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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五節 兩使入秦皆惶惶

  節氣剛到「義氣至」,齊湣王便下詔蘇代立即出使秦國。

  出使秦國是窩冬時的謀劃,蘇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後西行,屆時冰開雪消,一則路上快捷,二則也與使節三月春行習俗相合,不使秦國感到突兀。蘇代沒有想到齊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齊國三十節令,縱是清明節氣,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這「義氣至」頭上,實際還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皚皚的時分,甭說使節,連商旅也都極是稀少。然則齊湣王的脾性是不容違拗的,沒奈何,蘇代也只有上路了。

  雖然走得早,路上卻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蘇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奧妙全在於自然得體,尤其是探察對方動向,更要不著痕迹。在春寒之際急吼吼入秦,卻只說些見機而作的話,十有八九是要難堪的。而邦交失敗了,朝野只會譴責他蘇代,誰也不會去指責齊湣王而為他開脫。只要出了臨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這也算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於是,蘇代一路緩緩西行,到得咸陽便已經是楊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蘇代第一個想見的,便是樗里疾,第一個要見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見樗里疾,是因為此人與蘇秦張儀孟嘗君都是交誼篤厚,對他蘇代也算熟悉,說起話來方便自在,不象新貴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這個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國外事,邦交官署「行人」便由他統轄,但凡外國使節都必須先到這裡交驗文書、排定面君日期並安頓驛館等級。如此這般,正合了蘇代心意,一輛青銅軺車十名護衛騎士便轔轔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國素來沒有令人心煩的門吏關節,插有「齊國特使」車旗的馬隊剛一停穩,便有門吏大步迎來:「敢問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晉見丞相?」蘇代車後書吏一報名一點頭,門吏便快步走到門廳對著院內一聲傳呼:「齊國特使蘇代請見丞相——!」便聽呼聲迭次傳進,片刻間便有一名黑衣官員快步迎出,在車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職司行人,恭迎特使。」蘇代道一聲「多謝」,便下了車帶著一名書吏跟著這個行人進了府門。

  「嘿嘿,上卿遠來,老夫卻是失禮了,請入座。」樗里疾顯然老了,陽春已暖卻還是一領翻毛皮袍,案旁一個木炭紅亮的燎爐,黝黑的臉膛上已經有了一副花白的鬍鬚,除了那雙依舊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個胡人老酋長。

  蘇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嘗君托蘇代帶來了一味海葯,或許有用。」說罷一擺手,身後書吏便捧過一個兩尺多高的銅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蘇代上前一摁銅匣頂端,「噹啷!」一聲,銅匣竟變成了四張銅片攤在了案上,一個細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卻畫著三樣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條五色斑斕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麥卻又開著藍色花兒的怪草,一隻醬紅色的怪異甲蟲,三物蟠曲糾纏竟是分外奪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嘗君又來折騰老夫了,這幾樣怪物便是海葯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漁人部族之秘葯,叫大散寒。」蘇代饒有興緻地指點著陶瓶畫,「你看了:這種怪草叫蒒,產於大河入海處的孤島,每年七月成熟,卻不能立即采割,須得漁人扎帳守望,直到冬日枯乾方能連根拔起。漁人叫這蒒草為『禹餘糧』,說是大禹治水時天寒地凍,將谷餅凍成了石塊,人不能食,大禹命拋於河中以水化之,卻不想經河水一泡,谷餅便筋韌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渾身熱汗。大片餅渣隨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島,便生出了這種蒒草。蒒草果實如麥粒,漁人又呼為『自然谷』,熱力奇佳,入葯為驅寒神品也。」

  「嘿嘿嘿,這條怪蛇呢?」樗里疾見蘇代講說得明白,也來了興緻。

  「這是東瀛海蛇,色如火紅,長在冰海極寒中游食,極難捕捉。漁人遠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無人煙之孤島,方可偶然在海潮魚群中捕得一兩條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魚船便溫暖如春,漁人又稱火海蛇。入葯妙用無窮也!」

  「嘿嘿,講究如此之多了?這隻帶毛甲蟲呢?」

  蘇代指點道:「這種甲蟲叫射工蟲,還有三個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蟲生於吳越山溪陰濕處,性極陰寒,口成弓弩形,於丈余之外能以寒氣射人。但中氣射,人便生出熱瘡,急需大冰鎮敷三日,否則無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蘭陵果酒一壇,浸泡三冬,便成絕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嘆:「此等功夫,卻是難為孟嘗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蘇代笑道:「孟嘗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里疾打開泥封銅管,抽出一方白絹,卻見幾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葯。奈何三物難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艱,心下何安矣!蘇子入秦,邦交大義卻與你我交誼無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葯神奇,卻只怕是不好喝呢。」

  蘇代笑道:「此葯有射工蟲,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請看了。」說罷便從攤開的銅片上拿下一隻鑲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鑲嵌的銅針,將陶杯口傾斜對準陶瓶大肚一黑點下,而後便用銅針向陶瓶大肚的黑點上只一刺,只見一股紅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頃刻半杯。蘇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紅亮汁液便驟然斷線了。蘇代捧杯笑道:「此壇有射工之氣,不可開封。每三日,飲半杯,丞相記住了。常人幾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壇之後若未痊癒,孟嘗君當再為設法了。來,請丞相飲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嘆:「此等天地神奇,一壇不可,便是老夫命該如此也。何敢當再為設法?來,老夫便飲了!」

  正在此時,旁邊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稟報丞相:此葯詭譎,容太醫驗過再飲不遲。」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嘗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舉起陶杯便「吱!」的一聲吸啜個一乾二淨,向蘇代一亮杯底,「好!說公事了。行人先帶書吏去勘驗文書,上卿坐了。」

  蘇代入座拱手道:「蘇代此次出使,原是兩事:一則說一件人事,二則為齊秦舊盟新續。兩事均非吃緊,便想先行與老丞相敘談一番了。」樗里疾卻飛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擺擺手笑道:「邦交規矩:使節無私語,敘談個甚來?再說老夫這分掌行人,也只是個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說不遲了。」蘇代原是機敏無雙,見樗里疾不想多說,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兩日,看看咸陽新氣象了。噫?老丞相頭上忒多汗水?」

  說話之間,便見樗里疾額頭大汗淋漓,黑臉漲紅,連叫:「怪煞怪煞!如何這般燠熱?搬開燎爐!」及至搬開案旁木炭火燎爐,樗里疾猶自喊熱,竟將那領翻毛大皮袍也脫了,站起來嘿嘿笑道:「直娘賊,開春了就是不一樣,熱得好快。噫!不對也,這膝蓋骨酸癢得甚怪……」蘇代驀然醒悟,驚喜笑叫:「大散寒!見效了?沒錯,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過來,嘿嘿嘿只笑個不停:「直娘賊!田文這小子有手段!卻教老夫落個還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這四肢百骸都軟得要酥了,酥了……」說著便是腳下一軟,竟跌坐在蘇代身邊。蘇代興奮得滿面紅光,連喊「來人!」兩個侍女飛步而來,蘇代便是一聲吩咐:「快!抬竹榻來,讓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時可坐可卧的竹塌抬來,樗里疾被兩名侍女扶上竹塌猶自嘿嘿笑個不停:「直娘賊,酥軟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當年騙老夫到那綠街熱水泡,強到天上去了!」蘇代見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噥,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禁便大是感慨。

  原來,蘇代對孟嘗君托他帶來的這色小禮也沒在意,只做了說開話題的引子而已,不成想這壇海葯竟是神奇得立見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畢竟,樗里疾是秦國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從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復如常,孟嘗君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這邦交斡旋便也無形中風光了許多。

  在咸陽轉悠得一日,蘇代便接到行人知會:宣太后與丞相魏冄明日召見。

  次日清晨卯時,便有行人領著王宮車馬儀仗來接蘇代。到得王宮廣場,淡淡晨霧已經消散,咸陽宮小屋頂的綠色大瓦在春日的陽光下一片金紅燦爛,粗玉大磚鋪成的廣場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楊柳,輕盈的柳絮便象飄飛的雪花瀰漫了宮廷,竟使這片簡樸雄峻的宮殿有了幾份仙山飄渺的意味兒。蘇代不禁便從軺車中霍然站起油然念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飄雪飛飛,飛飛霏霏,柳絮如斯!」吟罷便是一聲讚歎,「宮柳風雪,無愧咸陽美景也。」

  「上卿好詩才!」一陣洪亮的笑聲正從飄渺的柳絮風雪中傳來,「魏冄迎候上卿。」

  蘇代連忙下車遙遙拱手:「丞相褒獎,愧不敢當。齊使蘇代,參見丞相。」

  魏冄笑著快步迎來:「蘇子天下名士,何當如此拘泥?」走到面前便握起了蘇代的右手,「來,你我同行!」便執手並肩進宮,竟是將迎候使節的諸多禮儀一概拋在了腦後。蘇代沒想到進入秦宮竟是如此簡單,匆忙之下,竟是無以應對,被魏冄拉著手便匆匆大步的進了東邊一座宮殿,直到繞過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開蘇代,徑自向上一拱手:「稟報太后:齊國上卿蘇代到。」蘇代醒悟,未及細看便對著中央一躬:「齊國特使,職任上卿蘇代,參見太后。」

  「蘇代,我在這裡,你卻向何處看了?」東面傳來一陣明朗的女子笑聲。

  蘇代大窘,抬頭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東首一張大案前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髮髻中一支長長的碧綠玉簪,卻沒有任何珠玉佩件,竟是驚人的簡樸乾淨。然則只是那一陣潑辣譏諷的笑聲,便令任何使節都不敢輕慢。蘇代久有閱歷,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場作勢的太后才真有分量,便是重新鄭重一躬,又一次報號參見。

  「蘇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視,便由本後與丞相見你了。子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說便了。」說話間,煮茶的侍女已經給蘇代捧來了一盞熱氣騰騰的紅茶。蘇代舉盞呷了一口,表示了對主人禮敬的謝意,便拱手笑道:「蘇代雖奉王命入秦,然卻想先說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開口,魏冄便高聲道:「國使無私語。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須再說?」宣太后卻是一擺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便說不得私話?說,想說甚說甚,曉得無?」一番秦楚相雜的口語,卻是家常自然得沒有任何禮儀拘泥。

  蘇代一拱手便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雖在使命之外,卻與秦國利害相關,故而請准而後言,無得有他也。」

  聽說與秦國利害相關,魏冄頓時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說便了。」

  「蘇代一事不明,敢問太后。」先引開一個話頭,蘇代便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齊國,已有半年有餘,太后見我,如何不問甘茂使命成敗?」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閃,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了,何須探問?又不是小孩童出門做耍忘記了回來,可是了?」

  「太后若做如此心胸,蘇代自是景仰,也便無話可說了。」蘇代說罷,便端起茶盞悠閑的品啜起來。旁邊的魏冄卻是著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蘇代卻不說話,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蘇代要她開口,便輕輕笑道:「上卿想說但說便了,何須買弄關節?」蘇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盞便是一聲嘆息:「不知何故,甘茂已經向齊王請求避難,不願再回秦國了。」宣太后笑道:「齊王卻是封了甘茂幾百里啊?」蘇代正色道:「齊秦素來結好,齊王自是不敢輕納。目下,甘茂只是暫居客卿而已。茲事體大,卻不知太后要如何處置?」魏冄頓時滿臉冰霜,啪地一拍長案:「叛國賊子!齊國當立即遞解與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個甚來?」轉對蘇代笑道,「蘇子既說,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蘇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詢,自當知無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國者數不勝數,若以去國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殺之,無異於自絕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誠非良策也。然則甘茂曾為將相,深知秦國要塞虛實與諸般機密,若聯結東方大國攻秦,豈非心腹大患?惟其如此,甘茂不可流於他國。為秦國計:不若許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後囚禁於機密之地,似為萬全。太后丞相以為然否?」

  「此計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謀也。」

  「蘇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與你相熟,你出此計,卻圖個甚來?」

  「一則為公,一則為私。」蘇代竟是毫不猶豫,「為齊秦之好,齊國不好容留甘茂。為私人計,齊有甘茂,孟嘗君與我卻何以處之?」

  宣太后笑了:「這話實在,我信了。」

  魏冄也醒悟過來:「如此說來,秦國卻要報答齊國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蘇代一陣大笑,「邦交來往,利害為本。齊國弔民伐罪興兵除害,秦國若能助一臂之力,便是相得益彰也,何有報答之說?」

  「弔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齊國又要吞滅誰家了?」

  蘇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盡知:宋偃即位稱王以來,殘虐庶民,褻瀆天地,橫挑強鄰,奪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奪齊五座城池,又吞滅滕國薛國,天怒人怨,天下呼之為『桀宋』。齊國討伐此等邪惡之邦,豈非弔民伐罪?若能得秦國襄助,東西兩強之盟約便將震懾天下。此邦國大利也,願太后丞相思之。」

  「秦國出兵,可能分得宋國一半土地?」魏冄沉著臉便是硬邦邦一句。

  蘇代笑道:「秦國助齊滅宋,齊國便助秦滅周。三川之地雖不如宋大,豐饒卻是過之。」

  「也就是說,秦國只出兵,不得地。」魏冄竟硬生生將話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說明了便好,丞相何須如此急色了。蘇代呀,此等滅國大計,容我等想想再說了。三日吧,我便回你。」說罷便起身徑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宮。」魏冄吩咐一句,便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時只能客隨主便,蘇代便是微微一笑回了驛館。用完晚湯,蘇代便在驛館庭院中轉悠思忖起來。蘇代明白,此行只是試探,既是試探,便無須一定要秦國一個明朗承諾,盡可先說開話題讓秦國君臣去計議。儘管沒有明朗,蘇代還是敏銳覺察到了宣太后與魏冄對齊國滅宋的冷漠,甚至隱隱地感到了一種強烈地敵對氣息。滅宋儘管是齊國數十年來的夢想,但沒有適當時機,沒有天下大國的默許與盟約,這個夢想便很難成真。根本因由,便在於宋國是一個僅次於七大戰國的中原王國,吞滅滕薛兩國後,宋國便成為卡在楚、魏、齊、韓之間的一片遼闊緩衝地帶。誰但滅宋,便立即直接面對其他大國,形成對中原幾個戰國的直接威懾。且不說秦趙兩國,便是楚、魏、韓,也不會贊同齊國獨吞宋國。正是因了這種牽制,對宋國垂涎欲滴且都有實力滅宋的幾個大國,竟是誰也不能動手。偏是這個宋康王狂妄熱昏,竟果真以為戰國諸強對他奈何不得,十數年間東征西戰,趁著山東六國與秦國拉鋸大戰,奪齊五城,奪楚三百里,還吞滅了兩個小國,竟果然無人問津。於是,宋國便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戰國的大國,比另一個趁亂稱王的中山國卻是大了許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彌辣,竟是在八十歲的高齡上雄心勃勃,自詡「皓首中興」,要恢復宋襄公的宏圖霸業。

  誰知如此一來,滅宋更成了一個更棘手的難題。

  齊宣王時期幾次想滅宋,都在蘇秦的堅執反對下作罷,原因便是投鼠忌器,時機不到。齊湣王即位,以滅宋為大業根基,可蘇代與孟嘗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時機。以蘇代的謀劃:齊國得首先了了與燕國的仇恨,然後以「分宋」為盟約,聯合至少四國滅宋,方可成事。然則,秉性乖戾的齊湣王卻是一意孤行,斷然要獨吞宋國。只是因了蘇代與孟嘗君的反覆勸諫,齊湣王才勉強贊同蘇代出使結盟,但卻有一條鐵則:只能謀取他國出兵,不得答應他國分宋!如此盟約,卻有誰家能欣然贊同?本想以處置甘茂的謀劃換取宣太后與魏冄的支持滅宋,誰知竟是碰了個軟釘子,宣太后顯然不悅,只是沒有公然發作罷了。

  「稟報上卿,」一個扮做文吏的隨行斥候匆匆走來低聲道,「一輛緇車接走了宋國特使。」

  「何時?接到何處去了?」蘇代頓時警覺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末將跟出驛館尾隨,看著緇車進了丞相府。」

  「好,繼續盯住這個宋使。但有異常,立即來報。」

  「嗨!」斥候轉身大步匆匆的去了。

  原來,宋康王對齊楚韓魏四國也是緊盯不放。二十多年來,不管中原戰國如何咒罵「桀宋」,如何咒罵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沒有鬆了心勁兒。相反,恰恰是這種鋪天蓋地的咒罵斥責,反倒是助長了老宋偃的雄心氣焰。在奪得齊國五城的慶功大典上,老宋偃對忠誠追隨他的一班將領說:「本王五十三歲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興先祖霸業為重任!普天之下,除了秦國,任誰也擋不住我大宋戰車。」眾將領便是一陣齊聲高呼:「宋王萬歲!中興霸業!」老宋偃便是一陣哈哈大笑:「本王只一個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戰國再說。」這個目標似乎近在眼前,將領們更是一片吶喊:「煌煌大宋!第八戰國!萬歲!」

  正在老宋偃與將領們秘密商議,準備對韓國發動一次滅國大戰的時候,斥候傳來了齊國要發動三十萬大軍滅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畢竟還知道三十萬大軍的分量,沉吟一陣,便是冷冷一笑:「誰說田地是青蛟?一條海蛇而已。老夫便來一次上兵伐謀,合縱秦國,切了這條海蛇!」大尹華蓼立即贊同,慷慨請命出使秦國。

  老宋偃一點頭,華蓼便輕車簡從連夜奔赴咸陽。

  大尹,便是宋國的主政大臣。在春秋時期,宋國是一等諸侯大國,為了撐住殷商王族後裔的體面,官職設置便是煌煌齊楚,六卿、四師、五司等,僅大臣職位就有四十二個。官職雖然很多,任事卻是一團亂麻。當時天下對宋國的官職設置有個評判,說是「宋之執政,不拘一官,卿無定職,職無定製」。幾百年下來,官職盈縮無定,大臣事權不明,便成了宋國傳統。進入戰國以來,宋國就像泄氣的風囊般乾癟了,國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竟只剩下七八個了。因了在戰國初中期宋國曾經長期依附楚國,便在官制上向楚國靠攏,六卿五師等等執政大臣竟全部莫名其妙的沒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僅僅相當於中大夫的「大尹」卻成了唯一的執政官,而且名稱也改叫了楚國的「令尹」。其餘一班將軍則隨事定名,竟是沒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奪君稱王,文職大臣幾乎只剩下這一個大尹了。

  這個大尹,便是宋國老世族華氏的第十三代,叫做華蓼。華蓼的先祖華元、華督等,都在宋庄公、宋景公、宋共公時期做過上卿、右師等顯赫高官,此後便是代有重臣,竟似宋國的常青樹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這華蓼也是雄心未泯,便與一班將軍牢牢跟定了這個雄主,竟是一心要做第八個戰國。華蓼多有奇謀,為老宋偃謀划了一個又一個令天下目瞪口呆的驚世舉動——射天、鞭地、稱王、攻韓、攻齊等等等等。於是,老宋偃對這個半文半武之才信任有加,便將一應治國大權全數交付華蓼,自己只管擴軍打仗。於是,華蓼竟成了舉國唯一的一個文臣,所有的政務都由他的大尹府料理,倒也是事半功倍效率奇高。

  以華蓼謀劃,宋國與秦國不搭界,秦國不會滅宋,宋國也不會攻打秦國,只要宋秦兩國合縱,便是天下無敵。而合縱秦國之要,便在於結好權臣,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就是要結好宣太后與丞相魏冄,給他們一些好處,秦國的力量便是宋國的力量。華蓼在宋國爛泥沼摸爬滾打數十年,深信在這個利慾橫流的大爭之世,土地財貨的力量是無可匹敵的。

  誰知到了秦國,不說宣太后,連魏冄也見不上。丞相府的行人只撂下一句話:「丞相公務繁忙,無暇會見特使,大人能等則等,不能等便請自便。」言下之意,竟是要驅趕他回去一般。華蓼自然不相信這種託詞,便寫了一封泥封密件,又用重金賄賂了那個行人,托他將密件務必交到丞相手中。大約是看在那一袋金燦燦的「商金」面上,行人總算沉著臉答應了。密件剛剛送走,華蓼就看見插著「齊國特使蘇」的軺車駛進了驛館,便連忙閉門不出。他只打定一個主意:會見魏冄之前,絕不能與這個精明機變的蘇代碰面。誰知剛剛關上門小憩了片刻,便有驛丞悄無聲息的進了門,說是丞相府派緇車來接他。華蓼一聽大喜,立即翻身坐起,帶好宋康王密信便疾步到了角門鑽進了四面垂簾的緇車。

  「大尹匆匆入秦,卻是何幹了?」魏冄連一句寒暄禮讓都沒有,便黑著臉兜頭一句。

  華蓼連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鑒:宋國心意,密件中盡已明白。」

  「密件?噢,我還未及打開。」魏冄一擺手,「大尹先請入座了。」便拿起了書案上一個泥封竹筒,撞得旁邊一個紫色皮袋嘩啷一響。華蓼心中不禁便是一沉,這分明是他送給行人的那袋商金,如何竟到了魏冄案頭?行人不愛錢?還是魏冄太黑太狠?一時竟是想不清楚。

  魏冄已經看完了密件,悠然踱著步子道:「大尹是說,要將陶邑割給本丞相做封地了?」

  「丞相明鑒。」華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發跡之福地,被天下商賈呼為『天下之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之商會。華蓼以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冄淡淡一句撂過陶邑,「太后呢?大尹用何禮物說話了?」

  華蓼頓時愣怔了。天下公例:賄賂權臣只能一人,其餘關節便當由受賄之權臣打通了。如何給丞相割了如此一塊心頭肉,這丞相竟還要宋國給太后獻禮?難道宋國還有比陶邑更豐饒的都會么?猛然,華蓼一瞥書案金袋,頓時恍然醒悟,這魏冄實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屬吏賄金,大到獨吞陶邑,當真是天下罕見的巨貪權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縱秦國的使命一旦失敗,那個說變臉便變臉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饒得了他?華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得與秦國合縱,願將齊國五城獻於太后。」

  「齊國五城?是宋國奪下的那五城么?」魏冄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澤畔,齊西五城,百里沃野!」華蓼驟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則,本丞相卻如何教太后相信?」

  「這是宋王親筆書簡,請丞相呈於太后。」華蓼連忙便從大袖中捧出一支細長的銅管。

  「打開了。」魏冄一聲吩咐,旁邊的書吏便接過銅管,割開封泥掀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雙手遞上。魏冄嘩地展開羊皮大紙,一眼瞄過便隨手丟到書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筆,不是合縱盟約,做不得數。」

  「丞相差矣!」華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親筆最見效,比尋常國書有用多了。」

  魏冄罕見的呵呵笑道:「還是大宋?老宋王一紙私書便想合縱連橫,已是天下一奇。大尹久掌國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竟是一臉的鄙夷與嘲諷。華蓼不禁滿臉漲紅,連忙便是一躬:「丞相明鑒:宋國久不與天下來往,原是對邦交生疏了許多,該當如何?請丞相指點便了。」魏冄又黑了臉道:「其一,要立盟約。其二,要彰誠信。」華蓼思忖道:「立盟約好說,旬日便可辦好。這彰誠信,卻要請丞相開我茅塞了。」魏冄冷笑道:「大尹偏在要緊處茅塞了?本丞相便明告於你:彰誠信者,大尹所許之地,得秦國先行駐軍。」

  華蓼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與他的秘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國與宋國合縱的「利市」,若秦國果然出兵保護宋國並真的戰勝了齊國,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時,老宋王也明白無誤地告知華蓼:只能割讓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戶,不能割讓陶邑城這塊大利市;萬一齊國滅宋只是虛張聲勢一場,拒絕割讓陶邑自然更是順理成章。至於獻給太后的齊國五城,本來就是華蓼的隨機應變之辭,老宋王根本沒此打算,過後還得想方設法地抹平了此事。在華蓼想來,縱橫策士派現世以來,戰國邦交便是爾詐我虞,蘇秦張儀等不都是憑著能言善辯風光於列國么?更不說張儀以割讓房陵行騙楚國,天下誰人不知了?正是有了這個想頭,華蓼才口舌一滑便許下了獻給太后齊國五城。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魏冄竟要先行在這些地面駐軍!如此一來,大宋國豈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萬一齊國不打宋國了,這大片土地要得回來么?

  「哼哼,」見華蓼愣怔,魏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一彰誠信,便見真假,合縱個鳥!」粗罵一句,竟是大袖一甩向後便去。

  「丞相且慢!」華蓼連忙上前扯住了魏冄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稟報宋王而後定奪?並無他意。」

  「豈有此理?」魏冄一抖衣袖轉過身來,「沒有老宋王授權,你這大尹卻算甚個合縱大臣?還是回去等著做齊國俘虜,才是上策了。」說罷抬腳又要走。

  「丞相且慢。」華蓼一咬牙,「但以丞相便是。只是,在下尚有一請。」

  「說吧。」

  「一則,陶邑與齊國五城之宋軍不撤,共同駐防。二則,秦軍駐紮兵力可否有個數兒,最好,最好以五萬為宜。否則,在下實在不好,不好對宋王回稟了。」華蓼滿臉通紅,總算是期期艾艾地說完了。

  魏冄踱步思忖了一陣:「也罷,給大尹全個臉面,便是這般定了。」

  「謝過丞相!」華蓼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在下這便回去,旬日之後帶來國書盟約,便是宋秦一家了。」

  「大尹且慢了。」魏冄冷著臉,「邦交大事,豈能口說便是?方才之允諾,大尹須得先行立約。否則,我卻如何向太后稟報?」

  華蓼又吭哧了,口說容易,他見宋王還有轉圜餘地,若與魏冄當場立約,黑字落到白羊皮上,那便是拴死了宋國,可當真教人為難。可魏冄的行事強橫敢作敢當是出了名的,看他那張黑臉,若不立約,合縱便肯定告吹。思忖再三,華蓼斷然道:「好!便以丞相。只是立約須得申明一款,立約之後,秦國大軍得開出函谷關,防備齊軍偷襲宋國。」

  「依你便了。」魏冄哈哈大笑,「旬日之內,大軍出關!大尹要是贊同,我還可給商丘城外派駐五萬鐵騎,如何啊?」竟是分外地豪爽痛快。

  華蓼卻不敢再接話了,若再擅自答應秦國給都城駐軍,宋國簡直就成了秦國屬地。看著書吏一直在大筆搖動,華蓼便來到大書案前問道:「可是方才所議約定?」書吏拱手作答:「回稟大尹:小吏只是錄寫丞相與大尹對答。立約,還須大尹親筆,方顯邦交誠信。」

  魏冄悠然一笑:「大尹,動手了。」

  華蓼也是無話可說,便坐到書吏為他預備好的大書案前,提起了那支銅管鵝翎筆寫了起來。及至在羊皮紙左下手空白處寫下自己的官號名諱,魏冄便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彎著腰便拿過華蓼手中的銅管鵝翎筆,龍飛鳳舞地划下了幾個大字。饒是華蓼學問廣博,竟也識不得他筆下物事,不禁皺起了眉頭:「敢問丞相,這是秦國文字么?」魏冄哈哈大笑道:「這是老夫自創文字,任誰摹仿不得!秦國上下,但見此字便如同親見老夫一般,大尹放心便了。」華蓼心中一動道:「既是盟約,便當各有一份,在下再寫一張,也請丞相大筆印記了。」卻有旁邊書吏雙手捧過一張羊皮大紙道:「宋國一份在此,請大尹收好了。」

  華蓼接過一看,竟是書吏看著他的筆下同時謄抄的一份,連他那工整的古篆官號名諱也一併在上,竟是分毫不差。旁邊便是鮮紅的朱文「秦國丞相之璽」大印。華蓼雙手遞向魏冄:「敢請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當真顢頇也!方才老夫說過,此字只對秦國上下。對宋國么,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國家名號,老夫塗鴉,豈非蛇足了?」末了竟是哈哈大笑著徑自去了。華蓼愣怔在廳中,竟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書吏便是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國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擔待,旬日之內必有兵馬進入陶邑。」

  恍然醒悟間華蓼正要告辭,卻見那個行人走了進來向書吏一點頭,便將魏冄書案上的那袋金幣提起來走了。華蓼大奇,連忙大步趕了出來,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著粗氣問道:「敢問行人,你又將這金幣收回來了?」行人上下打量華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給了人又心疼了?」華蓼連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這金幣本是送給你的,何以要交給丞相?既給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華蓼低聲道:「好奇而已,豈有他哉!行人若得實言相告,我便再奉上兩方老商金了。」眼見行人嘴角便綻開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華蓼立即從胸前貼身皮袋中摸出兩方金幣,手指一捻便是嗆啷一陣金聲。行人笑道:「嗬,手法捻熟,顯見老於此道也。好,在下便對大尹說了:秦國吏員不拒使臣禮金,然卻不得中飽私囊;但收禮金,須得稟報上司並經查點,而後繳於府庫。」華蓼大是驚訝:「那你這是?」「上繳府庫啊。」行人一笑,順手一掠,華蓼的兩方老商金便嗆啷易手,留下一串笑聲,行人卻是飄然去了。

  華蓼愣怔半日,竟是一時回不過味兒來,只覺得這秦國處處透著古怪——官員權臣不愛錢不貪私,卻是拚命為邦國爭奪土地財貨,到頭來究竟圖個甚?嘆息一聲秦人可憐,華蓼便匆匆回到驛館,一番收拾,竟是連夜便出了咸陽。

  五鼓雞鳴時分,蘇代接到斥候密報,竟是驚訝莫名,一時揣摩不出此中虛實。

  「華蓼進丞相府幾多時辰?」蘇代皺著眉頭問。

  「回上卿:至多一個時辰有餘。」

  「華蓼出驛館,可否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華蓼一車十騎,沒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關之內,華蓼有無停留?」

  「回上卿:末將一直跟隨華蓼到函谷關方回,未見他有片刻停留。」

  這可當真是蘇代斡旋邦交一來碰到的第一樁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節會見丞相只能確定使命的大體意向,最終決策立約,一定得在晉見國君之後。縱然某國丞相是權臣,某國國君是虛設,邦交大禮還是有定數的。強橫如燕國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約,也都是燕王出面的。一個使臣在會見丞相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匆匆離去,且沒有任何爵位對等的大臣送行,說明了什麼呢?猛然,蘇代心中一亮——華蓼說秦不成,宋秦合縱破裂。對呀,一定是!魏冄做派強橫,一定是想大占宋國便宜,而老宋偃則正在甚囂塵上之時,專一的橫挑強鄰,如何容得被秦國大占利市?一個強橫霸道,一個氣焰囂張,自然是一碰便生火氣,豈有他哉!

  蘇代精神大振,天剛蒙蒙亮便駕著軺車轔轔入宮請見秦王。此時咸陽宮廣場已經是車馬如梭人影流動,所有的官員都奔赴官署,準備在卯時開堂。早朝當值的內侍剛剛精神抖擻地走出來,便遇見了蘇代手捧玉笏求見秦王,便是一聲高宣傳了進去。片刻之後,一個老內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詔:齊國上卿蘇代在東偏殿候見。」

  蘇代知道,咸陽宮正殿只是禮儀性的場所,這東偏殿才是秦王處置國務的日常處所,秦王要在這裡召見他,便意味著秦國君臣要認真與他商討邦交大計了。想到華蓼負氣出秦,秦宋合縱破滅,蘇代就覺得分外舒暢,他已經隱隱地有了一種預感——秦國不理睬宋國,齊王滅宋的宏圖就要實現了。一想到這裡,蘇代的腳步就分外輕捷,雖然自己與孟嘗君反對滅宋,但若秦國放棄了對宋國的保護,齊國在無可阻擋的情勢下一舉吞滅一個大國,又何樂而不為?再說,此事若成,他蘇代分化秦宋合縱便是大功一件,他在齊國的地位便會大大鞏固,豈非更是天遂人願?

  「齊國上卿蘇代進殿——!」一個尖銳細亮的聲音響徹在大廳。

  蘇代恍然抬頭,見一個黑服玉冠的年輕人正站在大書案之後微笑地打量著他,這便是在燕國久為人質的秦王嬴稷么?遙遙看去,這個嬴稷雖然正在即將加冠的少年尾青年頭年歲上,可那黝黑勁健的身姿卻分明滲透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風塵,竟是任誰也不敢將他做尋常的弱冠少年對待。蘇代雖然久在燕國,卻是從來沒有見過嬴稷,今日竟是第一次見這個少年秦王,心中不禁便是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獨佑秦國,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饒是感慨良多,蘇代也無暇品味,一個躬身大禮便道:「外臣蘇代,參見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齊國富貴氣象啊。」嬴稷親切地笑著。

  「人云:見賢思齊。秦人勤政,蘇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聲大笑:「秦人苦做成習,何敢勞上卿思齊了?來,上卿入座便了。」

  蘇代坐進左下手的第一張大案,略一打量,便見與秦王大案並排的左手還有一張空案,心知那便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對面遙遙相對處也只有三張長案空著,可見這裡只是秦王與幾個棟樑大臣議事的殿堂,不禁便大是欣慰,直覺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來見本王,何以見教啊?」嬴稷笑著開了頭,分明是要蘇代說話了。

  蘇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經知曉,齊國欲與秦國結盟,伸張天下公理,剷除桀宋。」

  「原是齊國想滅宋了。」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國奪齊國五城,齊王心疼了?」

  「秦王差矣!」蘇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窮兵黷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憤,天下呼為桀宋。齊國弔民伐罪,豈能以五城之恨論之?」

  「說得好聽呢!」猛然聽得大屏後一陣清亮的笑聲,便走出一個散髮長裙豐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卻是誰?她瞄了蘇代一眼,便徑自坐到少年秦王旁邊的長案前笑道:「弔民伐罪,那可是聖王大道呢。齊王不是青龍現世么,自顧去做便了,何須一呼攏拉上他人,莫得奪了齊國風光?」臉上竟是寫滿了嬉笑辛辣。

  蘇代何其機敏,立即拱手跟上:「太后明鑒:戰國攻伐,利害相連。況桀宋橫挑強鄰,攻楚攻齊攻韓攻魏,竟是為所欲為而無人抑其鋒芒。惟其如此,皆因天下戰國相互牽制,全無公理大道。今齊王攘臂舉旗,自是弔民伐罪,即或不聯秦國,亦當於楚韓魏趙聯兵,絕非市井之徒群強欺弱,何來齊國獨佔風光?」一席話竟是義正詞嚴不容辯駁的架勢。

  「不愧蘇秦弟也。」宣太后讚歎一句便沉下了臉,「邦交根本,不在說辭。我問上卿:這利害相連,卻是甚個說法?滅宋但能分給秦國三成土地,秦國自然出兵。不然么,齊國大可去攘臂舉旗,卻休來咸陽聒噪。」

  蘇代大出預料,如何這秦國與宋國翻了臉,竟還堅執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為蘇代不知情而漫天要價?可是,蘇代就是不能答應他國分宋,這是齊王的嚴令。驀然之間,蘇代計上心來,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蘇代明白:秦國隔岸觀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預他國聯兵滅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斷。」

  宣太后卻是咯咯笑了:「我卻看你不明白呢,竟來糊弄一個女子,說我要隔岸觀火,我說過么?想讓秦國閃開道,聽任齊國獨吞了這塊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靈醒呢。」

  「太后明鑒:齊國是聯兵滅宋,何曾想獨佔宋國?」

  「蘇代啊,你就別給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的笑著,「若不想獨吞,如何一說到分地便裝聾作啞?我問你,聯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來聯兵滅國的常例?避而不談,不是想獨吞卻是個甚來?老身不答應,便想讓我作壁上觀,聽任你等滅了宋國。可是?此等雕蟲小技,也虧了你蘇代竟堂而皇之地在這裡賣弄!嘿嘿,還縱橫名士呢,說得出口?」

  蘇代大窘,一時竟是滿臉通紅,不禁亢聲道:「蘇代唯問太后:秦國可是明白了要自外於中原六國,硬是要做桀宋後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竟頑皮得像個小女孩兒一般笑著。

  猛然,殿中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有一個粗重的聲音撲了過來:「蘇代休得聒噪,魏冄與你說話。」話音落點,一身黑色甲胄的魏冄便鐵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國已是秦國駐軍屬國,齊國要滅宋,先過我秦軍大關再說。」

  這一來,蘇代可是驚詫莫名。宋國幾時成了秦國的屬國?還是駐軍屬地?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驀然之間,蘇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過甚了。蘇代敢請秦王一句口詔定奪,秦國可是與宋國結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蘇代偏是要名正言順的給魏冄一個難堪,若是缺乏邦交閱歷的秦王說出一兩句可供利用的話來,便有得機會了。

  「上卿果然精明也。」少年秦王卻是悠然一笑,「吾愛宋國,如愛新城、陽晉同也,豈有他哉?」說罷竟是大袖一甩徑自去了。

  魏冄哈哈大笑:「蘇代啊,便宜沒占上,快點兒回去準備滅宋了!」

  宣太后卻是冷冷一笑:「一條海蛇,竟是飛龍在天了?」說罷也徑自去了。

  蘇代大是尷尬,羞腦攻心,一句話也不說,轉身便大步出宮了。回到驛館,草草收拾,立即出了咸陽,走到日暮時分,函谷關遙遙在望,才猛然想起還沒有向樗里疾辭行,然則事已如此,再回咸陽豈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腳下一跺:「出關!」一行車馬便轔轔隆隆出了函谷關向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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