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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第四節 大星垂滄海

  輕車快馬,張儀出得函谷關,五六日之間便進入了齊國。

  時當五月,正是農家最忙的時光。一入齊界,便見遍野都是收割整田的農夫,比沿途的魏國、魯國的田疇竟是紅火了許多,田埂歇晌的農夫們也時時飄出舒心的田歌。雖是行程匆匆浮光掠影,張儀也立即感受到了這種不同,很是為蘇秦的變法成效振奮。雖然蘇秦發動的合縱一時分崩離析,在燕國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時曾經落魄臨淄,但在齊國的這場變法,卻足以彌補所有的缺憾,使天下仍將對蘇秦刮目相看!蘇秦最終能有此等歸宿,張儀很是欣慰。畢竟,是蘇秦開了天下縱橫先河,沒有合縱,張儀的連橫價值何在?何以在秦國立足?說到底,張儀是敬佩蘇秦的,雖然是相互較量,張儀似乎還勝出了一籌。但從內心說,張儀倒是實實在在的以為:蘇秦是開闢天下格局的大手筆,而自己只是應對跟進的應變之才而已;自己的勝出,與其說是才智謀略,毋寧說是背後的實力強大——假如蘇秦在秦國,或者兩人對調,天下大勢真不知又是何等格局?看著一路紅火景象,張儀便動了心思,咸陽朝局明朗後,若秦國不能容身,便與嬴華緋雲來齊國海濱隱居,也好多多與蘇秦燕姬盤桓,盡享知己交誼之樂。

  想歸想,進得臨淄,張儀卻沒有顧得上去看望蘇秦,便驅車直奔孟嘗君府邸而來。尋找方士,最快捷的方法便是請孟嘗君幫忙,只有先將這件大事落到實處,張儀才能心中稍安。

  一進那條熟悉的石板街,張儀就覺察到氣氛異常。尋常幽靜的小街,卻是車馬入流,官吏出入不斷,兩排全副甲胄的武士釘子似的從街口一直延伸到府邸大門。孟嘗君素來不喜張揚,此等陣勢,定然是發生了非常之事!莫非齊國要對燕國用兵了?及至到得府門,家老卻正從門廳下送一人出來,識得是張儀車馬,便連忙迎了上來道:「丞相來得不巧,孟嘗君不在府中。丞相且府中稍待,老朽派人去請主人回府便了。」張儀問:「孟嘗君進宮了?」家老低聲道:「丞相府有急事,我家主人已經去了一個時辰。」張儀便擺手笑道:「不用,我自去丞相府,便一總兒見了兩個。」車轅馭手卻是緋雲,聽得明白,一圈馬韁,軺車便轔轔出了石板街。

  片刻之間,到得相府街口,卻也是甲士森嚴,相府門前車馬排成了長龍,官員們在車馬場站成了一片錦繡,卻是人人都沉著臉不說話。張儀不禁啞然失笑,無非是齊王來到了蘇秦府中,君臣三人會商出兵而已,縱然是一件大事,如何便是這般陣勢?心中一轉念,便想到在咸陽並沒有接到嬴稷王子來自燕國的消息,齊國顯然是要對燕國秘密用兵了!果真如此,倒確實是一件大事,既然被自己這個秦國丞相遇上了,自然得思謀一個對策,總是不能讓齊國獨自吞了燕國這塊肥肉。

  思忖之間,已到丞相府大門前。手持長劍的荊燕正赳赳守在門廊下,見是張儀軺車,便匆匆大步迎了上上:「丞相請隨我來。」便帶著張儀一行,從旁邊的車馬門進去了。一入庭院,靜得幽谷一般,除了釘子一般的甲士,竟是無一人走動!

  張儀不禁笑道:「曾幾何時,齊國的規矩竟是大了?」

  荊燕卻是一臉肅然,也不說話,只是匆匆疾走,與平日豪爽竟是判若兩人。張儀也不多問,便下了軺車,從容跟著荊燕往庭院深處而來。齊國號稱富甲天下,歷來有官俸優厚的傳統,稷下學宮的名士都是六進宅院,大臣官邸更是寬敞。蘇秦的丞相府雖說也是六進規格,但卻比尋常六進寬闊了兩三倍,每進都是橫開二十餘間,直與小諸侯的宮殿一般。幾經曲折,荊燕竟沒有帶張儀到政事堂或蘇秦書房,曲曲折折卻是往後園而來。

  一眼看去,這後園林木茂盛,花草蔥蘢,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五六畝大小,竟是分外的清幽。轉過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便見竹林中出現了一座獨特的居處,木樓茅屋相間,滲出一片濃濃的山居氣息。那竹樓茅屋之間,孤零零立著一塊形狀奇特的白色巨石,石面上深陷著兩個暗紅的大字——燕苑,分明便是蘇秦的手跡。

  張儀對蘇秦最是熟悉不過,一路看來,便知定然是那個燕姬來到了蘇秦身邊,兩人便在後園建了這座幽靜的居處。蘇秦的寢室原來在書房之後,與處置公事的政事堂很近,是燕姬喜歡幽靜,才有了這座燕苑。看這燕苑氣象,便知蘇秦有了一片安適舒心的天地。驀然之間,張儀為自己的歸宿,竟第一次生出了一片悵然。

  「丞相請吧,我去照看府門了。」荊燕說完,徑自去了。

  張儀恍然醒來,卻見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肅立的侍女,時有濃郁的草藥氣息飄來。張儀心中頓時一沉,喊了一聲:「蘇兄,張儀來了!」便大步進了茅屋。

  一時間,屋中人愣怔了,張儀也愣怔了——屋中一張碩大的竹榻上,躺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榻前伏著一個綠色長裙的女子,孟嘗君與齊宣王都憂心忡忡的站在榻邊,兩名老太醫正在書案邊緊張的商量著什麼……張儀一陣大急,哭喊一聲:「蘇兄!」手中鐵杖噹啷丟開,便撲向了榻前!

  「張兄……」孟嘗君一把抱住了張儀,將他扶到了榻前。

  蘇秦的上身赤裸著,胸前包裹著厚厚的一層白布,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出來,恍惚一朵血染的大花,令人心驚肉跳!蘇秦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氣若遊絲,眼看是掙扎在生死邊緣了。一陣大慟,張儀雙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關沒有哭喊出聲,淚水卻泉涌般從指縫流了出來。

  突然,門外腳步急促,一聲楚語便盪了進來:「噢呀孟嘗君,萬傷神醫到了!」話音落點,便見春申君大步走進,一個清瘦矍鑠的白髮老者便跟在身後。這萬傷神醫曾為張儀緋雲治過刀箭之傷,張儀自然識得,只是此情此景,卻只是與春申君及萬傷老人匆匆點頭示意罷了,連旁邊的齊宣王也退到了一邊,免得禮儀不便。

  萬傷老人卻是目無旁顧,徑自走到榻前,動手解開了那包裹胸口的白布,一道寸余寬的刀口便翻著白肉赫然現在眾人眼前!老人凝神看得一陣,又搭脈片刻,竟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老人家,可有救治……」面色蒼白的燕姬輕聲一問,便止不住的啜泣了。

  春申君向燕姬擺擺手,萬傷老人嘆息了一聲:「這刀傷不寬,卻是極深,已經刺到了臓腑。」春申君便低聲對老人嘟噥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楚語,老人道:「目下情勢,老夫只能保丞相清醒得兩三個時辰。」一語未了,燕姬便癱到在地昏了過去。一個老太醫連忙過來,一根紅色石針便刺進了燕姬人中穴。

  萬傷老人卻走到書案旁,打開了那隻隨身攜帶的皮囊,拿出一柄閃亮的小刀與幾個指頭般粗細的陶瓶兒,倒出幾色小米般的葯粒,加上些許清水在一個小小玉盞中化開,便來到榻前嫻熟的清洗傷口,並著意讓那說不清顏色的藥水緩緩的滲入傷口深處,而後便用白布包裹了起來。張儀看得仔細,那白布只包了一層,卻再也不見血水滲出!清洗完傷口,萬傷老人又用半盞清水化開了一粒黑豆大小的藥丸,用一片光潔的竹板撬開了蘇秦緊咬著的牙關,將藥水徐徐灌了進去。連續做完,萬傷老人便站在榻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蘇秦,眼見蘇秦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紅暈,老人才輕輕的吁了一聲,叮囑道:「飲水只能一盞。」便走到書案旁收拾去了。

  正在此時,便見蘇秦的眼皮悠悠開了,便有一絲細亮的光芒在迷離閃爍!眾人屏住了氣息,竟是眼見那迷離的光芒漸漸穩定,漸漸清晰,漸漸的活了起來。終於,蘇秦輕輕的張開了乾燥的嘴唇,喃喃道:「太熱了,茶水。」燕姬連忙捧過一盞涼茶,仔細的給蘇秦餵了下去。

  盞茶飲下,蘇秦竟是神奇的坐了起來,慌得燕姬連忙在背後扶住。蘇秦卻是盯住張儀驚訝笑道:「張兄,你卻如何來了?齊國沒有出兵嘛。」張儀連忙道:「蘇兄不要起來,躺下說話。」蘇秦笑道:「不打緊,我覺得沒事了。」說著一一與幾人笑語寒暄,竟抬腳下了竹榻,燕姬便連忙扶住他站了起來。蘇秦卻對燕姬笑道:「夫人,備家宴,今日我要與諸位痛飲一場!」春申君看了看張儀與孟嘗君,見兩人都沒有阻止的意思,便也勉力笑著不說話了。

  正在此時,一個老內侍輕步走進,對蘇秦一躬道:「稟報丞相,大王有急事回宮,請丞相好生歇息,大王晚間再來探望。」蘇秦看了老內侍一眼,卻是一陣大笑:「來日方長,何愁無歇?知己聚首,卻是難求!」語調竟是吟詩一般鏗鏘。燕姬目光迴避著蘇秦,大袖遮面,竟急匆匆轉身去了。孟嘗君略一思忖,對蘇秦道:「嫂夫人還是留在這裡好,此事我來操持。」不待蘇秦答應,便立即追了出去。

  大約半個時辰,一場最為豐盛的宴席便擺置整齊。臨淄烤雞、震澤銀魚、東胡燉羊、逢澤麋鹿,天下名菜竟是一應皆上,每案兩鼎三盞四盤。蘭陵楚酒、邯鄲趙酒、臨淄齊酒、咸陽秦酒、燕山老酒,天下美酒也是應有盡有,每案前都擺了五隻形色各異的酒桶。看著上菜布酒的侍女穿梭般往來如連綿飛動的流雲,蘇秦不禁拊掌大笑:「張兄黃兄,孟嘗君今日要我等做天堂仙飲,何其痛快也!」

  張儀一陣大笑:「好!今日便與蘇兄做千古一醉!」

  春申君也粲然笑道:「噢呀呀,我黃歇今日是非醉死不可了!」

  笑聲未落,孟嘗君走了進來道:「蘇兄啊,我與嫂夫人已經安排妥當:閤府大黼,為你慶賀!我等便是一醉方休!」

  「好!」蘇秦笑道:「我這身子舒暢得要飄起來一般,今日不醉,更待何時?」

  孟嘗君笑道:「今日蘇兄高興,便講究它一番。我做司禮,諸位但聽號令便是!」說罷清清嗓子高聲道:「鍾鳴樂起,賓主入席——!」話音落點,渾厚的大鍾六響,悠揚的樂聲立時瀰漫了茅屋大廳,便聽一片和聲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這是春秋諸侯宴樂摯友賓客的《鹿鳴曲》,滲透著肅穆濃郁的古風,竟使蘇秦不由自主的大擺了一下衣袖,肅立一側,躬身伸手,做了一個請賓客入席的古禮。張儀與孟嘗君、春申君也相對一揖,又並排對蘇秦一揖,便隨著樂聲進入了各自坐席。

  孟嘗君沒有入座,卻站在案前高聲道:「嫂夫人入席——!」

  樂聲中,只見大木屏後悠然飄出了一個綠色長裙的女子,無珠玉,無簪環,一頭如雲的長髮只用一幅雪白的絲巾束住,素凈如布衣仙子,卻頓使廳中一亮!春申君便不禁笑道:「噢呀,嫂夫人一出,竟是茅捨生輝了!」燕姬粲然一笑,向三人做了一個主婦古禮,便笑吟吟的跪坐在蘇秦身邊笑道:「季子與我成婚,三兄都沒有飲得喜酒,今日便一併補償了。」張儀拍案大笑道:「嫂夫人主意,當真妙極!孟嘗君,司禮可是把住了。」孟嘗君笑道:「有此等好題目,何愁今日不能盡歡?」突然一嗓子高聲道:「舉座一飲,為蘇兄新婚大喜,干——!」

  舉起酒爵,蘇秦卻笑了:「原說是燕國安定後成婚的,既然燕姬說了,今日便是大婚!張兄、田兄、黃兄,我與燕姬先幹了!」說罷與燕姬一碰銅爵,便是一飲而盡。孟嘗君三人也舉爵相向,汩汩飲盡。

  「張兄啊,」蘇秦看看張儀,慨然笑道:「你我比不得孟嘗君春申君,都是孑然一身闖蕩天下,我倒是很想知道,何時能為你賀喜啊?」

  「蘇兄放心了。」張儀笑道:「我回到咸陽便成婚!」

  「好!」蘇秦頗為神秘的一笑:「可是常隨左右的那兩個女公子?」

  「知我者,蘇兄也!」張儀哈哈大笑。

  「噢呀——」春申君便是一聲驚嘆:「聽說那兩個女公子,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家老!張兄大大艷福了!」幾個人便一齊大笑了起來,又為張儀即將到來的大喜共同幹了一爵。

  張儀卻是呵呵笑道:「一路之上看到齊國變法大見成效,我還想隱居海濱,帶著我那兩個小哥兒,與師兄嫂夫人終日盤桓呢。」

  「大妙!」蘇秦竟是興奮異常,噹噹拍案:「張兄不知,我也有退隱之想呢。待齊國大勢安定,我便回燕國,安定燕國之後,我便與你一起隱居。明月清風下海闊天空,山溪松林間對酒長歌,琴棋為伴,麗人相隨,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間,卻是何等快意也!」

  「好!我等著師兄……」張儀喉頭一哽咽,大飲一爵,卻是低頭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孟嘗君慨然一聲嘆息:「蘇兄啊,我這上將軍也不會長久了,到時候我一定去找你!」

  「噢呀,我也一樣了。」春申君苦笑道:「屈原走了,楚王昏了,我也要找個退路了。」

  「風雨多難見世事啊。」蘇秦雙目閃亮,竟是感慨萬端:「二十餘年,天下格局又是一變。合縱連橫之爭,六國雖然落了下風,卻結束了秦國的一強獨大,這是我等都沒有想到的。六國的二次變法開始了。往後,至少是秦、齊、趙三強並立,說不定還得加上一個燕國。看來,華夏一統是條漫漫長路,也許還得再熬上幾十年。人生有年,我等只能走得這幾步啊!看看,蘇秦張儀,已經都是兩鬢白髮了。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也都是不惑之年了。逝者如斯夫!我們這一代已經流將過去了,戀棧無功,虛度歲月,豈是英雄作為?張兄、田兄、黃兄,當歸便歸,何如歸去?何如歸去啊……」

  一席話百味俱在,說得幾人都是唏噓不止,竟是齊齊的大飲了一爵。燕姬拭淚笑道:「難得季子今日至情至性,正有樂師,我便唱一支歌兒給季子如何?」

  三人一片叫好,孟嘗君喊了一聲,廊下樂師們便奏起了悠長的序曲,等待歌者有詞便隨行伴奏。燕姬便站了起來,向蘇秦一個燦爛的笑臉,便翩然起舞,深情的唱了起來,那卻是一首洛陽王畿的踏青情歌,辭兒卻是因人而異的:

  春草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悠悠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一時唱罷,座中同聲讚歎。蘇秦便爽朗笑道:「燕姬與我相識二十餘年,今日竟是第一次放歌。我便也來和一曲!」

  「噢呀,那可是婦唱夫隨了,好也!」春申君一口楚語,夫婦二字咬得含混,眾人便大笑起來。卻見蘇秦座中站起,大袖一擺,蒼啞厚亮的歌聲便繞樑而走:

  習習谷風

  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

  維予與汝

  將安將樂

  汝轉棄予

  習習谷風

  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

  無木不萎

  將安將樂

  非汝棄予

  棄予如遺

  上天棄予

  上天棄予——!

  暮色已至,燈燭大亮,歌聲戛然而至!蘇秦哈哈大笑,座中卻是唏噓沉寂,誰都能從那悲愴蒼涼的歌聲中聽出蘇秦並沒有糊塗,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時刻……明哲如斯,卻是教人何以寬慰?

  「季子……」燕姬哭喊一聲,撲過去便抱住了蘇秦。

  張儀深深向蘇秦一躬:「大哥,你我雖不能如莊子一般曠達,也算得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若有心事,便對兄弟說吧。」孟嘗君與春申君也是肅然一躬:「蘇兄,但說便是了。天下事難不倒我等兄弟!」

  蘇秦拉著張儀的手笑了:「好兄弟,你我縱橫天下,也算是做了一場功業,此生無憾,夫復何言?只是四弟蘇厲已經到了齊國,正在稷下學宮,張兄便代我督導訓誨,莫使他學了蘇代。」

  張儀肅然一躬:「大哥毋憂,張儀記住了。」

  「孟嘗君,」蘇秦轉過身來笑道:「燕姬總在燕齊之間,若有急難,便請代我照拂了。」

  孟嘗君慨然一躬:「嫂夫人但有差錯,田文便是天誅地滅!」

  蘇秦又拉著春申君道:「春申君啊,我在郢都敗給張兄,愧對楚國啊,一想到屈原,我便夜不能寐。君兄若得使屈原復出,促成楚國再次變法,楚國便大有可為了。」

  春申君含淚笑道:「噢呀,蘇兄有如此叮囑,黃歇便不能退隱了。也罷,拼得再做幾年官,也要救得屈原,救得楚國了。」

  正在此時,屋外傳來一聲長喝:「齊王駕到——!」

  幾人正待舉步出迎,蘇秦卻一個踉蹌軟倒在燕姬身上,面色頓時蒼白如雪,喉頭間便是粗重的喘息!待燕姬將蘇秦抱上竹榻,萬傷老人已疾步趕來,一番打量,輕輕搖頭,張儀燕姬四人不禁便是淚如泉湧。齊宣王聽得動靜有異,已經快步走了進來,湊到榻前俯身一看,竟帶出了哭聲:「丞相,你如何便這般走了啊……」

  「齊王……」蘇秦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疲憊的喘息著:「他日出兵燕國,務必善待燕國臣民。燕人恩仇必報,若屠戮臣民,便是為齊國種惡……」

  齊宣王頻頻點頭:「明白,本王明白。」又湊近蘇秦耳邊急促問:「丞相,誰是謀刺兇手?」

  「謀刺蘇秦者,必是仇恨變法之輩。」蘇秦艱難的一字一頓:「齊王可大罪蘇秦,車裂我身,引出兇手,一舉,一舉剷除復辟根基,蘇秦死亦瞑目了……」

  「丞相!」齊宣王哭聲喊道:「本王定然為你復仇……」

  蘇秦安詳的閉上了眼睛,深入兩腮的唇角竟有一絲微微的笑意,一頭雪白的長髮散落在枕邊,平日溝壑縱橫如刀刻般鮮明的皺紋,頃刻間蕩然無存!平靜舒展的臉上竟是那般年輕,那般明亮,滲透出一片深邃睿智的光芒!

  「大哉蘇公!」萬傷老人一聲讚歎,又一聲感慨:「去相如斯,老夫生平僅見也!」對著蘇秦深深一躬,便徑自去了。人們默默流淚,默默肅立,默默的注視著那個方才還意氣風發談笑風生此刻卻彷彿沉睡了的朋友。終於,燕姬輕輕走到榻前,深深的親吻了蘇秦,便將自己的綠色長裙脫下來蓋在了蘇秦身上。

  「王侯之禮,厚葬丞相——!」齊宣王突然咬牙切齒的喊了一聲。

  孟嘗君愣怔了:「王兄,丞相說……」

  齊宣王恨聲道:「丞相之意,怕我治罪無證據,要引兇手自己出來而已。齊國本已愧對丞相,焉得再折辱丞相屍身?孟嘗君,本王詔令:立即出動你門下所有異能之士,查清謀刺來龍去脈,將兇手斬草除根!」

  「臣遵王命!」孟嘗君大是振作:「三日之內查不請,惟田文是問!」

  齊宣王走了。孟嘗君四人一陣商議,張儀與春申君都贊同齊宣王做法,燕姬也以為齊宣王並未違背蘇秦本意,只是主張先設靈祭奠,剷除兇手之後再正式發喪,三人盡皆贊同。商議完畢,張儀便敦促孟嘗君去部署查凶,說那是第一要務。孟嘗君一走,張儀便與春申君分頭行事:春申君立即坐鎮丞相府主事,荊燕輔助,依照王侯大禮設置了隆重的祭奠靈堂;張儀則與燕姬一起,請來大巫師給蘇秦凈身著衣並做停屍祈禱,一直忙到次日午後,棺槨進入靈堂,一切方算大體妥當。張儀春申君堅持要與燕姬一起,給蘇秦守靈三日。孟嘗君一陣忙碌,部署妥當,便也來給蘇秦守靈。

  夏日停屍,本是喪葬中最為頭疼忌諱的時節。暑氣燠熱,屍身容易腐臭,而喪禮規定的停屍日期卻有定數,官爵越高,停屍便越是長久。貴若王侯,靈床地下與四周雖有大冰鎮暑,也往往難如人願。於是便有了「死莫死在六月天」的民諺。蘇秦突然遇刺,卻正在盛夏酷暑之日,停屍本是極難。可忒煞做怪!自棺槨進入靈堂,天氣便驟然轉涼,碧空明月,海風浩浩,一片涼意瀰漫,竟大有秋日蕭瑟之氣!齊宣王本來已經下令:王室冰窖藏冰悉數運往相府,王宮停止用冰!然則只運得兩車,便再也沒有運,因為連這兩車冰都沒有化去。

  齊人本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臨淄城也算是天下口舌流淌之地,有此異常天象,自然是議論蜂起。於是,便有了對蘇秦的諸多感念,對謀刺兇手的一片罵聲,尋常以某人「死在六月」為由頭的詛咒竟是蹤跡皆無!更有一首童謠傳遍巷閭,那童謠唱道:

  春草佳禾

  草魚德大

  馬心不良

  流火走血

  這一晚,張儀正與春申君對坐靈堂廊下,孟嘗君卻匆匆到來,便先給兩人唱了這首童謠,請兩人破解。春申君困惑搖頭道:「噢呀,童謠歷來是天書,誰能先知了?」張儀卻是一陣思忖,一陣吟誦,俄而笑道:「大體不差。這兇手,孟嘗君當已經查出來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張兄神人,如何猜測得出了?」張儀笑道:「歷來童謠,皆非無風之浪。那必是知情之隱秘人物,拋給世人的一個謎語。此首童謠,頭兩句暗藏蘇秦名號,頌蘇兄對齊人有大德。後兩句卻是說,兇手七月便要伏法,且是馬旁姓氏。」孟嘗君一時竟驚訝得口吃起來:「啊,啊,張兄,人說鬼門博雜,果然不虛,你竟是神目如電呢!」春申君便著急起來:「噢呀呀,你倒是說了,兇手是哪個賊子了?」孟嘗君笑道:「莫急莫急,請來嫂夫人,我一起說給你們聽。」

  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嘗君但說,我聽著呢。」

  孟嘗君一陣喘息,便耐著性子敘說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開春之後,新法已經在齊國站穩了腳跟,民眾一片頌聲,連長期與齊國爭奪漁獵水面的燕南民眾,也紛紛逃來齊國定居。蘇秦顧及燕齊盟約,竟親自帶著齊北三縣的縣令去安撫燕國流民,勸告他們返回燕國。可流民對燕國「新政」怨聲載道,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無奈之下,蘇秦只有下令齊北三縣悉數吸納燕國流民,許其在荒蕪地區集中為村落居住,流民大是感激,竟是在一個春天,便開闢出了近萬畝可耕之田!虧了燕國忙於內訌,兩國才沒有糾纏。蘇秦從齊北回到臨淄,便上書齊宣王,請發詔令:允許在齊國定居的流民「一體為民,有功同賞」,其中最要害的是允許新國人從軍,不得有任何歧視!這種法令在秦國雖然已經推行四十餘年,但在齊國、燕國,還都是驚世駭俗的「使賤成貴」法。

  此法一出,朝野便是大嘩!稷下有名士曾說:「齊國山高水急,齊人貪粗好勇。」對於尚武成俗的齊國人來說,從軍做騎士或步軍技擊勇士,都是無上的榮耀,本國隸農漁獵子弟尚且不能做,何況與戰俘一般低賤的流民!然則,國人也從年復一年的傳聞與親身經歷中,知道了秦國新法的好處,知道了齊國要變法便得慢慢「脫俗還法」,議論歸議論,吵鬧歸吵鬧,畢竟也沒有生出什麼大事來,新法還是頒布了。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那日傍晚,孟嘗君正在聽斥候稟報燕國情勢,突然聽得總管馮驩在院中銳聲叫道:「家君不好了!丞相遇刺了!」話音未落,馮驩便沖了進來,拉起孟嘗君便走。待兩人快步走到巷口,便發現蘇秦正倒卧在幽暗的巷口,身下鮮血一片,嚇得趕來守護的幾個門客面如土色。孟嘗君對門客大喊一聲:「快!四面搜查!」便立即抱起昏迷的蘇秦回到府中,請來王宮太醫一看,說是不擅刀傷,只能止疼。孟嘗君便命令馮驩立即找到蒼鐵,火急趕到楚國,請春申君尋覓萬傷神醫!這邊大體包紮了傷口,止了大出血,孟嘗君便將燕姬接了過來。燕姬一看大急,立即便將蘇秦小心翼翼的抬回府中。孟嘗君護送到府,見蘇秦仍然昏迷不醒,便對燕姬匆匆叮囑了幾句,急忙趕了回來。

  門客們稟報說:搜遍了方圓十餘條街巷,可疑兇手竟蹤跡皆無!

  孟嘗君急得面色脹紅,拍案高聲怒道:「查!給我查!何方神聖?竟敢在田文門前行刺丞相!查不出來,我田文便陪著蘇秦一死!」孟嘗君歷來善待門客如賢士,這次當真動了肝火,門客們無不驚心,卻也都更加敬佩孟嘗君,異口同聲起誓:「不能查凶雪恥,永不為士!」畢竟,戰國士人皆豪傑之風,朋友貴客遇刺門外而不能手刃真兇,那當真是無顏面對天下!更何況孟嘗君門下以「多有奇能異士」聞名,若不能查凶除惡,那才是永遠不能洗雪的恥辱!數百名門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竟是不容孟嘗君插手,便天羅地網般撒向了齊國城鄉。

  齊宣王在蘇秦屍身旁嚴令孟嘗君時,真兇事實上已經落網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竟是那幾個雞鳴狗盜之徒立了大功。那個善盜者,本名叫桃大,一班市井卻叫他「掏大」,意思是從來不盜小物事。做了孟嘗君門客,桃大便也想做點兒正經事情,怎奈總沒有大用場,乾瘦矮小也無法可變,縱穿得一身光鮮,也是無人看得入眼。久而久之,便又恢復了一身布衣,一個酒葫蘆,整日醉得東倒西歪,逢人便想一試身手。這日暮色時分,桃大胡亂哼唱著要回門客院,一進那條石板街巷,便瞄見一個黑衣白髮的老者悠悠的跟在一輛軺車後面。桃大眼尖,又是慣盜,不經意間便瞅見了老者皮靴內插有異物!饒是如此,桃大也渾沒在意,總以為老者是軺車高官的隱秘衛士,便徑自哼唱著跟在後邊。方到巷口,車後的老者卻突然痛苦的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前面的軺車便聞聲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冠之人,便向老者走了過去。桃大依舊是渾沒在意,衛士傷病,主人照拂,再是尋常不過了,便徑自向門客院拐了過去。

  可就在這剎那之間,桃大瞥見了一道細亮的光芒!接著便是老者扶住了高冠之人。桃大心思靈動,便知事體不對,風一般飄了過去,疾如閃電般便從老者身上取得一物。幾乎同時,老者也突然消失了!桃大喊了一聲:「快救人!」自己便追了下去。

  兩個時辰後,當孟嘗君正在憤然之時,桃大一身泥土一臉臟污的回來了。雖然沒有追上兇手,桃大卻盜得了兇手皮靴中的一支短劍。孟嘗君找來太醫一看,短劍恰有一尺,無毒,卻極是鋒利,正與蘇秦肋間的傷口相合,只是沒有血跡而已。

  「桃大無能!那個老東西有兩支短劍,這支沒有用上,那一支在他手上。」桃大一邊自己罵自己一邊說:那個老東西出得臨淄北門便不見了,他在方圓十餘里都找遍,竟沒有見到可疑的藏身處所。孟嘗君思忖一陣猛然醒悟,拍案道:「天齊淵!牛山!盯准這個巢穴!」

  一陣緊張周密的準備,一百多個門客絡繹不絕的向天齊淵撒了過去,馮驩親自在一個秘密山谷坐鎮應變。孟嘗君便忙著去了蘇秦府,生怕蘇秦突然故去。忙到昨晚,馮驩秘密急報:真兇藏匿處已經被圍,要死屍還是要活人?孟嘗君立即下令:「一律要活口!」

  兇手果然便在牛山,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兇手竟然是一個年輕憨厚的葯農!

  訊問時兇手頗為奇怪,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一臉的窘迫愧色,卻咬著牙就是不說話。孟嘗君心中一閃,走近葯農親切笑道:「看得出,你後生是個劍擊之士,也是個為國立功的人才。給你明說吧,齊王已經定了蘇秦大罪,殺了他原本有功。你只要說出受誰指使,我便上書齊王,為你請功。」葯農後生眼睛撲閃著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只要不連累爺爺,俺便說。」孟嘗君立即道:「齊國新法,已經沒有株連族人之罪,我保你爺爺無事。」後生道:「你是誰?俺卻信你?」孟嘗君正色道:「我是孟嘗君,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你不信么?」年輕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嘗君俺卻知道,是俠義班頭呢。」孟嘗君哈哈大笑:「既認我這個班頭,你便說,誰要你殺人的?」葯農後生道:「要俺殺人的,是公孫家老。」孟嘗君道:「你可知道,你殺的是誰?」年輕人道:「俺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嘗君又問:「有人看見,殺人者是個白髮老人,你如此年輕,不能冒功。」年輕人憨厚的笑了:「打開俺的鐐銬,你便知道了。」

  待鐐銬打開,葯農後生背過身片刻,一回頭,一個白髮蒼蒼精瘦黝黑的老人竟赫然站在廳中!桃大高聲尖叫:「沒錯!就是他!就是他!」葯農後生嘿嘿笑道:「牛山藥農誰不會這一手?俺平常得緊呢,驚乍個啥?」

  孟嘗君二話沒說,立即帶著葯農後生,點起三千騎士,飛馬趕到天齊淵。監視天齊淵與牛山的門客稟報:天成庄方圓三十里,牛山藥農封戶百餘家,無一人走出監視圈。可是,當孟嘗君踏進庄時,那景象卻讓他驚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著成侯騶忌,他嘴唇糾纏著一片鉤吻草,嘴角滲著一縷暗紅的血,一頭白髮變得碧綠,一臉紅潤卻變得亮藍!數十年號稱齊國美男子的騶忌,竟死得如同鬼魅一般!站在這具鬼魅後面的,是一個真正的白髮老者,精瘦矍鑠,釘在亭下卻是一臉平淡的微笑。見孟嘗君來到面前,他淡淡的笑道:「老夫公孫閱,一切罪責皆在我身,無得難為成侯屍身。」孟嘗君嘲諷笑道:「公孫閱,你這頭老狐也有今日?」公孫閱淡淡道:「成侯畢竟琴師,有謀略而無膽識。若依老夫之計,階下囚便是田文蘇秦了。」

  回到臨淄,馮驩向孟嘗君備細敘說了公孫閱與騶忌的故事與陰謀。

  這個公孫閱,跟隨騶忌三十餘年,是騶忌唯一的心腹門人。三十多年中,公孫閱為騶忌承辦了幾乎所有不能公諸於人的機密大事:謀取丞相、整倒田忌、爭得侯爵、擴大封地,騶忌崛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孫閱紮實細緻的謀劃功勛。奇怪的是,公孫閱從來不求出人頭地,只是心安理得的為騶忌效力。騶忌深知公孫閱慮事周密,才思過人,幾次想殺掉公孫閱滅口,但是一個偶然的發現,卻使騶忌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日,一個女弟子給騶忌拿來了一本書,說是在公孫閱枕下翻到的。騶忌打開發黃的羊皮紙,竟是一本無名冊籍。翻看內文,卻儘是各種權術計謀與治人秘術,竟開列了一百餘條,各自還有簡短解說,末了兩行大字是:「修習機謀之術,可藉機心之主,與主共始終,此術可大成。」騶忌一陣沉吟,反覆揣摩,便對這個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騶忌曾是名動天下的琴師,國中多有少年才俊爭相拜師修習。可騶忌從來不收仕宦子弟做學生,只收得寥寥幾個女弟子,還都是王室搜羅來的少女樂手。這幾個女弟子對老師奉若神明,個個忠誠馴順得貓兒一般。後來,有三個女弟子竟爭先恐後的獻身於騶忌,做了奴隸一般的侍妾。偏是這個叫做琴淵的最聰慧美麗的少女弟子,騶忌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腳。女弟子百般嬌媚委身,騶忌都穩如泰山。就在琴淵十六歲的時候,騶忌派給她一個差使:侍奉家老公孫閱。琴淵聰慧絕頂,自然曉得老師心意,便留心公孫閱的一切隱秘,這才有了那本神秘冊籍的發現。

  從此,琴淵便真心實意的侍奉公孫閱了,而且讓公孫閱實實在在的覺得這個少女愛上了他,以他為活著的希望。時間一長,少女就勸公孫閱帶她遠走高飛,獨自立業,何須與人為仆?公孫閱卻說:「我跟丞相修習,若得獨立,大功便成流水了。」少女問修習什麼?公孫閱答說,仕宦之學,將來光大門庭。後來,少女與公孫閱更是親昵,便勸他直接投效齊王,做個上大夫,豈不比做僕人風光萬倍?公孫閱很不高興的說:「做仆也自有樂趣,只要丞相在世,我便不會走。你若不耐,公孫閱絕不相強。」

  從此,騶忌打消了相機除掉公孫閱的念頭,親自主婚,將琴淵嫁給了公孫閱。新婚後三日,琴淵卻哭著來找老師,說公孫閱是個只會胡亂折騰的閹人!騶忌大是驚訝,第一次感到了公孫閱的神秘莫測,也頓時對公孫閱的一切怪誕與異於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淵依舊是公孫閱的夫人,從此卻也成了老師卧榻的美麗尤物,雖然常常帶著滿身的傷痕。公孫閱卻渾然不覺,只要他有興趣折磨她時她不反抗,他便什麼也不知道。

  就這樣,騶忌與公孫閱成了永遠的狼狽。

  蘇秦變法開始後,騶忌謀劃的貴族反撲竟然一敗塗地。騶忌本來想就此罷手,可公孫閱告訴他:成侯在貴族背後的密謀,雖然沒有被齊王發現,卻被孟嘗君盯上了!孟嘗君心狠手辣,正在籌劃以門客假扮盜賊,血洗天成庄!騶忌正在鬱悶難消,聽得此說便殺心頓起,將一張古琴憤然摔在了地上:「殺!殺光他們!」公孫閱原本便只要騶忌一句話,以利他調遣各方力量,如今得話,便立即應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後,公孫閱便教田文暴屍街頭。」騶忌卻冷冷笑道:「你說殺田文?」公孫閱一點頭,卻聽騶忌陰聲道:「大錯也!生死之仇,只有蘇秦。若無蘇秦,豈有老夫今日?豈有齊國亂象?先殺蘇秦!孟嘗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了。」騶忌主意既定,公孫閱便從去年冬天開始密謀實施,立即秘密進入了牛山。

  牛山藥農,是騶忌請求保留的封戶。這些葯農有一百多戶,世代採藥治葯,人稱「東海葯山老世家」。這些葯農終年盤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獨自行走,不怕小傷小病,就怕猛獸侵襲。一個好葯農,便必須同時是一個搏擊高手。千百年流傳下來,牛山藥農的搏擊術便漸漸的引人注目了。海濱齊人多漁獵生計,也多是單幹行徑,打鬥爭奪便是家常便飯,練習單打獨鬥的技擊之術便在齊東蔚然成風。所謂技擊,便是搏擊的各種技法,從各種兵器到各種拳腳,無不講究技法。齊東技擊最有名的,便首推這牛山藥農。公孫閱深謀遠慮,自然不會放過如此一個技擊高手雲集的封地,當初騶忌自請只要牛山百餘戶,便是公孫閱的主意。

  未雨綢繆,公孫閱早已經對各戶葯農了如指掌,不費力氣便找到了一家只有爺孫二人的葯農。

  這家葯農不同尋常,沒有姓氏,人只呼為「活葯家」,祖祖輩輩做的卻是「采活葯」生計。所謂「活葯」,便是猛虎、豹子、狗熊、野豬、羚羊、麝、野牛、野馬、大蟒、毒蛇等等一應活物身上的可用藥材。「活葯」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師方士一類鬼神之士,往往還要親眼看著「活葯」從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藥。要做這種生計,沒有一身過人的本領,便無異於自投猛獸之口。世世代代下來,這「活葯家」便錘鍊出了一套獨門技擊術,稱之為手刃十六法!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劍、匕首、袖箭、菜刀、石子,舉凡各種不顯山露水的物事,皆可成奪命之利刃!尋常武士縱是手持丈二長矛,也難抵活葯家掌中一尺之劍。公孫閱曾親眼看見,活葯孫兒只一刀便將一隻斑斕猛虎當場刺死!這後生更有一手絕技,刺殺猛獸分寸拿捏之准,竟是叫幾時死便幾時死,絕無差錯。

  活葯爺爺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飛,走險山如履平地。孫兒二十齣頭,厚重木訥,黝黑精瘦,卻是一身人所不知的驚世功夫。公孫閱早已經對這活葯家下足了功夫,除隸籍、減賦稅、許妻室、以領主之名常常適時送來各種照拂,爺爺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處,我這孫兒便是你的了。」公孫閱自然是從來不提任何請求,竟使這活葯家爺孫大有恩無可報的一種憂愁。

  公孫閱一來,便是眼中含淚,說是他的仇人到臨淄做了大官,正在四處追殺他,他來告別活葯爺孫,便要遠遁山林去了。爺爺一聽大急:「有仇必報!家老卻要逃遁,不長仇人氣焰么?」公孫閱哽咽道:「我如何不想報仇,只是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報得大仇?」爺爺慷慨高聲道:「孫兒過來!自今日起,俺便將你交給了家老,不能給家老報仇,就不是俺的孫子!」後生本來就聽得衝動,爺爺有命,更是激昂,便憋出了一句話來:「家老,只要讓俺識得人面!」

  公孫閱便將後生秘密安置到臨淄城中,委派可靠僕人領著後生守侯在孟嘗君門前,終於死死認準了這個高冠人物。動手前一日,後生問公孫閱:「要弄咋個死法?」公孫閱說:「三個時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後回來,後生卻紅著臉說,他沒殺過人,又受到一個飛盜的攪鬧,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個時辰。公孫閱連說沒事兒,便要與後生飲酒慶功。後生端起酒一聞,黑臉卻嘿嘿笑了,硬是說爺爺久等不放心,竟連夜進了牛山。公孫閱沒有敢攔擋,竟眼睜睜看著後生去了。

  馮驩說,當門客武士六十餘人圍住了那座山屋,準備做最慘烈的搏鬥時,活葯爺爺卻拉著孫兒出來了。老人對馮驩說:「俺老夫有眼無珠。孫子交給你了。」說完便徑自進了那洞窟一般的石門,活葯孫子便低著頭跟他們走了。

  按照公孫閱的謀劃:刺殺蘇秦的同時,騶忌當立即逃往燕國,借子之兵力殺回齊國重新掌權!可騶忌自以為是,卻說齊王早想罷黜蘇秦,絕不會追查此事,何須徒然丟失了根基?女弟子們也紛紛譏諷公孫閱「閹人無膽」,氣得公孫閱連呼「成侯無識!成侯誤事!」

  ……

  孟嘗君說完,張儀與春申君竟是唏噓良久,相對默然。

  忽然,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嘗君,我等倒是忘記了一件大事呢。」孟嘗君詫異道:「你快說,忘記了何事?」只聽燕姬道:「張兄原不知季子出事,匆匆趕來齊國,定是有緊急大事找你,也該當問問了。」孟嘗君恍然,連忙向張儀一拱笑道:「田文糊塗,向張兄謝罪。張兄快說,要我如何?」張儀不禁笑道:「燕姬果然不凡,便知我是找你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你見齊王見蘇兄都不說事,不是找孟嘗君卻是找誰了?」張儀點頭道:「也是。事情不大,孟嘗君在旬日之內,給我尋覓兩個方士出來便了。」

  「方士?」孟嘗君驚訝得彷彿不認識張儀一般:「張兄也信了這鬼神驅邪術?」

  「此中原由,一言難盡。」張儀笑道:「你只找來便是,也許過得幾年,也有故事給你聽。」

  孟嘗君道:「方士之事,多有傳聞,我也從未見過。此等人行蹤無定,我卻要早早安頓呢。」

  說罷便匆匆走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真義士了!若無這個萬寶囊,張兄卻到哪裡去找方士了?」張儀也是感慨萬端,卻只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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