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郢都一片慌亂的時候,屈原已經到了安陸的新軍大營。
安陸大營,是屈原多年苦心經營的新軍訓練大本營。從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籌劃第二次變法開始,屈原便將訓練新軍作為最重大的事情對待。戰國以來,所有的半截變法都失敗在老貴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裡。吳起在楚國的失敗更是引人深思:一個手握重兵的統帥都無法防備老貴族的私家武士兵變,可見私家武裝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國軍隊的根基,是楚國成軍的傳統,是最難改變的。要想使變法與變法勢力立於不敗之地,就必須訓練出一支真正忠於變法的新軍!為此屈原花了許多心思,非但請准楚威王:允許新軍招募隸農子弟做騎士,而且破例的在新軍中取締了將領的世襲爵位,所有將士都憑功過獎懲升遷。正因為如此,楚國的世族子弟都不願意到新軍中來,而幾乎所有的窮苦壯丁都爭先恐後的往新軍里擠。屈原要的正是這般效果。
屈原對這支新軍的管制頗具匠心:他用楚國著名的老將屈丐做了統兵大將,這個屈丐是屈氏步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論軍旅資望,屈丐是當年吳起部下的千夫長,身經百戰,秉性剛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將軍,每每說到秦國對楚國的欺凌,便是聲淚俱下。屈原將所有的戰陣訓練都交給了屈丐全權處置,他在軍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帳篷中與兵士們閑說變法,說變法給隸農窮人能帶來的好處,說這支大軍能如何如何支撐變法。屈原是大詩人,還專門編了一支楚歌在軍中傳唱:
我無耕田牛羊兮我執矛戈
我無漁舟撒網兮我持吳鉤
我無官爵榮耀兮我望新法
我有國讎家恨兮我上疆場
時間一長,新軍將士們便對變法充滿了殷切的期望,對「使楚不能變法」的秦國充滿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懷王貶黜的時候,新軍將士萬眾憤激高呼「還我大司馬!」竟要開到郢都向楚王請命!屈原雖然痛心之極,但還是苦苦勸住了三軍將士。他相信,他肯定還會有一次機會。聯軍兵敗,他重掌軍權,看到的卻是楚王的閃爍不定,聽到的是老世族們仇恨的詛咒,於是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隨時都可能被再次罷黜,甚或會象吳起一樣被老世族兵變殺害,反覆思忖,屈原暗暗咬著牙關做了決斷:一定要使這支新軍在他手裡生髮威力,將楚國逼上變法大道!
楚王將張儀將秦國看作仇敵時,屈原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為變法的時機到了——要復仇要強國,便要變法,這幾乎是戰國新興的鐵則。可是倏忽之間,楚王便放了張儀,昭雎鄭袖又暗暗活躍了起來,張儀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將楚國攪得是非大起!
驟然之間,屈原驚醒了:這便是他的最後機會,至於能否如願以償,便要看天意了。他瞅准了張儀是楚國生亂的禍根,是秦楚波瀾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殺掉張儀,便能在秦國的強大壓力下,迫使楚國走上救亡圖存的變法之路。本來,屈原是準備與蘇秦春申君聯手做這件大事的,可一試探出蘇秦反對,春申君猶豫不定,屈原便決意自己秘密行動了。
一千新軍甲士秘密開到雲夢澤北岸,屈原便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壞的準備,要立即準備第二步棋,而絕不能留在郢都聽任被罷黜治罪。走到半途,他便接到了截殺失敗的消息,不禁熱淚縱橫,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陸大營,老將軍屈丐已經率領部將二十餘人,在中軍大帳焦急的等待。將近正午,屈原飛馬趕到,低聲對屈丐說了幾句,便走到帥案前痛心疾首道:「諸位將軍,屈原無能,沒有除掉張儀。目下秦國虎視眈眈,楚王卻一味退讓,楚國危如累卵,屈原敢問各位:我當如何處置?」
「討伐秦國!雪我國恥!」大將們異口同聲。
「好!眾將有復仇猛志,楚國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帥案,竟是感慨萬端:「這一仗沒有王命,非同尋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戰後追究,罪責便由屈原一身承擔。戰勝了,諸位大功!戰敗了,諸位無罪。」
帳中沉默了,良久,大將們轟然一聲:「願與大司馬同擔罪責!」
「豈有此理?」屈原笑了:「諸位記得了:有你們在,楚國便有振興生機。都跟我一體論罪,連救我的人都沒有了。屈原不會打仗,只能為諸位做這一件事,就不要爭了。」
白髮蒼蒼的屈丐道:「我等早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拔營!大司馬就下令了!」
「好!屈原只定兩件事:屈丐將軍統兵攻秦,屈原調集糧草輜重。」說罷一拱手:「老將軍,調兵軍令你來了!」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帥案前:「大軍立即集結,由大司馬訓示全軍!隨後按三軍順序開拔,兼程趕赴丹陽!」
「謹遵將令!」大將們轟然一聲,立即魚貫出帳了。
片刻之間,山野軍營便響徹了此起彼伏的牛角號,尖銳急促,聽得人心顫。不消半個時辰,八萬新軍便在大校場列成了整肅的方陣,除了獵獵戰旗竟是毫無聲息。已經跨上戰馬的屈丐可著嗓子喊了一聲:「三軍整齊!大司馬訓示——!」
一身軟甲,金黃戰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將台:「三軍將士們:秦國大軍壓境,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不打敗秦國,楚國不能變法,就只有滅亡!你們將淪為亡國之奴,你們的好日子,就會象雲夢澤的晨霧一樣被風吹散!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土地,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妻兒,都會被秦國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國勇士們,為了楚國,為了變法,為了你們的夢想,為了新軍的榮耀,用你們的滿腔熱血去洗雪國恥,去打敗秦國虎狼——!」
「洗雪國恥——!滅盡虎狼——!」
「楚王萬歲——!」「變法萬歲——!」「大司馬萬歲——!」群情沸騰,萬眾洶湧,那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號角嗚嗚,馬蹄沓沓,八萬大軍開拔了。屈原飛身上馬,淚眼朦朧的將大軍送出三十餘里,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便是為大軍徵集糧草。調集糧草如同調集軍隊一樣,必須持有國王的兵符。楚國軍法:兵糧一體,要想調糧,須得先有調兵權,無調兵之權便無調糧之權。這次大軍出征沒有王命,調集糧草便成了最大的難題。軍營屯糧只夠十日,已經先行運出。連同路程耗糧,大軍到達戰場後便只有三日餘糧了。其後糧草若不能源源接濟,新軍抗秦便將成為天下笑柄。在楚國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復仇時秘密特賜的兵符,與中原各國的虎符不同,那是半隻有銘文的銅象,軍中呼為「象符」。若楚王還記得此事,緊急下令各糧倉取締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便不斷禱告上天:但願楚王一時顢頇,將秘賜兵符的事忘記了。
回到留守大帳,屈原立即命令軍務司馬:攜帶大司馬令箭,到安陸倉調集軍糧十萬石先行運出!這是一次試探,若能夠調出,則十萬石糧米足夠八萬大軍支撐一月有餘,即便此後楚王廢了屈原象符,至少也還有迴旋的餘地。安陸倉是供應新軍糧草的最近糧倉,倉令已經好幾次與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陸倉調不出糧草,就意味著楚國所有官倉都對屈原關閉了。
次日清晨,軍務司馬風塵僕僕的稟報:安陸倉能調糧,但卻只有兩萬石存糧,壓倉之外,只能給新軍一萬石!屈原一聽大急,一萬石僅僅只是十天的軍糧,對於七八百里的運糧距離來說,除去押運軍士與民伕牛馬的消耗,運到也幾乎只剩下七八萬石了。所謂千里不運糧,便是這個道理。往昔,房陵大倉在楚國手中,那裡距離丹水最近,雖然是山路難行,卻也可以牛馱人挑天天運,不愁接濟不上;如今房陵丟失,楚國其他幾個官倉便顯得頓時乾癟起來,不是沒有充足的糧草,便是距離遙遠難以運輸;安陸倉堪堪合適,偏偏卻只有一萬石!若不立即籌劃,大軍斷糧便是完全可能的。
「一萬石運走沒有?」
「正在裝運,午後便可上路。」
「好。備馬!立即回封地!」
「大司馬,這,這如何使得啊?」軍務司馬頓時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鐵青著臉色喊起來。
屈氏是楚國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雲夢澤南岸的湘水、資水、汨羅水的交會地帶,土地肥沃宜於耕耘,是楚國著名的糧倉寶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遠,但卻最大,擁有的糧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便動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不敢說有把握調出屈氏糧草。他雖然被立為屈氏嫡子,承襲了屈氏門第爵位,成為屈氏部族在朝中的棟樑人物,但卻還不是族長。糧倉是部族公產,要大批的無償的調做軍糧,縱然是部族首領,也難以一言了斷,更何況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們還都稀稀落落的健在,如何能容得你一句話便開了公倉?
經過一夜奔波,天放亮時屈原終於到了封地治所。這是湘水汨羅水交叉點的一座城堡,北靠汪洋連天的雲夢澤,西依莽莽青山,東臨兩條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與星羅棋布的小湖泊,當真比得中原一個二三等的諸侯國。
屈原多年未歸故里,倉促回來,城堡外的年輕後生們居然認不出這風馳電掣的人物是誰了。若在尋常時日歸來,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會早早下馬,與耕夫漁樵們談笑唱和起來,可今日卻是顧不得了,屈原匆匆與城門頭目驗證了身份,驚喜萬分的守軍頭目未及飛步稟報進去,屈原便打馬一鞭去了。
「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馬?」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眯縫著雙眼,顫巍巍的上下打量著。
「屈原參見前輩族長。」屈原破例的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老族長連忙伸手扶住:「快起來了,大司馬是我屈氏宗嫡,豈能行此大禮了?」
屈原高聲道:「家國一體,屈原歸鄉,自當以老族長與諸位前輩為尊了。」
「啊,大司馬有此胸襟,我屈氏振興有望了,來人,接風宴席侍侯了。」
「老族長在上,屈原歸來,可是有事相求了。」
「有事?那就快說了。」
屈原便匆匆將事體原委及調糧請求說了一遍。老族長頓時皺起了眉頭:「不瞞大司馬,糧草是有啊。可楚王剛剛下了詔令:房陵失守後官倉空虛,要增加封地糧賦三成……」老人沉吟片刻,一拍長案:「老夫之見,先將族老們請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緩賦抗賦的事不是沒有過,只要族中同心,便好說了。」
「謝過老族長!」
族老們原是各支脈七十歲以上且有戰功爵位的老人,大多曾經是各支脈的顯要人物。按照屈氏族規:支脈要人但入賦閑高年,便移居部族城堡頤養天年,同時成為參與族務商討的族老。因了都住在城堡,所以來得也便捷。老族長使者出去不消半個時辰,三十多位族老們便聚齊了。
老族長站了起來,篤篤點著竹杖:「大司馬,都是自家人,一個屈子掰不開,你就說了!」
屈原恭敬起身,向廳中族老們深深一躬:「諸位前輩:虎狼秦國欺凌楚國,虎狼丞相張儀,更是多次欺騙戲弄楚國。楚王偏信昭氏,不納忠言,非但放了張儀,還要向秦國割地求和。屈原憤然截殺張儀,不想卻失手未果。為了挽救楚國,屈原以王命兵符為名,將八萬新軍開到了丹水,與秦國決一死戰!奈何自房陵被秦國攻佔後,軍糧難以接濟。萬般無奈,屈原只有求助本族了……」驟然之間,淚水湧出了屈原眼眶:「四百多年來,我屈氏從來都是楚國的忠烈望族,新軍將士更是多有屈氏子弟。而今,楚國的生死存亡,便扛到了屈氏部族的肩頭!屈原空有一腔熱血,卻是獨木難支,墾望我族前輩,撐持破碎的楚國了……」
大廳中一片蒼老的喘息唏噓。一個老人顫巍巍站了起來:「大司馬,統軍大將可是我那個小子?」屈原拱手道:「正是屈丐將軍。諸位前輩:新軍三十二員將領,二十六位是屈氏族人哪。」
「大司馬是說,我屈氏一族,扛起了八萬新軍?」一個老人跺著竹杖。
「不!還扛起了楚國啊!」又一個老人站了起來。
屈丐的老父親走到了屈原身邊,篤篤點著竹杖:「老哥哥們,還說什麼呀?屈氏不救楚國,還等別人救了?屈氏一族為楚國流的血,比這汨羅水還多!還有什麼捨不得的東西?啊!」
「老二哥言之有理!」「屈氏義不容辭!」「家國一體,大司馬就說話吧!」「大司馬,編一支蒼頭軍,老夫也去打仗了!」族老們竟是慷慨激昂的嚷成了一片。
老族長:「大司馬,你就說吧,要多少軍糧了?」
「回老族長,至少十萬石。」
老族長一咬牙:「十五萬石!只留五萬石壓倉救急!老哥哥們以為如何?」
「贊同了!」族老們異口同聲,竹杖篤篤成了一片。屈原激動了,熱淚奪眶而出,肅然整衣,向老族長與族老們撲地拜倒。當日午後,屈氏老族長發出了徵發令,整個三百里封地便緊張忙碌起來了。
農家商賈的牛車從四面八方趕來,漁家舟船也從湘水資水汨羅水絡繹不絕的順流而下,幾百個大村落聚集的一萬多兵勇,也極快的組成了一支護糧軍。入夜開始裝車裝船,人聲鼎沸,城堡內外的燈籠火把連成了一片海洋。兩日之內,十五萬石糧草竟是從水陸兩路悉數運出,連族老們都乍舌驚嘆。
屈原總算鬆了一口氣,可心裡卻更加沉重起來。屈氏部族不但獻出了十五萬石糧草,而且徵發了全部牛車馬匹漁舟與族中壯丁。這意味著屈氏部族獻出了全部實力,一旦國中有變,大族抗衡,屈氏部族便喪失了反抗能力,便可能任人宰割!其中的全部關鍵,都在於對秦國的這一仗能否戰勝?戰勝了,屈原與屈氏部族便是挽救楚國的功臣,挾戰勝大軍之威,楚王也只有按照他的主張進行第二次變法。可是,一旦失敗了呢?屈原不敢想,也不願想。目下,他只有一個願望:儘快趕到丹水戰場,與新軍將士同心浴血,戰勝秦國!
你這8萬新軍不就是屈家私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