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合縱的消息傳到咸陽,嬴駟君臣坐不住了!
蘇秦遊說之初,秦國君臣雖說也很重視並儘快的採取了對應行動,但隨著各種消息紛至沓來,秦國君臣們漸漸懈怠了。山東六國累世恩仇,相互間拼殺得不共戴天,他們能同心結盟么?認真說起來,山東六國中也就魏國是秦國的老冤家,除魏國之外,秦國與任何一個國家的衝突都極為有限。近幾年來,也就是奪取了山東六國以往進攻秦國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細算起來,統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幾百里土地。與魏國的攻趙攻韓、齊國兩次痛擊魏國、楚國奪取淮北等大戰相比,都可說是戰國之世的小爭端。山東六國果真能泯滅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對抗一個只不過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過奪取了他們幾座關隘要塞的秦國?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還難。尤其是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個月內相繼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傳來時,嬴駟君臣幾乎已經認定,合縱只不過是蘇秦與六國的一個夢幻而已!樗里疾爭取齊國無功而返,嬴駟君臣本來還頗有壓力,及至這時,卻是已經輕鬆了。司馬錯提出了一個大膽周密的謀劃: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攻佔河東的野王、上黨地區,斬斷趙國燕國與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後相機蠶食攻滅兩國!為此,嬴駟專門召集了一次秘密會商,竟是君臣一致贊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堅持要「打生平最後一仗,否則死不瞑目!」嬴駟與司馬錯通融,只好讓嬴虔做了前軍主將,立即籌劃奇襲河東——冬日用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六國竟然合縱成功了!
嬴駟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將合縱盟約並幾份要件翻閱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卻更是煩亂,鐵青著臉在書房愣怔,竟是茫然無措。對於漂泊山野嚴酷磨練近二十年的嬴駟來說,這種慌亂茫然只有過一次,那就是在郿縣白庄的那個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趕來接他回咸陽,嬴駟肯定是永遠的崩潰了。可是,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會死而復生,又有誰能給他一條明路?嬴駟啊嬴駟,六國合縱可是比當年的六國分秦要嚴峻十倍不止,你當何以處之?當年的中原六國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剛韜晦縮防便度過了險關,可今日縱約長是勵精圖治的楚威王、實際籌劃推行者更是當世奇才蘇秦,僅從建立六國聯軍看,他們的盟約便遠非昔日的任何盟約可比,你卻如何應對?妥協退讓么?若六國趁勢壓來,豈非亡國之危?硬抗么?六國軍力遠勝秦國數倍,分而擊之可也,以一對六隻能自取其辱……「稟報君上,太傅、上大夫、國尉聯袂求見。」內侍連說了兩遍。
「噢——」嬴駟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個人發懵?「快快快,請他們進來。」嬴虔、司馬錯、樗里疾三人匆匆大步進來,竟都是神色嚴峻。連尋常總是悠然微笑的樗里疾也鐵著黑臉,鼓著腮幫,顯然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公伯、上大夫、國尉,請入座了。」嬴駟平靜的笑著。
「此時不能示弱,照打不誤!」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來。雖然戴著面紗,但粗重的喘息與顫抖的白髮卻無法掩飾他的激憤:「直娘賊!秦國被欺負得還不夠么?奪我河西多少年?殺我秦人多少萬?丟幾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么?鳥!給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馬到隴西,徵召十萬精騎,殺他個落花流水!滅了這些狗娘養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將,一通發作如同獅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轟嗡不斷。說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罵竟彷彿是宣洩了每個人共有的憤懣,嬴駟三人的心緒竟是平靜了許多:「公伯且請息怒,此事還當認真計較才是。」嬴駟聲音很輕柔,充滿了關切。
「君上,兵家相爭,不得意氣用事。」司馬錯神色肅然,一字一頓道:「臣以為,敵已有備,當立即停止奇襲河東之籌劃。六國合縱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變。如何應對?當一體計議,絕然不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計。」嬴虔氣得呼哧呼哧直喘,卻只是不說話。他是個內明之人,素來欣賞錚錚硬漢,服有真見識的能才。司馬錯的耿耿直言他雖然大是不滿,卻也知道不能憑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氣呼呼的大喘。
「上大夫以為呢?」司馬錯一番話已使嬴駟悚然憬悟,他想仔細聽聽各種說法。「三百年以來,秦國便是中原異物。」樗里疾少有的滿面寒霜:「山東六國相互征戰慘殺,遠勝於與秦國之衝突。然則,從無天下結盟共同對抗一國的怪事。而今六國合縱出,表明中原戰國自來便視秦國為蠻夷異類,必欲滅之而後快。秦國弱小,他們不放過。秦國強大,他們更不會放過。他們對秦國又蔑視,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懼。長遠慮之,中原戰國是秦國永遠的死敵!無論秦國如何力圖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將視秦國為可怕的魔鬼。」樗里疾喘息了片刻,轉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國已經面臨立國三百年以來的最大危機,須對通盤大計一體權衡,與中原戰國做長期周旋,萬不能掉以輕心。一步踏錯,秦國便有滅頂之災。」殿中氣氛驟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壓力卻更為沉重了。嬴駟輕叩書案:「時也勢也,計將安出?」
良久沉默,樗里疾終於笑了笑:「君上,臣薦舉一人,可通盤斡旋。」
「噢?快說!」嬴駟急迫,嬴虔與司馬錯也猛然一齊盯住了樗里疾。
「張儀。君上還記得否?」
「張儀?在哪裡?」嬴駟說著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張儀已經在咸陽了。」樗里疾悠悠一語,嬴駟君臣三人卻都是吃了一驚。嬴虔先急了:「你這個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悶住!」樗里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膠,張儀對秦國疑慮未消,得有個緩頭呢。」「疑慮?」嬴駟困惑道:「秦國與張儀毫無恩怨瓜葛,比不得蘇秦。再說,我等君臣對張儀追慕已非一日,誠心求賢,他有何疑慮?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里疾徐徐道:「君上不知,這張儀本是老魏人,對秦國最是偏執蔑視。當年蘇秦選了入秦,張儀則寧可入魏入齊再入楚,也沒有想到過來秦國,此其一。」「鳥!」嬴虔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山東士子老毛病,不足為奇。」樗里疾道:「張儀大挫,為母親守陵三年。期間蘇秦復出,發動合縱,方促張儀重新思謀出路。臣將離開齊國時,蘇秦派人送來一筒密柬,舉薦張儀入秦。」
「如何?蘇秦舉薦張儀?」這次是司馬錯驚訝了。
「不足為奇。」嬴駟微微一笑:「一個人天下無敵,也就快沒有價值了。張儀呢?」「張儀知道蘇秦向秦國薦舉了他,卻沒有立即動身入秦。然則,張儀又斷然拒絕了不明勢力的脅迫誘惑,拒絕前往別國。最後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陽靜觀。此間多有蹊蹺,以臣之見,仍是張儀心存疑慮,要踏穩腳步,怕重蹈入楚覆轍。」「直娘賊!」嬴虔粗重喘息著罵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羅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嬴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要解此扣,須得穩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計?」嬴駟笑了。
「君上稍侯,臣謀劃便是。」樗里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色降臨,咸陽尚商坊便成了河漢般璀璨的不夜城。
雖說是一國君主,嬴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特殊的商區。他只熟悉咸陽的國人區,熟悉那裡的肅穆凝重,熟悉那裡的井然有序,雖然尚商坊早已經是名聲大噪,嬴駟卻從來不屑於光顧。在他想來,無非就是十里長街一片店鋪,還能有甚?商鞅變法後一反秦國傳統,大重工商,在嬴駟心目中,這也只是商君增加國賦的一條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辦綠街,將賣色賣身也納入國家商賈徵稅一樣。他沒有想到,即位後尚商坊的賦稅收入卻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佔到了國庫總賦稅的四成,一舉超過了魏國齊國的商市賦稅!嬴駟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經過樗里疾的一番條分縷析,嬴駟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賈,在秦國已經變成了與農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經變成了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棟樑行業。在農戰立國的老秦人眼中,這不啻是悄無聲息滄桑巨變!誰能想到,商鞅撒播的這片種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長為支撐秦國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嬴駟萌生了來尚商坊一睹風采的念頭。想歸想,卻終是忙得沒有成行。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的將他領出宮來,一身布衣,一輛軺車,從一條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駛進了這汪洋恣肆的燈火大海。嬴駟實實在在的驚訝了——衣飾華貴的人流、豪華講究的店面、轔轔穿梭的高車、鞍轡名貴的駿馬、明目皓齒的麗人、色色各異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濃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駟第一次在如此廣博的人間財富面前目眩神搖,第一次在農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驟然之間,嬴駟竟是忘記了布衣出行的目的,只顧痴痴的打量著眼前流動著的每一件新鮮物事。「公子,前面就到了。」軺車駛入了通明幽靜的一條大街,駕車的樗里疾才第一次開口。「鬧市之中,這條街如此幽靜?」嬴駟看見幾家門廳黃澄澄的大銅柱下都站著幾個鬚髮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宮中的老內侍多了鬍鬚,華燈大明的門前卻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這條街全是老字號酒肆客寓,車馬場都在店後。為了方便,客人都從車馬場偏門出入。這大門,便只有貴客光臨用一下了。」樗里疾笑著低聲解釋。
「哪?從何處走?」
「今日布衣,偏門妥當。」
樗里疾祖籍本隴西戎狄,馴馬駕車倒還真有一手。只見他將兩馬軺車輕盈的拐進店旁的一條說是小巷其實卻也很寬闊的車道,竟是從車馬穿梭如流中,輕鬆自如的拐進了燈火通明的車馬場。嬴駟抬眼望去,只見足足有三四畝地大的敞開席棚下,竟滿蕩蕩全是各種華貴車輛,嬴駟的青銅軺車竟一點兒也不顯得出眾。一個精幹利索的年輕僕人搶步上來,滿臉笑意的將樗里疾的軺車引領到恰當車位,熱情的說了聲:「先生出來時派個小姐姐招呼一聲,我便將車停在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的忙著引領別的車輛去了。嬴駟看得大為感慨:「看來山東多有能人呢,商道之上,山東便比秦人高明。」樗里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賴運籌調度。中原風采文華,生計謀劃可是大有人才呢。」嬴駟卻皺了皺眉頭低聲道:「只是如此奢靡,壞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呢。」樗里疾呵呵笑了:「我老秦有商君法制,奢靡便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了。」嬴駟道:「今日便罷了,回頭還得再來尚商坊多看看,這裡學問大了。」樗里疾低聲笑道:「公子但有此心,便是秦人之福。秦國之生計財貨,原是不如中原呢。」兩人正在車馬場門口說得投入,一個英廳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過來:「哎呀呀,好興緻,看稀奇來了么?」嬴駟恍然抬頭:「是小妹啊,好洒脫呢。」樗里疾笑容頓消連忙道:「如何出來了?先生不在么?」白衣公子頗有急色:「他說左右無事,便到酒廳去了。」又壓低聲音道:「我先走,須得見機行事,千萬莫鹵莽。」說完便大袖飄飄的去了。嬴駟笑道:「華妹還真出息了。」樗里疾拉了一下嬴駟衣袖:「走吧,跟著。」便遙遙的看著那個瀟洒的白衣身影,跟著進了店中。
張儀到咸陽已經兩天了。
從安邑涑水河谷一出來,他就很少說話,直至進了函谷關進了咸陽,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緋雲隨張儀多有遊歷,素知張儀豪爽洒脫的個性,如今見他一路沉思,竟大是擔心,但看見稍有新鮮的物事便有意無意的大呼小叫,存心要讓張儀高興。張儀不耐,破天荒的申斥了緋雲兩次,緋雲便再也不亂叫了。遙遙看見咸陽東門箭樓時,張儀竟下車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處怔怔的凝望咸陽,直到落日沉沉的隱沒在西山之後。緋雲遙遙跟在後面,見張儀愣怔,便上前低聲道:「張兄不喜歡這地方,就回家吧,涑水河谷做個田舍翁也好呢。」「你說甚來?」張儀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車載斗量,可張儀天下只有一個。」說罷便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個白衣商人應華對張儀的沉默似乎絲毫不以為奇,張儀沉思他便打瞌睡,張儀偶然有問,他便立即笑語做答,說完便又是無窮盡的瞌睡,只害得緋雲又擔心又憋悶。可到了咸陽住過一個晚上,張儀又立即變成了海闊天空明明朗朗的張儀,問東問西,對什麼都要刨根究底。應華忙著去安頓生意,張儀便帶著緋雲在咸陽整整轉悠了兩天一夜,除了沒進咸陽宮,竟是跑遍了大街小巷。緋雲跑得腳軟,便噘著嘴兒嘟噥:「在臨淄郢都,轉了一天就說夠了,進了咸陽不要命了吔。」張儀非但沒有生氣,竟是哈哈大笑:「緋雲啊,你沒覺得咸陽是個大世面么?」「吔,大世面?」緋雲頑皮的笑了:「誰說的?秦國荒蠻窮困,變也變不到哪兒去。」張儀拍了一下緋雲的頭笑道:「小鬼頭,等這兒揭我短呢。走,再到尚坊看看去,跑不動我背著了。」說著便來拉緋雲的手。緋雲打掉張儀的手,紅著臉笑道:「吔,不凶人家就行了,誰背誰呀?」
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坊區,他們整整轉悠了大半日,打問了每一件貨品的用材、底本與價錢,連菜刀鍋鏟都沒有放過,兵器農具看得問得就更細了。尚坊小吏直以為他們是山東商人,非但不厭其煩的有問必答,而且親自帶他們看了兵器坊、農具坊與打車坊。午後回到渭風古寓,沐浴之後已是將近晚飯時刻,張儀顯然很高興,對緋雲笑道:「走,到酒廳去。這是老魏國洞香春的分店,有好酒呢。」緋雲卻眨著眼低聲道:「吔,我問了,這店貴得要命。手裡沒錢,如何還應華這個人情?人家是商人,圖你個甚來?」張儀哈哈大笑:「走,只管飲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正在說話,白衣應華便滿面春風的匆匆來了:「大哥啊,還沒用飯吧。若是不累,我請酒了。」張儀對緋雲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嘗一番秦酒呢,還是小弟可人,走!」應華見緋雲有些猶豫,笑著一躬:「小妹,在下有請了。」緋雲噗的一笑,也只有跟著走了。進得酒廳,侍女領著三人到了一個極為雅緻的屏風隔間。應華笑道:「大哥點酒,我點菜。」張儀笑道:「洞香春趙酒最有名聲,今日我等卻只飲秦酒,兩壇了。」「好!」應華笑道:「逢澤鹿三鼎,燉肥羊半隻,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張儀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沒想到秦國酒肆有如此氣派!就秦菜秦酒。」應華笑笑:「秦國也就這尚商坊有些模樣,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緊呢。」「吔,才不是呢。」緋雲笑道:「張兄帶我在咸陽轉悠了兩天一夜,好去處多了。連張兄都說咸陽是大世面,秦國的真正氣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國人區呢。」「是么?」應華明亮的眸子向張儀一閃:「倒是我這個商人見識短淺了。」張儀笑了笑:「久居咸陽,司空見慣,自然又是不同。」應華笑道:「大哥說笑了,我雖常來咸陽,也就在尚商坊走動,對咸陽么,還沒有你熟呢。」說話之間,便有幾名侍女魚貫飄了進來,每人捧著一盤,瞬間便將酒菜在各人案頭擺置整齊,又魚貫飄出,只留下一名綠衣侍女侍酒。應華擺擺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來便了。」綠衣侍女笑著答應一聲就輕盈的飄了出去。應華便舉起了大銅爵:「大哥初到咸陽,小弟權且做個地主,為大哥接風。來,大哥小妹,干此一爵!」張儀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權且個甚?好,幹了!」說著便一飲而盡,置爵品咂一番驚訝道:「噫!這秦酒當真給勁兒呢,綿長凜冽,好!不輸趙酒!」應華笑了:「大哥可知秦酒來歷?」張儀搖搖頭:「慚愧,我對秦國可是生得緊呢。」「那是沒上心。」應華道:「這秦酒也叫鳳酒。周人尚是諸侯時,鳳鳴岐山,周人以為大吉,釀的酒就叫鳳酒了。秦人繼承周人地盤,大體沿襲周人習俗,也叫鳳酒,只是山東商賈叫做秦酒罷了。說起來已經千餘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張儀拍案:「大是算得!來,再干!」
「且慢。」應華笑道:「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試試了。」張儀便夾了一筷野菜入口:「噫!苦得夠味兒。」說著便是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這番搭配卻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緋雲也吃了一口苦菜,皺著眉頭道:「吔!又苦又辣,誰個受得?」張儀饒有興緻道:「你等不善飲,不知酒中奧秘。這秦酒稍薄,而苦味兒正增其厚,單飲秦酒,不輸趙酒,若配苦菜同飲,則勝過趙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斷難發現如此絕配!」應華聽得眸子閃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輸於這個奇才呢!當年商君入秦,這渭風古寓的店東就用苦菜秦酒接風。商君大是讚賞,從此便將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風靡了秦國城鄉。久而久之,連山東商賈也以苦菜秦酒為榮耀了。只是啊,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口味上的奧秘呢。」一席話畢,張儀卻是默然良久,慨然嘆息:「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張儀敬你一爵了。」說著便站起身來,將滿滿一爵秦酒緩緩的灑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飲干。應華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盯著張儀,也肅然站起,猛然大飲了一爵。
大約飲得半個時辰,那個侍女飄了進來對應華做禮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請你示下。」應華笑道:「大哥,我片刻便來,準是虎骨有買主了。」說著便出了隔間。張儀笑道:「緋雲,來,吃了這鼎逢澤鹿,大補呢。」緋雲頑皮笑道:「吔!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幣呢。」張儀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幣了!」
正在談笑飲酒,應華笑吟吟走了回來:「原是兩句話的事兒,妥了。」說著便入座與張儀對飲起來。兩爵方罷,卻見那名綠衣侍女又飄了進來恭謹做禮柔聲細語:「啟稟公子先生,臨間兩位客官欲與你等共飲,差小女子通稟,允准可否?請示下。」應華驚訝連聲:「有人要與我等共飲?哎呀,此等事體向來是名士做派,我這小商賈可是沒經過,還得請大哥做主呢。」張儀拍案笑道:「秦國也有了此等文華氣象?大好!請與我等並席便了。」綠衣女子一點頭,便笑著摁動大屏風上的一個圓木柄,厚重的實木屏風便象兩扇小城門一樣無聲的滑開,赫然便顯出了兩個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兩張黑臉,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簡直就是兩根黑柱子!張儀一瞄,便知這兩人絕非山東士子,而可能是秦國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傑領袖之士。張儀雖然狂傲不羈,卻素來敬重風塵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張儀,多蒙兩位垂青,同席共飲海闊天空便了。」便見矮黑胖子還禮笑道:「嘿嘿,果是張儀,好氣度!我倆在臨間聽得多時,敬佩先生見識,便要學中原名士,來個同席暢談了。」張儀笑道:「四海皆兄弟嘛,好說!兩位請入座。」期間綠衣侍女已經喚來幾名同伴,利落的將兩位黑衣人的座案並了過來,又關閉屏風,便成了一個寬敞的五人大間。應華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呢,左右我只是聽,便由我來侍酒吧。你們都下去,我不叫莫得進來。」侍女們又魚貫飄了出去。緋雲笑道:「應哥哥只管坐了,這種事兒你不如我呢。」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張兄飲的可是秦酒?」張儀點頭:「秦酒苦菜,天下難覓呢。」黑矮胖子象所有胡人那樣聳著肩哈哈大笑:「不不不,張兄可願品嘗一番我等胡酒?」張儀慨然笑道:「好啊,一日兩酒,都是罕見之物,在下何其口福也!」黑矮胖子聳聳肩道:「這位小哥,這是三壇胡酒,相煩小哥隨飲隨打了。」緋雲笑道:「吔!不消說得。」說著便跪行碎步為每座打酒,利落輕柔竟是不輸於店中侍女。
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舉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這等學問見識之士,先敬英雄一爵!」張儀笑道:「隻言片語,談何學問英雄?天緣相逢,共飲便了。」抱爵一拱便汩汩飲盡。「痛快!」黑矮胖子聳聳肩頗為神秘的一笑:「張兄,我這胡酒,比秦酒如何啊?」張儀看了一眼爵中殘酒:「此酒白亮而略帶粘稠,酸甜出頭,苦辣澀諸味退後,爽則爽矣,卻失之太淡,遠不如秦酒厚重凜冽,有一爵貫頂之力!以在下口味,還是秦酒為上。」置爵於案,似乎不想再飲這胡酒了。黑矮胖子搖頭笑道:「不不不,我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麥』的釀成,酒成摻以馬奶,後勁兒大了!我草原騎士痛飲,可是提神長勁,象一頭大熊呢!」張儀大笑:「有此妙處,自當痛飲。來,再幹了!」觥籌交錯,飲得一陣,幾人臉上竟都泛起了紅光。張儀覺得通身燥熱,額頭細汗不止,竟脫去了長大布袍,只穿貼身短衣。黑矮胖子連呼痛快,也立即脫掉了布袍,顯出一件皮短褂,赤裸著古銅色的雙肩,倒確實一個胡人武士!只有那個黑瘦子沉靜如常,只是微笑著慢飲慢品。張儀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國的王子或首領,心覺奇異,不覺笑問:「兩位來到咸陽,莫非要做兵器買賣?」「不不不,」黑矮胖子聳聳肩:「我們的家很遠很遠,在陰山草原。我們來,是要與秦國修好結盟的,誰不打誰!可到了咸陽,卻聽說中原六大戰國合縱結盟,將秦國當做死敵。我們呀,鬆了一口氣,就來猛吃猛喝了!」「噢,二位是陰山匈奴國?我去那裡買過馬呢,秦國是你們的老冤家了。」應華笑得很開心,似乎特別高興。「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搖手聳肩:「匈奴?那是中原罵我們的,我們是大熊之國,大熊知道么?雪白的!高大的!沒有對手的!」黑矮胖子認真的辯駁和匈奴人那特殊的說話方式,引得應華與緋雲咯咯咯笑個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滿臉脹紅:「笑?雪山一樣的大熊是沒有對手的!幾百年了,趙國、燕國、秦國,一直象高山一樣擋著我們,大熊不能南下中原。如今趙國燕國不行了,退縮了。只有秦國這隻黑鷹,飛過了大河,飛過了陰山,飛進了我們的草原!如今,黑鷹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們可以放開馬跑了!來,朋友,為我們的大熊歡呼痛飲了!」舉起案頭大爵便咕咚咚飲干,嘿嘿笑著亮了亮爵底。
張儀卻沒有舉爵,淡淡笑道:「如此說來,大熊要放馬南下了?」
「不不不。」黑瘦子搖手笑道:「熊弟素來口如大河,英雄鑒諒。我族只想先撂下與秦國修好,看看再說,說到底,中原時勢是大變了。」「啊哈哈哈!小單于兄太客套了。」黑矮胖子聳聳肩站起來,象只肥鴨子一般搖晃到張儀案前:「英雄是魏國人,魏國是地上長蟲,秦國是天上老鷹,老鷹折了翅膀,長蟲就威風抬頭!英雄一定比我黑熊還高興,啊哈哈哈哈!」「啪!」的一聲,張儀拍案而起:「兩位既是匈奴太子將軍,我也無須客套。張儀今日正告兩位:秦國依舊是秦國,黑鷹永遠不會折翅,大熊永遠不可能南下!秦國乃華夏屏障,中原大國,痛擊匈奴更是不會手軟!三百年前,你等祖先八萬騎兵入鎬京,秦人五萬騎兵殺得你等祖先丟下了幾萬具屍體,灰頭土臉逃回了大漠草原,難道已經忘記了么?是的,我張儀確是魏人,然則,張儀首先是華夏子孫。你大熊膽敢南犯,也許我就會成為秦國人,親率兵馬,剝下十萬張熊皮!」
驟然之間,舉座肅然無聲,兩位黑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張儀的急變之才本是出類拔萃,又兼一張利口一腔熱血一副桀驁不馴洒脫不羈的心性,聲色俱厲之下當真莫之能當!
黑矮胖子聳聳肩嘿嘿笑了:「不——,中原人說:英雄鬥智不鬥氣。先生若能說得出黑鷹永遠不會折翅的理由,黑熊便服。不然,嘿嘿嘿,熊皮可不是好剝的。」
張儀哈哈大笑:「看來大熊還不笨,竟知道鬥智?天機不可預泄,只對你等說明大勢便了。」見黑矮胖子光膀子喘著粗氣入座,張儀竟端著大爵在廳中踱步,邊走邊飲邊說:「秦國崛起,已是鯤鵬展翅。六國雖然合縱,卻是蓬間之雀。你等鼠目寸光,但知六國相加,土地財貨民眾兵力比一國眾多,而不知『散六不敵混一』之奧妙,竊竊欣喜,竟自以為有機可逞也。」「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聳肩:「明明是合縱同盟,還有聯軍,如何能叫散六了?」張儀顯出高傲的微笑:「大熊國名副其實,以為秦國就束手無策了?張儀明告:秦國只要鎮靜應對,不急於反擊,以柔韌克之,合縱必亂。大凡團體結盟之初,必顯同心。外部壓力愈大,該盟約就愈鞏固。若急於反擊,便猶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也,耗盡秦國之力,而敵方不能瓦解。反之,秦國若採取彈性極大之策略,表面退讓,先守定自己,整肅民治,擴充大軍,以靜制動。如此,則六國戒備之心必日漸鬆弛,舊有仇恨重新發作,六國合縱必然瓦解矣!」
兩個黑子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連連聳肩笑道:「不不不,英雄還當有一拳一腳的對策,光柔韌兩個字,合縱還是象陰山一樣堅實!」張儀揶揄笑道:「一拳一腳?那是你等能聽的么?那是只能對秦王說的。」黑矮胖子仍是連連聳肩:「不——,六國合縱有個大英雄,蘇秦!張兄說的這些,他想不到么?沒有蘇秦敵手,合縱還是陰山一樣,高聳入雲的!」
張儀一陣放聲大笑:「天下之大,豈能沒有蘇秦敵手?六國病入膏肓,蘇秦縱然奇才,也只能救六國於一時,卻不能救六國於永遠,此乃時也勢也,爾等大熊國豈能盡知?」
「先生如何對秦國有此等信心?」黑瘦子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
張儀從容笑道:「張儀走遍天下,惟獨沒來過秦國。若在一個月前,也許我會贊同你等說法。然則入秦一路半月,又在咸陽三日踏勘,以張儀眼光:秦國已成天下真正的法制大國,耕戰精神已經成為國人根基;朝野整肅,國人奮發,財貨充盈,民心思戰。反觀中原:六國個箇舊根未除,奢靡頹廢之風瀰漫山東;官吏疾賢妒能,民心散亂低靡;哪一國能再爭得二十年時間徹底變法,而做第二個秦國?絕然不可能。當此之時,秦國就是天下楷模。對秦國沒有信心,對天下就沒有希望!」
黑瘦子站起深深一躬,肅然道:「先生之言,振聾發聵,我等必改弦更張,另謀國策。」張儀卻自嘲笑道:「在下無能,入秦未說秦王,倒對你等大熊費了一番口舌。來,幹了!」應華咯咯笑道:「大哥英雄,秦王要是知道了,該封大哥丞相做才對呢。」張儀哈哈大笑:「果真如此,蘇秦有六國相印,張儀只拿一顆對他,便是穩贏不輸!」
黑矮胖子肩膀又是一陣大聳:「對對對!英雄志氣象高高的陰山,我等敬英雄一爵!」張儀已有幾分酒意,忍俊不住,扶著黑矮胖子的肩膀笑道:「別老是高高的陰山,當心有一日,秦國的長城修到陰山頂上,你等便也是秦國臣民了!」黑矮胖子卻高興得哈哈大笑:「英雄把長城修到陰山,大熊便服了!」
應華學著黑矮胖子口吻,聳聳肩笑道:「不——,應當這樣!」
「噢——!」黑矮胖子長長的驚呼一聲,聳聳肩:「我沒有這樣么?那是身上不癢了,虱子讓英雄嚇跑了!」「轟!」的一聲,幾個人齊聲大笑,應華笑得直打跌,緋雲上氣不接下氣道:「吔——!原來是虱子癢的呀,我以為是脖子抽風吔!」這下連不苟言笑的黑瘦子也哈哈大笑起來:「小哥說得是,胡人聳肩,原本就是虱子癢了。噫!先生怎麼……」張儀竟歪倒在酒案上呼呼大睡了。緋雲笑道:「吔,沒事兒。張兄沒有飲過胡酒與秦酒,更沒有一起飲過這麼多,大睡一覺便好。」黑矮胖子笑道:「嘿嘿,英雄海量!要是我來兩種酒呀,早撂倒了。」黑瘦子道:「我等告辭,二位好生照料先生,我等明日午後便走了。」應華點頭笑道:「知道了,明日午後走好。」
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了窗櫺上。
張儀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汗津津的,睜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個木炭燃得紅彤彤的燎爐,靜悄悄的寢室明亮而又暖和。掀開被子站起,張儀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正要喊緋雲,寢室門便吱呀開了,緋雲托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吔,果真起來了,頭疼么?」「不不不,」張儀笑著聳聳肩:「清爽極了。」緋雲咯咯笑道:「吔!胡人虱子也跑到你身上了?」張儀不禁大笑:「別看兩個胡人長虱子,都是英雄豪傑呢。」緋雲過來拉著張儀胳膊笑道:「吔,甭管胡人了,快來沐浴。」張儀進了沐浴房,見碩大的木桶中已是熱氣騰騰,旁邊木台上擺放著一摞整潔的衣服,便笑道:「好了你去吧,我自己來。」緋雲笑著拉上厚厚的木門便出去了。片刻間張儀出來,卻是散發大袖紅光滿面,顯得分外精神。緋雲笑道:「快來用飯了,秦地肥羊燉,鮮美得緊吔。」張儀走過來一看,一隻大陶盆架在一隻小巧精緻的銅燎爐上,陶盆中燉著一隻羊腿,雪白的湯汁翻翻滾滾瀰漫出特有的羊膻香味兒,旁邊還配有一大盤干黃鬆軟的麵餅。張儀嘖嘖感嘆:「也是怪,老秦人硬是塌實簡單,連這名吃都是一肉一餅。大洒脫!大洒脫!」緋雲正跪坐在案頭盛湯:「吔,快吃吧,別嘮叨了。」張儀道:「秦人叫『咥』!不叫吃。你看,大盤腿一坐,撈起一大塊肉骨頭大啃,這勁頭兒啊,惟一個『咥』字了得!」緋雲咯咯笑道:「吔!就算叫『咥』了,迷上秦國了呢,秦國沒有不好的吔。」張儀笑笑,只顧大啃大嚼,竟咥得滿頭細汗,卻是痛快之極。一時風捲殘雲,一盤麵餅一盆燉羊竟被張儀悉數掃盡。看看緋雲亮晶晶的目光痴痴的盯著他,張儀拍拍肚皮笑了:「進了咸陽,連肚腹也變大了,忒煞作怪也。」緋雲低聲道:「吔,看看甚時候了?一天一夜沒吃,能不餓么?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頭架兒了……」張儀拍拍緋雲肩頭,關切疼愛的笑道:「小妹,只要有這副骨架,大哥就撐得一片天地,來,笑笑了。」「我信吔。」緋雲點點頭,仰起帶淚的臉龐,粲然笑了。
突然,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庭院中傳來!
緋雲猛然跳起,一柄雪亮的短劍已經從皮靴中拔出。張儀卻安然端坐,只是凝神傾聽。隨即便聽庭院中傳來蒼老的長聲:「秦公特使,太子盪、太傅公子虔到——!」張儀一怔,秦國太子他雖然沒有聽說過,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國的地位他卻是很清楚的。這兩人之中任何一位作為特使,都是最高禮儀了,如今這兩位同來,在秦國簡直就等於國君親自出馬了。心念閃動,張儀還是沒有移步,只是向緋雲搖了搖手,示意她收劍。緋雲也已經大體明白,便去收拾案頭食具。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渾厚蒼老的聲音:「秦國太傅嬴虔,拜見先生。」張儀聽得清楚,便大步走了出來。
這座房子,是渭風古寓最為幽靜寬敞的一個院落,庭院中兩株老松一片竹林,中間夾著一片流動的大池,縱是冬日也是滿眼蒼翠碧綠。門前青磚小徑,卻是直通池邊車馬場,行動方便極了。張儀走到正廳廊下,便看見車馬場排列著整齊的斧鉞儀仗和幾輛青銅軺車,青磚小徑的頂頭站著兩個極不尋常的黑衣人:一人鬚髮如霜頭戴布笠面垂黑紗,站在風中紋絲不動;一人黑衫無冠,高鼻深目黃髮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個胡人猛將!張儀心中暗暗詫異:這兩位人物並肩而來,當真是天下罕見!嬴虔面垂黑紗雖然頗顯神秘,畢竟也是數十年老事天下皆知,也就不足為奇了。可這太子生得胡人模樣,天下可是從無傳聞,張儀當真覺得匪夷所思!驚奇歸驚奇,張儀卻是絲毫沒有沒有愣怔停頓,行進間遙遙拱手做禮:「安邑張儀,見過兩位特使了。」
嬴虔肅然一躬:「嬴虔見過先生。此乃太子盪,少年尚未加冠,與我同為特使。」「嬴盪拜見先生。」威猛少年雖然相貌稚嫩,說話卻是聲如洪鐘。
「謝過太子。」張儀還了一禮,便微笑著不再說話。
嬴虔莊重拱手道:「太子與嬴虔奉君命而來,恭請先生入宮。」
張儀拱手答道:「本該即刻奉詔,奈何一個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張儀等得片時,與友人辭別?」嬴虔道:「但憑先生,我等在此恭候便是。」張儀道:「如此多謝二位特使了。」拱手一禮,便飄然進去了。
緋雲驚訝道:「吔!也不請人家進來就座飲茶?」
張儀微微一笑:「觀此爺孫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試試他們了。」
「吔,魏齊楚都是立即晉見,見了就說,到秦國就變了?」
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孜孜求見,滔滔便說,結局呢?天下事,未必全憑本心呢。」緋雲粲然一笑:「吔,那我也慢慢收拾了,應華公子還不定甚時回來呢,省得人家耐不住發作,你又不去了。」說是說,說完卻開始利落的收拾行裝書簡,片刻後又拿來一件綉有雲紋的絲袍要給張儀穿上。張儀也沒理會,只將絲袍撂在書案上,又徑自踱步思忖。緋雲又要給張儀梳發戴冠,張儀不耐道:「你煩不煩?忒多張致?」緋雲咯咯笑道:「吔!名士氣度不要了?你看人家蘇秦,甚時不是鮮衣怒馬的?」張儀也不禁笑了:「還知道鮮衣怒馬?蘇秦是蘇秦,張儀是張儀,蘇秦不是張儀,張儀不是蘇秦,明白?張儀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謹,順著宮廷禮儀爬,張儀准跌大跤。秦國呀,若是容不得如此這般的張儀,也就無所謂了。」說到最後,竟是輕輕的一聲喟嘆。緋雲笑道:「吔,原本你已經想好了的,我瞎忙個甚?好,我去煮茶,消閑等著應華公子了。」
冬日苦短,午後一個多時辰說話間也就過去了。眼看紅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風帶著哨音也開始颳了起來,應華竟還是沒有回來。張儀倒是只顧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緋雲卻是有些著急了,竟不知該不該點燈?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廳下向外瞭望了一番,又輕輕回來頑皮的一伸舌頭:「吔!兩根木樁似的,人家可是沒吃沒喝,一老一小吔。」張儀笑道:「我猜,應華也該回來了。」話音落點,便聽門廳外一陣匆匆腳步:「哎呀,這麼多人!小妹如何不掌燈?天都黑了,大哥睡覺了么?」隨著話音,白衣應華風一般飄了進來,緋雲也恰恰將幾盞紗燈點亮,屋中頓時一片通明。張儀笑道:「小弟早出晚歸,生意真忙了。」應華一邊用雪白的汗巾沾著額頭汗水一邊笑道:「大哥見笑了。商旅老話:由事不由人嘛。大哥酒醒了么?走,再去痛飲一番,也許還能見到那兩個大黑熊呢。」緋雲向門外努努嘴:「吔,能去么?」應華恍然笑道:「噢,門外那麼多人做甚?好象是官家人呢。」張儀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等你辭行呢。」「呀,太好了!」應華高興的叫起來:「我還正為大哥設法呢,這秦公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天緣天緣!走,大哥,我送你了。」張儀笑道:「誰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說著便站了起來舉步出廳,應華緋雲也連忙跟了出來。晚來風疾,屋中隱隱燈光照出嬴虔身影,黑袍白髮淵亭岳峙般屹立風中,竟是紋絲不動。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卻在周圍踱步消遣。張儀遙遙一躬:「友人遲歸,張儀多有怠慢,尚請特使恕罪了。」嬴虔還禮道:「先生待友赤誠,原是高義,何有怠慢?請先生登車。」此時,太子已經親自駕著一輛軺車轔轔駛到面前:「先生請了。」
張儀未及推辭,便被嬴虔恭敬的扶上了軺車。太子嬴盪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轔轔隆隆的啟動了。緋雲在燈影里高聲喊道:「張兄,我等你回來。」應華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慘兮兮的抹淚,真是女孩子家了。」「我怕吔。」緋雲揉著眼睛道:「在楚國,在臨淄,也都是風光去的,誰能想到有那麼大的災禍?他這人命硬多難呢,但願秦國沒有兇險吔。」應華笑著拍拍緋雲肩頭:「放心,我看這回沒事,你就收拾好行裝,準備搬進大府邸吧。」「吔,那公子呢?」緋雲笑了。
「我?大哥一得志,我便雲遊商旅去了,還能如何?」
「吔,張兄會想你的。看得出,他可是喜歡你了。」
應華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竟是點頭喟然一嘆:「我信小妹的話,我也喜歡他。名士英雄,如張儀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幾人也?」「吔,公子大哥,我也會想你的。若不是你,張兄如何能順暢出得安邑河谷?」應華清亮的笑了:「喲,好個忠義女僕!句句不離你的張兄。其實啊,誰看不出,大哥從來沒有將你做僕人看待呢。」「吔!我能與公子大哥比?整天大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
「你做小妹也!更親更近,不是么?」
「公子大哥胡說……」緋雲的臉龐頓時脹紅了。
「好了好了。」應華拍拍緋云:「日後啊,我與你們也許還會在一起的。」「吔,你不做商旅了?」
「你這小妹好實在呢。」應華笑道:「有這麼個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討個一官半職,棄商入仕,與你一樣為大哥做事么?」「吔!才好呢!」緋雲拍著手便笑:「一家人,我有兩個大哥了!」
「要說呀,還是我得光,一個大哥,一個小妹,齊全!」
寒涼的北風中,兩人說得甚是相得,幾乎一般的不亦樂乎,咯咯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