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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鏖兵中原 第四節 河外大開打 初帥刁猛狠

  兩天過去了,六國聯軍對函谷關發動猛攻的時刻即將來臨。

  奇怪的是,函谷關城頭依舊是那樣寧靜,黑色旌旗舒展的漫卷著,牛角號悠揚的吹動著,關城下進進出出的山東商賈依然絡繹不絕,竟絲毫沒有大戰迫近的緊張跡象。駐紮澠池的趙軍已經開出了城堡,在函谷關外的山口紮下了堅實的營盤。從大戰地利看,正好在關外能夠展開大軍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軍。然則,眼看就要發動猛攻了,這函谷關竟然還是那一萬守軍,秦國大軍竟絲毫不見蹤影!司馬尚大是嘀咕,望著關後那莽蒼蒼西去的狹長函谷,竟是疑雲突生,獨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竟是瞬間消散,連忙飛馬來到伊闕山口的魏韓大營與新垣衍、申差商議。說了一陣竟是莫衷一是,三人便又飛馬來到宜陽主力大軍營帳。

  連日來,孟嘗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的等待著秦軍出現。偏偏的開戰日期在即,秦軍竟是杳無蹤跡,孟嘗君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便有些發虛,想更改號令看看再說。恰在此時,前軍三大將飛馬趕到。孟嘗君先穩住了三員大將,便立即召春申君前來共商。

  聽孟嘗君與前軍三大將一說,春申君倒是笑了:「噢呀依我看,此事卻是簡單啦。白起初帥,必然求穩。為秦軍計,穩妥戰法莫過於佔據地利,於函谷兩岸山林中埋伏大軍而已了。關城故做平靜,那是誘我入伏之計了。否則,三十萬大軍還當真上天入地不成了?」

  孟嘗君眼睛一亮,頓時恍然大悟:「你是說,秦軍便埋伏在函谷兩岸山林?」

  「噢呀,豈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卻如何破法?」孟嘗君大是興奮。

  「噢呀,這可得上將軍與前軍主將們先說了。」春申君素來看不慣這幾人無能貪攻,竟是要給他們難堪。

  田軫倒是渾然無覺,司馬尚三人卻是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竟沒有聽出春申君的揶揄,一口聲道:「春申君便說,但有妙計,我等衝鋒陷陣便了!」

  見孟嘗君也看著自己,春申君便道:「噢呀,但凡伏兵作戰,其背後必然空虛了。若能分兵出擊,繞道敵後,前後夾擊,便是勝算了。」

  「春申君不妨說得仔細,一次商定,俺立即發動便了!」田軫也頓時來了精神。

  「噢呀,那我便說了。」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點著帥案前釘在大板上的那幅羊皮大圖,「兵分三路了:第一路,趙魏韓三軍正面猛攻函谷關,不求克日便下,但求粘住秦軍不能分身了;第二路,楚軍與齊軍一部,東南出崤山,繞道拿下武關,進入關中腹地,從背後夾擊秦軍;第三路,齊軍主力兜住函谷關外,一則截擊逃亡秦軍,二則不使秦軍偷出山東了。若得如此,似可勝算了。」雖然不是命令口吻,顯然卻是躊躇滿志。

  「我看可行!」田軫率先贊同。

  「春申君萬歲!」司馬尚三人更是興奮,竟是齊齊的喊了一聲,戰勝之心立即回歸——有如此分派,他們若能先期攻克函谷關,自然便是天下頭功!

  孟嘗君笑道:「大軍作戰,難得有此共識也!便請上將軍發令了。」

  田軫大是振作,立即到帥案前拔出令箭:「司馬尚、新垣衍、申差聽令!」

  「嗨!」三將答應一聲,挺胸拱手。

  「明日午時猛攻函谷關!務求大張聲勢,使秦軍不能分身!」

  「謹遵將令!」

  「春申君黃歇聽令!」

  「在!」

  「命你率領楚軍十萬,並齊軍十萬,東南出崤山、攻武關,前後夾擊秦軍!」

  「謹遵將令!」

  「達子聽令!」

  「末將在!」一員齊軍大將高聲前出。

  「命你率領齊軍十萬,歸屬春申君攻取武關!」

  「末將遵命!」

  田軫慷慨激昂:「俺自率領二十萬大軍,正面封堵關外山川!各軍務必同心協力,一舉滅秦!」帳下轟然一聲,便鏘鏘然出帳,各自飛馬去了。

  此時,白起大軍卻兵分五路,兼程行進在函谷關內外的大山之中。第一路鐵騎兩萬,嬴豹為將,從桃林高地的夸父山,越過函谷關南側陝塬,直插澠池背後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路鐵騎三萬,王陵為將,秘密出陝原,沿著大河南岸的茫茫葦草隱蔽東進,直插伊闕背後的山巒埋伏。第三路步騎混編五萬,王齕為將,出崤山東南,秘密插進宜陽西面的松陽山埋伏。第四路步兵兩萬,山甲為將,出崤山東南,直插武關之南的臼口構築壁壘。第五路主力大軍鐵騎十萬,由白起親自統軍,蒙驁為副,直接開進與函谷關毗鄰的崤山腹地。

  在藍田大營出發時,白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兵貴神速,各軍務必在三日後的第一個晚上趕到指定山林。秦國存亡,在此一戰!諸位將軍與白起摸爬滾打多年,素來坦誠相見,誰個有難處,當即言明,白起立即換將!」

  全帳轟然一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只此一聲,便是軍前誓詞,任何人也無須多問多說了。

  「還有一言,」白起卻又對著大將們肅然一拱:「秦王雖賜我鎮秦金劍,白起卻不想濫施軍法立威。我當先行昌明:諸位對戰法沒有異議,便不得有絲毫違反,若有違反,白起卻不會徇私。」

  舉帳轟然一聲:「若有違反,甘當軍法!」

  白起肅然道:「這次戰場遼闊,各軍自在一方,須得明確開戰次序:達到指定地後休憩一個白日,不得急於開戰。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發動,狼煙烽火知會我軍。此後王齕發動,再此後中軍殺出。山甲一軍須得固守三日,若無偷襲敵軍,方可開出崤山參戰。」

  「嗨!」將領們轟然領命。

  「最後一言,」白起驟然慷慨激昂,「一旦開戰,務求猛狠,一舉痛殲,打得山東六國疼到心裡!諸位切記:各軍唯以斬首論功,僅僅擊潰敵軍,不算功勞!」

  「猛狠殺敵!斬首論功!」大將們分外亢奮,竟是齊聲大吼。

  大軍五路出發後,白起封好了一個銅匣,派出了兩名鐵鷹劍士名號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咸陽王宮,而後便帶著一個全部由鐵鷹劍士組成的百人隊趕上了蒙驁的中軍主力。這支主力大軍的全部行軍路程都在秦國境內,雖然專門走人跡罕至的山區,卻能晝夜兼程,所以在次日太陽落山之前便到達了崤山腹地。時當八月中旬,秋高氣爽,山溪小河谷與蒼翠山林的空地間正好歇息。先鋒部伍已經事先踏勘好適合紮營的幾道最隱蔽的山谷,大軍便按照出山序列悄無聲息的駐紮了下來。騎兵一律靠近山溪,飲馬喂馬刷馬極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間空地,不冷不熱,連軍帳也用不著紮起。大軍營地派定,便立即有軍令傳下:「不埋鍋不造飯,取溪水咥冷食,之後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間便立即開始了快速冷食——打來一袋山溪水,就著一塊醬干牛肉與幾塊粗面硬餅便囫圇大咥,一時咥罷,山谷樹林遍響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嚕聲。這卻不怕有人聽見,一則選的便是無人居住山林,二則斥候游騎已經放出了方圓五十餘里,任何人也進不了任何一個山口。

  其餘四路大軍卻有一大半路程在函谷關外,便分做了兩段走:第一夜到達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便吃喝大睡一個白天,晚間便秘密出山東進。雖然路程都在兩百里之內,對秦國新軍來說便是短途了,但依然做了最周詳的準備:戰馬銜枚裹蹄,盔甲固定甲頁,愛咳嗽者事先用布帶裹嘴,劍器弓箭號角等一律固定妥當。

  對四路出關大軍,白起還下達了一個特殊命令:出關軍兵只配發醬干牛肉,而不配發醬羊肉。這道將令一下,將軍士兵們很是笑了一陣子,可細細一想,羊肉膻味濃烈,只要隨身攜帶,秦人必是大咥,萬千人眾一起咥,縱是冷食,膻味隨風飄散,也難保不被精明的敵軍斥候察覺,一旦被敵察覺,出其不意何在?如此想得明白,將士們便對這位新統帥大是佩服。《孫子兵法》云:多算多勝,少算少勝,不算無勝。這位新統帥連羊肉膻味兒都算到了,焉有不勝之理?

  如此連續兩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便接到各路秘密斥候傳來的陰符:四路大軍都已經到達指定山林埋伏妥當。白起立即命令回傳陰符:明晚發動。

  正在此時,卻有快馬斥候報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二十萬大軍正兼程向宋國疾進,齊王親自統兵,意圖不明。蒙驁大急:「莫非齊國覺察我軍計謀,二十萬大軍快速救援了?我看,提前發動,先發制人!」白起卻面無表情的在山溪邊的大石上佇立著,朦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像,良久沉默,卻是斷然道:「原定謀劃不變,各打各的!」蒙驁倒吸了一口涼氣:「白起,你真的如此篤定?這可是二十萬生力軍,一旦開入河外,後果不堪設想也。或者收軍於函谷關內,只要函谷關不失,便是勝仗。」白起做千夫長時,蒙驁便是前軍副將,加之秉性厚重誠實,與白起素來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說。

  白起這才低聲道:「依我看,這個田地決然不是沖著我軍來的,這條海蛇要吞滅宋國!」

  「啊——」蒙驁長長的低呼了一聲,「此時滅宋?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么?」

  「哼哼,」白起冷笑一聲,「人家卻不做如此想,這便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是滅宋,齊王用得著親自統兵?一個孟嘗君、一個上將軍、再來一個國王,誰會如此疊床架屋的打仗?」

  蒙驁不禁嘿嘿笑了:「鳥!你這脎腦偏是管用。」又連忙壓低聲氣,「如此說來,這六國聯軍必亂無疑,誰能看著這塊肥肉被齊國獨吞了?鳥!」

  「我卻不管他亂不亂,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驁硬是憋住了開懷大笑,一拍胸脯:「鳥!便打他個亂仗,殺人算數!」

  白起回身命令中軍司馬:「立即快馬下令駐陶邑秦軍:齊軍但攻宋國,立即佯敗撤兵,從河外回師,與王齕會合作戰!」

  「嗨!」中軍司馬一聲答應,便飛步去了。

  清晨,當太陽剛剛掛在東方山巔時,函谷關守將胡陽便疾步登上了城頭,連續幾日沒有動靜,他已經很是著急了。剛剛拾級跑上城牆,便聽見箭樓司馬急喊一聲:「敵軍來了!快報將軍!」胡陽低喝一聲:「沉住氣,我來了!」便大步趕到箭樓女牆前,手搭涼棚舉目一望,臉色立時便黑了下來——關外廣闊的山塬上,一道金紅色的細線正在迎面逼近,片刻之間,朝霞之下的金紅色細線便變成了洶湧的紅潮,沉雷隆隆卷地,旌旗翻飛鐵騎縱橫號角響亮,竟是鋪天蓋地壓來。

  「鳥!終是來了。」胡陽冷冷一笑,厲聲下令,「聚兵號!」

  十支牛角號「嗚——!」的一聲,頓時響徹關城。隨著急促凄厲的號角,一隊隊黑色甲士從十幾條石梯馬道湧上城頭,片刻之間,箭樓兩端的城牆上便是盔明甲亮。胡陽轉身大步跨上箭樓中央最高處的鼓架前,摘下兩支胳膊粗細的鼓棰,高聲喊道:「各隊就位!回我號令——!」說罷擂動鼓棰,便是一陣急如密雨的急促鼓點。

  片刻之間,箭樓下便是三聲短促的牛角號,隨即一聲悠長的回應:「弓弩一千就位——」

  「咚!咚!咚!」箭樓高處三聲沉重的大鼓。

  城頭便是兩聲長號,一聲回應:「滾木擂石一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聲長號,一聲回應:「長矛手三千就位——」

  「咚咚!咚咚咚!」

  一長兩短三聲牛角號,跟著便是一聲呼應:「游擊手一千就位——」

  「咚咚咚!咚!」

  兩長一短三聲牛角號,又是一聲呼應:「搬運手兩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咚!」

  城頭猛然齊聲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山鳴谷應間一陣沉雷便向遠方碾去。

  正在此時,遠處大軍已經凝成了一片遼闊的紅色森林。倏忽之間,便聞隆隆戰鼓掠過原野,便有三個碩大的步兵方陣推著雲車、抬著雲梯,怒雲翻卷一般向這座連綿群山中的小小關城壓來。方陣之後,三面大纛旗獵獵舒捲,趙魏韓三個斗大的白字竟是在城頭也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軫的軍令,猛攻函谷關從午後開始。這也是春秋戰國以來的攻城慣例,一則是大軍馳騁抵達城下,須得稍事休整;二則是午後攻城,與夜戰銜接緊密,士兵不至於脫力。但是司馬尚三將卻是另有一番想頭:函谷關縮於兩山之內,城下最多容納兩萬多人攻城,趙魏韓三軍二十四萬人,足夠輪番猛攻,無須擔心士兵脫力;若能在楚軍拿下武關之前攻克函谷關,便能先期直入關中腹地,那便是一戰揚名天下。有了這一番想頭,三將便不約而同地喊出一聲:「早打好!」於是,三軍部署便驚人的一致:三萬騎兵留守大本營,五萬步兵輕裝疾進,猛烈攻城;關城一旦攻克,立即由後續騎兵長驅直入;即或攻城戰曠日持久,各軍步兵也可輪換回大本營休整。如此部署之下,這十五萬步兵便是全部輕裝,只帶一日乾糧,只帶與攻城相關的兵器,其餘輜重便全部留在了大本營。

  部署一定,三軍午夜出動,輕裝疾進,竟在太陽出山時便趕到了函谷關下。一看函谷關並無重兵布防,三將大是振奮,一聲令下,三軍各出一個萬人方陣:趙軍居中,魏軍在北,韓軍在南,一齊猛攻。三將在城下約定:誰先破城,函谷關便歸了誰的國家。約定一立,三將立即各自曉諭本軍,並立下絕世重賞:第一個登上城頭者,立賞千金,封千戶!對於浴血沙場的軍兵來說,賞金多少,原是身外之物,當真戰死了還不定領得到;但這千戶封地可是子孫承襲萬世不移的爵位,卻當真是千載難逢!如此賞格一出,三軍將士人人血脈賁張,竟是三軍較武一般,山呼海嘯般向函谷關殺來!

  胡陽大吼一聲:「點起狼煙烽火——!打——!」

  進入戰國之世的第一場最大規模會戰,就此開打了。

  函谷關被當世視做「天下第一關」。最根本處,便在於這道雄關從未被任何一國正面攻破過。在春秋戰國,唯一在軍爭中奪取函谷關的,只有魏國上將軍吳起,可那也是先奪河西之地而後壓迫秦軍退出函谷關的。其所以如此,在於函谷關地形極為特殊:卡在陝陌山塬與崤山的連綿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而在峽谷入口兩三里之後;進得關城,便又是深長如「函」的峽谷;後世《水經注》云:「(河水)北出東崤,通謂之函谷關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岩險周固,衿帶易守!」若僅僅是如此一道長長山谷夾在兩座小山之中,或可繞道背後,在兵家也並非難事。偏偏是崤山、桃林高地與陝陌三大塊高原山地糾結盤桓,方圓幾近千里。僅僅桃林高地之夸父山,便是「廣圓三百仞」。函谷關北面的陝陌山塬更是高山連綿,大河奔涌其間,兩岸層巒疊嶂,最高的一座開山竟是「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許仞」!如此山塬環結,林木蒼茫,人跡罕至,便成了橫亘在中原與秦川之間的一道難以逾越的廣袤天險。從中原西部進入關中,便惟有函谷關一條道了。

  秦國收復河西,重新奪回函谷關後,便對函谷關大加修葺。除了關城全部改用長大的石條砌壘,更重大的改進,是將關城的城牆向兩岸山塬各自伸展了十餘里,便成了以關城為軸心的一道小長城。兩端長城的山頂處,設置了兩座烽火台,但有敵情,孤直的兩柱狼煙在山頂直衝雲天,關中的藍田塬也能一目了然。長城之上,女牆垛口與石條城牆連為一體,箭孔密布卻又堅固異常;每隔三丈,便有一座碼砌整齊的小山——卻是打磨光滑的粗大滾木與打成各種形狀且大小不一的石塊;每隔五丈,便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強弩,同時有一間專門儲藏遠射箭矢的石屋;小山與箭屋之間,便是綿延不斷的兵器架,但有戰事,除了兵士手中的兵器,兵器架上也插滿了各種趁手兵器,絕不至於出現刀劍砍得卷刃而無處可換的情形。為了確保函谷關萬無一失,秦惠王時專門向關城之內的軍營四周遷移了一千戶老秦人。這一千戶人家或種田或狩獵,不向官府繳納任何賦稅,一年只做兩件事:一個月制石,一個月制木。所謂制石,便是開鑿堅硬岩石,然後打磨成各種形狀大小不同的石塊石片。所謂制木,便是入山砍伐枯死的樹木,截取樹榦最粗的中段,做成兩頭尖銳中間粗大的滾木。但逢戰事,一千戶百姓便立即聚集起來,精壯者組成搬運手隊伍,老弱婦幼便為大軍舂面舂米做飯。函谷關平日只駐一萬步兵,但在這種長期精心構築的防守壁壘支撐下,直是固若金湯!

  在出關探敵時,白起便詳細巡查了函谷關防禦,末了只問胡陽一句:「大軍一旦攻城,能否支撐三日?」胡陽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稟報左更:外無救援,胡陽足可支撐旬日!」白起一擺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煙,算你開打。支撐三日,便是大功!」

  今日在城頭一望,胡陽便知道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但他還是按照預先的謀劃,將一萬甲士分成了兩班迎敵,每班五千,每兩個時辰一輪換。因了關城兩端有長城二十里,所以每班專設了一千名游擊手,那裡吃緊便趕到那裡。

  趙魏韓三軍各一萬攻城,面對的地形卻是大相徑庭。先說居中猛攻的趙軍。這裡正面對矗立在兩山峽谷中的關城箭樓,城外大道連同道邊低緩山坡,統共也就一二里寬。這裡是函谷關的核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司馬尚奪取頭功心切,連日來精心籌劃:百人一副雲梯,千人一架雲車,共是一百副雲梯十架雲車,結實的粗麻繩與鐵鉤、砍刀、大斧等攻城一應器具,更是反覆查驗無誤。更為厲害的一手是:司馬尚從無法直接攻城的後續大軍中集中了三千名強弓硬弩手,要徹底壓制函谷關的弓箭手。

  此刻號角一起,司馬尚便大吼一聲:「放箭——!」

  列好陣勢的三千副強弓硬弩一齊開射,密集的箭雨便在一片尖嘯中向箭樓與城牆猛烈傾瀉過去!一時之間,函谷關的箭樓城牆竟被箭雨淹沒,朦朧模糊得幾乎從峽谷之間驟然消失了。便在此時,戰鼓大起,五十個百人隊擁著雲梯推著雲車山呼海嘯般沖向城牆。只要雲梯搭住城牆,雲車在城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傾瀉,這攻城戰便進入了近身肉搏,十有八九便是大功告成了。

  眼看雲梯呼嘯靠住了城牆,雲車也高高聳立起來,爬城猛士已經紛紛踏上雲車木梯,城上竟是還沒有動靜。秦軍嚇跑了?函谷關是空城?司馬尚心念一閃,哈哈大笑:「停射!函谷關是空城……」話未落點,突然便聞城頭鼓聲大做梆聲響亮,彷彿是沉雷壓頂,密集的巨石沿著城牆斜面轟隆隆滾砸下來,一浪接一浪連綿不斷!雲梯雲車在這隆隆滾來的巨石猛擊下,竟是一片嘁哩喀嚓哎喲哇啦,頃刻之間便被擊毀壓跨擠碎。與此同時,遍布女牆的箭孔也射出了密集箭雨,只顧奔突躲避巨石的士兵們便做了活活的箭靶,竟是一個個帶箭冒血的插在大石縫中無法挪得半步。不消片刻,第一波五千兵士便死傷了大半!

  司馬尚面色鐵青,想喊一句什麼卻硬是愣怔著喊不出來,憋得片刻,竟是跳腳大吼:「第二陣給我再上!拿不下函谷關,都給我死!」

  再說北面的魏軍與南面的韓軍,面對的卻是林木蔥蘢怪石嶙峋的山塬,站在山下,只能遙遙看見函谷關長城上的旌旗狼煙而已,不說猛攻,便是爬到長城腳下只怕也是難上加難。新垣衍在山坡大石上瞭望片刻,看了看風向,一咬牙吼道:「燒——!燒光這些山林,踏出一條路來!」魏軍一聲吶喊,便從後軍輜重車搬來了幾十桶火油,專門澆潑在林木蔥蘢處。時當中秋,草木已經干黃,一舉火把,頓時便是燎原大火順著山勢便燒了上去。

  新垣衍哈哈大笑:「好風!天助我也!燒——!」

  南面山下的韓軍一看北面大火燒起,頓時恍然,也連忙效法。片刻之間,函谷關南面山頭也是一片火海潮水般卷向長城。兩邊山頭歡呼聲竟是遙遙相聞。新垣衍便是一聲大喝:「五千一隊!兩波攻山——!」此時大火已經燒到山腰,五千軍士一聲吶喊,牛皮戰靴便趟著滾燙的還閃爍著火星的草木灰漫山遍野沖了上來。可忒煞是怪!眼看著大火便到函谷關長城,山風卻突然轉向,變成了迎面風。這一下情勢大變,山火頓時迎面撲來!雖然沒了草木,可那迎面撲來的灼熱火舌與飛揚的火屑草木灰,卻是鑽眼上臉灼得人生疼,衝鋒氣勢頓時便緩了下來。更有一樣,兵士甲胄多是牛皮做襯底外罩鐵片,更別說還有牛皮盾牌、牛皮戰靴、皮質劍鞘等,若沖入火海,分明便是引火燒身!所以風向一轉,士兵便本能的回身避火,擠撞成一團一團。

  正在此時,便聽函谷關長城上一片吶喊:「起——!」喊聲方落,魏軍腳下的山體竟是轟隆隆塌陷,成百上千的兵士竟是在驚慌恐懼的慘叫中驟然從地面上消失,一道十多里長兩丈多寬的壕溝冒著騰騰火星,赫然出現在眼前,彷彿便是森森地獄一般!新垣衍與後隊軍士尚未回過神來,便聽城牆上又是喊聲大起,巨大的圓石便漫山遍野隆隆滾來!這些滾圓的大石與山岩碰撞,有的便凌空彈起,竟飛一般越過壕溝向後隊軍士砸來。新垣衍大驚失色,喊一聲:「收兵——!」便狂奔而去。逃開飛石猛襲,回身再看,新垣衍竟是目瞪口呆——那萬千圓石竟是一層層滾入壕溝,溝內便隱隱傳來一聲聲沉悶的慘嚎,一星星依稀濺起的血珠,眼看著那三四千兵士竟是被全數吞噬了!

  「歹毒!秦人歹毒!」新垣衍跳腳狂吼,「收兵!回中路攻城!殺光秦人!」

  便在函谷關狼煙升起的時候,站在崤山最高峰瞭望的白起立即回身下令:「傳令中軍主力:立即向崤山北口隱秘出動,集結待命。」說罷看著狼煙思忖片刻,便回身匆匆下山,剛到半山腰,便有中軍司馬飛步上山:「稟報左更:楚齊大軍二十萬,進入武關東南丹水河谷,山甲所部已經接戰!」白起沉聲道:「傳令蒙驁將軍,中軍分出步兵兩萬,卡住楚軍後路。」中軍司馬顯然猶疑擔心,沉吟道:「如此一來,中軍只剩八萬鐵騎,齊國主力可是二十萬大軍,衝擊之力可能減緩。」白起冷笑道:「我原不想吃掉楚軍,可一有變數,放走他便是暴殄天物了。這個變數,你看不出來?」中軍司馬恍然笑道:「左更是說,齊軍滅宋?」白起目光一閃,也不說話便徑直下山了。

  山甲的兩萬步兵已經忙碌了兩日,裝路障、挖陷坑、開壕溝、設馬刺、築鹿砦、搬頑石,竟將這臼口南面十里之內弄得寸步難行。此地名臼口,可見地形之奇。臼者,本是舂米器具。農耕之初,人們掘地為坑,待土坑變干變硬後便在坑中舂米。後來,聰明者便發明了石臼,也就是將一塊大石頭鑿出一個大坑,打磨光滑,然後以木杵在坑中舂米。地貌似臼者,便是山地窪陷,狀若大坑。這臼口,便是丹水河谷的一片小盆地的入口,有兩座小山夾峙,進入武關的大道恰恰便從臼口中央通過,丹水也從臼口流出直向東南入漢水,進入武關的大道便在丹水岸邊與水流並行。旅人向西北越過臼口,一日便可到武關之下,東南出臼口,一日便可出崤山進入楚國。

  為了輕裝疾進,春申君將笨重的戰車與老弱兵卒全部留在了宜陽大營,只餘五萬精悍的山地子弟兵。對於武關,楚軍比齊軍熟悉得多,自然便是前鋒大軍,達子的十萬齊軍壓後。認真說起來,春申君並沒有將十萬齊軍當做主力,只是聯軍作戰多有微妙,才依照傳統接受了齊軍共同進攻而已。究其實,武關秦軍只有一萬,五萬人足以攻克,若五萬不行,十五萬也同樣不行!此中道理,便在於武關極為險要,只能以三五萬精兵出其不意以奇襲破之,若打成了明仗硬仗,大山要塞有一萬精兵當關,縱有十多萬大軍也無從施展。

  正因為清楚箇中奧秘,出發時春申君便對達子下令:「我領五萬楚軍兼程疾進,你但舒緩而來,照應好不被秦軍切斷後路便是。」達子對這一帶地面極是生疏,自是立即答應:「春申君放心攻關,我守住後路便是!」

  疾行一日,楚軍於暮色時分涉過均水,不消半個時辰便進入丹水河谷大道。說是大道,只是對商旅車馬而言,對於五萬大軍來說,再寬也顯得擁擠不堪。春申君立馬道邊小山頭遙遙觀望,揚鞭一指遠處隱隱可見的山口:「前方便是臼口,十人一列,疾行穿過,不得停留!」身邊司馬飛騎傳令,片刻之間,便見楚軍部伍整肅成列,唰唰唰開向山口。春申君的謀劃是:一過臼口便分兵繞道,前後夾擊,奇襲武關!雖然武關之前只有一條商道,但對於這些出身葯農獵戶的山民子弟來說,從荒無人煙的大山翻越到武關背後,卻並不是難事。

  突然,轟隆隆如連綿沉雷,便聞前軍大嘩人喊馬嘶!正在山頭瞭望的春申君大驚,馳馬飛下山頭便向前軍衝來,及至一看,卻是面色鐵青——一幾個巨大的陷坑黑糊糊便在眼前,坑中掙扎著驚慌呼救的士兵與受傷嘶鳴的戰馬;陷坑雖然不深,坑底卻是竹矛林立,士兵戰馬都是一身鮮血,路上的將士們驚慌叫嚷,一時竟是無所措手足。春申君厲聲大喝:「點起火把!前軍救人!游擊斥候前行探路!一個千人隊上山,推大石滾路,探明陷坑!」片刻之間,各方忙碌,大片火把便漫山遍野的亮了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臼口前路面已經探明,再沒有陷坑。春申君本來已經大生狐疑,準備撤軍,聽得再沒有陷坑,便一咬牙下令:「過!穿過臼口!」

  在山邊大片火把照耀下,楚軍大隊人馬隆隆推進,要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臼口。正在前隊堪堪進入山口的一剎那,突聞山崩地裂般一片喊殺,兩邊山頭竟是箭如急雨石如沉雷,隆隆之中夾著一片尖嘯,竟是鋪天蓋地般壓了下來!楚軍不及反應,已經被亂石箭雨殺傷許多,後隊尚在繼續湧來,一時間竟是自相擁擠踐踏起來。便在楚軍混亂之時,突聞一片牛角號凄厲的響徹山谷,大片黑色甲士便挺著亮煌煌的長矛吼叫著衝殺出來。那箭雨亂石也忒煞奇怪,竟始終只在黑色長矛隊前面的楚軍中砸下,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春申君恍然猛醒,想起派出探路的游擊斥候竟是一個都沒有回來,心知中計,武關已經不可能奇襲,便是一聲大吼:「後隊回身!撤出臼口!」饒是如此,谷口內的兩三千人馬也已經被全部包抄,竟是硬生生有來無回。

  楚軍一撤,谷口內秦軍竟也沒有殺出。春申君畢竟心思靈動,立即想到這是秦軍以為自己必定要強攻武關,要在這裡設伏固守等待援軍。春申君卻天生不是打硬仗的秉性,能打則打,不能打則退,是他歷來的用兵之道。更有一點,自屈原的八萬新軍覆滅,對於秦軍他便從來沒有盲目驕狂志在必得的想法。今日秦軍有備固守,耗在這裡分明便是等秦軍主力來吃掉自己,何如早退?利用秦軍料我強攻的錯誤判斷,正好安然撤出。思忖妥當,春申君斷然下令:「後隊改前隊!熄滅火把,悄然撤軍!」

  軍令一出,萬千火把驟然熄滅,楚軍便大步匆匆的向後回師了。不想方走得半個時辰,便有斥候飛馬來報:秦軍大隊出了臼口,全力向楚軍追殺而來!春申君大驚,立即下令:「後軍設置路障,大隊兼程疾行,急速與齊軍會合,出山滅敵!」

  但是,秦軍的追殺速度卻迅猛得驚人!一個時辰之內,竟是硬生生粘上了楚軍後隊,咬住不放,猛烈的廝殺了起來。此時天色已現朦朧曙光,齊軍的迎面而來的大隊旌旗已經遙遙在望,正是楚軍堪堪與齊軍會合的時刻。春申君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全軍回隊!殺退秦軍!」楚軍大隊便吶喊一聲,轉身向秦軍山呼海嘯般撲來。此時中軍司馬已經與齊軍主將達子取得聯絡,齊軍也擺開陣勢壓了過來,決意要將這股欺人太甚的秦軍一鼓全殲。

  正在大舉衝鋒之際,游擊斥候又是飛馬急報:秦軍主力鐵騎封住了崤山出口,正全力殺了進來。春申君怒喝一聲:「一派胡言!崤山之外,何來秦軍主力鐵騎?殺——!」竟是不由分說便率領衛士千騎隊沖了出去。

  這裡正是剛剛進入崤山的一片山谷,山甲的兩萬步兵死死堵在對面山頭,楚齊兩國的十多萬大軍在方圓十幾里的山谷中展開,一時竟是無法攻下山甲的山頭。山甲這兩萬步兵正是秦軍步戰的精銳之師,人各五樣兵器:左手鐵盾、右手長矛、左腰大砍刀、右挎弓箭壺、背上還有一柄奇特的大木棰。主將山甲如今已經年逾六十,卻是矍鑠精壯武功驚人,更兼身經百戰,對這商於崤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如今憑險據守,楚齊大軍竟是無可奈何。按照白起部署,山甲一軍只須粘住來敵三日便是完了軍令。可春申君一撤,山甲頓時便急了眼,讓這十多萬大軍出了山,步戰銳士顏面何存?不及思索便是一聲吼叫:「撇下輜重!輕兵追殺!」秦軍銳士的取捨與當年魏國吳起訓練武卒的標尺相同,最是重視負重急行軍,須得全副甲胄全副兵器與乾糧,連續強行一百里且能繼續接敵作戰者,方能留做銳士。如今軍情緊急,關乎銳士殺敵聲譽,誰個不奮勇爭先?大步匆匆連跑帶走,竟是硬生生的咬住了楚軍!

  便在楚齊兩軍猛攻山甲步軍山頭的時刻,崤山谷口殺聲大起,旌旗招展,秦軍的兩萬主力鐵騎潮水般殺入山谷。山頭上山甲大喜,高喊一聲:「方陣成列——!壓下山去——!」片刻之間,兩個方方一百的萬人方陣便如森森松林,在隆隆沉雷般的戰鼓中轟轟轟的壓下山來,竟是直奔齊楚兩軍的騎兵而來!與此相反,秦軍的主力鐵騎則展散開來,沖入兩軍步兵人海大展神威。本來,騎兵對步兵是絕大優勢,步兵對騎兵尋常卻是難以抵抗。如今秦軍竟是打了顛倒,齊楚兩軍大出所料,一時竟是大亂。楚齊大軍雖則兵力佔優,戰力卻是與秦軍懸殊太大,更兼被斷了後路壓在山谷,措手不及間人心大亂,竟是很難結陣抗敵,情勢頓時便見危機。

  山甲的步兵方陣一遇騎兵,便立即化為百人隊小陣衝殺,打法卻極是奇特:左手一張與人等高的大盾牌,右手便是那柄奇特的大頭木棰;盾牌一搪馬上長劍,大頭木棰便同時猛擊馬頭;戰馬即或不是鮮血飛濺也是吃疼難忍,狂跳嘶鳴間騎士大多被掀翻下馬;剛剛落馬,立即便有大頭木棰跟上,「嘭噗嗤!」一聲便是鮮血飛濺腦漿迸裂!不到半個時辰,兩軍騎兵便大是驚駭,竟紛紛奪路突圍。

  就在崤山激戰的時候,關外主戰場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趙魏韓三軍猛攻函谷關一日未下,暮色降臨後司馬尚三將竟是大為沮喪,申差哭笑不得的直嘟噥:「娘的!一天沒吃沒喝,還死傷了兩三千,這仗打得出鬼了!我看,回大營,明日再來收拾這頭惡狼!左右一個時辰的路程。」司馬尚與新垣衍對望了一眼,也不再堅持夜戰,一聲令下,三軍便拖著十多里長的隊伍卷旗收兵,回到澠池與伊闕大營已經是夜半時分。奔波馳驅一整日的士兵們饑渴疲憊極了,狼吞虎咽的飽餐一頓,竟是倒頭便睡,有人手裡還拿著油糊糊的醬肉便打起了粗重的呼嚕。遼闊的軍營,除了隱隱如雷的鼾聲,便是呼嘯的秋風伴著單調的刁斗聲,沉寂得令人心顫。

  月黑風高的子夜,埋伏在山塬中的秦軍鐵騎出動了。

  由遠及近,先是王陵的三萬鐵騎從伊闕背後的大山中呼嘯殺出。伊闕山上的大火一起,澠池山中的嬴豹鐵騎便立即吶喊殺出,兩處三座大營的二十多萬大軍頓時如炸雷擊頂,驚慌大亂,漫山遍野的奪路逃命。澠池趙軍往東面逃,心想與那裡的伊闕韓魏大軍會合。伊闕的亂軍則被王陵三萬鐵騎兜住東面追殺,本能的便向西部平川猛逃。不到一個時辰,三路逃兵便在一片遼闊的谷地亂鬨哄轟然相遇了。被一千護衛甲士簇擁著逃命的司馬尚頓時恍然,知道伊闕大營也被秦軍破了,退路已斷,不力戰便是立刻一死。大駭之下,司馬尚拚命大吼一聲:「不要再跑!沒有退路了!向我旗下聚集,跟我殺!」便有亂軍紛紛聚來,嘶聲大喊著回身撲向秦軍。不一時,新垣衍與申差也各自聚集殘兵呼嘯猛撲,想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出去。遼闊的山塬上火把盈野飛動,遠遠望去,竟似普天之下的螢火都流到了這裡一般!

  便在伊闕澠池山頭舉起大火時,宜陽山中的王齕大軍也迅猛出動了。三萬鐵騎橫展在幾十里寬的原野上殺向齊軍主力大營,兩萬步兵卻在宜陽北面構築壁壘,堵住了齊軍與北面趙魏韓三支亂軍會合的必經之路。

  此時,白起的八萬主力大軍已經運動到崤山東北口待命。一見伊闕、澠池、宜陽三處山火大起,白起便立即高聲下令:「號角戰鼓!立即殺出!」蒙驁一舉長劍,高喊一聲:「殺——」便一馬飛出,率領八萬鐵騎漫山遍野的向宜陽的齊軍大營捲來。

  從猛攻函谷關開始,齊軍大營便是全軍戒備探馬如梭。作為主力大軍的實際統帥,孟嘗君等待的只是一個出動的方向。他已經對田軫明確了戰法:「武關函谷關,那路先破,我軍便從那路長驅直入!兩關齊破,你我便各自率軍十五萬,兩路攻入咸陽!」田軫自是摩拳擦掌,只焦急的等待兩路捷報。便在午後時分,遙聞函谷關殺聲震天,探馬報來的消息卻是「攻城受阻,兩軍膠著」。孟嘗君心下疑惑,便要親自到函谷關前看個究竟,正待上馬,卻見營門游騎飛馬馳來,遙遙高聲:「報!飛車特使已到營門——!」孟嘗君不禁愕然,連忙與田軫飛馬向營門迎來。

  這「飛車特使」卻是齊國王室的傳統設置,但凡大戰期間,專門賓士於戰場與國君之間聯絡溝通,尋常都由精於車騎的將軍擔任。此時大戰剛剛開始,便有飛車特使到來,卻令人琢磨不透,莫非齊王又有了別出心裁的新主張?思忖間營門在望,只見一輛駟馬鐵車鼓盪煙塵轟隆隆迎面衝來。

  「蒼鐵——!」孟嘗君大是驚訝,何事緊急,竟動用了他獻給齊宣王的天馬神車?

  「齊王緊急詔命!」話音未落,鐵車已經在孟嘗君馬前戛然止步。蒼鐵一伸手,一支光燦燦的銅管便伸到了孟嘗君面前。孟嘗君顧不上與蒼鐵說話,打開銅管便抽出了一幅白卷展開,便見兩行赫然大字跳入眼帘:

  我已攻宋!半日下陶邑,今日克商丘,三日滅宋!孟嘗君當率聯軍分路猛攻,一舉滅秦,成我霸業!

  「咳——!」的一聲長嘆,孟嘗君面色蒼白,將詔書遞給田軫,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田軫一看卻是大喜過望:「俺王神武!三日滅宋,牛刀殺雞!」孟嘗君勃然大怒:「大難臨頭,還是一派胡言!」田軫一時愣怔:「俺卻不明白,如何便是大難臨頭了?滅宋不好么?」孟嘗君壓低聲音狠狠罵了一句:「豬頭!回帳再說!蒼鐵,你留下來別走。」

  回到中軍大帳,田軫兀自一副混沌未開的模樣。孟嘗君面色灰白,重重的敲打著帥案:「宋國這塊肥肉,誰個不垂涎三尺?聯軍攻秦,齊國卻趁機獨吞宋國,他國如何不急眼?大軍雲集,這些驕兵悍將若倒戈來攻齊軍,卻是如何得了?這不是大難臨頭么?昏了你!」田軫恍然猛醒,頓時臉色通紅:「俺俺俺,真箇豬頭!叔父只說法子,俺聽命便是!」孟嘗君嘆息一聲,思忖片刻道:「不出今夜,這個消息便會到達各軍,要避過這場劫難,便得立即撤出!」田軫驚訝道:「這裡二十萬大軍,還有十萬跟了春申君去攻武關,一時如何走得脫?」孟嘗君一咬牙道:「顧不得許多了。立即派秘密斥候下令武關齊軍,相機撤出戰場。大營主力,由你率領,暮色時分立即秘密開走。留下三萬精騎,由我率領斷後!」田軫大急:「俺來斷後!叔父先走!」孟嘗君冷笑一聲:「你斷後?還不被亂軍活吞了去?我來周旋,再有春申君情誼,或可安然善後。」說罷長嘆一聲,「只是啊,違背了王命,我命便由天定了。」眼中竟是淚光瑩然。

  「齊王若要殺,俺頂命!」田軫見孟嘗君悲傷,竟也是慷慨唏噓。

  「莫得亂說!」孟嘗君低聲呵斥,接著吩咐,「你去下令大軍準備,定要隱秘。」

  田軫答應一聲便大步去了。孟嘗君看看蒼鐵低聲問:「甘茂,還在臨淄么?」蒼鐵道:「回孟嘗君:這個我卻知道。一月之前,秦王派專使送信於甘茂,不再視他為逃敵叛秦,許他隨時家族後裔回秦安居。甘茂接書,便給齊王留下一封辭官書,悄悄走了,聽說去了楚國雲夢澤隱居。齊王本想派人追殺,蘇代上卿勸阻了。」

  孟嘗君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竟是良久無語。本來,他是厭惡甘茂這種人的,可甘茂屢次在齊王喜怒無常時巧妙折衝,使他與蘇代多次避免了無常之禍。漸漸的,他便對甘茂有了好感,覺得甘茂機智幹練又無害人之心,倒是對付這位齊王的上佳人選。如今齊國正在種惡之際,自己又違背王命撤軍,若有甘茂在齊王面前為自己設法開脫,當可化險為夷。卻不想甘茂竟是雲鶴遠去無蹤跡,孟嘗君頓時便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一片悲涼便瀰漫心頭,竟是久久揮之不去。

  秋日苦短,倏忽之間已是暮色降臨。齊國大軍趁著夜色匆匆開出了宜陽的山地軍營,直向東南。這也是孟嘗君定下的撤軍路線:避過韓魏兩國腹地,沿汝水河谷入楚國北部上蔡,再東進泗水,經楚國東北的蘭陵、琅琊進入齊國。田軫出身行伍,對行軍打仗算是行家裡手,對這次秘密撤軍竟部署得滴水不漏,將近子夜時分,除了留給孟嘗君的三萬精銳騎兵,二十萬大軍已經走得只剩下斷後的兩萬騎兵;軍營之中,卻依舊是燈火連綿,刁斗聲聲,任誰也發現不了這裡已經是一片空營。

  守在空營里的孟嘗君,正在焦急等待派往伊闕澠池的秘密斥候,他要及早知道趙魏韓三軍有無異動?會不會今夜便來攻擊?堪堪是斷後騎兵剛剛開走,秘密斥候便飛馬急報:「伊闕、澠池兩大營同時遭秦軍夜襲猛攻!亂軍已經逃奔河外原野!秦軍正在追殺!」

  孟嘗君大是愣怔,猛然心念電閃,卻是一陣哈哈大笑。

  蒼鐵不禁困惑:「友軍遭襲,我軍便面臨危險,孟嘗君笑從何來?」

  「天意啊天意!」孟嘗君笑著,「秦軍這場襲擊,便使滅宋、撤軍變得堂而皇之。齊國即得宋國,又保全了大軍,他國縱是心痛,也是有苦難言。當真是天助齊國也!」

  蒼鐵笑道:「那便趕緊走吧,亂軍來了,天馬神車也不管用了。」

  「不!」孟嘗君搖頭下令,「蒼鐵,你立即駕車到宋國,稟報齊王,我在河外救援三晉大軍去了!」蒼鐵還要勸阻,孟嘗君一聲大喝:「快走!不能將絕世神車丟給了秦國!」蒼鐵一跺腳:「孟嘗君保重!」便飛身上車轟隆隆風馳電掣般去了。孟嘗君轉身大喝一聲:「全體上馬,殺向河外!」三萬騎兵立即出營,暴風驟雨般向河外捲來。

  誰知尚未在原野展開,便見黑暗的原野湧來無邊無際的火把潮水,恰恰便是王齕的三萬鐵騎迎面殺到。孟嘗君眼看退無可退,大吼一聲:「殺——!」便率領三萬騎士拚死向前。兩軍轟然相撞,兵力相等,竟是硬碰硬的展開了浴血大戰。原本是料定的一場夜襲戰,不想齊軍竟開營殺來,一看齊軍並無後續大軍,王齕不禁大急,生怕放走了齊軍主力,便是一聲大吼:「中軍號角發令:副將兩萬原地殺敵!一萬鐵騎隨我旗號殺入齊營!」喊聲方落,身邊十名號手牛角號大起,兩長一短,連續三陣,便見一個萬人隊迅速擺脫糾纏,隨王齕大旗從戰場側翼殺出,惡狠狠向齊軍大營衝來!孟嘗君已經感到齊軍力有不支,見秦軍分兵,便知其意,大喊一聲:「沖向伊闕!與三晉大軍會合!殺——」齊軍精神一振,頓時瘋狂的向秦軍鐵騎發起衝鋒,要一舉沖向河外三軍。

  便在這時,只聽西南原野殺聲震天火把如潮,一個遼闊的扇形直從齊軍背後與側翼兜了過來。孟嘗君大驚,心知這才是秦軍主力殺到,立時大喊:「突圍!東北新鄭——!」便率領一千精銳護衛率先殺向東北黑暗處。

  蒙驁正率主力鐵騎追殺,白起親自率領的鐵鷹劍士百騎隊已經趕上,高聲下令:「主力鐵騎立即殺向河外,全殲三晉大軍!王齕所部追殺齊軍,三十里為限,立即回軍河外參戰!」黑暗中號聲大起,秦軍八萬主力鐵騎竟是撇下逃亡齊軍,暴風驟雨般向河外原野殺來。

  澠池與伊闕之間的廣闊原野上,正在進行著驚心動魄的大廝殺。秦軍鐵騎雖然勇猛,然則畢竟只有五萬,要將三晉殘軍包圍全殲,卻是力所不能。一個時辰的激戰拼殺,三晉人馬雖然傷亡慘重,但終究還有十多萬人,況且也漸漸清醒過來,見秦軍兵力不多,畏懼之心竟是大減。司馬尚憤然大喊:「秦軍人少!殺回趙國——!」便率剩餘的五六萬趙國士兵全力向東面衝來。魏軍新垣衍與韓軍申差見趙軍向東衝殺,頓時恍然猛醒,各自大喊一聲,便合力向東方衝殺過來!如此一來情勢竟是大變,原先是秦軍鐵騎追著團團亂轉的三晉軍兵猛烈砍殺,並無固定方向,如今十多萬大軍一股洪流般洶湧卷向東方,秦軍所餘四萬多鐵騎縱然依仗快馬速度超前擋在正面,可要堵住這瘋狂的奪路大軍,卻是萬萬不能。

  嬴豹王陵急紅了眼,兩員大將幾乎同時大吼:「兩翼追上!拚死堵住!」長劍一揮,便從兩翼風馳電掣般包了上去,搶佔了前面的一道山口,展開了四個萬騎大陣,便要整體衝鋒拚死一戰。司馬尚率領趙軍衝到陣前,便是一聲大吼:「最後一關!奪路回趙!殺——!」竟是一馬當先衝殺過來。後隊大軍也全部展開,怒吼著沖向山口,秦軍四個鐵騎方陣頃刻便陷入了殺不退的人山人海。

  千鈞一髮之際,西部原野驟然響起了隆隆沉雷,無邊的喊殺聲與無邊的火把便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正是白起蒙驁的八萬主力鐵騎殺到了。白起對蒙驁高聲道:「你來號令大軍!我來沖陣!」不由分說便將中軍大旗與一班司馬、斥候交給了蒙驁,一聲喊殺,便親自率領鋒銳無匹的鐵鷹劍士百騎隊殺入紅色人海!

  白起做卒長時就是聞名軍中的猛士,入伍一年便獲得鐵鷹劍士稱號,一口十五斤重劍悍猛絕倫,每戰必是一馬當先所向披靡。無論白起做卒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萬騎將還是前軍主將,都無一例外的是全軍尖刀。此刻白起看準了三晉殘軍要做困獸之鬥,若不強力衝殺一舉摧毀其鬥志,便會耽延時間,天亮後假若新鄭的韓魏援軍趕到,便不能全殲這股殘軍。而全殲三晉加入合縱攻秦的二十四萬大軍,一開始便是白起的中心目標——唯痛擊三晉,才能徹底摧毀合縱根基!為了這一點,白起明知齊軍主力秘密撤退而放棄追殺,便是要集中大軍主力吃光三晉一大坨。按照作戰傳統,白起已經違背了「圍師必闕」的兵法格言,強迫敵軍做困獸之鬥,萬一被敵死戰膠著而與援軍內外夾擊,這便將是一場備受譴責的大戰。可白起相信秦軍戰力,更要著意開創殲滅戰法,所以竟是前所未有的全面夾擊,不給逃敵一分退路。

  白起百騎隊殺入人海,威力竟是勢如破竹!這一百名鐵鷹劍士都是重劍重甲,戰馬也是身披鐵甲頭戴面具,當真是銅人鐵馬。這種重劍都是將近四尺長,連同劍格,比尋常的長劍還長了七八寸,馬上揮舞起來直是巨浪排空無可阻擋。一時間,敵軍步兵的盾牌、長矛、短劍紛紛脫手飛出,軍卒甚至來不及慘叫一聲便已經血濺三尺。小山頭由蒙驁執掌的中軍大纛旗則掛著一串小風燈不斷擺動,敵軍逃向那裡,大旗便指向那裡,秦軍也便呼嘯追殺到那裡。

  堵在山口的秦軍也是精神大振,竟銅牆鐵壁般堵在山口,三晉殘兵竟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眼看身邊軍馬越來越少,渾身浴血的司馬尚嘶聲大吼:「東南!殺向東南——!」三晉殘餘兵馬便蜂擁向東南方突圍殺來。

  秦軍主力從西來,山口秦軍在正東,東南方正是秦軍兵力最少的薄弱環節。司馬尚三將率領殘兵拚死衝來,迂迴趕先的秦軍鐵騎便顯得太少,眼看三晉殘兵便要落荒四散的逃往無邊黑暗的山塬地帶了。

  正在此時,東南方又是殺聲震天而起,恰恰便是王齕的五萬步騎大軍迎面殺到。王齕大吼下令:「兩萬步軍,強弓守住山樑!三萬鐵騎三面展開,兜上去!殺——」便漫山遍野的包抄殺來。王齕與狂奔而來的司馬尚碰個正著,一陣猛烈砍殺,趙軍大旗及僅存的千餘騎兵全數被殺。混戰中司馬尚單騎逃命,那匹陰山戰馬竟是嘶鳴如飛,堪堪便要脫離戰場。王齕胯下戰馬恰是一匹西域汗血寶馬,大吼一聲便風馳電掣般追了上去。片刻之間,汗血馬便飛掠趕上,就在戰馬超前的剎那之間,王齕長劍如閃電般劈下,只聽一聲慘嚎一聲嘶鳴,司馬尚連人帶馬,竟是被劈為兩半!

  「這廝好快!割下首級。」王齕嘶啞著聲音對追上來的護衛騎士吩咐一聲,便又飛馬馳回戰場,四處賓士大喝:「敵軍不降!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大廝殺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明的時刻,河外山塬終於沉寂了下來。白起下令:「整點軍馬,立即退到函谷關外紮營。」及至大軍開到函谷關外紮好營盤,廣袤的山塬在秋日的朝陽下竟是混沌無邊的霧紅,極目望去,伏屍遍野,殘煙裊裊,襤褸的戰旗掛在戰車上兀自獵獵飄飛,負傷的戰馬猶在悲切嘶鳴。站在山頭的白起久久的佇立瞭望著這遼闊的戰場,心中卻是若有所失——只可惜我手中兵力有限,若再有二十萬大軍,任你孟嘗君狡詐,齊國的主力大軍豈能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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