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蘇秦終於到咸陽了。
夕陽下的咸陽城郭,竟是分外壯麗動人,背靠莽莽蒼蒼的北阪,南面滾滾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橋披著金紅色的霞光橫亘水面,恰似長虹卧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樓,與青蒼蒼的南山遙遙相望,氣勢分外宏大。蘇秦駐車觀望良久,竟是大為感慨——人言金城湯池,天下竟非咸陽莫屬!
駕車上得長橋,卻見橋面兩道粗大的黑線劃開了路面,車馬居中,行人兩側,井然有序的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內。放眼看去,十里城牆的垛口上掛滿了風燈,暮黑點亮,宛如一條燈火長龍,照得城下一片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蘇秦驚訝的,是咸陽城門沒有弔橋,渭水大橋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寬闊官道而直抵城門!城門下也沒有守軍,而只有兩排帶劍門吏在接應公事車馬。尋常行人無須盤查,便徑自入城,在戰國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進得城中,正是華燈初上。但見寬闊的街道兩邊,每隔十數步便是一棵大樹,濃蔭夾道,清爽異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鋪,都隱在樹後的石板道上,街中車馬通暢無阻。但最令蘇秦感到意外的,還是咸陽的整潔乾淨——車馬轔轔,卻滿街不見馬糞牛屎!炊煙裊裊,道邊卻無一攤棄灰堆積!偌大都市,瀰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氣,令人心氣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裡,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臨淄、安邑、洛陽四大城。洛陽不必說,大則大矣,其衰老破舊與蕭條凋敝早已不堪為人道了。安邑乃魏國舊都,繁華錦繡有之,然則終是要塞擴展,其格局狹小重疊,卻是任誰也不敢恭維。大梁新都,王城鋪排得極有氣勢,其繁華商市也堪稱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亂,常見雜物草灰隨處堆積,腳下亦常遇馬糞牛屎,大是令人尷尬。臨淄鵲起數十年,齊市已經號稱「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華擁擠,曾令蘇秦驚嘆不已。他游齊歸來曾對老師說:齊市之人海可「聯袂成幃,揮汗如雨」。老師被蘇秦的繪聲繪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臨淄除了稷下學宮與王城有樹林掩映頗為肅穆外,街市卻是狹窄彎曲,全無樹木,花草更是極少;冬春兩季,光禿禿的街巷常有風沙大;夏秋暑日,烈日暴晒下難覓一處遮蔭,雖時有海風,也教人燠熱難耐。
相比之下,咸陽簡直是無可挑剔!地處形勝,氣候宜人,肅穆整潔,繁華有致,一派大國氣象。山東士子都說秦人愚昧骯髒,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黃,臟衣服上虱子亂竄,街道上牛屎遍地。臨行時,大嫂還特意給蘇秦塞了一包草藥末,笑著叮嚀他:與秦人見面時,葯末便撒在領袖上,防備秦人的虱子滿身爬過來!可置身咸陽街市,行人整潔,街巷乾淨,竟是比山東六國的大都會清新多了。剎那之間,蘇秦實實在在感覺到了這個西部戰國的天翻地覆,彷彿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騰鼓涌,正崛起於萬里狂濤!
「先生,住店么?街邊不能停車。」
蘇秦回頭,卻見一個中年女子站在身後,長發黑衣,滿臉笑意盈盈。
蘇秦恍然拱手:「敢問大姐,這是何街?距宮城多遠?」
「長陽街。端走到頭,東拐一箭,便是宮城,近得很呢。」女人比劃笑答。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蘇秦爽快答應。
「小店榮幸。先生站開,我來趕車。」女人從蘇秦手裡接過馬韁,熟練的「唷」了一聲,將馬韁一抖,軺車便左靠,拐上了大樹後人行道的一座木門。女人一個清脆的響鞭,兩扇木門便咯吱拉開,軺車輕快的駛了進去。女人返身出來笑道:「先生請從這廂進店。車上行裝自有人送到房內,不用操心呢。」一邊說,一邊領著蘇秦走到客棧正門。
蘇秦方才在端詳街市,沒有看到這家客棧,及近打量,見客棧門前風燈上大字分明——櫟陽客寓!街燈照耀下,可見三開間大門敞開,迎面一道影壁卻遮住了門外視線。門口肅立著兩個黑衣僕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蘇秦恍然道:「這是櫟陽老秦人開的客棧?」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這客棧正是櫟陽老店,與國府一道兒遷過來的。」
蘇秦點頭笑道:「如此門面的客棧,在大梁、臨淄也不為寒酸呢。」
女子卻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實,不重門面。先生且請進去,看實受的。」
繞過影壁,便是一個大庭院,兩排垂柳,一片竹林,夾著幾個石案石礅,很是簡樸幽靜。從竹林邊的鵝卵石小道穿過,迎面卻是兩座沒有門扇的青石大門,門口風燈高懸,每座門口都端端正正站著兩個少女。左手風燈上大書「無憂園」,右手風燈上大書「天樂堂」。
蘇秦止步笑問:「這無憂、天樂,卻是何講究?」
女子笑答:「無憂園是客官居所,高枕無憂嘛。天樂堂是飲宴進食處。哪個夫子說的?民以食為天嘛。」
蘇秦不禁大笑讚歎:「好!盡有出典,難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與國府驛館不相上下。在咸陽,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先生謬獎呢!我這客棧連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誰家啊?」蘇秦不禁大為驚訝。
女子道:「自然是渭風古寓了。魏國白氏在櫟陽的老店,搬來咸陽,讓秦人買了過來。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領你過去。」
「一日十金?」蘇秦內心驚疑,嘴上卻笑道:「秦人做商來得奇,卻給別家送客人?」
「量體裁衣,惟願客官滿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風古寓多住商賈,我這櫟陽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軺車清貴古雅,定是遊學士子初來咸陽,不然,不敢相請呢。」
蘇秦看著朦朧燈影里的這個商賈女子,竟對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點,我就住在這裡了,只是日期不能確定。」「喲,甚個夫人?不敢當呢,還是叫我大姐吧。」女人親切的口吻象是家人親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遠門,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請。」
進得無憂園裡,蘇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種新穎別緻。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棧,尋常都是廳房連綿,修葺得富麗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這裡卻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樹林草地中掩映著一幢幢房屋,夜晚看來,竟是燈光點點,人聲隱隱,好似一片幽靜的河谷。恍惚間,蘇秦好象回到了洛陽郊野的蘇氏別莊,倍感親切。女子將他領到了一座竹林環繞的房屋前,蘇秦借著屋前風燈,看見門廳正中大書三字「修節居」,不禁大為讚歎:「修節明志!好個居處!」
女子看蘇秦高興,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個先生,他給取的名兒呢。」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兒很怪,好象是……對了,犀牛?不對,犀——首。」
「犀首?」蘇秦頗為驚訝:「姓公孫?魏國人?」
女子歉意的搖搖頭:「我再想想。」
蘇秦卻笑了:「不用,你想不起來的,他沒說過。」說著便進了門廳。女子卻靈巧的繞到了前邊高聲道:「鯨三兒,接客官了。」話音落點,一個樸實整潔的少年挑著風燈便從屋內走出,向蘇秦一個大躬:「鯨三兒侍奉先生。請。」女人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讓人送先生行程過來。」待少年答應一聲,女人又向蘇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頓,我先去了。」便一溜碎步搖曳而去。
這座獨立的房子三間兩進,頗為寬敞。中間過廳分開,形成兩個居住區間。少年將蘇秦領到東手區間打開門,畢恭畢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換房呢。」蘇秦原沒打算換房,然少年一說之下,倒也想看看這犀首住過的「修節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見進門便是一間大客廳,紅氈鋪地,陳設整潔。最令人滿意的是東面牆上開了兩面大窗,窗欞用白細布綳釘得極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廳東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繞進去竟是一間精緻的小書房!兩面都是烏木書架,很是高大堅固。長大的書案上除了常備的筆墨硯,竟然還有刻刀與一箱單片竹簡!繞過屋角木屏,便是寢室。中間一張極大的卧榻上吊著一頂本色布帳幔,四周牆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實,更顯屋中潔白明亮纖塵不染。
「噢?為何只有寢室做成白牆?」蘇秦問。
「回先生,寢室圖靜,沒有窗戶,白牆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蘇秦點頭,暗自佩服主人的細心周全,正要舉步走出,少年卻道:「先生,還有一進。」
「還有一進?」蘇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棧住房,最華貴的也就是廳堂、書房、寢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這裡竟還有一進,能做何用?再說,滿牆潔白,也沒有門,如何能還有一進?該不是少年懵懂,誤將後院也當作一進了吧。蘇秦疑惑間,少年一推屋角,白牆竟自動開了一道小門!少年站在門口恭敬道:「先生,裡邊是沐浴室與茅廁間,為防水汽進入寢室,這裡裝了一道假牆,一推即開,方便呢。」
「茅廁間?!」蘇秦更是驚訝,茅廁間哪有安在房內之理?看來,秦人的蠻荒習俗還是沒有盡掃。剎那之間,彷彿恍然窺見了野狐尾巴,蘇秦幾乎啞然失笑。想了想,還是進去看看再說,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進得屋內,卻見很是敞亮,幾乎有兩個書房大,三面牆上均有大窗,卻裝得很高,房中微風習習,絲毫沒有尋常茅廁間的刺鼻異味兒,想來白天也一定敞亮乾爽。
「窗戶如此之高,卻是為何?」蘇秦仰視問道。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著,竟有點兒窘迫。
蘇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廁,自要高窗。小哥見笑了。」
「不敢。」少年恢復了恭敬神態:「先生,這邊是沐浴室,我每晚會送熱水來的。」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兩部分。進門大半間是沐浴室,牆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鋪,中間一個箍著兩道鐵圈的碩大木盆,木盆中還有一條橫搭的木板與一隻長柄木瓢。蘇秦一看即知,這是製作極為講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來,另外小半就是廁間了。蘇秦小心翼翼的繞過高於人頭的石板,眼前卻是豁然一亮——原來,牆上掛著一盞晝夜明亮的大大的風燈!地面是明亮如銅鏡般的黑色石板,牆面卻是木板到頂;靠外牆一面,立著一個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滿蕩蕩清水;瓮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盤中一摞摺疊好的柔軟布頭;石瓮石案旁邊的地面上筘著一個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別無長物,只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
「這?便是茅廁間?」蘇秦有些茫然,如此乾淨整潔的屋子,卻到哪裡入廁?
「先生請看——」少年俯身將凸板揭開,隱約的水聲立即清晰可聞:「這裡是入廁處,完後蓋上即可。」少年又指著石瓮石案,「這裡清洗,這些軟布頭用來擦拭。」
蘇秦卻俯身盯著入廁處,只見黝黑中水波閃亮,怔怔問:「這水哪裡來?竟無惡臭?」
「回先生,這是咸陽建城時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經宮城、官署、官市、作坊與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農田,不再迴流渭水。水流從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穢物都積存不住,沒有腐臭氣息呢。」少年一如既往的恭敬。
蘇秦聽得愣怔半日,竟只有慨然一嘆,「好!就住這裡,很中意了。」
少年高興了:「多謝先生。送飯來?還是到天樂堂自用?」
「我自去天樂堂,看看秦風嘛。」蘇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擔熱水,先生沐浴後再去不遲,夜市熱鬧呢。」少年輕快的出去了。
犀首好動,用過晚飯左右無事,便換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陽街市漫步而來。
咸陽的夜市頗為特殊,與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熱鬧非凡。這是因為秦人勤奮儉樸,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間,除了確實需要購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預備黎明即起操持百業。但是,秦國對外國客商與入咸陽辦事的本國外地人卻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華燈初上,外國客商、遊學士子、外地遊人客商及來咸陽辦理公務的吏員等,便聚在了各個酒店客寓,盡情的飲酒交遊。
犀首出來,也是想找個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塊壘。
午間晉見秦公後,他已經明確無誤的知道了秦國不會採用他的「霸統」方略,心反而定了下來。從加冠那年,他便開始周遊列國,先後在大小十三個諸侯國做過官,最長的在楚國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國大約只有半年。辭官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還是官高無事的尷尬。他精明過人,又加辦事認真,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毫不費力的將管轄事務處置得精當無誤,同僚們總是對他讚不絕口,國君也總是時常褒獎,誰與他都一團和氣,議爵時也都眾口一詞的薦舉他,人望口碑一片蒸騰。然則,奇怪的是:無論他的爵位多高,卻怎麼也掌不了實權,做的儘是些少傅、太傅、少師、太師、太史丞、太廟令之類的「望職」!誰都知道,他的長處在兵家在權謀在治國治民,可上將軍、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類的實權重職,就是輪不到他,結果總是不堪無聊,掛冠辭國。
這次入秦,是犀首最為認真的一次謀劃。可是,秦公當場封他做上卿時,他心中卻不自覺的咯噔了一下,一種不祥便立即在心頭隱約瀰漫。上卿一職,在春秋時期頗為顯赫,象晉國的上卿趙盾,本身就是相國(丞相)。但在戰國之世,權力結構相對穩定也相對簡化,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鼎立治國,上卿早已經變成了虛職。秦國素於中原隔膜,官職名號與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長治國(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大夫輔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沒有虛職,太師、太傅、上卿等統統沒有。自從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秦國的官制才開始向中原靠攏,逐漸推行了「君——相——將」三權共治,官員設置的怪誕名稱也漸漸淡出。對於秦國的這些歷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個例無執掌的「上卿」,顯然是靈機所動當場周旋的權術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擱置「霸統」,訴說困境,犀首已經明白了,自己若要在秦國呆下去,前景依舊是高爵無事。
時也?命也?驀然之間,犀首生出了一種濃厚的宿命感——一個立志掌權做事的策士,卻無論如何不能擺脫無聊的富貴,豈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遊列國不得志時的自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樂天知命的豁達,求官不成便下棋、編《詩》、揣摩《周易》、教導弟子,倒也忙得不亦樂乎,可自己呢?
「先生!你還記得小店?」一聲清脆驚喜的問話,便見一個長裙女子當道一躬。
漫步之間,犀首竟不自覺的來到了住過的櫟陽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熱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舊地重遊,痛飲一番呢。」
「剛剛進得一車安邑烈酒呢!先生請。」女人高興極了。
櫟陽客寓的天樂堂,實際上是間很講究的食店。大廳呈東西長方形,南北兩面沒有牆而只有紅色圓柱,形成兩道寬敞的柱廊;靠南一面臨著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臨著一片竹林,婆娑搖曳;木屏將很大的廳堂分割成了若干個幽靜的座間,每間座案或兩三張或五六張不等,但卻都恰到好處的臨竹臨水,各擅勝場;晚來柱廊上掛滿紅燈,每個座間外面還各有兩盞寫著名號的銅人風燈,明亮璀璨,整潔高雅;大部分座間都有客人,談笑聲隱約相聞,卻絲毫不顯得喧鬧嘈雜。
犀首對這裡很熟,信步而來,便走到臨池的一間:「好吧,還是這『羨魚亭』。」
女子一路跟來,笑道:「這名兒是先生取的,先生准到這裡。翠子,侍奉先生。」
一個女侍飄然而來,蹲身一禮笑問:「先生,老三式不變么?」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櫟陽肥羊、秦地苦菜。」
「這名號取得不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噢?」犀首驚訝打量,才發現座間還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紅衣散發,自斟自飲,頗為悠閑。
「喲,是先生啊!」女店主驚喜的笑了:「先生,這位先生今日住進,就在修節居呢。先生,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兩位先生……」
犀首沒有理會女店主的繞口辭兒,盯住紅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當取何名?」
「結網亭。」紅衣人也淡淡回答。
「結網?」犀首心念一閃,肅然拱手:「先生何意?」
「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紅衣人也拱手一禮。
「好!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先生高我一層了。」
女店主看這兩位開始都大有傲氣,驟然之間又禮敬有加,左右相顧恍然笑道:「喲,兩位先生都喜歡打魚啊,沒說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灣,一網打十幾斤魚呢!」
一語未畢,犀首與紅衣人同聲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興起來:「一言為定,明日打魚!」犀首笑得大喘氣:「此魚,不是彼魚也。將這兩案合起來,我要與這位先生共飲。」
「也是呢。共舟打魚,同案飲酒,忒對竅呢。」女店主也沒叫女侍,竟是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快捷利落的將兩張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盤而來,擺好了酒菜,女侍便跪坐一旁開捅斟酒。
「二位先生,慢飲了。」女店主笑著一禮,便徑自去了。
「請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滿,便是肅然一拱。
「不敢當,在下洛陽蘇秦。」紅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蘇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乃魏國犀首。」
「先生進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則何敢唐突?」蘇秦也同樣興奮。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來,你我竟是天緣呢,來,干此一爵!」
蘇秦連忙搖手:「我飲不得安邑烈酒,還是用這蘭陵酒吧,醇厚些個。」
「也罷,君子所好不同也。來,干!」咣當一聲,銅爵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蘇秦置爵笑道:「公孫兄棄楚入秦,氣象大是不同。蘇秦當敬兄一爵,聊表賀意。」說罷從女侍手中接過木勺,打滿兩人酒爵:「來,蘇秦先飲為敬!」
犀首搖搖頭,卻又毫無推辭的舉爵一飲而盡,置爵慨然道:「蘇兄莫非入秦獻策?」
「正是。」蘇秦坦然點頭。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無策可說?」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兩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蘇秦微笑的迎著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蘇秦果然不同凡響,看來必是胸有奇貨也。」又突然收斂笑容,低聲正色問:「蘇秦兄,可知我所獻何策?」
蘇秦悠然一笑:「稱王圖霸而已,豈有他哉?」
「你?從何處知曉?」犀首不禁驚訝。
「秦國強盛,但凡有識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測探聽?」
此話表面輕描淡寫,實則傲氣十足,犀首豈能沒有覺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變化,非但不以為忤,反倒覺得蘇秦直率可親,樂哈哈笑道:「如此長策,蘇秦兄卻看得雕蟲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則,蘇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閣,敬而遠之。」
犀首倏然一驚!這一下,可是當真對面前這個素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輕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難,蘇秦既能料到他的獻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態度,足見他對秦國揣摩之透,也足見自己獻策之平庸無奇。剎那之間,犀首心頭一閃,覺得與蘇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對他的命運的一個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敗名裂!心念電閃,拱手微笑道:「犀首辭秦,指日可待,原不足為慮。然則,蘇兄入秦,卻是何策?可否見告?」
「無得新策,卻有新說。」蘇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說動秦公?」
蘇秦當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與懷疑,卻依舊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誕。秦國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說辭不透而已。但凡長策立與不立,在可行與不可行也。公孫兄惟論長策,忽視可行。秦公顧忌難處,自當束之高閣。」
犀首聽得仔細,覺得這個蘇秦的話雖在理,但卻自信得有些不對味兒,便想警告一下這個年輕氣盛的名門策士,便喟然一嘆道:「犀首看來,蘇兄若別無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國遊說,以免自討無趣了。」
蘇秦不禁大笑:「公孫兄既在咸陽,何不拭目以待?」
「無論身在何地,犀首都會知曉的。來,再干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朧了。
「此爵便為公孫兄餞行了。干!」蘇秦豪氣頓生,一飲而盡,高聲吩咐笑盈盈趕來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車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銅軺車終於轔轔啟動了。犀首扶著軺車傘蓋的銅柱喃喃自語:「呵呵呵,竟是王車?難怪……啊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