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風調雨順的渭水河谷正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一個黑點正在高遠的藍天悠悠飄來,飄過了南山群峰,飄進了渭水谷地,飄過了咸陽城高高的箭樓,帶著嗡嗡哨音消失在北阪的蒼茫松林中。片刻之後,一騎快馬飛出松林,飛下北阪,直入北門箭樓,飛進了氣勢巍峨的咸陽宮。
長史甘茂一看竹管埠,封泥上有蒼鷹徽記與三支箭頭,臉色一變,立即停下手頭忙碌,飛步向東書房奔去。秦惠王正在那幅《九州兆域圖》前發愣,忽聽背後急促腳步,沒有回頭便問:「甘茂,有事了么?」甘茂急道:「稟報君上:黑冰台青鷹急報。」秦惠王霍然回身:「打開!」甘茂走到大書案前,用一把細錐熟練的挑開封泥,打開竹管,抽出一個白色的小卷抖開。秦惠王接過只掃了一眼,眉頭便皺了起來:「甘茂,立即宣召右丞相。」
片刻之後,右丞相樗里疾匆匆趕到。秦惠王指著書案上那幅白絹:「看看吧,楚國又變過來了。」樗里疾拿起白絹,一片小篆赫然入目:
青鷹密報:楚國君臣消除嫌隙,發誓向秦復仇。昭雎父子蝸居不出,老世族盡皆蟄伏。春申君北上燕國,屈原重新掌兵!
「嘿嘿,羋槐又抽風了。」
「黃歇不遠千里,到燕國做甚去了?」
「燕國無力援楚,只有一事可做:找蘇秦。」
秦惠王踱步點頭道:「蘇秦南下,與楚國合力,齊國便有可能反覆。齊國反覆,合縱便有可能死灰復燃。楚秦近千裡邊界,楚國發瘋,秦國背後可是防不勝防啊。」
「君上所料不差,樗里疾以為:當立即急召丞相回咸陽。」
「丞相回來之前,不妨先試探楚國一番。」
樗里疾拍拍大頭笑道:「臣一時想不出如何試探。」
「派甘茂為特使,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修好。」
「也好,左右土地是死的,到羋槐手裡也長不了。」
次日,長史甘茂便帶著秦惠王的國書匆匆南下了。與此同時,一騎快馬星夜飛馳燕國。張儀接到秦惠王手書密件,便連夜率領五千鐵騎南下,不想卻在漳水南岸被平原君攔住,盛情邀請張儀進入邯鄲,商談修好事宜。原來趙肅侯在聯軍大敗之後一病不起,半月前病逝,太子趙雍即位,著意要與秦國訂立修好盟約。張儀歸心似箭,卻又實在不能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便命嬴華率領一千鐵騎先行趕回,他便隨平原君進了邯鄲。
邯鄲一日,張儀便對趙雍的意圖了如指掌:趙國正在疲軟凋敝之時,深恐秦國與老冤家燕韓魏聯手進攻趙國;目下趙國的當務之急,便是穩住秦國這個最強大的敵人,以求度過新老交替這道關口。雖則如此,但對秦國也是一件好事,趙國一靜,秦國東北兩面全無戰端之憂,便可全力化解楚國這個背後大敵。張儀沒有說破趙雍的心思,在一片交相讚譽中,同趙國訂立了互不犯界的盟約,一場大宴後只睡了一個時辰,天蒙蒙亮便出了邯鄲,一路晝夜兼程,不消三日便趕回了咸陽。
這時候,甘茂也剛剛從楚國回來,上將軍司馬錯也奉詔從函谷關趕回。秦惠王立即在東偏殿召見這幾位重臣商討對策。
甘茂帶回來的消息很簡單,但卻大出人們預料:楚懷王看了秦惠王國書,拍案大叫:「不要房陵三百里!我只要張儀!」非但不與甘茂做任何正式會談,而且只許甘茂在郢都停留一日。甘茂本想與王妃鄭袖與昭雎父子會面,了解一番楚國的變化內情,無奈驛館被嚴格看守,根本無法私下走動,無奈只好匆忙回國。
「嘿嘿嘿,羋槐這小子還鉚上勁兒了,非和丞相過不去?」
甘茂:「合縱兵敗,楚國傷亡最慘,楚王惱羞成怒,便歸罪於丞相,一時確實難解。以臣之見,不理不睬,後發制人可也。」
「嘿嘿,不行!」樗里疾道:「你是不理不睬,可羋槐正在抽風,屈原黃歇蘇秦與一班新銳必然抓住這個機會不放。哼哼,以我黑肥子看,這幫小子又在密謀攻秦了。」
「若來進攻,正好趁機一舉擊跨楚國,根除這個背後大患!」甘茂很是氣壯。
司馬錯:「打敗楚國不難,難在楚國發兵之日,必是蘇黃策動六國重組合縱之日。若再次合縱,六國不會聯軍出動,而會分頭出兵攻秦,這種局面最為危險。」
甘茂:「丞相剛剛與五國立約修好,變臉豈有如此之快?」
「嘿嘿,山東六國,變臉比脫褲子還快,關鍵是有楚國這個瘋子打頭!」
秦惠王一直在用心傾聽,漸漸的覺得確實為難:被動等待與楚國決戰吧,有幾路受敵的危險;主動攻楚吧,又與秦國目下的連橫修好宗旨大相徑庭,更會加劇山東列國對秦國的戒懼之心,再說連橫局面剛剛形成,一旦攻楚便會前功盡棄。春秋戰國的傳統,只要主動割地,哪怕是天大的仇恨都能化解,可目下這個羋槐,竟然連三百里故土糧倉都不要,而只要張儀,還真是沒有個好辦法對付。看張儀一直沒有說話,秦惠王心中一動,笑道:「再議議看,除了丞相不能入楚這一條,甚辦法都可商量。」
「我有黑冰台,派刺客,殺了這個抽風羋槐!」甘茂眼睛突然一亮。
樗里疾搖搖頭:「依我看,還是丞相設法穩住中原五國,由上將軍準備對楚國決戰。」
司馬錯:「只有舉國發動,再徵發至少十萬壯丁成軍,臣力保不敗。」
秦惠王拍案一嘆:「看來啊,秦國到了一個真正的危機關口。也罷,舉國一戰,與山東六國魚死網破!」一言落點,殿中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君上,」張儀悠然一笑:「臣去楚國。」
三位大臣驚愕的看著張儀,秦惠王不悅道:「丞相哪裡話來?堂堂大秦,豈能拿自己的丞相遷就仇敵?丞相無須如此,本王自有定見。」
「君上,列位,張儀在燕國得報,便已開始謀劃,並非輕率,且容臣一言。」
「嘿嘿,聽聽也好,丞相大才,化腐朽為神奇也未可知啊。」
「君上,列位,」張儀侃侃道:「一國之君,將邦國衰落記恨於外國大臣,又置邦國大利於不顧,而一味索要仇家,此種瘋癲只意味著這個君主的昏亂無智。昏亂思慮總是不穩定的,容易改變的。屈原、黃歇皆清醒權臣,他們聽任楚懷王要張儀而不要房陵,只能說明:一則,這不是君臣共商的國策,而只是楚懷王的一己昏亂;二則,羋槐與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並不同心,君臣猜忌依然存在,屈黃無法勸阻,只能利用羋槐的仇恨,先奪回失去的權力;三則,黃歇北上燕國求助蘇秦,意在請蘇秦南下,真正扭轉羋槐;而蘇秦一旦南下,羋槐真正死心抗秦,則君臣同心,秦國將很難扭轉。惟其如此,目下扭轉楚國,正是唯一時機。若得如此,非張儀莫屬。張儀不入楚,秦楚化解無從入手。君上、列位以為然否?」
殿中一時沉默。張儀的剖析句句在理,可要張儀孤身赴楚,畢竟是誰也不願意贊同的。
甘茂打破沉默:「丞相說得在理,然則丞相身系秦國安危,豈能如此冒險?甘茂願代丞相赴楚,扭轉危局。」
「嘿嘿嘿,不是黑肥子小瞧,你那兩下子不成。」樗里疾笑道:「此事要做,還真得丞相親自出馬。丞相是塊大石頭,一石入水千層浪,能激活死局。他人么,嘿嘿,誰都不行!」
司馬錯:「臣可率精兵十萬,開入武關,使楚國有所顧忌。」
「列位無須為我擔心。」張儀笑道:「自來邦交如戰場,大局可行便當行,不擔幾分風險,焉得成事?臣望君上莫再猶豫。」
「好。」秦惠王拍案:「丞相入楚,嬴華負護衛全責;司馬錯率大軍前出武關,威懾楚國;甘茂東行,穩住齊國,無使楚齊結盟;樗里疾坐鎮函谷關,秘密封鎖楚燕通道,延遲蘇秦南下,並策應各方。」
「臣等遵命。」
會商結束,四位大臣立即各自行動。秦惠王又與張儀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張儀方才回到丞相府,召來嬴華緋雲吩咐一陣,兩人便立即分頭準備去了。次日清晨,張儀的特使馬隊駛出了咸陽東門,馬不停蹄的出了函谷關,軺車轔轔,晝夜兼程,直向楚國大道而來。張儀想的是:一定要在蘇秦南下楚國之前,先大體穩定住楚國,而後再圖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