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耕大典一過,秦武王嬴盪便給甘茂下令:「攻克宜陽,打通三川,五月進軍洛陽!」
甘茂精神大振,決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國站穩腳跟。他本是楚國下蔡的一個布衣之士,當年被頻繁出入楚國的張儀說動入秦,又經樗里疾直接引薦給秦惠王,便做了執掌機密的王室長史。這長史雖然兼領宮廷禁軍,但畢竟是文職大臣,在戰國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謀求的遠大目標,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職位上。也是機遇際會,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誕的瘋臆症,太子嬴盪又恰恰需要一個老師,張儀、樗里疾與司馬錯三位大才權臣,恰恰又忙得無法承擔這個需要時間的職責。於是,秦惠王臨機決斷,讓甘茂給太子做了沒有太子傅爵位的臨時老師。恰恰這個太子嗜兵好武,與兼通雜學喜好談兵機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機。此時又恰逢秦惠王瘋臆症經常發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驟然崩去,張儀司馬錯洒脫離朝,甘茂便驟然凸現出來,在三個月間連升六級爵位,做了丞相兼領上將軍,權傾一身,炙手可熱,在秦國歷史上竟是獨一無二。
然則甘茂很清楚,在極為看重軍功的秦國,不管你是什麼高爵重臣,沒有赫赫戰功,便沒有深植朝野的根基,對於外來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國站穩了腳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沒有一戰收復千里河西的最後大手筆,在秦國也不會形成舉國世族連同秦惠王一起也無法撼動的根基,竟是生前如聖,死後如神,使秦國朝野永遠在商鞅的軌跡上行進。在名義權力上,甘茂雖然已經可與商鞅比肩,但在實際根基上卻是霄壤之別。且不說秦國民眾根本不知甘茂為何許人也,便是在朝在國,他這丞相也遠不能如張儀那般揮灑權力,他這上將軍也遠不能如司馬錯那般獨領三軍而舉國傾心。有個總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裡,甘茂的丞相權力就只能是個領銜架子。有個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將軍權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實際上也就是個處置軍務城防糧草輜重的國尉而已。說是國尉,也只是對上將軍權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國尉權力。國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馬及其管轄的府庫要塞將領,個個都是浴血殺出來的悍將,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紅傷,都有赫赫軍功爵位,都能曆數秦國名將的用兵戰例,你沒有大才奇功,便休想讓他們如臂使指般服從,事事都會碰到無數磕絆……所有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幾場大勝仗,他在秦國便是永遠的尷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開,甘茂統領十萬大軍直逼宜陽。
可就在大軍開出函谷關的那天晚上,前軍主將白山帶著一幹將領來到中軍大帳,竟勸甘茂停止進攻宜陽。甘茂沒有發作,只是黑著臉冷笑:「白山,你身為大將,不知王命不可違么?」白山卻是不卑不亢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陽已經有備,我軍縱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將軍陳明君上,莫使秦國銳士血流無謂。」甘茂壓著怒火正色道:「白山,秦王對本上將軍說過一句話:兵車通三川,秦軍入周室,死無恨矣!下宜陽、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圖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許傷亡計較?」
帳中一時肅然無聲,卻有一個年輕將軍從後排走出拱手道:「上將軍此言差矣。兵者,國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決大軍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終於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將千夫長白起。有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這個白起竟是平靜冷峻,全然不象一個小小的千夫長。
「白起?」甘茂卻是心中一動。目下秦軍中誰不知曉這個白起大名?秦王嬴盪在白起卒伍中做過力士卒,對白起讚歎得無以復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軍之中身為最高統帥,如何能讓一個千夫長如此侃侃論兵?便厲聲呵斥:「一個千夫長也妄言軍國大計,成何體統!」
白起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永遠都不會笑:「商君變法以來,我秦國兵鋒所向無敵,皆因上下同心。將士盡抒己見,廟堂方能算無遺策。今張儀丞相離朝,六國正欲恢複合縱。我大軍輕率東出,正使六國合縱死灰復燃。宜陽之外,已有魏楚趙兵馬十萬之眾,若久攻不下,大軍陷入泥沼,楚國再從背後復仇,秦國豈非險境?望上將軍三思上達,慎之慎之。」
甘茂一時竟無言以對。從內心深處說,他承認這個白起確實有見識,然大軍已經發動,若不戰而回,非但軍功無望,還得落個輕率失策的口實,身為丞相上將軍顏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聲道:「列位將軍:此戰乃新王立威之戰,意在震懾六國!諸將見仁見智,戰後盡可上書秦王。然則,目下斷無改弦更張之可能!惟有打好這一仗,使六國知難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則,只有自亂陣腳!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是前軍大將,秦軍的絕對主力,來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將,白起還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說話。也是白山沉穩持重,在軍中極是顧全大局,甘茂也想讓他體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則這仗是沒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揮:「走!回帳準備去,好好打仗。牛曳馬不曳,軍法從事!」眾將鏘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齊出帳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將軍,末將告退。」也徑自走了。
甘茂雖然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也老大不快。這十萬旌旗究竟是誰說了算?一個前軍主將,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懾力,哪個上將軍受得如此窩火?可甘茂沒有辦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軍功,這仗肯定要打。可這些老軍頭個個都在商鞅、車英、司馬錯、樗里疾主軍的時期磨練出一副謀略頭腦,連是否師出有名他們都要想,如何能讓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其所以不敢大動肝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心病:他雖然喜好談兵,但畢竟沒有真正打過大仗,領兵十萬攻城掠地更是頭一遭。打仗還得靠這些戰將猛士,此時他若拿出鎮秦劍行使軍法,無異於引火燒身,甘茂豈能掂量不出此中輕重?雖說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臉一沉將領們便慨然領命,甘茂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兒。
次日黎明,甘茂升帳發令:大軍壓向宜陽,午後立即發動猛烈進攻!
十多年前,宜陽本來已經被秦軍佔領。但在秦國大破合縱聯軍後,張儀為了徹底拆散合縱,便將宜陽歸還韓國,與韓國締結了友好盟約。但韓國也從此大為警覺,對宜陽鐵山重兵防守,駐守了五萬新軍。如果僅僅是這五萬韓國新軍,也不在秦軍話下。可秦惠王一死,張儀司馬錯同時離秦,緊盯秦國的山東六國情勢驟然大變:魏趙楚三國立即呼籲恢複合縱聯軍,抗擊秦國東出!韓國呼應最力,率先出兵五萬。齊國雖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開罪山東戰國,便只出了八千鐵騎。惟有燕國內事吃緊,破例地沒有出兵。在甘茂大軍集結東出的同時,山東五國也同時向韓國邊境集結了十萬大軍,連同駐守宜陽的五萬韓軍,決意大戰秦軍。
聯軍主將是魏國老將晉鄙,宜陽守將是韓國上將軍韓朋。這兩人都是第一次合縱聯軍的參戰將領,對秦軍戰力與神出鬼沒的打法依然餘悸在心,這次便分外謹慎。兩人反覆計議,沒有象第一次那樣擺開正面決戰的架勢,而是以「固守宜陽,耗秦銳氣」為宗旨,紮成了遙相呼應的三角陣勢:韓朋的五萬韓軍分為里外兩大營駐紮,宜陽城堡內兩萬精銳步軍全力固守,三萬精騎駐紮城外鐵山西麓,深溝高壘,在外圍阻擊秦軍;晉鄙的十萬大軍則駐紮在宜陽東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臨洛水河谷,可從側後隨時向西向南馳奔救援;三大營相互距離不過十里,大軍瞬息即至,策應極是快捷。
對於這種大勢變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卻絲毫沒有在意,竟是一拍即合,義無返顧地揮師東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從以卒伍之身征戰巴蜀兩年,對秦軍銳士的戰力自信已極,根本沒有將六國聯軍放在眼裡,反而認為這恰恰是徹底摧毀六國戰力的絕好時機!在甘茂而言,除了濃烈的功名之心,也與秦武王完全一樣:對秦軍戰力充滿自信,對合縱聯軍視若無物。辭行之時,甘茂對秦武王慨然道:「秦國根基已固,東出函谷摧毀六國,此其時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陽,便當恭迎我王駕臨周室!」秦武王聲震屋宇地哈哈大笑:「好!本王處置好鎮國事宜,便與上將軍會師孟津了!」
大軍兵臨洛水,前軍卻停止了推進,自領五萬中軍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見前軍斥候飛馬來報:「宜陽陣勢異常,前軍不能攻城,前將軍請令緩攻!」甘茂頓時愣怔,催馬來到前軍白山大旗下,卻見大軍在山下已經展開陣形,白山卻帶著十幾員大將在山頭瞭望。
甘茂飛馬上山,身形與聲音一齊落下:「白山將軍,有何異常?」
「上將軍請看。」前軍主將白山一拱手,將甘茂讓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甘茂遙遙望去,但見宜陽城頭旗甲鮮明,城北鐵山的西麓大營也是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東北河谷地帶更是大營連綿不斷!甘茂雖然沒打過大仗,卻也算得通曉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奧妙,不禁皺眉:「莫非我攻任何一處,必遭兩面夾擊?」
白山:「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韓軍必來襲擊側翼背後;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內與河谷大軍夾擊;我若直取河谷,則兩支韓軍必同時從背後掩殺。目下不能貿然攻城,需得一個萬全打法。」這位在戰場上威猛絕倫的前軍大將,打仗卻從來不鹵莽從事,這也是張儀喜歡帶他領軍出使震懾六國的因由。
「議出戰法了?」甘茂顯然有些著急了。
「正在查勘,尚未計議,請上將軍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職責所在的請示,可甘茂卻驟然滿臉通紅。身為上將軍,戰法謀略本應在出兵時便已瞭然於胸並備細交代給領軍大將。司馬錯是這種做法的極致,跟他打仗,所有的將領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時間一長,將領們對司馬錯的軍令幾乎是不問所以便立即實施。在秦軍而言,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兵臨城下尚無對策的尷尬局面,白山淡淡一問,便變得分外敏感,十幾員大將的目光竟齊刷刷聚到甘茂臉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難堪?雖然如此,甘茂畢竟聰穎練達,勉力一笑:「接掌三軍,甘茂實是勉為其難,若一令出錯而致敗,甘茂領罪事小,大秦顏面何存?我等都是為國效命,打仗還得諸位將軍切實謀劃才是。」一席話倒是妥貼坦誠,將領們的目光也頓時溫和了許多。
白山爽朗一笑,大手一揮:「也就三坨十五萬,硬咥也行!都說話,如何打?」
一群大將都皺著眉頭相互觀望,一時竟沒人開口。猛然,前軍副將蒙驁伸手一指山岩邊道:「白起,你憋著看個甚?來說說看!」
甘茂驀然回首,才看見山岩邊佇立著那個敦實厚重的年輕千夫長,竟是一尊石雕般獨自凝目遙望,對身後的紛紜之聲竟是置若罔聞。聽見蒙驁聲音,他才轉身大步走了過來向甘茂與白山拱手一禮:「白起以為:三營雖成虎勢,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說了!」
蒙驁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卻是淡淡一笑:「你小子膽大,我聽聽。」
「諸位請看,」白起指著遙遙可見的茫茫軍營與城堡:「敵軍三營雖互成照應之勢,然卻有兩道縫隙:宜陽城與鐵山軍營之間有一道流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狹窄險峻;洛水東北的熊耳山雙巒競舉,晉鄙大軍救援宜陽的最近通道,便是這雙巒峽谷。末將斗膽直陳:兵分五路,三面開打,一舉攻下宜陽!」
一個千夫長竟能對面臨地形如此熟悉,本來已經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開打」一出,眾將便是一陣愕然沉默。一城兩營加兩道峽谷,正是五處,秦軍十萬人馬分做五路作戰,顯然是一場頭緒繁多的高難大戰。但凡將領,打仗最喜歡軍令簡單明確頭緒少,若遇謀略之戰,則必須有高明的統帥全盤調度,領軍大將也需要用心拿捏,否則便很容易變成一場自相掣肘的混戰。而今統帥,卻是軍前賴眾謀的甘茂,誰敢指望他統一掌控戰局?前軍主將白山,也歷來是領軍力戰的勇猛大將,從來沒有運籌過全局大戰。而一個千夫長,更是不可能調度全軍。縱然五路籌劃可行,居中調度不力也是枉然。將領們心念電閃,便誰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閃:「上將軍,我看還是另謀戰法了。」
「且慢!」甘茂卻是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說完。」
白起竟是沒有絲毫慌張:「第一路:三萬鐵甲步軍開出雙巒峽谷,列陣阻截晉鄙聯軍;第二路:步兵一萬,夜晚從洛水上溯,潛入西渡水河谷,切斷宜陽內外兩營;第三路:五千精兵從雙巒峽谷繞道鐵山之後,夜襲鐵山韓軍;第四路:三萬精銳鐵騎在鐵山前原野上嚴陣以待,當韓軍混亂湧出大營,便在曠野展開截殺;第五路:兩萬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戰並無繁複關節,要害在同時發起,攻殺猛烈,不給敵手喘息之機!」
「你是說,只要我軍準時到位,同時發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殺?」甘茂目光炯炯。
「上將軍所言極是,除此無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轉過身來:「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沉吟一陣,掃了將領們一眼,慨然拱手:「以我軍戰力,只要居中調度不出差錯,此法可行!」一句話竟是意味深長。
甘茂畢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將們認可的戰力,便知其餘關鍵在中軍統帥,一時竟是雄心陡長,慷慨高聲道:「甘茂身為上將軍,若在謀略議定之後尚不能調度全軍,當真尸位素餐也!為使諸位將軍放膽赴戰,本上將軍特簡:千夫長白起晉陞中軍司馬,訾議中軍號令!」
一言落點,眾將竟是向甘茂投來敬佩的目光,異口同聲一嗓子:「上將軍英明!」
這就是軍中將士:只要你實打實說話,不泛酸,有公心,便認你是個人物!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甘茂晉陞了白起,將領們覺得高興。若是憑斬首軍功,白起早該做將軍了,就是做前軍大將,也是無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將軍,爵位竟比白起高了六級。與白起同時做卒長的蒙驁,也已經是前軍副將了。白起卻是屢辭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戰一級地做,年輕的將領們便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愧疚,總盼白起早日做將軍,他們才心安理得地做將軍。今日甘茂將白起擢升為中軍司馬,這可是職同各軍主將而又比主將更為樞要的要害職位,白起當之無愧。
誰知白起卻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請命:自率本部千人,夜襲鐵山韓軍!」
「白起,你不做中軍司馬?」甘茂雖在預料之中,也還是不禁驚訝。
「回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才堪勝任,不須增添白起。」
「奇襲既要五千人馬,何以自請一千?」
「回上將軍:白起熟悉地形,部屬有八百鐵鷹銳士,騎步皆精!」
甘茂對秦軍狀況雖不是了如指掌,可也知道鐵鷹銳士的威名,聽說白起一個千人隊中竟有八百名鐵鷹銳士,不禁哈哈大笑:「好!天意也!」轉身對中軍司馬王齕一揮手:「傳令三軍紮營造飯,開掘壕溝設置鹿砦,聚將中軍大帳!」連珠發令,顯然是成竹在胸了。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聲,秦軍大營便在宜陽以西十里之外紮下了連綿大營,一片緊張忙碌中炊煙裊裊大起,便向宜陽三大營瀰漫了過去。中軍大帳中,甘茂與二十多個將軍秘密商討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將各種細節一一穩妥落實,暮色時分便開始了隱秘的大軍移動。
宜陽上將軍韓朋卻是鬆了一口氣。本來是三大營繃緊了準備與秦軍馬到即戰,這也是秦軍歷來戰法:大軍不顯則已,顯則立即接戰,從不延誤,幾乎每次都是以雷霆萬鈞之力壓倒對方!然則這次卻很奇怪,秦軍推進到十里之遙竟然停了下來,兩三個時辰竟是沒有動靜,紮營之後,又是一片忙亂地構築壕溝鹿砦,緊接著竟是炊煙四起,依舊沒有動靜。韓朋在城頭瞭望並不斷接到斥候快報,對情勢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間弄不清其中奧妙,竟是困惑莫名。看看秦軍毫無攻城跡象,韓朋對宜陽守將叮囑幾句,便飛馬出城,從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來到晉壁大營。
「老夫也一直在觀看秦軍動靜。」晉鄙雖然只有五十餘歲正在盛年,卻總是自稱老夫,厚重穩健中也不乏幾分矜持。看韓朋情急模樣,他捋著灰白的長須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見,秦軍雖是虎狼,卻是一時無處下口,要與我軍對峙相持,找到破綻相機開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相持對峙?這在秦軍可是聞所未聞。」韓朋突然有些興奮,能與秦軍相持,那在中原六國可是大大的風光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甘茂領軍,一隻老鼠率一群老虎,四處鼠竄而已。」
「老將軍是說,今日秦軍已非昨日秦軍了?」
「正是。」
「我軍當如何開戰?」韓朋精神大振。
「開戰倒是無須著急。」晉鄙是慣有的穩妥:「秦軍遠來,又急於求戰,我等正當深溝高壘,待其疲憊鬆懈之時一鼓擊之,方有勝算。」
「以老將軍之見,秦軍要久耗?」
「至少三日之內不會攻城。」
韓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便與老將軍夜謀一宿,議出一個決勝打法!」
晉鄙的黝黑臉膛罕見地笑了:「來人,上酒!」
明亮的軍燈下,兩人痛飲笑談,胸中快意尚未化作謀略,便已經到了中夜時分。突然,隨著軍營刁斗之聲,陣陣喊殺隨風隱隱傳來!晉鄙一怔,勃然變色,一摔酒爵尚未起身,便有斥候踉蹌進帳:「稟報上將軍:秦軍夜戰!宜陽城外一片火光!」韓朋臉色頓時鐵青,爬起來便跌跌撞撞出帳:「老將軍,我得立即趕回宜陽!」
晉鄙臉紅得已經看不出黑,咬牙切齒道:「好!老夫即刻親率大軍夾擊秦軍!」
卻說甘茂在中軍大帳調遣妥當後,暮靄沉沉時秦軍便開始秘密移動。五路大軍中,白起一路最小,作用卻最為關鍵——奇襲鐵山韓軍,是發動宜陽夜戰的實際號令,又是攪亂敵軍全局的要害一擊。夜襲成功,整個宜陽之戰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將中軍大帳的具體調遣留給了中軍司馬王齕,自己飛馬來到前軍,要親自看著白起一路隱秘出發。
白起這個千人隊堪稱三萬前軍的一把尖刀,實際上也是整個秦國新軍的一把尖刀。其特異之處,便是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軍的鐵鷹銳士。在老秦軍時期,鐵鷹劍士名聞天下,全軍也只有堪堪百餘人。司馬錯做上將軍後,在保留鐵鷹劍士簡拔制的同時,創立了鐵鷹銳士制。這鐵鷹銳士不單劍術超凡,且要馬戰步戰一樣精通,任何兵器到手也都是一樣嫻熟。當世的步戰士兵以魏國武卒最為精銳,天下呼之為「魏武卒」。騎戰則以趙國的「胡刀騎士」與齊國的「技擊騎士」並稱精銳。秦國變法後的新軍在收復河西的大戰中橫空出世,被天下驚呼為「銳士」。司馬錯便借這個名號創立了鐵鷹銳士:下馬步戰以超越魏武卒為準,上馬騎戰以超越趙齊騎士與與匈奴胡騎為準。鐵鷹銳士的簡拔方法極為苛刻:首先是體魄關。吳起當年訓練魏武卒手執一支長矛、身背二十支長箭與一張鐵胎硬弓、同時攜帶三天軍食,總重約五十餘斤,連續疾行一百里還能立即投入激戰者,方可為武卒。司馬錯則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胄、一口闊身短劍、一把精鐵匕首與一面牛皮盾牌,總重約在八十餘斤;此關通過,方能進入各種較武;步戰較武要在秦國新軍的步軍中名列一流,騎戰較武要在秦軍新軍的騎兵中名列一流;個人簡拔過關後,還要過以各種陣式結陣而戰的陣戰關,過各種兵器的較武關。如此一一下來,凡能成為鐵鷹銳士者,便幾乎個個都是無敵勇士!秦國新軍二十萬,鐵鷹銳士卻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隊,豈非異數?當然,這也是司馬錯的刻意部署。在長達三年的長途奔襲巴蜀中,司馬錯發現了白起這個善於駕馭猛士的罕見兵頭,便萌發了集鐵鷹銳士於一旗,為全軍鍛鑄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師歸來,白起晉陞千夫長,可惜司馬錯未來得及親自實施,便離朝去國了。前軍大將白山知道司馬錯想法,便在這次東出之前,將前軍全部八百名鐵鷹銳士悉數集中到白起千人隊,雖然未經一戰,可誰也不懷疑這個千人隊的威猛戰力。
山風掠過,還帶著早春的寒意。高高的軍燈下,秦國大營竟是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隊正在一條山溪邊整裝。甘茂趕來的時候,白起正發出一聲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間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鳴聯絡,開!」話音落點,便見第一團黑影倏忽飄出,在浩浩春風中幾乎沒有聲音!甘茂確實感到驚訝,他不能想像一個全副甲胄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裝士兵,如何竟能做到開步無聲行如疾風?但此刻他已經顧不上揣摩細究,匆匆來到白起身旁:「白起,軍食似可減下,少一些累贅。」
「回上將軍:」白起低聲道:「全套重裝慣了,少一件反倒容易松垮響動。再者戰場萬變,不能少了軍食。」
「去吧,我等你火號!」
「嗨!」白起一個挺胸拱手,轉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見,白起身影眨眼間便插進了連綿黑影的中段,當真是動若脫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著山溪流向隱蔽疾行,進入西渡水河道,再貼著河道兩岸的山根向東北疾行十多里,便進入了宜陽城與鐵山之間的小峽谷,再沿小峽谷東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鐵山軍營背後的北嶺。宜陽城在洛水北岸,鐵山卻在宜陽城外東北角,晉鄙的十萬大軍更在鐵山東南的雙巒之後,三大營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鐵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無聲息地登上鐵山北嶺,右手宜陽城、左手晉鄙大營、腳下韓國軍營、正對面秦國軍營的連綿軍燈便遙遙在望,戰場大勢竟是一目了然。
按事先約定,白起所部提前進入北嶺大約小半個時辰。白起下令立即檢查兵器甲胄,各百夫長齊報無誤。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細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細香的時間內迅速填補肚子以長勁力。一個多時辰的重裝疾行,若能有時間咥下一塊干餅夾一塊醬牛肉,灌下半袋涼開水,對於這些食量驚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愜意的事。所謂小打尖,就是這種臨敵接戰前的些許墊補,正在飽與不飽之間,猛士們意猶未盡卻又精神百倍。
剛剛打尖完畢收拾齊整,白起便看見對面十多里之外的山頭上兩盞碩大的軍燈一明一滅,反覆三次。這是甘茂中軍的信號:子時已到,開始攻擊!白起霍然起身,低聲命令:「三路摸進,攻入營寨中央,各人立即舉火!開!」兩手一揮,左右兩路便散開隊形向山下無聲逼近。白起自領的一個百人隊,跟著便從中間地帶插下,瞄著山根閃亮的韓軍大營撲去。
鐵山軍營駐紮著三萬騎兵,領兵大將是韓國世族段氏將領段弗成。其所以將騎兵駐紮城外,一則為馳援快捷,二則騎兵適宜野戰而不宜改為守城步兵。韓國富鐵,兵器歷來精良,當年申不害訓練的新軍雖在抗擊魏國中大部犧牲,但六國合縱後補充訓練的新軍也算得中原精銳之一了。尤其是這支騎兵,被韓國朝野呼為「王師鐵騎」,戰力遠勝韓國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戰中建立軍功振興段氏家族,白日見秦軍開來,便立即做好了出戰準備。誰知一個時辰後傳來韓朋將令:「秦軍畏我不敢出戰,待我與晉鄙老將軍會商之後再行定奪,不得妄動!」段弗成與部將們大大泄氣,便各自回營休整歇息等候韓朋將令。及至入夜,還不見韓朋將令,秦軍又是毫無動靜,鐵山騎營便大是鬆弛了。段弗成與前來請令的部將們索性飲了一通酒,便罵罵咧咧地散去睡大覺了。
正在酣夢之中,段弗成突聞殺聲震天,一個激靈便從軍榻上滾了下來,腳步踉蹌地爬起來衝出大帳,卻只見大片火把從山頂壓來在軍營晃動,中軍大帳外已經殺成了一片,四面山野竟是一片戰馬嘶鳴,連大帳的軍吏、司馬與衛士也一個不見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頓時驚醒,反身進帳摘下長劍便沖了出去,卻見帳外大纛旗下十多個軍吏衛士被三個黑鐵塔般的甲士逼得團團亂轉。
段弗成大喝一聲:「丟開纏鬥!上馬列陣——!」
一個司馬一邊踉蹌閃避一邊銳聲急喊:「戰馬被秦軍放火燒散了!」
一聽戰馬被燒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日發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對大棰便猛擂戰鼓!天下金鼓號令大同小異,「聞鼓而進,鳴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這鼓聲,卻是韓軍的聚將聚兵鼓,要將士聞鼓聚集成陣拼殺,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辦法。鼓聲大做之際,便聞四面韓軍一片呼嘯,掙脫秦軍纏鬥向聚將鼓奔來。正在此時,一片火把如狂飆般從山腰捲來!火把下正是白起親自率領的威風凜凜的百人銳士隊。
白起情知一千人無論如何勇猛也不能將三萬韓軍騎士盡數殲滅,便要儘可能地擒殺大將,儘可能燒散集中在馬廄的戰馬而使大部韓軍不能上馬作戰,儘可能地使韓軍陷入全局性混亂。圍繞這個目標,白起的軍令便簡單明確:燒馬、殺將、攪亂各寨!分兵攻法也主次分明:一個百人隊襲擊馬廄,一個百人隊襲殺大將,其餘八個百人隊一律以「什」為單元,分做八十個小隊同時襲擊主要軍帳!白起跟隨司馬錯征戰有年,對這位最擅長奔襲奇襲的上將軍的破襲戰法深諳其道,對部屬卒伍規定的戰法簡單易行:偷襲崗哨,四面滲入軍營,同時舉火,突然發動猛襲!如此一來,韓軍凡有將領的大帳與主要兵帳、馬廄,幾乎在同一時間起火受襲,相互不能為援,便大為混亂。
白起親率的百人隊身負擒殺大將的重任,卻沒有一路尋覓酣殺。潛入鐵山軍營後,百人隊主力一直隱蔽在中軍大帳後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派出了一個十人「什」對中軍大帳舉火襲擊,要誘出大帳所有將士,確認主將段弗成而一舉擊殺!白起打仗極是周密,深恐主將不在大帳而輕易出擊,軍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擊鼓聚將,白起確認他便是主將,方才驟然舉火全力殺出!此時恰逢四面亂軍奔來,腳步隆隆勢如潮水,白起大喝一聲:「九什擋外!一什斷後!」便飛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韓國一流武士,眼光四面一掃,見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鐵塔又飛矗在了身後,一個黝黑的影子大鷹般凌空撲來!段弗成不及細思,雙手鼓棰流星砸出,接著便長劍在手迎面直刺。誰知對面黑鷹竟是不閃不避,一對大鼓棰砸在鐵甲之上竟是直飛夜空。段弗成長劍堪堪伸直,便聽一聲金鐵大響,長劍便脫手飛出,迎面一道雪亮劍光便閃電般「噗!」地透胸而過!段弗成尚未喊出一聲「好快!」,便鮮血噴涌倒地身亡。
白起鏘然落地,一劍割下段弗成頭顱,大喝一聲:「段弗成首級在此——!」便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擲了出去,連環飛動竟在瞬息之間!四面湧來的韓軍尚未與將台前的鐵鷹銳士交手,便見一顆人頭凌空飛來,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長須白面竟是清晰可辨!便有韓軍將領一聲嘶喊:「將軍戰死!殺出山前——!」
韓軍一片呼嘯,又潮水般卷了回去,少部分攔住散馬的便上馬帶頭,沒有馬匹的便跟在馬後蜂擁而去。白起一聲大喝:「收隊!雙巒峽谷——!」千人隊便迅速回卷,從山後向阻截晉鄙大軍的熊耳山雙巒峰疾行而來。
天亮時分,鐵山韓軍三萬騎兵全部被殲,宜陽城兩萬沒有主將的守城步兵獻城投降,韓國上將軍韓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軍活擒。晉鄙大軍在雙巒峽谷前遭遇秦軍三萬步兵的強硬抗擊,丟下了兩萬多具屍體,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紅日東出,看著遍野屍體,看著宜陽城頭黑色的「秦」字大旗,晉鄙咬牙切齒地一劈令旗:「收兵!」
飛馬趕來的甘茂容光煥發,卻沒有下令追擊。各路兵馬聚集到宜陽城下清點,竟然只有六百餘名秦軍戰死,千餘人負傷,白起的千人隊竟是毫髮無損。這種戰果是甘茂難以想像的,接連命令清點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興奮之餘,甘茂一面破例的在宜陽城外大宴三軍將士,一面飛馬上書咸陽,請秦武王駕臨宜陽,東進周室!
這有點類似於特種作戰中的斬首行動
十六年之功,集成《大秦帝國》,皓首窮經,無懼無悔,孫皓暉為文明獻身之精神,大哉!與歷史同在,與歷史同行,經歷多少驚心動魄,誰解其中甘苦?全書終結,作者意猶未盡。真實與否,好壞高低,無須深究。人定無完人,書必有瑕疵,無須苛求。探尋文明淵源,頌揚祖先偉績,辨識歷史誤解,重塑民族自信,孫皓暉有大功,《大秦帝國》必可傳世!
《大秦帝國》之大,不在於篇幅之巨,而在於其寫作雄心,是要重建民族史,並為這個偉大的民族招魂。此為史識。這也是《大秦帝國》區別於其他歷史小說的核心所在。作者在寫作中雖多據《史記》,但在史識上不乏超越《史記》之處,尤其是對秦法、秦政的認識,比《史記》更有洞見、更為公允。個中觀點、個別史實,雖可質疑,但孫皓暉把這一歷史重要時期的帝王將相寫得如此有風神,如此令人激情澎湃,讀之時而幽然神往,時而嘆息連連,也證明《大秦帝國》確為一部有靈魂、也尊靈魂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