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覆蓋了臨淄。
郊野雪霧茫茫,一輛緇車正從北方的雪原上駛來。轔轔車聲消解在無邊無際的雪的帷幕,如同白色海洋的一隻烏篷小舟,悠悠蕩蕩,悄無聲息。緇車很小,篷布很厚實,一匹已經看不清顏色的馬拉得很是輕鬆,從容走馬,竟似拉著一輛空車一般。最奇怪的是:這輛小小緇車沒有馭手,也聽不見車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馬由韁的在雪原上遊盪!可是,不知不覺之中,臨淄城高大的箭樓便影影綽綽的顯現了出來,那匹從容碎步的走馬竟停了下來,努力的昂頭嘶鳴了一聲,前蹄便不斷的在雪地上刨了起來。良久,緇車中便傳來一陣模糊的呻吟。馭馬又是一聲嘶鳴,便展開四蹄,向著茫茫雪霧中的箭樓賓士而去,小小緇車竟變成了飛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幾乎絕跡。臨淄城門雖然洞開著,城門口卻看不見一個甲士。快馬緇車飛來,竟是徑直衝向城門。突聞一聲大喝,一個雪人竟咔咔走來,攔在了當道!抖去積雪,卻是一個長矛在手的武士。原來城門兩側的兩排雪樹,竟是被大雪覆蓋了的守門兵士。緇車馭馬卻也靈敏異常,見武士當道便立即止步,四蹄筆直撐住,竟是將緇車穩穩的停了下來。
「齊國新法,查驗通文照身!」長矛甲士口中的熱氣,隨著齊人咬字極重的吼聲一起噴了出來。馭馬一聲嘶鳴,黑色車簾中便伸出了一方搖搖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聲喊道:「稟報千長,我不識字!」雪樹中便咔咔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積雪,卻是一個帶劍頭目。他走過來一看木牌,便驚訝的湊近了車轅要掀開車簾,突然,厚厚的棉布簾中倏的伸出了一支雪亮的長劍!
帶劍頭目驚訝跳開,高聲命令:「十人出列!隨我押送緇車進城!」
十名甲士左右夾住了緇車,頭目前行牽馬,在大雪紛飛中竟是緩緩進了臨淄。拐得幾條長街,便來到了丞相府門前。頭目上前對守門領班說了幾句,領班便匆忙走了進去。片刻之後,荊燕大步流星的趕了出來,繞著緇車轉了一圈,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叮噹做響的小皮袋對城門頭目道:「多謝千長了,天冷,幾個錢給兄弟們買酒了。」頭目一聲道謝,便高興的帶著甲士們去了。荊燕回身走到緇車前拱手道:「在下荊燕,請貴客進府了。」說罷便牽了馭馬從旁邊的車馬門徑自進了丞相府。
蘇秦從王宮回來時,天雖然還是一片雪亮,實則已是暮色時分,書房裡已經掌燈了。蘇秦沒有先到廳中用飯,而是先進了書房,他要立即替齊王修一封緊急國書,可剛剛提筆,荊燕就匆匆走了進來:「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誰來了?」蘇秦看看荊燕神秘兮兮的模樣,不禁笑道:「孟嘗君么?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荊燕拽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別說,你且隨我來。」不由分說奪過筆撂下,拉起蘇秦便走。
來到蘇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見院中席棚下停著一輛小小緇車,蘇秦眼中便是一亮!大步走進,便見燎爐紅亮的寢室中竟是紗帳低垂,帳中影影綽綽顯出一個綠衣女子的身形,瀰漫出淡淡的藥味兒與一股熟悉的異香!
「燕姬……」蘇秦驚喜的叫了一聲,便衝上去撩開了帳幔,卻木獃獃的說不出話來了。卧榻之上,燕姬面色蒼白雙目緊閉,額頭上胳膊上都裹著滲血的白布,雙腳也包裹著厚厚的棉套兒!蘇秦一陣惶急,轉身便到廳中急問:「荊燕,這是怎麼回事兒?」
「大哥莫慌。」荊燕低聲道:「她來時一輛緇車,渾身帶著刀傷,凍得冰塊也似,已經不能說話。我方才找太醫來看過,刀傷不在要害,凍傷也已經冷敷回暖。太醫說,人可能要昏睡兩三日,只能喂米湯汁兒,他會每日來酌情換藥的。大哥,燕姬不會有事的。」
蘇秦急迫道:「荊燕,你去給掌書說,立即將我的書房搬到這個外廳來。我就在這裡,守著她……」荊燕勸道:「大哥,我已經派好了兩個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亂了。」蘇秦斷然道:「我沒事,不要侍女。你去辦吧,我在這裡等著。」
荊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後,掌書便領著幾個屬吏將處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過來,將外廳布置成了一個簡單書房。蘇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陣悵然百感交集,竟是湧出了一眶淚水,嘆息良久,便坐下來起草那封緊急國書。
日前,大權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齊國派來特使,請求來春在大河入海地與齊王會盟,締結燕齊修好盟約。蘇秦是邦交大師,齊宣王不知如何應對,自然要召蘇秦商議。蘇秦一眼便看出:這是子之的一個試探——一旦齊國與子之會盟修好,便意味著齊國默許了子之在燕國掌權!從戰國形成的勢力圈看,燕國曆來依靠齊國解決棘手事端,隱隱的便成了齊國的勢力範圍。子之有蘇代謀劃,自然明白此中奧妙,便以攝政相國的名義向齊王動議結盟。齊國若答應,便是承認了子之權力,他便可能立即動手,廢黜燕王而自立;若果拒絕,那便是與燕國結仇,卻並不影響他子之攝政。齊王的難處正在於這裡,承認子之吧,怕這個生猛人物將來反倒成為齊國的後患;不承認子之吧,似乎又沒有理由,他是燕王冊封的攝政相國,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絕?於是,這封國書便自然的要蘇秦這個邦交大師來起草了。
雖然還牽掛著寢室中的燕姬,但蘇秦畢竟很有定力,一旦在書案前坐定,片刻間也便擬就了這封國書:
大燕相國子之:
齊燕結好,實屬我願。然燕易王在位時,齊國與燕國已經訂立友邦盟約。多年以來,兩國罷兵,邊境安寧,重新訂立,反示天下以兩國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無須添一蛇足。
齊王九年冬。
寫罷斟酌一番,蘇秦覺得這是目下能夠做到的最好轉圜——既能穩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認子之的「王權」,尚算滿意。看著羊皮紙上的墨跡晾乾,蘇秦便喚來值夜書吏拿去謄抄刻簡,天一亮便送進王宮。
書吏走後,蘇秦立即起身走進寢室,見燕姬依然在燈下昏睡,不禁仔細打量起她的傷口:額頭白布雖然滲出了一片血跡,但周圍鬢髮之際依舊是那樣光潔,並沒有青腫,傷勢當不是很重,可能不會是刀劍之傷,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傷;左胳膊包紮的白布,隆起了一個大包,滲出的漬印似乎也沒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黃色,這個傷口很可能是刀劍創傷,並且已經腫脹化膿了;右邊膝蓋包紮的白布里,卻襯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棉絮外是固定的兩個夾板,看來這裡是骨傷了;兩隻腳則套在寬鬆碩大的厚棉靴里,太醫還給腳下專門擺了一個小小的燎爐,爐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腳邊正是一片溫熱。
再看寢室,蘇秦發現竟然有六個大燎爐在牆邊圍成了一圈,木炭火燒得紅亮亮的,卻竟然沒有一點兒嗆人的氣息,只是暖烘烘的一片乾爽。看來太醫、荊燕與兩名侍女真是費了一番心思,也可以想見,燕姬的所有傷口與身體,都與凍傷有關!
一番打量,蘇秦不禁感慨中來,跪坐在燕姬身邊默默流淚。一陣傷感,便輕輕抱起燕姬的雙腳,脫去那雙碩大的棉靴,將那雙光腳放進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彷彿胸前貼上了一塊大冰!蘇秦一個激靈,卻更加緊緊的偎住了那雙冰冷青紅的赤腳。蘇秦曾經在冰天雪地的茅屋裡度過了三個寒冬,可也從來沒有凍傷到如此程度。一個生於長於天子王城,身為一國王后的燕姬,凍傷若此竟然還能找到臨淄,期間所受的驚險坎坷定然是難以想像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漸漸亮了,蘇秦緊緊抱著燕姬一雙冰冷的赤腳,竟昏昏睡去了。
直到荊燕領著太醫走進了寢室,蘇秦還沒有醒來。白髮蒼蒼的老太醫看著抱足而眠的丞相蘇秦,一雙老眼竟是濕潤了。老人對荊燕搖搖手,輕步到了外廳低聲道:「吩咐廚下,燉一鼎麋鹿湯。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熱補。」荊燕匆匆去了。老太醫坐在外廳卻兀自唏噓不已。蘇秦醒了過來,聽見外廳人聲,便將燕姬雙腳套上棉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來,見是太醫,蘇秦忙問燕姬傷勢究竟如何?
老太醫唏噓道:「此女不打緊,只是復原慢一些罷了,後來,至多是腿腳有些不靈便了。」蘇秦急迫道:「腿腳不靈便?是凍傷?還是骨傷刀傷?」老太醫道:「骨傷刀傷好治,這寒氣入骨日久,只怕難以驅趕凈盡。」蘇秦愣怔一陣道:「醫家驅寒之法甚多,前輩當真沒有辦法?」老太醫沉吟良久,嘆息一聲道:「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常人難為也。」蘇秦忙道:「前輩只說,是何良方?」老太醫道:「老朽遼東人氏,遼東獵戶遇凍僵之親人,便以赤身熱體偎之三日三夜,可驅趕凍傷者體內積寒。然則,此法對熱身者為害過甚,至寒必傷其身,熱補雖能稍減,卻不能除根,常致虛癆之症,常人何能為之?」
蘇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說,只看著老太醫給燕姬診脈開方查驗傷口。末了,老太醫說三日後再來換藥,便唏噓著走了。老太醫一走,蘇秦便吃了荊燕拿來的那鼎麋鹿燉,身上頓時熱汗津津。蘇秦看看荊燕笑道:「兄弟,幫大哥一個忙,在書房守得三日,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荊燕嘆息了一聲點點頭:「荊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燉,卻是要吃的了。」蘇秦點頭道:「好,便依兄弟了。」
荊燕便立即辦事,先請來掌書,將外廳公事器具照舊搬入書房,又與掌書秘密商議了片刻,便去找到孟嘗君幫忙。孟嘗君慨然道:「武信君生平多難,此事該當的。我擋住王宮不緊急召見。其餘公務,你與掌書先攔下便了。」荊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便守在大門廊下,凡求見官員,便一律婉言擋回。掌書則坐鎮書房,應對丞相府屬官,凡呈閱文書者,便一律答覆三日後再回。如此一來,丞相府便頓時清凈了下來。
荊燕一走,蘇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乾後竟是全身赤紅,走到大雪紛飛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誠的對天三拜,禱告上天賜福於燕姬。回到寢室,蘇秦掀開輕軟的棉被,輕輕脫去了燕姬的貼身小衣,便赤身躺下,摟住了燕姬——饒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紅,蘇秦依舊感到了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徹骨的冰涼立即潮水般淹沒了自己,一陣顫抖,竟覺得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軀體上不能分開!蘇秦心中一陣大慟,驟然間竟是熱淚泉涌,緊緊的將冰冷的燕姬攬在了自己懷中。漸漸的,蘇秦麻木了,朦朦朧朧的飄到了洛陽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讀的他凍得全身發硬,站起來跺著雙腳搓著雙手,鐵錐扎得腿上滿是鮮血……大黃嗚嗚著爬到了他的腳上,他摟者大黃,一手伸進大黃的兩腿中取暖,一手還捧著竹簡喃喃念誦,冷啊,太冷了……飄啊飄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著他裊裊飛來,那綠色的長裙就在眼前飄拂著,卻總是夠不著抓不住……啊,終於抓住了,柔膩光潔的肌膚,令人心醉的異香,滾燙緋紅的面頰,灼熱瘋狂的衝擊,好熱,好累,她笑了,緊緊的摟住了他,那雪白的雙臂將他圈向豐腴的河谷,他是那般饑渴,品咂著啜飲著,她咯咯的笑著,拽著他的長髮,拍打著自己的胸脯……餓了,為何那般飢餓?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黃,便割下一塊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聲總是不斷,那圓潤細長的手指正抹著自己嘴角的肉渣兒……
終於醒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蘇秦面前閃爍!
「燕姬……」
「季子……」燕姬緊緊抱住了蘇秦:「終是見到你了……」
「燕姬,你是如何受傷的?快說給我聽。」
「季子,別急,他們都在外邊等著呢,還有孟嘗君,先起來吧,晚上再說,啊。」燕姬坐了起來,哄小兒一般溺愛的將蘇秦扶了起來。
孟嘗君午後就趕來了,已經與荊燕在外廳等了近兩個時辰。天將暮色,老太醫也來了,說丞相若能在掌燈之前出來,便是無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嘗君不禁著急起來,在廳中焦急的走來走去。正在此時,棉布簾「啪嗒」一聲,眾人看時,卻都驚訝得呆住了——蘇秦那已經返黑的一頭長髮突然又變白了,白得如雪,一絲黑髮也沒有!綠色長裙一領貂裘的燕姬扶著蘇秦,竟象一個美麗的仙子扶著一個年邁的老翁!
「蘇兄……」孟嘗君叫了一聲,便哽咽住了。
蘇秦卻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輕鬆:「田兄……沒事的,只是累了些個。」又擺擺手:「坐了,諸位坐了。」又連忙對太醫道:「前輩啊,快看看她脈象如何?」
老太醫唏噓著點點頭:「夫人請坐了,待老朽看看脈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沒事,還是先給他把把脈。」說著竟是眼眶濕潤了。老人連連點頭:「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的。」說著便將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便長吁了一聲:「夫人,真沒事了,骨寒褪盡,氣虛而已,將息幾日,便得痊癒了。」蘇秦一直凝神看著聽著,此刻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便頹然軟倒,面色蒼白,雙唇竟是青紫!
「季子……」燕姬一聲哭喊,便撲到了蘇秦身上,孟嘗君與荊燕也是大驚失色!
老太醫搶前搭脈,嘴裡說一句「莫慌,不打緊」,手裡一支圓潤鋒利的砭石針已經捻入了蘇秦的湧泉、神門兩處大穴!眾人凝神屏息間,便見蘇秦臉泛紅潤,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竟是一臉笑意,待要說話,卻被老太醫擺手制止:「丞相須得心氣平和,大喜大悲,虛弱不勝也。」荊燕連忙問:「可吃得麋鹿燉。」老太醫搖頭道:「麋鹿燉三日足矣,多則虛火過盛,魚羊湯正好。」荊燕連忙快步到廚下去了。
片刻之後,兩鼎熱氣騰騰的魚羊湯便到了面前,雪白的湯汁上飄著細碎的小青蔥,蘇秦看得竟是「咕!」的咽了一口口水。孟嘗君笑道:「饞了就好!你倆快吃便了,我一邊等候了。」說著便與荊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醫卻兀自在書案前斟酌藥方。片刻後,蘇秦與燕姬已經吃罷,渾身汗津津的,精神顯然好了許多。
孟嘗君便走過來笑道:「蘇兄啊,我看你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給你擋著便了,無須心急。」蘇秦卻笑著連連搖手:「些許摔打,何須小題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這幾日可有大事?」孟嘗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說吧,你能行我可不行呢,告辭了。」說罷一拱手便徑自去了。老太醫藥方開好,又叮囑了幾句便也告辭了。蘇秦正要問荊燕這幾日相府的事,卻發現荊燕早就走了,搖搖頭笑道:「這幾位,當我真是病人了。」
「難道你不是病人么?」燕姬輕柔的笑了:「走吧,我扶你進去,有話躺著慢慢說了。」
進得寢室,燕姬將蘇秦扶在卧榻上,又拿來一個大枕讓他靠著坐了,自己便去調理了一番燎爐木炭,不使寢室過熱,又煮了一壺淡淡的臨淄竹葉茶給蘇秦捧過來一盞。蘇秦打量著燕姬極是嫻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馨便湧上了心頭,不禁笑道:「燕姬啊,男有女,便是家,對么?」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蘇秦點頭笑嘆:「噫!活到今日,方知家之安樂,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說了,有家方是渾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蘇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渾全人?好,說得好啊!看來,蘇秦竟是半個人了。」燕姬跪坐到榻前笑道:「別想了,有我在,你便是個渾全人了。」蘇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說說,遇到了何種變故?如何到臨淄的?」
燕姬輕輕嘆息了一聲,便說起了她的離奇遭遇:
原來,蘇秦與春申君離開燕山天泉谷不久,燕易王就派來秘密使者,要全部收回先祖藏寶。燕姬對此早有預料,蘇秦一走便離開了天泉谷。秘使找不到燕姬,飛馬回報薊城,燕易王又驚又怒,便派出了十多名劍道高手進入燕山,全力搜尋燕姬!特使在原來的山洞中留下書簡,聲言只要燕姬交出藏寶圖,她便永遠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謀劃如何與特使談判之時,一個女子與一個少年竟,然在她極為隱秘的新住處找到了她。女子說她是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孫,叫姬平,並且拿出了只有燕姬可以辨認出的先君遺物為證。女子說:她與王孫秘密前來,是要與她商議一件大事,絕無加害之意。為防萬一,燕姬將她們帶到了孤峰絕頂,並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腸小道,就在那座山風呼嘯的孤峰絕頂,她們說了整整一個晚上。
櫟陽公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秘密:燕易王周圍的侍從都被子之收買,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種無色無味的異葯!櫟陽公主發現時,燕易王已經得了一種怪病,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似乎羊角風,卻又被羊角風更可怕,人已經一天天乾枯了,頭髮都變成了紅色!有一天夜裡,侍從們都不在身邊,燕易王便流著眼淚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讓這筆巨大的財富落到子之手裡,他「派去」的特使與劍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說,他的兒子姬噲是個庸才,王孫姬平卻是個英雄少年,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將來振興燕國。兩件事說完,燕易王就昏迷了過去,從此竟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燕姬對子之本來就很厭惡,聽了這一番述說,當初振興燕國的心志便又陡然振作,慨然應允了櫟陽公主的請求。三人便議定了一個辦法:櫟陽公主暗中聯絡留居燕國的老秦舊族與軍中將領,為姬平積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蘇秦,請蘇秦設法使蘇代離開燕國,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繼續打與蘇氏結盟的旗號;更重要的是,要為姬平尋求齊國支持,將來不使齊國變為子之的同盟;姬平則以全身為主,在子之勢力旺盛時蟄伏起來,對國事不聞不問。可少年姬平卻突然提出:藏寶圖應當交給他保管!燕姬見櫟陽公主沒有說話,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說藏寶圖如何能帶在身邊,待危險過後再起出來交給他。
天將黎明時分,三人決定趁著黑暗縋繩下山。方要動手結繩,突然聽得山腰一陣石子滾動的唰啦聲!燕姬立時警覺,讓櫟陽公主與姬平立即從山後縋繩下峰,自己留下來掩護。櫟陽公主欲待爭辯,被燕姬厲聲呵斥,也便不再多說,立即與姬平縋繩下了後山。燕姬思量之間又恐後山有人,便想將劍士們吸引到山腰這面來,好讓櫟陽公主與姬平安全逃脫。主意拿定,燕姬便故意向著前山蹬下了一塊山石,嘩啦啦一陣大響,又低低的驚叫了一聲,似乎險些兒失足。響聲過後,便聞山腰有人呼喝:「國後但下山無妨,燕王只要一圖,不要人命!」燕姬高聲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則,我便跳下山谷,為先君殉葬了!」山腰聲音惶恐道:「國後萬萬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約劍士們覺得燕姬也無路可逃,說完後果然就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對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極為熟悉。這座孤峰的山腹,本來就是老燕國一座最大的藏寶洞,在山腰正好有一個隱秘的通氣孔。燕姬小心翼翼的縋繩到山腰,正打算從通氣孔鑽進山洞,卻突然聽到急促輕微的腳步聲,顯然是劍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時若進山洞,劍士們必然在此仔細搜索,難保這座最大的藏寶洞不被發現!
情急之間,燕姬連忙隱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樹後,不意這棵枯樹竟連根鬆動,轟轟隆隆的跌下了高峰!饒是燕姬身手敏捷,於黑暗中緊緊摳住了枯樹皮的大裂縫,還是在山風呼嘯的高空跌落中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冷。原來,那棵巨大的枯樹正好橫搭在山下一條小溪上,她半身纏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茬兒已經覆蓋了她的雙腿。她費力的折斷了身邊虯結的枯枝,艱難的爬出了山溪,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晾乾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的摸索到自己隱藏車馬的另一座山下。車馬洞極是隱蔽,所幸竟沒有被人發現。她怕轔轔車聲動靜太大,就沒有敢坐車,草草準備了一番,便爬上馬背連夜出了燕山。
白日里,她便找一個荒村小店吃飯睡覺喂馬,天一暮黑,她便策馬上路。如此三日,她便過了彰水,進入了齊國邊境。正是這日,天空彤雲壓頂,飄起了鵝毛大雪,憑這些年的野外閱歷,燕姬知道這場雪絕不是三兩日便能結束的。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傷勢不允許耽擱,若尋宿等候,很可能她便一病不起了。於是,在一家小店裡她用了一袋金幣,買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輛小板車;又托主人用五個金幣去十里外的一座城堡,請來了一個車匠,將小板車改成了一輛結實的小緇車。兩日之後,在車轅上壓了一袋馬料,她便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這匹馭馬是遼東胡馬,是燕姬從小馬駒開始親手養大的,取名叫「小乘黃」。「乘黃」是遼東燕人傳說中的神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難時能平地飛起!燕姬叫它「小乘黃」,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機警通靈,對燕姬任何微小的聲音與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會說話,便與人一般無二。小乘黃顯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難之中,茫茫雪原上,竟是完全憑著嗅覺尋路賓士,但遇岔道便嘶鳴幾聲,待燕姬馬鞭伸出車簾一指,便立即賓士。經常是一日之中,只回過頭來吃幾口乾草料,再吃一陣冰雪,便立即啟動,累了便碎步走馬也絕不停下。後來,燕姬經常昏迷,小乘黃也明白了只要向東南便可,也極少停下來問路了……
燕姬說完了,蘇秦卻是淚光閃爍。良久沉默,他輕輕摟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輕柔的笑了:「你竟然用如此奇法,捨身救活了我……我原本只道活不了,只想最後見到你……」汩汩淚水在燕姬的笑臉上任意流淌著,兩人緊緊的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