袂進諫,堅稱「禮樂天授,不能擅改」!無可奈何,只得作罷。後來,周顯王又想改制王室禁軍的禮儀與侍女內侍的服裝。還沒動手,便「朝野」嘩然,似乎天要塌將下來一般!再後來,周顯王便想將王殿與九鼎廣場整修一番,便與尚坊官員計較商議。誰料尚坊官員竟搬出了《王典》,說觸動神器要舉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齋戒一月,方可擇吉動工。天子府庫空空如也,何來財力舉行祭天大典?周顯王只好嘆息一聲作罷。
百無聊賴,周顯王便想起了魯國孔子的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與幾個內侍侍女消磨在圍棋案前打棋博採,倒也優遊自樂。誰知又是好景不長,骨鯁老臣與襲爵幼臣竟一齊發難,辭色肅然地責備天子「嬉戲玩物,徒喪心志,不思振作,何顏得見先祖?!」一氣之下,周顯王燒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頭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個真命天子,竟是什麼事也做不得。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嘆息之餘,周顯王竟覺得孔子這老頭兒是個知己了。
雖則如此,周顯王畢竟豁達,很快就將天子生涯簡化為一日三件事:吃飯、睡覺、觀樂舞。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餓了就吃,吃得極少,時間卻長得驚人!睡覺則全無規則,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總能睡個幾十次。樂舞則是十二個時辰內將《風》《雅》《頌》一首挨一首地奏將過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結束。周顯王不圈不點不評,只是聽只是看,往往是長夜競日的樂舞聲中,天子已經沉沉睡去。待舞女樂師們睡著了,周顯王卻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品評著東倒西歪的各種睡態,高興了便摸摸這個翻翻那個,不亦樂乎地獨自大笑一通。
歲月如梭,倏忽間便過去了三十二年。
一個英氣勃勃的王子,變成了白髮皓首的老天子,周顯王總算習慣了這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活法兒,漸漸的,那種「難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變得自然平淡起來。
今日,周顯王卻又有些不耐。他在夢中朦朦朧朧聽到了鍾鼓樂舞和肅穆清雅的《周頌》,「執競武王,無競威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鍾鼓煌煌……降福簡簡,威儀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業的悠遠歌聲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嚇得樂師舞女們竟是齊齊匍匐,不敢抬頭。
「起去起去!不關爾等事。」周顯王揮揮手,破例地點了一首《秦風》:「奏那個那個,噢,對了,《蒹葭》。」當高亢悠遠而又略帶蒼涼的樂曲奏響時,周顯王便低聲和著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漸漸的,他竟是又朦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長的呼嚕聲,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樂了?」周顯王突然睜開了眼睛,習慣了和樂入睡,他竟被這突然的寂靜驚醒了。
「稟報我王,洛陽名士蘇秦求見。」一個領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見?」周顯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誰?哪個名士?」
「稟報我王,洛陽蘇秦。」
「蘇秦是誰?洛陽還有名士?」周顯王念叨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那就,讓他,進來吧——」
「小臣啟奏:我王當更衣正冠,升殿召見,方有王室禮儀。」領班侍女躬身勸諫。
「罷了罷了。」周顯王不耐地揮揮手:「讓他進來吧。」
「謹遵王命。」女官飄然出門。
頃刻間,廊下傳來老內侍尖銳的長調,「洛陽蘇秦,進殿——!」隨著銳聲長調,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清晰有力,毫無拖泥帶水的沙沙聲。
周顯王耳力敏銳,一聽之下竟離開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揮手讓樂師舞女們退了下去。
隨著女官走過了幽暗的長廊,蘇秦眼前豁然明亮,卻又是十分的驚訝。晴天白日之下,這座大殿竟是燈燭齊明,紅氈鋪地,四面帳帷,雖然空蕩蕩的,但顯然是一座富麗時新的寢宮!在洛陽王城衰頹幽暗的古典貴族的氣息中,這座小小寢宮顯得極不協調,倒象是哪個諸侯的國君寢宮。略一打量,發現中央高高的帳帷中一張長大的青銅卧榻,上面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老人,鬚髮灰白惺忪疲憊。
女官眼波示意,蘇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陽蘇秦,拜見我王——!」
《周禮》定製:士之身份與百工、農人等同,不能覲見天子,即或敬賢破例,也須匍匐大拜,山呼「萬歲」。然時世變遷,戰國之世,士人已經迅速成為天下變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長,成為一個新興的文明貴族階層。於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禮」一說。名士晉見各國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禮了。蘇秦遊歷天下,讀書萬卷,又是洛陽國人,自然知道覲見天子的禮儀,可是他卻竟然沒有以《周禮》參拜!蘇秦心思,是想試探這個深居簡出的周天子,對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說辭該定到何種程度?
周顯王卻只是慵懶地一笑:「蘇秦啊,你有事么?坐吧。」家常得象個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個樂師的坐台一指輕聲道:「先生,請坐。」
蘇秦正襟危坐,覺得那坐台還留有餘溫,不禁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這裡方才有人!暗笑之間心神一定,肅然拱手道:「蘇秦敢問我王,醉死夢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請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顯王竟打個兩三個哈欠。
蘇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興國為本。王室衰敗,天子豈能無所作為?蘇秦以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運籌得當,定可中興大業,恢復王權。」
「先生高論。」周顯王沒有絲毫驚訝,便嘉許地點了點頭。
蘇秦頓時覺得泄氣。按照他設想的對策過程,一個尖銳問題的提出,君主一定會大感興趣,追問如何中興?說辭自然就噴發而出!然則這個天子根本沒有提問的興趣,一副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無動於衷的樣子,當真大煞風景。但蘇秦的沮喪瞬間便消失了,這是出山後第一次遊說,原本就沒有指望有成,試劍沽名而已,何須當真?能見到天子陳說對策,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廢?定定神,蘇秦侃侃道:「蘇秦乃我王子民,素懷赤子報國之心,中興王業,更是責無旁貸。蘇秦的方略是:策動天下二十三個小諸侯結成盟約,以周室為盟主,組成聯軍,與七大戰國並立。而後利用戰國間的利害衝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內,王權定可中興!此乃聚眾抗強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諸侯結盟,國土約佔天下三分之一,人眾將近千萬,可徵發兵士八十餘萬,任何一個戰國都不足以與之抗衡。長久相持,周室王權當再度統領天下!」
「好——謀略。」周顯王說話間又打個哈欠揉揉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英挺俊朗的名士,彷彿來了興趣,隨和的笑道:「先生,你想過沒有,以何結盟天下小諸侯?糧食、財貨、兵器、衣甲、戰車、馬匹、鐵材、銅材、金錢,王室有么?沒有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說,二十三小諸侯天各一方,被各個大戰國擠在旮旯縫隙之中,稍有動靜,便有滅頂之災,誰敢做仗馬之鳴?」搖搖頭苦笑一聲:「蘇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蘇秦一怔,亢聲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舉起王旗,諸多難題當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難矣哉!」周顯王搖頭擺手,顯然不想再說下去。
蘇秦無計可施,嘆息一聲便想告辭。周顯王卻招了一下手,讓女官扶他下了那張特大的青銅卧榻,踱著步子慨然道:「蘇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個樊余,也勸過我振作中興。非不為也,實不能也。人力能為,何待今日?子為周人,便是國士。找個大國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經是一座墳墓了,無論誰在這裡,都得做活死人。」說完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蘇秦默然,撲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辭。
「先生,且慢了。」周顯王眼睛竟有些濕潤:「王室拮据,賜先生軺車一輛,望先生為周人爭光了。」說罷竟是深深一躬。
蘇秦大為驚訝,連忙撲地拜倒:「天子大禮,蘇秦何敢當之?謝過我王賞賜!」
「汗顏不及,何須言謝?」周顯王擺擺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帶先生去吧,尚坊青銅軺車。」便回過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蘇秦微微一笑:「先生,請。」
蘇秦恍然醒悟,跟著女官走出了燈燭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長廊。乍到陽光之下,兩人便同時捂了捂眼睛。待蘇秦放開手,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領翠綠的曳地絲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際,一根玉簪將長發攏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長纖細卻又豐滿柔軟。如此簡單的衣著,如此單純的色調,在她身上卻顯出了一種非常高雅的儀態,當真令蘇秦不可思議!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紅的臉龐。
「蘇子,請向這廂。」女子輕聲禮讓。
一聲「蘇子」,竟使蘇秦心頭驀然一陣熱流!這不經意的稱謂改變,在蘇秦卻有一種微妙的震顫。按當世習慣,稱「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雖用於卓然大家,但在非禮儀場合,卻有著敬慕親切的意味。這種微妙,非其人其時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閃,蘇秦便拱手道:「敢問女官,如何稱謂?」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蘇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領步前行。
「燕姬辛勞,蘇秦多謝了。」
「敢問蘇子:洛陽城外,今夕何年?」
蘇秦愕然止步,隨即恍然嘆息:「天上宮闕,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陽之外,早已經天地翻覆了。今歲是:齊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韓宣侯元年,趙肅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紀年已亂,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國紀年?」
「方今燕國,情勢如何?」
「燕國大而疲弱,法令國制沒有變革。然則,尚算安定。」
「蘇子離周,欲行何方?」
蘇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個最具實力的國家,一展胸中所學。」說話間不覺已到了王城府庫。這是一座有上千間堅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糧食,所有的朝貢物資及王畿尚坊製品都收藏在這裡。周平王東遷初期,這座天下第一府庫當真是滿蕩蕩盈積如山,銅幣、衣物、兵器、車輛等,多有鏽蝕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滄桑巨變,這座天子府庫便象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間便癟縮了下來,只剩下大約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個王城,只有這裡駐守著數百名老軍。箭樓下,府庫城堡的大石門緊閉著,只留了一車之道的小門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著一座司庫官署,不時有侍女內侍出入領物,倒略有些人氣。
燕姬將一面小小的古銅令牌交司庫驗看,宣明了賞賜蘇秦的王命。
老司庫滿面通紅,尷尬地笑著:「我王不知,封贈賞賜用的青銅軺車,惟餘六輛了。還都是輪破轅裂,卻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賜車,原不在富麗堂皇。蘇子以為如何?」蘇秦不禁暗暗欽佩這個美麗女子的見識,她完全知道「王車」對於他的意義,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極是,天子賞賜,原在獎掖臣民。」
老司庫說聲「如此請稍等片刻」,便進了府庫石門。大約半個時辰,咣當咣當的車聲駛出了石門道,駕車的兩匹白馬瘦骨嶙嶙,確實是毫無氣象。老司庫臉上流著細汗,將古銅令牌與銹跡班駁的軺車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蘇秦,遞過馬韁馬鞭:「可會駕車?」
「尚算不差。」蘇秦躬身一禮,從燕姬手中接過馬韁馬鞭:「蘇秦告辭。」
「別忙,我送你出王城,許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牽著馬走呢。」
古老的青銅軺車在石板地面咣當咯吱地響成一片。蘇秦富家名士,對高車駿馬熟悉不過,生平第一次駕如此破舊的王車,竟然有些局促起來,不知如何應對身旁這位美麗的女子,更不知該不該對這般王車評點一二,一時竟是無話可說。燕姬卻似乎毫無覺察,默默行走間突然問道:「蘇子家居何街?」
「洛陽城北三十里,蘇庄。」
燕姬驚訝了:「如何?蘇子不是國人么?」
蘇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變,國人出城別居已成時尚,只洛陽尚算罕見。蘇氏老宅在城內官市坊,已經做了店鋪,無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庄,定然是清爽幽靜了。」燕姬一句讚歎,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間,蘇秦覺得面前這個高貴美麗的女子封閉在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簡直是暴殄天物!脫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則,蘇秦當邀燕姬一游天下!」
「王城裡的樹葉,都難綠呢。」燕姬望著枯枝杈丫的老樹,竟是幽幽一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蘇秦慨然止步。
燕姬卻抬頭望望王城宮牆:「蘇子,今日一別,後會有期。」
「人間天上,何得有期?」蘇秦悵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蘇子莫拒人於千里之外。」說完便飄然去了。
蘇秦怔怔地凝望著那個美麗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宮牆之內,竟是良久不能移步,驀然之間,卻覺得自己在這裡長久佇立很不得體,便跳上軺車咣當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陽,已是日暮,眼見夕陽殘照,金碧輝煌的壯麗王城化成了紅綠相間的怪誕色塊,大片烏鴉在宮殿上空聒噪飛旋,隱隱的編鐘古樂夾雜其中,竟是一派莊嚴的沉淪,一派華貴的頹廢。蘇秦不禁感慨中來,猛然打馬一鞭,那破舊沉重的軺車便咣當叮咚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