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還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蒙蒙,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便開始縱躍蹲伏的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呢。」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青年走出了樹林。「雍兒么?」趙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年輕的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嘛。」
「君父,胡人比我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趙雍興奮的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們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里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義,沒錯兒!」趙雍目力極好,只一瞥便認準來人。「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稟報奉陽君了么?」趙肅侯淡淡的問。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肥義拱手一禮,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肅侯面色陰沉的踱著圈子,卻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趙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回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於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才罷休么?」趙雍面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住口!」趙肅侯一聲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領大軍十餘年,又有上黨封地二百里,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君父無須擔心。」趙肅侯盯著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死士三百。」趙雍肅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了,啊。」
「專諸刺僚,一身為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卻轉身徑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便跟著父親進了晨霧蒙蒙的樹林。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這奉陽君乃趙成侯的次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緤,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便由長子留邯鄲監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戰。時間一長,次子三子便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掌國政,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趙成侯死後,次子趙緤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聯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緤,趙緤便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為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為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於趙語不太熟悉軍事,趙國又多有征戰,趙城便兼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便漸漸膨脹了,趙城也漸漸的威風起來了。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便要起傾國之兵與秦軍決戰!趙肅侯這回卻出奇的固執,堅決不贊同與秦國硬拼。他當著全體大臣,將國君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便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為尷尬,竟硬是給悶了回去。
從此後,這奉陽君卻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裡。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如此一來,趙國便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雲,趙城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便紛紛晉陞了。只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卻是落落寡和,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髮老頭兒,眯縫著雙眼,滿臉堆笑的倚著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嘆著。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台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這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稱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便晉陞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將總管稱為「家老」。近年以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面莫不打拱做禮連呼「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的給門庭一口銅箱里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矩,但卻公然直呼「家老大人」為「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干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請了。」肥義二話沒說,大袖一甩,徑自進府去了。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為九進,府後還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謂竹林苑,卻是第三進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著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對著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見奉陽君,有軍國大事稟報。」
但聞竹林中婆娑陣陣,傳來粗重嘶啞的呵斥:「大膽肥義!私窺禁園,可知罪么?!」隨著話音,薄霧中轉出一個鬚髮斑白威猛壯碩的漢子,渾身淌汗,竟只在腰間裹著一片斑斕虎皮,彷彿一個遠古獵人!
「國家為上,臣不知罪。」肥義肅然拱手,低頭不看面前的奇異景觀。
「哼哼,趙國唯你肥義忠臣了?啊!」赤身「獵人」大喝:「來人!將肥義革去官爵,貶黜雲中大營,罰做苦役!」霧氣繚繞中遙聞呼喝之聲,卻是李家老領著一班武士上來,立即將肥義奪冠去服綁縛起來。肥義竟沒有絲毫驚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便被不由分說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霧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一個帶劍軍吏匆匆走來:「啟稟奉陽君,洛陽蘇秦求見。」
「蘇秦?蘇秦是誰?」問話的虎皮「獵人」已經變成了衣冠整肅的奉陽君。李家老笑道:「臣想起來了,此人就是幾年前說周說秦的那個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賜王車,還拒絕了秦國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時呢,只是,不知後來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陽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見!」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聲道:「容老臣探聽明白,以防背後黃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還是別有他圖?」
「老臣明白。」圓圓的李家老一陣風似的隨著霧氣去了。
邯鄲是蘇秦的第一個目標。
方今天下,對秦國讎恨最深的莫過於魏楚趙韓四國。魏國是秦國的百年夙敵,楚國近年來受秦國欺侮最甚,韓國直接被秦國奪去了宜陽鐵山,趙國丟了晉陽之後,便成為眼下受秦國威懾最為嚴重的中原國家。要在反秦大計上做文章,就要從這四國之中選擇一個入手。蘇秦做了反覆權衡,魏國實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頹廢,想要他出頭挑起反秦重擔很難;楚國偏遠,素來對中原狐疑,雖可能成為反秦主力,但卻不適合做發起國;韓國太小,但有風吹草動都可能被秦國扼殺在搖籃。只有這個趙國,國力居中,民風剽悍善戰,在中原六大戰國中影響力僅僅次於魏齊兩國。更重要的是,趙國在列國衝突中素來敢作敢當,國策比較穩定;前代趙成侯與目下趙肅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於決斷權衡。凡此種種,都使蘇秦毫不猶豫的直奔了趙國。
一路北上,蘇秦對趙國的朝局已經瞭若指掌,便決意先行說動奉陽君,然後晉見國君。聽說奉陽君有早起理政的習慣,他便趕在大清早前來晉見。一見那個圓呼呼滿臉堆笑的家老,蘇秦便知這是一個「人貓」,便很自然的向銅箱中丟進了三個有天子銘文的「洛陽王金」。家老立即對他肅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進去稟報了。
過得片刻,家老滿臉堆笑的碎步出來:「先生,奉陽君緊急奉詔,進宮去了,特意轉告先生,請先生明日晚上前來賜教。老朽當真慚愧也。」「家老言重了。蘇秦明晚再來便是。」
回到客寓,蘇秦思量今日所遇,覺得大有蹊蹺。權傾一國如奉陽君者,天下無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獨處園囿的嗜好,趙肅侯豈能不知?奉陽君緊急奉詔云云,肯定是託詞不見而已;然卻又「特意轉告」明晚「賜教」,又分明是想見他。一推一拉,僅僅是一種小權謀嗎?似乎是,又似乎不僅僅是。大挫重生,蘇秦已經對「順勢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對於權力場的波詭雲譎魚龍混雜也有了一種登高鳥瞰的心境。面對這剛烈專橫的奉陽君與柔膩陰險的「人貓」家老,蘇秦決意抱定一個主意,順勢而說,見機而做,絕不再糾纏於一國一邦。次日暮色時分,蘇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臉浸泡下見到了奉陽君。
煌煌燈下,倆人都對對方打量了一番。蘇秦看到的,是一個與這豪華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壯黧黑的布衣村漢,兩隻眯縫的細長眼睛突然一睜,便會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陽君看到的,是一個從容沉穩的布衣士子,長發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讓人莫測高深。「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說我,或可聽之。若言人間之事,本君盡知,無須多說。」剛剛坐定,奉陽君便怪誕冰冷,似乎要著意給蘇秦一個難堪。
「以鬼之言見君,正是本意。」蘇秦微微一笑。
「噢?此話怎講?」
「貴府人事已盡,唯鬼言可行也。」
奉陽君突然一陣大笑:「好辯才!願聞鬼言。」
「我來邯鄲,正逢日暮,城郭關閉,宿于田野樹林邊。夜半之時,忽聞田間土埂與林間木偶爭辯。土埂說:『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泡壞我身,我卻仍然復歸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滅,我便永生。你卻是木頭,不是樹木之根,便是樹木之枝。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東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終。』請教奉陽君,土埂之言如何?」「先生以為如何?」奉陽君似覺有弦外之音,卻又一片茫然,便反問了一句。「土埂之言有理。」蘇秦直截了當的切入本題:「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譬如君者,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直如孤立之木,外雖枝繁葉茂,實卻危如累卵。若無真實功業,終將成漂流之木。」
奉陽君眼光一閃,卻沒有說話,思忖有頃,擺手道:「先生請回館舍,明日再來吧。」蘇秦情知奉陽君木然煩亂,便拱手做別,徑自去了。
奉陽君卻黑著臉倚在長案上發獃。蘇秦的話使他感到一絲不安,「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的確是權臣大忌,可是勢成騎虎,自己能退么?聽這蘇秦話音,又似乎有轉危為安的妙策。可能么?一介書生士子,能扭轉乾坤?正在思緒紛亂,一陣輕輕的腳步來到身邊。「敢問主君,蘇秦如何?」李家老的聲音殷切恭謹,讓奉陽君覺得舒坦。「你以為如何?」奉陽君臉上卻是威嚴持重。
「臣有一問:蘇秦勸戒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聽從么?」
「不能。」奉陽君猶豫片刻,還是吐出了這兩個字。
「如此臣則可言。臣觀蘇秦談吐,其辯才博學皆過主君。此人入趙,所圖謀者終為自己功業,主君只是他建功立業的墊腳石罷了。惟其如此,此人將對主君大為不利。」
「趕走蘇秦,開罪天下名士,誰還來投奔我門?」
「主君勿憂。我有一計,可使蘇秦樂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賢之名。」
「噢?說說看!」
家老湊近,一番低語,奉陽君哈哈大笑。
次日晚上,蘇秦悠然而來。奉陽君小宴款待,酒罷肅然求教。蘇秦格外真誠,剖析了奉陽君的危局,提出了一舉解脫危局的根本謀略——由奉陽君出面聯合六國抗秦,擁戴趙肅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實功業,又不露痕迹的回歸臣子本職,如此奉陽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後,蘇秦慷慨言志:「蘇秦本風塵布衣,不忍中原諸侯受強秦欺凌,願奮然助君以成大業,願君力挽狂瀾,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願君明察。」
奉陽君兩眼一直看著蘇秦,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起初,蘇秦只以為此人機謀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絕,說了一個時辰,奉陽君竟仍是正襟危坐,絲毫不為所動。蘇秦覺得蹊蹺,便停了話頭,端詳著奉陽君神情,等待他的發問。誰知奉陽君依舊木然端坐,竟是一言不發!「蘇秦告辭。」情知有異,蘇秦拱手一禮,徑自去了。
「先生留步。」身後傳來沙沙柔柔的聲音,李家老輕步追了上來:「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蘇秦淡淡一笑:「敢問家老:昨日粗談,奉陽君尚且動容,今日精談,奉陽君卻木然無動於衷,其中緣故何在?」家老神秘的笑了笑,將蘇秦拉到道旁大樹下,先深深一個大躬,又幽幽一嘆:「先生機謀大,策劃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淺,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測之危,便請主君棉花塞耳,無聽談說。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大是驚愕,愣怔片刻,卻縱聲大笑起來:「奇也!奇也!當真大奇也!」待蘇秦笑聲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嘆:「雖則如此,先生遊歷諸侯,跋涉艱難,無非圖個錦衣玉食。老朽定然請求主君,資助先生以高車重金。老朽慚愧,慚愧!」
「噢——?」蘇秦更加笑不可遏:「還有此等事?不聽我言,卻贈我錢?」「還請先生明日再來。老朽慚愧慚愧。」
「好好好,我明日再來便是了。」
「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覺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滿腔笑意,竟是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館舍,蘇秦竟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鄰居客人伸頭探腦嘖嘖稱奇。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然則自春秋以來,如此塞耳使詐者,當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構思的宏大說辭,竟做了聾瞽塞聽,當真的對牛彈琴!名士遊說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蘇秦一人耳!既遇如此滑稽偏狹之徒,何不順勢而下,成全了這個滑稽故事?
次日午後,蘇秦如約前往,李家老肅然迎出請入。奉陽君在正廳隆重設宴,連說一番「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頂」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對著蘇秦使眼色。蘇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勢說了一通「水土不服,便欲歸去」云云,雖都是口不應心,竟也是其樂融融。酒宴之後,奉陽君「賜贈」了蘇秦許多貴重物事,除了黃金百鎰,軺車一輛,有三樣珍寶倒確實是蘇秦所沒有見過的:一是一顆明月珠,在幽暗中竟能光照丈許!二是白玉璧一隻,李家老特意叮囑說這是楚國的荊山璧,與和氏璧齊名呢。三是黑貂裘一領,能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慚愧慚愧。」李家老指點交代完畢,畢恭畢敬的看著蘇秦,生怕生出意外。蘇秦卻大笑著接受了。
為保住權勢,誰又能免於流俗?不過成功之前的磨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