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要回故鄉的消息傳遍了洛陽王畿,也驚動了大夢沉沉的周天子。
周顯王雖說無所事事,竟日浸泡在樂舞之中,但對天下動靜倒也清楚,只要是稍大一些的國家有喜事,或打了勝仗,或新主即位,便須得派王使去嘉勉賞賜;只要有邦國盟約,也須得派出王使去祝賀;殘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有了糾紛爭奪,排解者中也永遠少不了天子特使。雖然已經是徒有其名,但天下任何大事卻都少不了這個天子的點綴。周顯王心中是明白極了,卻也是無奈極了。天子要存在,洛陽王畿要存在,就必須扮演這個錦上添花的閑適角色,否則便只有被擠壓得粉碎!於是,周天子的全部政務,就變成了應酬天下的各種喜慶,排解天下的各種糾葛,對天下大事不想知道也必須知道。無可奈何也好,苦笑不得也好,都必須事事露個臉兒。四十年來,這位周天子從英俊少年變成了白髮老翁,應酬得心頭都起了老繭,可還得撐持著應酬下去,眼看著強變弱弱變強大變小小變大生生滅滅,這位天子確實是應酬得累了。老太師顏率向天子稟報蘇秦要回洛陽省親時,周顯王睡眼惺忪的問:「蘇秦?好耳熟,何許人也?」顏率高聲道:「蘇秦,六國丞相也,創立合縱,聲威赫赫。當初,我王曾賜此人天子王車呢。」周顯王長長的打了個哈欠:「噢——,那個秦國使者啊,不是給了些許鹽鐵么?」顏率也是白髮皓首了,精力本來不濟,高聲半日好容易使天子明白了蘇秦來歷,卻已經是氣喘吁吁了。周顯王卻倚在榻邊侍女肩上,慵懶地笑了笑:「老太師權衡操持吧,不開罪於人便是了。」
自覺此事重大,顏率便召來了王族的另外兩個「諸侯」商議:一個是東周公,一個是西周公。這兩公卻是一對好事的冤家,爭水源,爭人口,爭王產,十多年來鬧得不亦樂乎,對天子的事歷來不願應承。今日黑著臉聽老太師顏率說罷,竟是無一人開口響應。老太師多方陳說利害,反覆申明結好蘇秦對王室王族的諸般好處,兩位諸侯才答應:共攤一半財貨。老太師便當場做了分派:東周公為蘇庄修一座六國丞相府,西周公整修洛陽城外的三十里官道,同時修一條王城通往蘇庄六國丞相府的大道,迎接蘇秦的儀仗與賞賜等,由天子府庫支出。見是三家均攤,兩個諸侯才老大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
依照周室法統,太師之職本來是三公(太師、太宰、太傅)之首,職責是「輔助天子,協理陰陽,經略大政」,不涉具體事務。然則時至今日,太師的光環早已經銷蝕凈盡,只落得一個首席大臣的名位,實際上已經淪落為處置各種瑣碎雜務的大夫了。老顏率也是如此,陪著天子做了四十年太師,竟是忙忙碌碌的做了四十年勤雜。說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王族貴胄忙著謀諸侯大位,稍有見識才能的大夫們,也都紛紛投奔強國去了,偌大王城,竟是凋敝得只剩下一班遺老遺少與幾百名侍女內侍。上大夫樊余已經走了,老顏率如若再走,周室立時便沒了撐持。無奈之下,顏率便只有苦撐,好在也都是些應酬事宜,只要細緻些許,也出不了大錯。可這次卻是要實實在在的奔波馳驅,要督察六國丞相府的修造,要督察官道郊亭的修葺,還要演練久已塵封了的王室儀仗,當真是要勞碌一番了。大事安頓妥當,老太師便親自出城到蘇庄來了。
一片樹林包圍著一片莊園,遠遠望去,洛陽城外的蘇庄依舊是那樣的寧靜。軺車駛近,卻發現林木荒疏野草叢生,磚石破損黃葉飄零,周圍井田竟是一片荒蕪,沒有綠苗!老太師清晰的嗅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種衰頹破敗的氣息,不禁暗暗驚訝:傳聞蘇庄富甲洛陽,如何這般荒涼氣象?軺車停在道邊,老顏率帶著四名抬著禮盒的老內侍,走過了林間破損不堪的磚石小道,便命一名老軍上前通稟。「啪啪啪!」門環三響,老軍拱手高聲道:「請蘇家主人答話。」
但聞「汪汪汪」三聲狗吠,厚重的大門吱呀開了,一條精瘦的大黃狗先竄了出來,昂首蹲在門廳警覺的注視著門外來人。緊跟著一個鬚髮灰白腰身佝僂的布衣漢子走了出來:「蘇家不欠債了嘛,誰呀?你等……」看見門外官人聚集,漢子頓時愣怔了。老軍高聲道:「前輩可是蘇府僕人?相煩通稟:周室太師造訪蘇府。」
鬚髮灰白的漢子使勁的揉揉眼睛:「我?我是蘇家老大……太師?蘇家犯官了么?」老顏率與顢頇的老天子整日周旋,知道如何對這種人說話,見狀徑自上前高聲道:「大公子,老夫乃周室太師顏率!貴府蘇秦公子功業彪炳,已經做了六國丞相。老夫奉天子之命,特來撫慰犒賞!」
「你說甚?蘇秦做了六國丞相?」漢子激動得聲音都沙啞了。
「正是。蘇秦做了六國丞相!」
「嘿嘿,嘿嘿,嘿嘿嘿!」鬚髮灰白的漢子咧著嘴斷斷續續的笑了幾聲,突然之間卻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踉蹌著反身跑進大門:「二弟成了!成了!六國丞相了!六國丞相了!啊哈哈哈哈!」
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女人尖聲嚷著:「做好夢都瘋了你!還六國丞相呢,六國天子倒好!蘇代,扶他進去!別再出來丟人顯眼!」「不!不進去!二弟做了丞相了!六國!哈哈哈,六國!」漢子的掙扎聲與一個年輕人的勸慰聲、女人的呵斥聲、大黃狗激動的汪汪聲夾雜在一起,院子里竟是亂紛紛一團。
老顏率聽得分明,便大步踏進門檻高聲道:「敢問:蘇亢老前輩可在?」院子里的吵鬧聲立即靜止下來,尖聲嚷嚷的黑瘦女人驚訝的回過頭來盯著這個鬚髮雪白氣度不凡的老人,突然間臉上便綻開了一片笑容:「喲!老大人一看就是貴人,家父如何當得起前輩兩個字?敢問大人:何事光臨寒庄茅舍?」不多幾句話,竟是慣於應酬的掌家模樣。正在勸慰中年漢子的布衣年輕人走過來肅然一躬:「啟稟老大人:家父久病在榻,這位是我家掌家大嫂,大人有事,但說便了。」「掌家大嫂接天子詔——!」老太師蒼老的聲音竟是分外響亮。
「喲!天子詔啊!」女人叫了一聲,兩手在衣襟上直搓,腳下卻團團亂轉,慌亂得無所措手足。布衣青年過來扶住她道:「大嫂莫慌,大禮接詔便了。」說著便往邊上跪倒:「洛陽子民蘇代接詔。」大嫂一見,連忙學樣兒跪倒,顫抖著尖聲道:「蘇大娘子,接詔!」顏率接過老內侍遞過的詔書打開,悠然高聲念誦道:「茲爾蘇氏,秉承王道,教子有成。蘇秦合縱,大功告成。消弭刀兵,弘揚德政,六國丞相,光耀門庭。特賜蘇亢伯爵官身,蘇門其餘人等子爵官身;著王室尚坊立功臣牌坊,造六國丞相府邸。大周天子四十年秋月。」黑瘦女人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竟是說不出話來!
蘇代低聲道:「大嫂快謝恩了。」
女人似乎大夢初醒:「啊啊啊,謝恩!對對對,謝恩!蘇大娘子,謝過天子恩典——!」尖銳顫抖的聲音中夾著咚咚咚的叩頭聲,竟是滿頭流汗。
「抬過禮盒。」顏率一聲吩咐,四名老內侍抬過兩口大銅箱,顏率上前打開道:「這是天子賞賜蘇府的黃金百鎰、絹帛二十匹。三日之後,六國丞相府著手建造,望掌家早做安排,定妥宅基。老夫告辭了。」
「喲!老大人如何走得?總要嘗一口草民的熱酒了!」大嫂已經緩過神來,興奮得滿面紅光,一疊連聲的邊施禮邊攔擋。「無須叨擾了,掌家謹記:但有所請,可到太師府見老夫便了。告辭。」老顏率說完便出門登車走了,身後竟傳來一片連綿哭聲。次日清晨,一輛破舊的牛車咣當咣當的駛進了洛陽。蘇代與大嫂帶著老蘇亢的信求見太師,再三申明:唯願官府修復被流民洗劫毀壞的蘇庄足矣,不敢勞動天子建造六國丞相府邸。顏率卻是不敢怠慢,立即驅車到蘇庄與奄奄一息的老蘇亢商議,老人竟堅執不受府邸。老太師只好稟明天子,除了原樣修復甦庄外,只新建門庭與功臣牌坊便了。東周公大是高興:蘇庄雖大,房屋卻很少,也沒有多少禮儀講究,比建造豪華氣魄的六國丞相府邸簡單多了!
將要入冬時,蘇庄便修復好了。那高大的功臣牌坊與金碧輝煌的六國丞相府門廳,又一次驚動了洛陽國人!人們嘖嘖稱奇:眼看窮得狗都快要餓死了的蘇庄,如何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六國丞相府?六國丞相誰聽說過?那個黑瘦的女人又活泛起來了,整日歡聲笑語的張羅著迎接叔叔歸來呢。象霜打了一般的兩個蔫後生也頓時精神了,鮮衣怒馬,腰懸長劍,竟日在功臣牌坊前迎送川流不息的錦衣貴客。驚嘆乍舌之中,人們卻是看不見那個拄著一根鐵手杖領著一頭大黃狗的老人,在最值得他風光的時候,為什麼老人就偏偏不露臉呢?秋風蕭瑟黃葉鋪地時,快馬斥候傳來消息:蘇秦車駕進入了洛陽地面!
虎牢關六國會盟圓滿告成,六國君臣皆大歡喜,一時間豪情張揚瀰漫,對秦國竟是前所未有的蔑視。蘇秦也正沉浸在喜悅興奮之中,便稟明縱約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陽看望年邁的老父。楚威王與五國君主讚歎蘇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賞賜了許多的金玉珠寶,許蘇秦在省親之後著手組建六國聯軍。行程既定,蘇秦便與四大公子議定:一個月內分頭確定各國軍馬數目,一月後在大梁會商聯軍事宜。一應安排妥當,蘇秦便於大典次日起程向洛陽而來。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馬車隊!荊燕統率的六國鐵騎護衛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個不同的方陣色塊,燕趙韓在前,魏齊楚殿後。中央是壯觀的六國丞相儀仗與蘇秦的華貴軺車。最後則是一千鐵騎護衛下的一百多輛滿載各種禮物的牛車。遠遠望去,旌旗招展,號角呼應,煙塵連綿二十餘里!
在洛陽東門外山頭觀望的老太師大是驚嘆:「縱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聲威?壯哉蘇秦!奪盡天下風光矣!」正在轔轔推進,荊燕飛騎來報:「周室太師顏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蘇秦下令:「鐵騎儀仗分列兩廂,單車拜會老太師!」
荊燕一聲令下,儀仗騎士嘩然分開,蘇秦軺車轔轔駛出。
太師顏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見儀仗旗幟分列,便知蘇秦將出,連忙帶領幾名白髮蒼蒼的老臣與幾名少年王子肅立道中,及至軺車駛到面前數丈許,顏率雖然老眼昏花,卻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銅軺車由四馬駕拉,六尺車蓋下站著一人,一領大紅綉金斗篷隨風舞動,六寸玉冠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綠色光澤,腰懸極為罕見的古銅長劍,灰白的鬚髮飄灑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鐫刻在黝黑豐滿的臉膛。老顏率久經滄海,見過的國君權臣不計其數,內心卻也暗暗驚嘆:「蘇秦氣度,勝似王侯!不想王畿衰敗,洛陽卻出了此等人物,當真異數也!」思忖間拱手高聲道:「周室太師顏率,率諸王子與貴胄重臣,恭迎六國丞相——!」周室禮制:天子太師位同大國諸侯,蘇秦這六國丞相是要低幾個等級的。然則天子名存實亡,天下戰國也多已稱王,這禮制也就無法維持了。於是,在邦交周旋中大家便心照不宣的將禮遇對等起來,君對君等禮,臣對臣等禮。蘇秦自然熟諳其中奧秘,見周室太師在前,便從容下車拱手道:「在下蘇秦,見過老太師了。」他自覺的不稱官身名號,將自己降低一格,為的是要在天子的洛陽王畿、自己的故土之上顯示出尊王姿態,否則,洛陽國人便會很不高興的。
老太師對此等周旋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眼前這個炙手可熱的顯赫人物的謙遜無論如何也不能當真,便肅然還了一禮,高聲道:「郊迎三酒——!」
一個老內侍躬身捧來一個紅錦鋪底的青銅托盤,顏率親自捧起一隻諸侯等級的青銅大爵:「此乃天子特賜之郊迎王酒,為丞相洗塵接風!」蘇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便雙手接過:「蘇秦謝過天子恩典!」便舉爵飲盡。連續三爵,郊迎禮節便告結束。按照已經大大簡化了的時下禮儀,蘇秦的儀仗護衛緩緩跟進三五里便停了下來,由周室儀仗護衛著蘇秦到洛陽東門覲見天子。周顯王破例的擺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儀仗!雖然事先已經修補了一番,也仍然是破舊不堪:旗幟暗污了,斧鉞鏽蝕了,盔甲破損了,儀仗所需要的雄壯猛士更是沒有了。雖則如此,畢竟是旌旗招展,斧鉞成列,背後襯著沉沉壯麗的洛陽王宮,遠遠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壯闊。見蘇秦軺車儀仗到來,司禮大臣連聲高宣,樂師們便奏起了《天子韶樂》,舞女們便在大紅地氈上展開了優雅的《八佾之舞》,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頌》中封賞功臣的《賚樂》,悠揚莊重的歌聲隨風飄得很遠很遠:
天作高山地作四極
濟濟多士惟周之命
封於太廟大哉之恆
刻於青史日月之名
周顯王坐在四面垂簾、侍女簇擁的王車之中接受了蘇秦的大禮。他早已經忘記了蘇秦的年齡相貌,看見一個鬚髮灰白的紅衣人躬行大禮,竟是感慨中來:「卿白髮建功,若我朝開國大賢太公望,堪稱暮年佳話矣!」站在王車邊上的顏率大是著急,隔簾提醒道:「是英年,不是暮年。」偏在此時周顯王來了精神,竟是悠然一嘆:「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強如英年多矣!」顏率正在難堪無計,蘇秦卻高聲道:「天子聖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當英年之名。」周顯王高興的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宣天子詔書——!」老太師擔心天子再犯糊塗,連忙宣讀了天子的嘉勉詔書,宣布了對蘇秦的諸多賞賜,這場隆重的禮儀,便在天子王車回城的車輪聲中結束了。
帶著自己的儀仗鐵騎駛上新修的大道時,蘇秦不禁感慨萬端!
洛陽東門通往蘇庄的路,本來只是一條幾尺寬的小道,兩邊便是縱橫交錯的井田溝洫。春耕之時,田野上炊煙裊裊,秋收之後,便是滿目蒼黃。但在蘇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記的,卻是田野里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裡度過了三個冬天,那呼嘯的北風,那掩埋了一切崎嶇坎坷的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那一盞豆大的昏黃燈光,那忠誠守時的大黃,那神秘的紅衣巫師的鼎卦……在蘇秦的記憶中,許許多多的東西都簡化了,模糊了,只有修業的大山與這洛陽郊野的寒冬永遠凝固在他的心中,永遠的不能消失!遙遙望去,那座茅屋已經看不見了,庄外那片熟悉的樹林也不見了,映入眼帘的,是平整枯黃的田野與一座隱隱可見的壯麗牌坊。熟悉的三尺小道,變成了三丈寬的平坦大道,兩排松柏夾道,竟是比許多中小諸侯的園林大道還要壯闊!蘇秦皺起了眉頭,心頭竟空落落的。歸鄉省親,不能說沒有衣錦榮歸的想頭,但更重要的是:蘇秦要最後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溫一番那熟悉的痛苦與蕭瑟孤憤的苦修,在他將永遠投身宦海權力而不再回頭的時候,他需要清醒的重溫這種痛苦!在洛陽故鄉,只有老父與茅屋,是他恆久的精神支柱。而今,這一切卻都變了模樣,權力竟是那樣迅速那樣不由分說的抹去了坎坷苦難的印跡,他只能毫無選擇的接受榮耀財富與膜拜讚頌。六國君主賜給他那麼多財寶,能拒絕么?府庫空虛的周天子將蘇庄全部翻新,能拒絕么?不能。既然將自己鑲嵌進了權力的框架,就必須接受權力框架的規則——享受權力帶來的財富榮耀,而遠離曠達洒脫的無羈境界。「草民拜見丞相!」「六國丞相萬歲!」
突然,蘇秦被一片喧鬧歡呼驚醒!原來,在新修的大道盡頭,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坊前的空闊場地上,跪滿了黑壓壓的庶民百姓。他們叩頭歡呼,一片興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種榮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們都是蘇家的鄉鄰,秋收過後農人們都搬進了城裡,如今竟是湧出王城聚集到這裡,要一睹故鄉大人物的風采,每個人都是由衷的興奮,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業一般,拳拳之心,蘇秦不禁悚然動容!「父老兄弟鄉鄰們,蘇秦如何當得如此大禮?請起來吧——」
蘇秦在軺車上團團打拱,聲音卻淹沒在成千上萬人的禮拜歡呼中。蘇秦只得跳下車來,一個一個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著老人們惶恐不安無所措手足的樣子,蘇秦當真不知說什麼好了。突然,蘇秦對身後的荊燕高聲道:「荊燕兄,每個鄉鄰一個金幣!快!」荊燕疾步喚來總管交代,片刻之間,便有幾百名軍士僕人開始向國人鄉鄰賞發金幣了。
捧著刻有各國王室徽記的極為罕見的金幣,人們更是歡呼潮湧,「萬歲」之聲竟是震動原野!然則,老周國人卻在這時顯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禮法教養,領得賞金者有了永遠的念想,達到了「觀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後邊;沒有人維持督察,歡呼雀躍中卻是井然有序的走過賞金台,沒有一個人企圖多領賞金。川流不息的人群從蘇秦面前整整過了一個多時辰,僅僅是不斷點頭拱手,偶爾與熟悉的鄉鄰寒暄幾句的蘇秦,卻是嗓子也沙啞了,胳膊也酸麻了。
將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蕭瑟清冷的秋風掠過,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頓時空蕩蕩了。牌坊腳下,依然有幾個人匍匐在地,衣飾鮮亮華貴,卻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蘇秦大是奇怪,緊走幾步拱手問道:「諸位鄉鄰,可是沒有領得賞金?」一個青年猛然抬起頭來:「二哥!我是蘇厲,大嫂硬是讓我等跪接丞相呢!」蘇秦聽見小弟弟尚帶少年氣息的熟悉聲音,驚喜笑道:「蘇厲?快起來!你是蘇代了,起來起來!縱是丞相,當得兄弟如此大禮么?」蘇厲蘇代一邊笑著爬起,一邊向依然匍匐在地的兩個婦人做著鬼臉。蘇秦仔細一看,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兩個女人都穿著大紅吉服,珠玉滿頭燦燦生輝,卻早被萬千人群堽起的塵土弄得一片臟污,直是貴夫人在田野里翻滾之後的光景!
蘇秦不禁莞爾:「大嫂嘛,何故前踞而後恭啊?」
為首婦人將頭在地上撞得咚咚響,高聲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豈敢不敬?」一聲「小女子」,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大嫂公然景仰權位金錢,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請起吧。」大嫂抬頭,黝黑的一張胖臉,鬢髮沾著汗水,卻也掩蓋不住細密的皺紋,竟是大經了一番風塵滄桑的模樣!蘇秦不禁驚訝了,大嫂原本是豐腴白嫩風風火火的一個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惡之分明,都在那不斷變換的熱辣辣與冷冰冰中淋漓盡致的顯示出來。從心底里說,蘇秦對這個大嫂的感受是複雜的,甚至是苦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錦上添花,從不做雪中送炭的善舉,然則一旦你翻了過來,她卻又是明明朗朗的對你恭敬,絕沒有那種痛苦的揪心的嫉妒與憤怒,曾幾何時,大嫂變成了一個辛苦勞作的婦人相?蘇家一定發生過重大變故!「叔叔真粗心,還有一個人呢。」大嫂笑著扯扯蘇秦衣襟,嘴向旁邊一努。蘇秦恍然,還有個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兩步想扶起妻子,卻是怎麼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聲道:「起來吧,成何體統?」大嫂便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喲!叔叔心疼妹妹呢,快起來吧。」妻子站起便低聲嘟噥了一句:「是大嫂強拉我來的。」便低著頭不再說話。大嫂樂呵呵笑了:「喲喲喲!妹妹真是呢,平日總說想叔叔,如何功勞便是我了?」蘇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叔叔難堪而圓場,雄辯的蘇秦對這種家事糾葛,卻是素來無可奈何,便哈哈一笑:「走吧,都上車,回家了。」又回身對荊燕吩咐道:「荊兄便率軍士們在這裡紮營,等候三兩日。」荊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幾日無妨,大梁約期一個月呢。」五輛軺車與長長的財寶牛車啟動了,轔轔隆隆的駛進了功臣牌坊後的蘇庄大道。軺車剛到一字六開間的高大門樓前,蘇秦便聞「汪汪汪」一陣狗吠,一隻大黃狗竟帶著顯然是掙斷了的鐵鏈沖了出來!三個僕人跟在後面驚慌失措的喊著追著。
「住手!」蘇秦猛然一聲高喊,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了下來迎著大黃跑了過去。大黃喉頭嗚嗚著嘩朗朗衝到蘇秦面前,一個直立便撲到了蘇秦懷裡,長長的舌頭在蘇秦臉上猛舔!蘇秦緊緊的抱住大黃,一任那熱烘烘的舌頭刮舔著臉上的風塵:「大黃啊,你瘦了,老了,看看,鬍鬚都有白了……」猛然,心頭掠過大黃叼著飯包在雪野縱躍的矯健身姿,蘇秦不禁哽咽了,細心的為大黃卸下了粗大的鐵鏈,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自今日起,沒有人敢再用鐵鏈拴你了,蘇庄是大黃的地盤,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黃一動不動的聽著,那雙幽幽發光的大眼分明流出了兩行眼淚,眼角的短毛濕漉漉的,喉頭不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心中一陣熱流,蘇秦不禁又緊緊抱住了大黃!
猛然,大黃掙脫了蘇秦懷抱,「汪汪」叫了兩聲,便叼住蘇秦斗篷往庄內扯。蘇秦笑道:「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著大黃進了庄門。一瞄之間,蘇秦發現一切布局照舊,卻都變成了新房子,心中便不禁一沉!大黃領著蘇秦曲曲折折的來到了水池邊父親的小院子,蹲在門口便「汪汪汪」叫了三聲,只聽屋中一聲蒼老微弱的咳嗽,大黃便呼的躥了進去。走進幽暗的大屋,一陣濃濃的草藥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年輕的侍女正在燎爐上煎藥,見蘇秦進來連忙站起行禮:「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藥。」蘇秦驚訝道:「你如何知道我?」侍女低聲道:「奴婢原在王室,特被選來侍奉蘇伯的。」蘇秦心中明白,低聲問道:「老人家用藥么?」侍女默默搖頭,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蘇秦不再說話,輕手輕腳的走進了寢室。一盞明亮的紗燈下,面色枯黃的老人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黃蜷伏在榻前也是一動不動。
「父親,我回來了。」蘇秦跪在了榻前,在老父面前,蘇秦總是出奇的平靜。老父親睜開了眼睛,靜靜的望著兒子灰白的鬚髮、晶瑩的玉冠、綉金的斗篷,還有腰間那條粲然生光的六印金帶!漸漸的,老人眼中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臉頰竟神奇的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紅暈。老人目光爍爍的盯著兒子:「季子,你終究成事了,蘇家門庭,終究改換了……蘇亢對得起列祖列宗了……仕宦無常,好自為之……」老人安詳的永遠的闔上了雙眼。蘇秦靜靜的看著父親那刀刻一般的皺紋緩緩舒展,蒼白枯黃的臉上寫滿了平靜與虛無,竟變得象嬰兒般平靜安詳。人世的滄桑憂患留給父親的痕迹,連同父親的生命一起,從此永遠的消逝了。
「父親,你心裡舒坦,走得安寧,季子也無愧於心了。」蘇秦站了起來,為父親蓋上了那方大大的白布。大黃人立起來,嗚嗚低吼著反覆嗅了一陣老主人的身體,便靜靜的蜷伏在榻前不動了。
三日後,蘇家簡樸隆重的安葬了父親。陵園是老人生前自己選好的,便在蘇家地面的一座小山下面,一條小溪流,一片松柏林,倒也是平實幽靜。蘇秦深知父親秉性,堅執婉拒了周室參與,更沒有報喪六國,在一眾鄉鄰的爭相幫襯下,平靜的辦完了這場喜喪。辦完喪事,蘇秦與家人議定:父親明大義重事功,無須以周禮守喪三年;蘇代蘇厲鬚髮奮讀書,大嫂大哥與妻子支撐祖業,務求光大。誰知已經是半瘋癲的大哥硬是不贊同,哭鬧著堅持要給父親守陵三年!大嫂無可奈何,便抹著眼淚對蘇秦說:「讓他去吧,他跟老父奔波幾十年,守著老父他也安心。再說,他也無用了,就讓他替二叔儘儘孝吧。」
送大哥到陵園時,卻見大黃蜷伏在老父的墓前靜靜的動也不動。給它留下的一大箱干肉與帶肉骨頭、一盆清水竟然原封未動!蘇秦驚訝了,大黃在這裡不吃不喝的守了三天么?
「大黃,吃吧。」蘇秦撫摩著大黃,拿著一根帶肉的大骨頭湊到它鼻頭前。大黃紋絲不動,連低沉的嗚嗚聲也沒有。
「大黃,跟我走吧……」
大黃還是一動也不動,只有那兩隻幽幽的眼睛撲閃著幽幽的晶瑩。
「大嫂,給大黃蓋間木屋吧,遮風擋雨了……」
大嫂哽咽著點點頭。
「放心去吧,大黃我來管。」不知何時,妻子到了背後:「大黃是孤命,我曉得。」「你……」剎那之間,蘇秦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孤命?妻子分明在說自己。可是蘇秦又能如何?她是自己的妻子,可她與自己卻又如此陌生而格格不入,幾次衝動都被她那永遠矜持守禮的端莊消融得無影無蹤。妻子,那是一個多麼溫馨噴香的嚮往,可在自己這裡如何就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愣怔半日,蘇秦對大嫂深深一躬:「大嫂,拜託了。」
大嫂依舊哽咽著不斷點頭。
「放心去吧,只怕是我要侍奉大嫂了。」妻子竟是出奇的平靜,臉上帶著罕見的微笑。猛然,大嫂竟是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淚如雨下,跌坐在茅草枯黃的墓前。三日後,蘇秦竟是滿腹惆悵的離開了洛陽,沒有衣錦榮歸帶來的興奮,也沒有闔家團聚的喜悅。剛毅明智的老父親去了,忠勇靈慧的大黃竟活活為老主人殉葬了,辛勞半生的大哥變瘋癲了,風風火火明明朗朗的大嫂也驟然萎縮了,木訥柔韌的妻子卻是變得更為生疏而遙遠……洛陽故鄉的這塊土地,竟是處處給蘇秦留下了濃濃的憂戚,若非那兩個生氣勃勃的弟弟的一抹亮色,這塊沉淪衰敗的土地簡直就要令人窒息了。蘇秦趕到大梁的時候,四公子正在焦灼的等待。他們給了蘇秦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楚威王驟然病逝,太子羋槐即位了;屈原派快馬秘使送來一封密柬,請求迅速促成六國聯軍,遲則生變!蘇秦當即與四公子議定:各回本國落實盟約軍馬,來春立即趕赴楚國,籌劃對秦國發動第一次大戰!
蘇家衰敗之象預示蘇秦最終功敗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