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戰勝,張儀沒有稍歇,立即東出函谷關趁熱打鐵。
此時山東深為震恐,聯軍自行潰散,六國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責的紛爭之中。張儀向秦惠王稟明,須趁此時機一舉摧毀合縱根基,不使合縱死灰復燃!秦惠王只說了一句話:「卿乃開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併當殿特加張儀一千鐵騎護衛並全副特使儀仗,以增張儀出使聲威。張儀通盤權衡了六國大勢,第一個目標便直奔魏國。
大梁街市蕭條,國人惶惶,全沒有了以往的繁華興旺氣象。戰國年頭,人們對大戰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一戰死傷幾萬人也都是尋常事了。況且對於殷實富強的魏國來說,六萬步兵的損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倉被毀,對魏國的打擊卻是太大了!那裡儲存著魏國十分之八九的糧食與物資,自李悝實行平糶法以來,敖倉便是魏國平易物價賑災救荒的寶庫。如今,糧食物資被大火燒毀十之七八,整個敖山被大水包圍,臨近渡口全部被毀壞,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來,整個魏國的物價在旬日之間竟是飛漲了十倍,糧價更是一日數漲,難以抑制。私家糧棧乾脆關閉,準備將餘糧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糧棧雖勉力支撐,也架不住國人搶購如潮,雖然沒有關閉,卻是眼看無糧可以上市了。眼看著北風漸緊,窩冬期臨近,從來沒有操心過糧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糧的大梁國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們東奔西走的討糧債,欠糧的人家則千方百計的躲債,更多的大梁人則紛紛出城,到鄉村去偷偷買糧。一時間,大梁這個令魏國人傲視天下的商市都會,竟亂得人人沒有了方寸!
魏襄王窩火極了,整日陰沉著臉不說話。
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國倉沒有了糧食,比什麼災難都可怕。以目下情勢,沒有百萬斛糧米,難解這大災大難。可是,冬期將至,倉促間到哪裡去搞如此多的糧食?原本六國有盟約:大戰後其它五國加利償還魏國供應的軍糧與物資,魏國倒是有一筆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敗山倒,聯軍做了鳥獸散,連統帥子蘭都棄軍逃跑了,六國丞相蘇秦也悄悄回到燕國去了,到五國卻找誰討糧去?縱然想討,以魏國目下處境,五國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誰還肯認這筆賬?向中小諸侯國借糧么?昔年它們多受魏國欺凌,避之惟恐不及,誰還能雪中送炭?百思無計,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幾個親信大臣秘密商議,有人主張將信陵君也召來,可魏襄王卻連連搖頭。
在密殿里商議了整整一天,竟是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魏襄王無名火起,拍案怒喝:「個個都是高爵厚祿,事到臨頭,一個沒用!都下去!」這時,丞相惠施突然高聲道:「魏王,臣有主意。」
「是何主意?快說!」魏襄王極不可耐。
「進攻洛陽,奪王室糧倉!」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沒有一個人回應。惠施昂昂然道:「瀕臨危境,豈能坐等滅頂?」
司土先轢吭哧道:「怕,怕是難呢,此時不宜輕動。」
魏襄王眼珠轉悠了半日,終究長嘆一聲:「去吧去吧,痴人說夢了。」他心裡清楚,此時興兵,無異於火中取栗,焉知秦國不會以「尊王」這個古老的名義,呼喝列國攜手滅了魏國?
正在魏國君臣團團亂轉惶惶無計的時候,宮門急報:「秦國丞相張儀,求見我王——!」
「張儀?」魏襄王驚得一激靈:「他,意欲何為?」
惠施連忙道:「無論意欲何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揮:「走!隨本王出迎。」
一陣煞有介事的迎賓大禮,張儀踩著厚厚的大紅地氈與魏襄王並肩進入了魏王宮。看張儀身後跟著兩個英武俊秀的帶劍衛士,惠施幾次想說不能有帶劍衛士進宮,可看看魏襄王與掌典大臣渾然無覺,也就生生的咽了回去。畢竟,張儀這個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時興兵攻魏卻如何了得?
對張儀,魏襄王可是久聞大名了,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親眼目睹了張儀舌戰孟子而被父王趕出王宮的情景。後來,隱隱約約的聽說張儀死在了楚國。不想在蘇秦合縱之後,張儀卻突然冒了出來,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國丞相。一開始誰也沒在意,都說這個魏國布衣平常得緊。做過敖倉令後來便做了司土的先轢,更是哈哈大笑:「張儀算得甚來?一個敗落布衣,當初還求靠我等,想謀個小吏呢。」不成想正是這個張儀,定連橫長策,一舉撼動楚國,再舉大破六國聯軍,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令山東六國談虎色變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國人將張儀奇襲敖倉的故事傳得神奇極了,也恐怖極了。奇怪的是,竟沒有幾個人罵張儀,卻都說,這是上天對魏王不識賢愚的報復!如今想來,若有張儀,魏國何至於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個扭轉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糞土般掃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國朝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細細想來,自己當初也在當場,又何曾想到過勸阻父王?
今日之張儀威風八面,魏國君臣竟是個個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臉色。那個嘲笑張儀的司土先轢,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終不敢與張儀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澀難禁,坐定之後竟是神不守舍的恍惚起來。
「敢問丞相,是過道魏國?還是專程而來?」丞相惠施趕忙插上圓場。
「張儀奉秦王之命,專程為秦魏修好而來。」張儀竟是直截了當。
舉殿愕然沉默!雖然沒有了秦國攻打的恐懼,卻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敵,魏國對秦國邦交,除了連綿不斷的圍堵便是兵戎相見,幾曾想到過與這個先蠻夷後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這次戰敗,魏國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國趁勢猛攻,禮遇張儀,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國而已,根本沒有想到過修好。正因為匪夷所思,張儀乍一說出,魏國君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請問丞相,可,可是有甚條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張儀從容笑道:「魏國只須不再參與合縱便是。據實而論,合縱沒有給魏國帶來任何好處,帶來的,只是大災大難。」
魏襄王喟然一嘆:「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領了。只是目下舉國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圖之。」
「魏王可否見告,魏國難在何處?」
「丞相心明如鏡,魏國大飢大荒在即,如何顧得合縱?請告秦王,但放寬心便是了。」
「度過饑荒,魏國須得幾多糧米?」
張儀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聲:「先轢,職司所在,你對丞相說。」
躲在惠施身後的先轢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討好張儀?心中七上八下的硬著頭皮走了出來,向張儀深深一躬:「小吏先轢,往昔開罪於丞相,請丞相恕罪。」張儀大笑著扶住了先轢:「司土言重了,故舊之交,何罪於我?你我舊事,改日再敘,但請司土先說國事。」先轢頓時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無百萬斛糧米,魏國難解饑荒。」張儀慷慨道:「兩國修好,魏難便是秦難。秦國出糧百二十萬斛,如何?」
「此言當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來。
張儀一陣大笑:「食言自肥,張儀何以面對天下?我這便修書一札,請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咸陽丞相府見右丞相樗里疾,辦理運糧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張儀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銘記在心了。」
張儀連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張儀原是魏人,桑梓有難,何能旁觀?」
魏襄王對殿中大臣高聲道:「曉諭朝野:秦國借糧於我,解我國難,自此之後,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縱者,殺無赦!」
朝臣們竟是感慨唏噓,紛紛點頭稱是。丞相惠施自請為特使,立赴咸陽。司土先轢自請為監運大臣,匆匆便去徵發牛車。大臣們人人覺得解了自己的危難,爭相做事,一時間竟是效率奇高,彷彿起死回生一般。
糧米有了來路,魏襄王便有了膽氣,當晚在王宮大湖的明月島舉行了名為「兩強修好」的盛大宴會。魏國司禮大臣充分揮灑了大梁的富貴排場傳統,兩千多盞風燈掛滿水邊林木,湖光山色,雅歌聲聲,竟是任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剛剛遭受了夙敵猛烈一擊而幾乎被災難淹沒的國家。張儀心中大不是滋味兒,借著入廁,在竹林迴廊上獨自佇立,望著燈火下的粼粼波光,竟有些恍惚起來。
「丞相好興緻嘛,這裡正好看得王宮夜景呢。」
「呵,原是魏王,張儀正要告辭。」
「請稍待。」魏襄王猛然壓低聲音道:「丞相可願回魏國?同樣做丞相?」
張儀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張儀可是秦國臣子。」
「蘇秦能做六國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國丞相?」魏襄王顯然為自己的出新而興奮,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則可挽回父王當年大錯,二則有利於秦魏長期修好,一舉兩得也。」
張儀笑了笑:「魏王雖是好意,只怕張儀沒得工夫呢。」
「不誤丞相大計。」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時時守在魏國。」
「然則,這俸祿府邸?」
「本王心中有數。」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來:「秦國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慣?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里之地兩萬戶,如何啊?」
「好!」張儀滿足的笑了:「但有錦衣玉食,張儀自當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張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滿足的笑了。
此日清晨,張儀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內侍送來了一件密札。嬴華打開一看,先自笑了:「喲!魏王端起來了。你聽了,張儀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璽印,再定行止可也——」嬴華拖了一個長長的腔調。正在擺置早茶的緋雲道:「吔,昨日還蔫草兒似的,兩滴露水就抖起來了?」張儀搖頭笑道:「這就是魏嗣。難怪老孟子到處嘮叨,說他不象個國君,教人無法敬重。」嬴華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么?」張儀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後,張儀派嬴華給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辭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華趕上來時,張儀已經出了大梁東門外的迎送郊亭。嬴華走馬車旁,備細說了魏襄王的驚訝與失望,說一定要張儀返回時折道路經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張儀笑道:「世間偏有魏嗣父子這等國君,只相信俸祿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來好端端一個魏國。」嬴華道:「你可惜得完么?到了齊國呀,說不定更覺得可惜呢。」張儀搖頭道:「不過,齊國這個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難對付多了。」嬴華笑道:「我看呀,還是你最難對付。」張儀不禁哈哈大笑。
魏齊官道雖然是千里之遙,但路途卻是平坦暢通。官道沿著濟水河谷直向東北,沿途幾個小國,歷來都不敢在這兩個大國間的官道上設卡,更不敢攔阻虎狼秦國的特使車隊。倒是每到小國邊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過境迎送,說些大而無當的官話,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張儀簡單處置,凡有迎送,一律賞賜使臣百金,贈國君藍田玉璧一雙。雖然略有耽延,卻也是第五日便到了濟水入海段,向東南沿著葘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便遠遠的望見了臨淄城的箭樓。
前行斥候飛報:「稟報丞相:臨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車馬將近郊亭,便見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飛來,車上一人紅衣高冠玉佩叮噹,遙遙拱手道:「孟嘗君田文,恭迎丞相!」話音落點,便已經跳下軺車大步迎了上來。
張儀很有些驚訝,孟嘗君做使臣出迎,顯然便是仍舊參與國政,這齊王田辟疆當真比魏嗣高明!他也停車下車,拱手笑道:「久聞孟嘗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嘗君哈哈大笑:「被人殺得落花流水,還英雄非凡?狗熊一個!」張儀不禁大笑:「勝敗兵家常事,誰敢說孟嘗君不是英雄了?」孟嘗君慨然一嘆:「秦軍陣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襲敖倉,匪夷所思也!」張儀大笑:「不敢貪天之功,那可是司馬錯運籌帷幄,張儀馳驅奔波罷了。」孟嘗君高聲讚歎:「好!丞相有氣度,田文就喜歡如此人物!請丞相登車。」
張儀剛剛上得軺車,孟嘗君便跳上車轅對馭手道:「你下去,我來駕車。」馭手看著車旁騎馬的嬴華不敢下車,嬴華正要婉言謝絕孟嘗君,張儀卻豪爽笑道:「孟嘗君車技超群,難得有此雅興,張儀就卻之不恭了。」孟嘗君大笑:「田文曾為六國丞相駕車,為何不能為兩國丞相駕車?」張儀道:「孟嘗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嘗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誰不盯住蘇秦張儀,誰心裡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軺車轔轔啟動,竟是風馳電掣般向臨淄飛去。
王宮正殿正在舉行策士朝會,爭辯得很是熱鬧,竟至有些面紅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時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經常化名易裝去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士大家論戰。做了國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擴大學宮規模,廣召天下學人名士來學宮講學修業。每有名士入稷下學宮,一律以上大夫規格賜六進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齊威王時期,惟有孟子這樣的顯學大師才能享受六進大宅。齊威王晚年,稷下學宮本來已經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沒有幾年,稷下學宮便又蓬蓬勃勃的恢復了生機。原先離開的名士如慎到、鄒衍、淳于髡、田駢、許行等回來了,新銳名士如荀況、接予、環淵、田巴、徐劫、庄辛等也紛紛來投,一時間竟是人才濟濟,僅享受上大夫禮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學子多達數千人,齊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從來不給這些名士做官,而只讓他們對國政參與議論。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論」。每有大事,齊宣王便將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師召來議論,他與幾個主政大臣只是聽,既不表態,更不參與議論。往往是竟日爭論,莫衷一是,最後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嘗君感到奇怪,曾問:「我王竟日聽名士清議,何不讓他們任職為治?豈不強如那些平庸小吏么?」齊宣王笑道:「卿養門客三千,本王便養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門客何不做官?」孟嘗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學子,乃我王門客也!」齊宣王大笑。
今日「門客」朝會,便是議論一個大題目:河內戰敗後如何應對秦國?如何應對張儀來齊?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議論了一天,竟是越論越分歧,最後便擺開論戰架勢,當殿吵得不亦樂乎。
幾個大師級的老名士說:秦本蠻夷弱小,驟然爆發幾年何足為奇?魏國強大過,楚國強大過,甚至韓國都強大過,齊國更是始終強大,何獨對秦國一時的強大如此惶恐?竟要聯合六國抗秦?完全是擾民擾國,多此一舉!老學宮令鄒衍一言以蔽之:「與其合縱勞民,何如積聚國力,靜觀待變?不出五年,秦國便會自亂自衰。戰國以來,莫不如此!」
新銳名士們卻激烈反對說:秦國根基已成,其志在消滅六國,絕非短暫強大,更不會自亂自衰;蘇秦合縱是最為高明的謀略,首先要合縱抗秦,同時要變法強國,才不至於亡國滅族!不到三十歲的荀況最為直截了當:「秦國雖為敵國,卻當為六國之師,師秦而抗秦,為當今大謀也!」
老名士們卻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諷夾著老成的訓誡,竟是連綿撲來。
新銳們在挺身爭辯中卻分立成了兩派。已經小有名氣的辯士田巴,嚴厲斥責「師秦」一說,認為「抗秦之要,在於反其道而行之!」荀況反唇相譏:「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復王道井田,做孟子門徒么?」老名士們在反駁荀況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對「師秦抗秦」大是激賞,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國,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師秦之實,在於法家治國,上上之策也!」於是,新老糾纏,各家紛爭,竟又是一個活生生的學派戰國。
齊宣王聽了大半日,竟是越聽越亂。他對這些名士們動輒這道那道這家那家,本來就膩煩,加上有人經常引經據典,一席話倒有大半都是聽不明白,便更是不得要領。聽來聽去,還是那個荀況說話結實,無經無典,那「師秦而抗秦」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但是,那麼多人反對圍攻荀況,齊宣王又糊塗了,一種千夫所指的謀略,能說他高明么?身為大國之王,不能衡平各方,說到底還不是無法推行?
「稟報我王:秦國丞相張儀到。」
齊宣王正在煩亂,一聽老內侍稟報,站起來向外便走。這種情況往日也遇到過好幾次,名士們都是趁勢散去,可一聽是張儀到來,稷下名士們倒是誰也沒有挪動,都想看看這位攪亂六國的連橫權相的本領氣度,更有一班新銳紛紛低聲議論,猜測張儀與蘇秦的不同。
便在這片刻之間,齊宣王與孟嘗君一左一右便陪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談笑自若的走在中間,一領黑斗篷,六寸黑玉冠,落腮鬍須,身材偉岸,一條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腳步有些不易覺察的拖沓點閃。然而,卻恰恰是這種殘缺,使他的整個神態滲出了一種別有韻味的滄桑與剛毅,竟有一種難以撼動的氣象!稷下名士們非但沒有絲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視中流露出幾分欽敬之情。
齊宣王見名士們竟然沒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轉便笑了,轉身對張儀笑道:「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與本王議論治學之道呢。」又轉身高聲道:「諸位,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秦國丞相,名士張儀!」眾人拱手齊聲道:「久仰!」張儀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沒有做官場禮節。齊宣王笑道:「先生請入座。」孟嘗君便將張儀讓進了王案左手的長案前,自己則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問齊王,我等欲向丞相討教,不知可否?」辯士田巴高聲請示。
「但憑丞相了。」齊宣王笑著看看張儀。
張儀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隨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問先生:秦國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為有違天道么?」
張儀悠然一笑:「久聞稷下名士見多識廣,何如此閉目塞聽?當初,圖謀瓜分秦國者,山東六國也;重兵圍堵秦國者,山東六國也;商旅封鎖秦國者,山東六國也。如今,合縱鎖秦者,仍是山東六國;四十八萬大軍攻秦者,還是山東六國。誰恃強凌弱?誰猖狂至甚?誰有違天道?豈不一目了然?」
「在下環淵。秦國妄圖一統天下,先生為狼子野心張目,這是何家之學?!」
張儀大笑:「一統天下便是狼子野心?當真曠世奇談!天下統一而後安,天下分裂而戰亂。惟其如此,我華夏皆視一統天下者為聖王雄主,萬古流芳。以環淵奇談,三皇五帝,商湯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當今,哪個國家不想一統天下?魏國嘗試過,楚國嘗試過,齊國更嘗試過。雖然都失敗了,但有識之士都讚賞他們曾經有過的勇氣與雄心。如今秦國也在努力嘗試,何以便橫遭貶斥?一統華夏為亘古正道,但凡有識之士,無論所持何學,皆應順時奮力,為一統大業助力,張儀自不能外,且以此為無上榮耀!莫非環淵之學,是專一的復辟分裂之學?專一的以反對一統為能事之學?」
片刻之間,兩個憤激滿腔的新銳名士便鎩羽而歸,大殿中一時驚愕沉默。猛然,一人高聲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齊,意欲何為?」
「秦齊修好,豈有他哉?」
「與秦修好,對齊國有何好處?」
張儀揶揄笑道:「敢問先生,與六國合縱,又有何等好處啊?」
「立我國本,保我社稷,大齊永不淪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謬也!」張儀正色道:「合縱若是立國之本,秦國何以強大?齊國強大之時,又何曾與人合縱?不思發奮惕厲,卻一味的將國家命運綁在別家的戰車上,這便是稷下學宮的強國之道么?」
一黃衣高冠者憤然高聲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國丞相,又做魏國丞相,首鼠兩端,吃裡扒外,不怕天下笑罵了?」
張儀縱聲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卻在齊國做事,莫非也是吃裡扒外首鼠兩端?六國合縱,蘇秦身佩六國相印,豈非成了吃裡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國正欲請孟嘗君為相,莫非孟嘗君也要吃裡扒外首鼠兩端了?身在戰國,卻不知戰國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們一片難堪之時,卻有一個人從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況。秦國變法,本是強國正道,天下之師。敢問先生:秦國連橫,是否欲圖攪亂六國,奪其變法機會,而使一己獨大?」
張儀見此人敦厚穩健,問題來得極是正道,不禁肅然拱手道:「連橫之要,在兩國互不侵犯,共同康寧。秦國決然不幹盟友國政,何能攪亂盟友朝局?自古以來,亂國者皆在蕭牆之內,我自不亂,何人亂我?我自不滅,何人滅我?若欲真心變法,便是秦國,又奈我何?」
「如此說來,先生不怕盟友與秦國一爭高下?」
「天下雖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變法,堂堂正正的與秦國一爭,便是雄傑之邦。若無勇氣與如此對手一爭,秦國便當滅亡而已,豈有他哉!」
荀況肅然躬身:「秦國氣度,可容天下,齊秦修好,荀況大是贊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誰也想不到荀況竟公然贊同秦齊修好,但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再發難詰問了。齊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辯才!好辯才!孟嘗君,設大宴,為丞相接風洗塵了。」
在這一場盛大夜宴的觥籌交錯中,稷下名士們紛紛與張儀切磋周旋,齊宣王卻一直與孟嘗君喁喁低語著。兩個多時辰的宴會,張儀只是痛飲高論,誰上來便應酬誰,竟然沒有說一句與使命相關的話。
次日,齊宣王在孟嘗君陪同下正式召見張儀,直截了當的表示願意與秦國修好,請張儀擬定盟約。張儀笑道:「一東一西,兩不搭界,要說盟約,只有三句話:不動刀兵,不結合縱,不涉內政。」孟嘗君笑道:「如此簡單,約法三章了?」張儀道:「簡單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諾,此三章便頂得千軍萬馬。」
齊宣王原本擔心張儀脅迫齊國,漫天要價,譬如要齊國與合縱魁首楚國斷交、攻打燕國並緝拿蘇秦等等,也讓孟嘗君準備好了應對條款與萬一翻臉的準備。今日一談,不想張儀的盟約卻如此簡約,實際只有一句話:不聯合他國與秦國打仗便了!如此齊國便避開了最大的尷尬——親秦而開罪五國,絲毫不會因與秦國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從長遠說,秦國又不干涉齊國內政,齊國絲毫沒有附庸之嫌,依舊是一個堂堂大國。
齊宣王頓時輕鬆,呵呵笑道:「丞相當真大手筆也!目下便立盟約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齊宣王一拍掌:「太史,出來吧。」
高大的木屏後面走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手中捧著兩張很大的羊皮紙:「臣啟我王:此乃我王與丞相議定的盟約。」說著便將羊皮紙擺在了王案上。齊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便笑道:「請丞相過目定奪了。」太史又將羊皮紙捧到張儀面前,張儀笑道:「便是如此了,齊王用璽吧。」齊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璽大臣!」內侍一聲長呼,一個捧著銅盤玉匣的中年大臣便走了進來,將銅盤擺在王案上,便向齊宣王深深一躬。
「齊秦盟約,用璽吧。」齊宣王一指羊皮紙。
「謹遵王命。」掌璽大臣向銅盤玉匣深深一躬,高聲長呼:「史官載錄:齊秦盟約,用璽存館——!」然後恭敬的打開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綠玉大印,雙手提住了大印龜鈕,神情莊重的蓋在了羊皮紙上,卻是鮮紅奪目的朱文古篆。
「齊秦盟約,秦國丞相用璽——!」
張儀伸手向腰間板帶上一摁,卸下了一個玉帶鉤,打開了玉帶鉤上一隻精緻的皮盒,便露出了一方四寸銅印。他抓住印背鼻鈕在書案玉盒印泥中一沾,便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約上,卻是紅底白文古篆印,與齊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鮮明一對!
「史官載錄:齊秦盟約成——!」掌璽大臣將盟約恭敬的呈給了齊宣王與張儀各一張。
「好!」齊宣王打量著盟約:「本王欲贈丞相一方上等寶玉,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納了。」
山東六國以玉印為貴。齊宣王之意,顯然是說張儀的銅印與丞相身份不配。張儀卻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馬上征戰,玉印質脆易碎,徒有其表,卻是不受摔打了。」
孟嘗君及時跟上:「難怪秦國有藍田玉不用,卻是此等緣故,看來還是秦人務實也。」
齊宣王脫得尷尬,也連連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國丞相也。」
張儀大笑一陣:「齊王若放孟嘗君到秦國任相,便也得一個秦國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齊宣王笑道:「只是聯軍新敗,孟嘗君須得收拾一番殘局,此事一了,孟嘗君便可如約前往,丞相以為如何?」
「好!張儀便等與孟嘗君共事了。」孟嘗君哈哈大笑,卻是沒說一個字。
張儀回到驛館,嬴華匆匆前來,將一個長約兩寸比小手指還細的密封竹管遞給他。張儀笑道:「你便打開吧,我做不來這種細活兒。」嬴華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鷹傳送,越輕越好。」說著已經將管頭封泥剝下,細巧的小指便橇開了管蓋兒,從中抽出了一個極細的白卷,打開鋪在書案上,卻是一方一尺白絹,上面畫著兩行古怪的符號!嬴華笑道:「喲,這是甚畫兒?河圖洛書一般!」張儀走過來一看不禁笑道:「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華高興道:「好啊,日後黑冰台都用這金文古篆傳信兒,等閑人識不得了。」張儀笑道:「說得容易,可惜天下沒幾個人寫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後上路,公可徑赴燕國,會齊入薊。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時起程?」
「明晨起程。」
「今日辭行?」
「不用了。你給孟嘗君送去這件物事便是了。」張儀說罷,走到書案前寫了幾行字,嬴華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張儀的快馬軺車便出了臨淄。儀仗護衛原本駐紮城外,此時已經在官道邊列隊等候。嬴華一聲號令,馬隊收起旌旗矛戈,變成了一支精銳的輕裝鐵騎,護衛著張儀轔轔北上。由於燕齊兩國多年不睦,商旅幾乎杜絕,過了郊亭,道中車馬行人便頓見稀少,一眼望去,卻是空曠蕭瑟。正在這時,卻見一人站在道中遙遙招手。馭手緩轡,張儀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當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嘗君門客馮驩,奉命有請丞相。」張儀笑道:「孟嘗君么,在何處啊?」馮驩道:「請丞相隨我來。」張儀便命令馬隊原地等候,下車與嬴華隨著馮驩進了道邊小山,卻見樹林中多有暗哨,顯然是警戒森嚴。
密林深處,孟嘗君迎了上來:「臨淄多有不便,專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畢,孟嘗君何須多禮?」
「田文素來蔑視繁文縟節,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孟嘗君有話對我說?」
「正是。」孟嘗君點點頭,將張儀拉到一棵大樹後低聲道:「兩件事:其一,齊國可能生變,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兇險,公去燕國,須多加防範。」
張儀心中頓時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嘗君大義高風,張儀不敢相忘。」
孟嘗君慨然一嘆:「河內大敗,丞相入齊,荀況之言,若無這三件事,田文對秦國也是一如既往的偏執仇視。敗六國者,非秦也,六國也。田文當真希望齊國師秦友秦,變法強大。惜乎孤掌難鳴,還得左右逢源。此中難處,尚望體察,莫笑田文優柔寡斷。」
張儀素來洒脫明朗,此時卻覺得心中堵塞,竟是看著孟嘗君無言以對。良久沉默,張儀道:「孟嘗君但有難處,知會張儀便是。」
「但願不會有那一天。」孟嘗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遠送了。」
「後會有期。」張儀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