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竟是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的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兇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的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竟是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絝,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的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
到頭來竟是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的。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著念叨著揣摩著,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的笑了。難道不是天意么?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面一張望,卻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回來得好!我們正等你呢。」蘇代下馬,不斷拭著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呢。」蘇秦冷冷道:「燕王那麼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樑一陣發涼:「快說,燕王怎麼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便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的。」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么?」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吧,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便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著煙塵消散,狩獵馬隊卷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的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便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兒。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便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卧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便了。」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道:「沒聽見么?去呀。」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吧。」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么?去吧。」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信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著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禮數倒是周全呢,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便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信君啊,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的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著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著蘇秦笑道:「武信君以為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信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那麼,你準備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塗?變法是你的,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么?」子之拍著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從長計議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請武信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著眉頭道:「你就說吧。」
「燕王癱病期間,武信君不在國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讓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信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回來么?」
「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信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了。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便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里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日每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只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便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惟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便聞一股草藥氣息撲面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郁。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竟鋪滿了草席,席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著葯碾子碾葯,呼嚕咣當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著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信君上卿到——!」蘇秦一怔,便聽見裡面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信君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惟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里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風,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瀰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竟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著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啟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
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為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乾淨!」
侍女們驚恐的望著子之,卻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牆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卧榻帳幔,搬走屋中所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便是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卧榻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裡——陽光之下,卧榻人形如鬼魅:一身臟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髮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鬍鬚雜亂的虯結伸張著;嘴巴艱難的開合喘息著,口中卻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月前英挺勃發的燕易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姜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著叫著,木獃獃的看著蘇秦。
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
燕易王艱難的喘息著,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為燕王把脈。」說罷便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乾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啟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湧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的搖動著,蘇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便匆匆去了。
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為何不在燕王身邊?」
「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陽省親去了。」
蘇秦心有疑雲,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卻只是喘息咳嗽著無法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抬頭一看,一個面目疏朗神情卻很萎縮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信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對著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便默默的釘在了那裡。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的拉住了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髮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稱王!」
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睜著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的去了。
蘇秦三人剛剛跪倒,便聞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后駕到——!」話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裡。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的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胄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著走了過來。
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干啊?」
「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后,這裡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
「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后了。」
櫟陽公主微微冷笑著:「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后的黃絹詔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后令」三個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詔令:櫟陽公主,永為王后!再看後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后矯詔,便為亂國!看清楚了么?」
「來人!將這矯詔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的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
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彎刀突然駕在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本後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了。」
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
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民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主身為王后,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了。」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信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
「臣蘇秦謹遵王命!」蘇秦竟是一陣輕鬆。
「子之謹遵王命!」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詔:武信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御書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將十五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歷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只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布了散朝。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竟贊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著臉道:「怎麼?我不能贊同?」蘇代紅著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啊。」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什麼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的嘆息了一聲:「三弟啊,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象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么?沒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這叫什麼?叫志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啊。」
蘇代固執的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么?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脹紅!
平日里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不臣之人么?」
蘇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只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斗,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的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竟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只有無可奈何的看著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竟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只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象屈原象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是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讓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象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乾身子換上了乾爽的夾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竟煙雲般的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便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
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天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
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竟是清閑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只有十二個字——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著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為濃厚,不用姬噲叮囑,便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玩劍,有時候還要在月光下玩練,彷彿永遠沒個盡頭。
這天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的匆匆走了過來:「稟報我王:武信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的站了起來:「武信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著便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
蘇秦來了,卻是一身布衣散發無冠。姬噲老遠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隱士一般了,當真洒脫!」說話間便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了。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為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著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便喝了一鼎濃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嘆息一聲道:「武信君啊,這國王當著實在寡淡啊。」蘇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捨棄自由之身,若要率性而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
「還是武信君好啊,永遠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啟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的。」
「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信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
「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為了燕國之長遠大計。」
「武信君此話怎講?」
蘇秦壓低了聲音:「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為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要時輔助燕國消弭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只怕要社稷變色了。」姬噲沉默良久,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啊。武信君克盡人事,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便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
「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
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了。」
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
半月之後,齊國孟嘗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嘗君兩相厭惡,便破例的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便順理成章的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日,蘇秦便以特使之身與孟嘗君到齊國交涉去了。
一出薊城,孟嘗君便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嘗君到秦國去做客卿!
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道:「孟嘗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
「什麼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信君當真不明么?」孟嘗君一臉的苦笑。
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
「齊國不是楚國,孟嘗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的。」
「好!」蘇秦很為孟嘗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嘗君卻向西南去了秦國。
明知子之要禍亂燕國,蘇秦竟然不知制止、打壓,反而借故逃離;燕王也坐以待斃,真是令人感慨!!!對比秦孝公和商鞅,真是天壤之別。蘇秦與張儀一樣,只是邦交斡旋的策士,沒有治國理政、匡扶朝局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