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洛陽,張儀星夜趕回了安邑。和蘇秦相比,張儀卻不能那麼洒脫地不管不顧。
張家祖上本是附庸農戶,隸農身份。還在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的時候,張儀的曾祖有幸成了第一批脫籍的自由庶民,分到了兩百畝私田。曾祖勤奮力耕,晚年時已經成了殷實富戶。其時吳起正在魏國招募士兵,準備與秦國爭奪河西之地。張儀的大父便投軍做了「武卒」。吳起訓練的魏武卒是步兵,必須身穿鐵片連綴的重鎧、手執長矛、身背強弓與三十支長箭並攜帶三天乾糧干肉,連續疾行一百里方算合格,是魏軍最精銳的攻堅力量。武卒的地位與騎士同等,是很難得的榮譽。在魏國變法前,隸農子弟是沒有資格做騎士與武卒的。大父本是苦做農夫,做了武卒,便念新法功德,在軍中任勞任怨勇猛作戰,幾年後便被賞罰嚴明的吳起晉陞為千夫司馬,十年後又做了統轄萬卒的將軍。張家從此成為新興貴族。後來,吳起受魏國上層排擠,離開了魏國,大父便再也沒有晉陞。
再後來,父親一輩卻棄武從文,做了魏武侯時期的一個下大夫,主司鹽業。誰想在魏武侯死後,父親卻莫名其妙地捲入了混亂的權力旋渦,成了公子罌政敵中的一員。後來公子罌戰勝即位,成了魏惠王,父親一黨便慘遭塗炭。雖說是職位最小的「黨羽」,父親還是被放逐到離石要塞做了苦役。沒有三年,父親便在苦役折磨中死去了。那時侯,父親還不到三十歲,母親正是盈盈少婦,他們唯一的兒子張儀才只有三歲!大難臨頭,母親竟然沒有絲毫的慌亂,她賣掉了安邑城內的府邸,埋葬了父親,安頓遣散了絕大部分僕役,便搬到了安邑郊外的僻靜山谷。遷出後,母親切斷了與官場的所有「世交」,也切斷了與族人的一切往來,帶著幾個義僕,便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谷里艱難謀生。
那時侯,母親最大的事情,便是為小張儀尋覓老師。
也是機緣湊巧。兩年後,這幽靜的山谷居然撞來了一位雲遊四海的白髮老人。老人在山溪邊遇見了唱著《詩》採藥的小張儀,問答盤桓了大半個時辰,老人便帶著小張儀找到了張家簡樸幽靜的莊園。老人說了他的名號,母親竟是喜極而泣大拜不起。老人只說了一句話:「此子難得,乃當世良才也!」便帶走了小張儀。倏忽十三年,張儀沒有回過家,母親竟然也沒有到山裡找過他。
張儀出山歸家,不到四十歲的母親卻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嫗了。偌大莊園,只有一個老管家帶著三個僕人料理。張儀心痛不已,決心擱置功業,在家侍奉母親頤養天年。誰想母親卻是個剛強不過的女人,見張儀守在家裡不出門,便知兒子心思。一日,母親命小女僕喚來張儀,開門見山問:「儀兒,你修學十餘年,所為何來?」
「建功立業,光耀門庭。」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母親冷笑:「你習策士之學,卻離群索居,竟是如何建功立業?」
「母親半世辛勞,獨自苦撐,雖是盛年,卻已老境。兒決意在家侍奉母親天年,以盡人子孝道。」張儀含淚哽咽著。
母親正色道:「論孝道,莫過儒家。然則孟母寡居,孟子卻遊說天下。孟子不孝么?孟母不仁么?你師名震天下,你卻不識大體,拘小節而忘大義,有何面目對天下名士?」
「兒若離家游國,高堂白髮,凄凄晚景,兒於心何安?」沉默半日,張儀還是堅持著。
「你隨我來。」母親拄著木杖,將張儀領到後院土丘上那間孤零零的石屋,推開門道:「這是張氏家廟。你來看,張氏祖上原是隸籍,自你曾祖開始小康發達,至今不過三代。張儀,你對著張氏祖宗靈位說話,你這第四代張氏子孫,如何建功立業?」
看著石屋內三座木像並陪享祭祀的歷代尊長,驚訝之中,張儀又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座家廟,也不知道這後院有一座家廟。按照禮法,立廟祭祖是諸侯才有的資格,尋常國人何談家廟?蘇秦可謂富裕大家了,可莊園里也沒有家廟呵。凝神端詳,張儀明白了,這家廟一定是母親搬出安邑後建的,而且就是為了他建的!
張氏幾遭滅門大禍,男丁惟余張儀,還不能留在身邊;建家廟而激勵後人,決意守住張氏根基,這便是母親的苦心!張儀望著白髮蒼蒼的母親,不禁悲從中來,伏地跪倒,抱住母親放聲痛哭。母親卻毫不動容,頓頓手杖道:「張氏一族是重新振興,還是二次淪落?全系你一人之身,這是大義。孝敬高堂,有心足矣,拘泥廝守,忘大義而全小節,豈是大丈夫所為?」
張儀思忖半日,起身一禮:「母親教誨,醍醐灌頂,張儀謹遵母命!」
從那日開始,張儀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趕赴洛陽會見蘇秦。他與蘇秦做了十多年師兄弟,山中同窗修習,遊歷共沐風雨,雖非同胞,卻是情同手足。去年夏日,二人一起出山,商定先各自回歸故里,拜見父母並了卻家事後再定行止。半年過去了,自己蝸居不出,安邑幾個世交子弟邀他去大梁謀事,他也都拒絕了。如今要定策士大計,張儀第一個想見的,不是那些張氏「世交」的膏粱子弟,而是蘇秦。在張儀心目中,只有蘇秦是自己的知音,如同俞伯牙的琴中心事只有鍾子期能夠聽懂一樣。蘇秦非但志向遠大,且多思善謀,與他謀劃大業,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離開蘇庄,張儀很是振奮。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明晰計劃——先謀魏,次謀齊,再謀楚。三國之中,總有自己一展報復的根基之地。更重要的是,他與蘇秦達成的默契——各謀一方,只有呼應而沒有傾軋。蘇秦說得好:良馬單槽。有此一條,兩人便都感到了輕鬆。同別人之間的競爭,他們都不屑一顧,倆人都覺得只有對方才是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只要他們之間不撞車,縱橫天下就沒有對手!蘇秦不久就要西行入秦,自己也要立即奔赴大梁。不久,倆人的名聲就會傳遍天下,豈非快事一樁?
快馬疾行,天未落黑時張儀便回到了安邑郊外的山谷。
看著兒子風塵僕僕卻又神色煥發,母親臉上的皺紋第一次舒展開來。她默默地看著張儀狼吞虎咽的大嚼完畢,淡淡笑道:「儀兒,要走了么?」
「回母親,兒明日要去大梁,歸期尚是難定。」
母親笑了:「尚未出門,何論歸期?娘是說,要送你一件禮物。」
「禮物?」張儀一笑:「一定是上好的酒囊飯袋了。」
「就曉得吃。」母親疼愛地笑笑,篤篤篤頓了幾下手杖,一個清秀少年便走了進來,向母親躬身一禮:「見過主母,見過公子。」母親便喟然一嘆:「儀兒,這孩子叫緋雲,是為娘給取的名字。六年前,這孩子餓昏在山谷里,娘救了他。他無家可歸,娘又收留了他。這孩子聰慧伶俐,幫著娘料理家事,也粗粗學會了識文斷字。你孤身在外闖蕩遊歷,娘就讓緋雲給你做個伴當。」
「母親……」張儀心頭一陣酸熱:「兒不能盡孝侍奉,原已不安。緋雲正是母親幫手,兒萬萬不能帶走,再添母親勞累。」
「傻也。」母親笑道:「庄中尚有幾個老僕,不用娘操持。娘想過了,兒既為策士,周旋於諸侯之間,難保沒有不測。緋雲跟了你,緩急是個照應。這個孩子,難得呢。」
「母親……」張儀知道母親的性格,她想定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三日之後,張家的一輛輕便軺車便上路了。
軺車是母親按照父親生前爵位的規格,在安邑作坊打造的,桑木車身,鐵皮車輪,只要一馬駕拉,簡樸輕便卻又很是堅固;車蓋規格只打了四尺高,是中等爵位的軺車,既實用又不顯張揚,倒很合乎張儀布衣之士的身份。按照官場規矩,這種軺車應由兩馬駕拉,再有一名專門駕車的馭手。但戰國以來名士出遊,但凡有車者都是親自駕馭。如此,軺車便可以打造得更加輕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馬之力。母親打造得這輛軺車也是此等時尚規格,宜於一人一馬,若加一馭手,軺車便顯滯重。但令張儀驚訝地是,這個青衣短打布帶束髮地小緋雲彷彿沒有重量,扭身飄上車轅,張儀在車廂中竟沒有任何感覺!也不見他揚鞭,馬韁只輕輕一抖,軺車便輕靈上道,轔轔飛馳,不顛不簸很是平穩。張儀不禁脫口贊道:「好車技!」少年回眸一笑:「公子過獎了。」驀然之間,張儀注意到這個小僕人竟是如此一個英俊少年!清秀明朗,雙眸生光,一頭長髮黑得發亮,若再健壯一些,當真是個美男子。張儀高聲道:「緋雲,你有姓氏么?」
「沒有呢。」緋雲答了一聲,卻沒有回頭。
華夏族人的姓氏,原本便不是人人都有。夏商周三代,只有世家貴族才有姓氏,且多以封地、封爵或官號為姓,如同一個部族的統一代號。尋常國人有姓者很少,隸籍庶民就更不用說了,都是有名無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身份稍高的「國人」也都有了姓,或從族中官吏尊長,或從原本的封國,或從自己所賴以謀生的行當,譬如鐵工就姓了「鐵」,等等不一而足。戰國以來,變法此起彼伏,各種奴隸紛紛成為自由平民,姓氏也就普及起來了。張儀的「張」姓,就是曾祖脫去隸籍後從了「老國人」中的姻親定的姓,至今已經四代。現下還沒有姓氏的,就是那些還沒有脫去隸籍的官奴與山野湖海的隸農、葯農、漁人、獵人等所謂賤民。而這些人在魏國已經很少,燕趙楚三國則依然很多。如此說來,這位俊仆倒有可能不是魏國人,而很可能是逃離本土到魏國謀生的饑荒遊民。心念及此,張儀也就沒有再問,他不願意這個英俊少年傷心。
大梁、安邑是新舊兩個都城。兩地之間地官道寬闊平坦,輕便軺車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達。但張儀原非緊急軍情,神色疲憊的急吼吼趕到,反倒有失名士氣度,自然就不想趕得緊。日暮時分,渡過大河,他便想在南岸的廣武歇息一夜。緋雲自然是聽他安排,主僕二人便在廣武城外一家可以喂馬的小客棧住了下來。
安頓好馬匹,緋雲問:「公子,往房間里送飯吧,外邊人多呢。」
張儀笑道:「人多好呵。走,外邊。」
兩人便來到客棧大堂,只見寬大簡樸的廳堂竟是座座有人。緋雲正在皺眉,正好侍者收拾完窗口邊一張案幾,走過來殷勤地請他們入座。一落座,緋雲便向侍者吩咐道:「一葷一素,兩份湯餅。」侍者連聲答應著去了。張儀驚訝道:「緋雲,你如何知曉廣武的湯餅名吃?」緋雲笑道:「學的。主母教了我許多呢。」說著看看窗外,只見廳堂外的大院子里蹲滿了人,儘是布衣短打,一邊嚼著干餅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菜湯,竟是一片熱氣騰騰。緋雲詫異道:「這地方忒怪吔,城小,卻車多人多,擠得象個水陸碼頭吔。」
張儀笑了:「這廣武,雖是黃河南岸的一座小城,卻因東南數十里有一座著名的敖倉,便生出了商旅大運。敖倉是魏國的最大糧倉,每日進出運糧的牛車馬隊絡繹不絕。但敖倉周圍十里之內都是軍營,不許車馬停留。繳糧調糧的車馬隊,便只有到最近的廣武城外歇腳打尖。時間一長,這廣武便成了敖倉的聯體根基。你看,廣武最大的怪異處,便是城外繁華,城內冷清。窗外吃喝的,是各郡縣的車役挑夫,廳堂里用飯的,十有八九都是押運的縣吏。」
緋雲不由肅然起敬:「公子懂得真多,緋雲長見識了。」
張儀哈哈大笑,覺得這個俊仆當真聰慧可人。
此時飯菜酒已經上齊,一方正肉,一盆青葵,兩碗羊肉湯餅,小小一壇楚國的蘭陵酒。緋雲對侍者說:「你去吧,我來。」便利落地打開酒罈,給張儀斟滿一碗捧到面前:「公子請。只此一壇。」張儀恍然,心知母親怕自己飲酒誤事,讓緋雲時刻提醒自己,便感慨笑道:「一壇三斤呢,只飲一半,餘下的留在路上便了。」緋雲大約沒想到公子如此好侍侯,竟是意外地高興。張儀大飲一碗,連連讚歎,便教緋雲也來一碗。緋雲連連搖頭,說自己從來不飲酒。張儀慨然道:「丈夫同路,如何能滴酒不沾?這楚國蘭陵酒甜潤清涼,醉不了的,來!」緋雲無奈,皺著眉喝下一碗,竟是滿面潮紅,嗆得連連咳嗽。
張儀不禁莞爾:「滿面桃花,緋雲象個女兒家呢。」緋雲大窘,臉卻是更加紅了。
第二天太陽上山,張儀的輕便軺車駛出廣武客棧,直上官道。經過敖倉時,忽見敖倉軍營的馬道上塵土飛揚,直向官道而來。緋雲怕前行趕得太急,跟在後面又要吃落土,便停車靠在道邊,要等敖倉馬隊去遠了再走。片刻之間,馬隊從軍營中衝來,當先一面幡旗在煙塵中迎風招展,旗上分明大書一個「先」字。
張儀驚喜,霍然站起高喊:「先兄——,張儀在此!」
喊聲方落,馬隊驟停,當先一輛軺車便拐了過來。車蓋下,一個高冠紅服長須拂面的中年人遙遙拱手笑道:「張兄好快呵,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呢。」
張儀已經下車,走到對方車前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勝欣慰。本說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鑒諒。」
來人也已下車,拉住張儀笑道:「無妨無妨。好在我只是引見,無須多費周折。成事與否,卻全在張兄自己了。」
「自當如此。張儀不會連累你這個敖倉令擔保舉薦的。」
「哪裡話來?張兄國士,我區區小吏,如何有資格擔保舉薦?」
兩人一齊大笑,敖倉令道:「張子,並車同行如何?」
張儀拱手道:「不必了。先兄官務在身,多有不便。到得大梁,張儀自來府上拜訪。」
「張子既不想張揚,先轢也不勉強,大梁見。」回身登車,揚塵而去。
待敖倉令的馬隊走遠,張儀方才登車緩行,向大梁轔轔而來。這個敖倉令先轢,祖上本是晉文公時的名將先軫。似乎應了一句古老的讖語,「名將無三世之功」,先氏後裔竟棄武從文,始終沒有大進。先轢也只做了個司土府轄下的敖倉令,算是個有實權而無高位的中爵。雖然如此,先氏的聲望猶在,先轢在大梁依舊是魏國聞人。張儀的父親也曾在司土府任事,與當時做司土府都倉廩的先轢父親同事,有通家之好,所以張儀與先轢也算得是世交了。後來張氏羈禍,搬出安邑,兩家往來也就中斷了。張儀年少入山,與這先轢從未謀面,自然也不認識了。但張儀從王屋山修習歸來,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卻已經有了名士之譽,先轢慕名拜訪,這世交便又自然恢復了。先轢為張儀引見了許多「朋友」,都是當年司土府官吏的後裔,自嘲是大梁的「司土黨」。敘談世交情誼之餘,眾人紛紛鼓動張儀來大梁做官。張儀卻只是高談闊論,並沒有接這個話題。在他心目中,魏國雖是母國,但吏治太得腐敗,正是自己這種才具之士的天敵,所以並沒有想留在魏國。再則,他對憑藉朋黨裙帶謀官謀事素來厭惡蔑視,自然也不想過深捲入到「司土黨」里去。
洛陽之行,與蘇秦一夜長談,張儀大受啟迪,重新審視了魏國,覺得自己不應該放棄在魏國的努力。無論如何,魏國的強大根基猶在,若能根除侈糜腐敗而重新振作,統一六國還是比其他戰國有利得多。有了這一番思謀,便在從洛陽回家的途中取道大梁,裝做無意,拜會了一個「司土黨」,酒酣耳熱間透漏了自己想在大梁謀事的想法。張儀的本心,是給自己原先的婉拒打個圓場,不想無端開罪於「司土黨」,卻並沒有請「司土黨」斡旋引見的意思。誰知對方是個官場老手,世故老到,認準了是張儀放不下名士身份而做出的委婉含蓄姿態,其實就是要「司土黨」給他修橋鋪路;「司土黨」中若有了張儀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勢力大漲,所以對張儀的清高便也毫不計較。
消息傳開,便有了這「司土黨」首吏——敖倉令先轢回大梁為張儀斡旋的事。
凡此種種,張儀都蒙在鼓裡。張儀走的是當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見君主,無須任何人從中引見。這種方法簡單紮實,既能充分體現名士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風骨,又對君主的識人眼光與用人膽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則一舉公卿,不會陷於任何官場朋黨;敗則飄然另去,不會將大好光陰空耗在無休止的折衝斡旋之中。這是春秋戰國以來,實力派名士不約而同的路子。孔子、孟子、范蠡、文仲、吳起、李悝、商鞅,以及他們身後的諸多名士,幾乎無一例外地採取了這種做法。張儀一身傲骨,如何能狗苟蠅營於朋黨卵翼之下?因了這種想法以一貫之,堅定明確,所以張儀從來沒有求助於人的企圖,與誰都是海闊天空;不合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個無端對手,卻引出了一場額外的「援手」;偏偏張儀渾不知曉,見了敖倉令先轢也還是左右逢源地虛應故事,使先轢不得要領,竟是悻悻而去。
一路消閑,夕陽銜山時便到了大梁。
北門外,早有敖倉令先轢帶了「司土黨」幾個實權官員在迎候張儀,要接張儀到先轢府上接風洗塵。此時,張儀才覺得事情有些擰,好在他心思靈動,略一思忖,便吩咐緋雲驅車去安置客棧,而後在先轢府外等候自己,他則與先轢同乘一車去赴酒宴。這便是委婉地與「司土黨」保持了距離,顯示了自己的獨立。「司土黨」本來已經商定,張儀住在先轢府,覲見魏王謀官一事,由「司土黨」合力斡旋,如今見張儀如此做派,竟是大感難堪,氣氛不由便彆扭起來。
張儀一擰,接風酒宴便顯得客氣拘謹起來。雖然張儀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照樣海闊天空,然則卻閉口不談大梁覲見之事。這在對方,便覺得大失體面,人人尷尬,便不想再與這個不識抬舉的名士著實結交,酬酢便冷淡了下來。直到酒宴結束,也沒有人提及引見舉薦之事。不到初鼓,接風洗塵便告罷了,竟是沒有一人送張儀前去客棧。張儀卻是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辭行,跳上緋雲的軺車便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客棧,卻見緋雲已經事先關照客棧侍者備好了沐浴器具與大桶熱水。張儀在熱氣蒸騰的大木盆中浸泡,心中卻思謀著明日的說辭對策,「接風」酒宴的那點兒不愉快,也便煙消雲散了。沐浴完畢,緋雲捧來一壺冰鎮的涼茶。張儀咕咚咚牛飲而下,胸中的灼熱酒氣蕩滌一去,頓感清醒振作,便吩咐緋雲自去歇息,自己從隨帶鐵箱中取出了一卷大書,便在燈下認真琢磨起來。緋雲知道這是公子每日必做的功課,不再多說,掩上門出去了。
這是一本羊皮紙縫製的書,封面大書《天下》兩個大字!大皮紙每邊一尺六寸有餘,攤開便佔了大半張書案。竹簡時代,這種羊皮紙縫製的書算是極為珍貴的了,只有王侯公室的機密典籍與奇人異士的不傳之密,才用這種極難製作的羊皮紙繕寫。面前的這本《天下》,是老師積終身閱歷,並參以門下諸多著名弟子的遊歷見聞編寫的,書中記載了七大戰國與所存三十多個諸侯國的地理、財貨、國法、兵制、吏治、民風等基本國情,頗為詳實。更重要的是,各國都有一副老師親自繪製的地理山川圖,要隘、關塞、倉廩、城堡、官道路線等無不周詳。在當世當時,只有鬼谷子一門有能力做如此大事。因為,非但老師本人是五百年一遇的奇才異士,所教弟子也盡皆震古爍今的經緯之士;別的不說,獨商鞅、孫臏、龐涓三人,就足夠天下側目而視了!這本《天下》,就是包括了蘇秦張儀在內的這些人的心血結晶,如何不彌足珍貴?臨出山前,老師特意讓他與蘇秦各自抄寫了一本《天下》,作為特別的禮物饋贈兩人。抄完書的那天,老師親自在封皮題寫了書名,又在扉頁寫了「縱橫策士,度勢為本」八個大字,便送他們出山了。
張儀將《天下》中的七大戰國重新瀏覽一遍,對獻給魏王的霸業對策已經成算在胸,思謀一定,倦意頓生,上得卧榻便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來,張儀精神奕奕。緋雲笑道:「吔,公子氣色健旺,要交好運了。」張儀攬住緋雲肩頭笑道:「緋雲,不要叫公子,我又不是世家膏粱子弟,聽得不順。」緋雲驚訝:「吔?卻教我如何稱呼?」張儀略一思忖道:「共車同游,就呼我張兄吧。」緋雲面色脹紅:「卻如何使得?壞了主僕名分吔。」張儀揶揄道:「不知曉禮崩樂壞是時尚么?你只管叫就是。」緋雲囁嚅道:「張,兄……我,等你回來中飯?」
張儀大笑:「便是如此了。中飯我不定回來。你收拾好行裝車輛,也許呀,就要搬到大地方了呢。」說罷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