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淪陷!
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爪窪國去啦!」魯仲連卻是粗重的喘息著沉默著,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便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嘆:「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塞道,卻是如何走法了?」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么?」說罷轉身便走。到得庭院,竟是一片風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後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啦!你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干肉乾糧啦。」魯仲連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常上路,還能餓著了?有風有雪,多乾淨!」春申君便轉聲對跟來的僕人喊道:「噢呀,別跟著亂跑,快去牽馬!」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庭,僕人已經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那我那領貂裘來了啦!」
魯仲連大笑:「風雪見猛士!那勞什子上身,累我身心,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便飛身上馬,兩腿一磕馬鐙,那匹鐵灰色駿馬便是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便箭一般沖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雪地里,兀自唏噓嘆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便是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卻有主見,徑自走馬來便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雲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便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隻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一見客官過橋進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管客官跨上那家船隻,其餘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著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口音喊一聲:「客官順風——」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著一句:「客官,儂坐好了。」小船便悠然盪出碼頭,飄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溫馨,令遠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妮,但來江南,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那般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誰想一過那座石橋,便見水門下一片空寂,竟是大小沒有一隻船。
「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的雪水,便是一聲高喊,連喊三遍,都是空無應答,不禁重重的嘆息一聲,一時竟愣怔在風雪之中。
「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後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卻見一堆雪丘中鑽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夾衣,青布包頭,雙手攏在袖中,一邊跺著腳一邊上下打量著自己。魯仲連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便是一笑:「客官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便沒有了。」魯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裡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少,為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魯仲連不禁憤憤道:「豈有此理?當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儂有急火事,老朽便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裡也是凍著了。」魯仲連驚喜道:「老伯有船?卻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魯仲連恍然笑道:「啊,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么?」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哪裡去了?」魯仲連道:「東出雲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老人搖頭道:「儂是遠行,馬卻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雲夢,江東卻是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了。馬,我托在城門守軍這裡了。」老人驚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便了。」說罷卸下馬背上的一隻皮口袋,便牽馬去了。
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將船上積雪除去,一隻烏篷輕舟便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站在船頭笑著:「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魯仲連說聲不打緊,便已經大步走過了搭在碼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卻是輕捷穩健的到了船頭:「老伯,走吧,要我幫個手么?」老人已經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卻毋得急噢。」魯仲連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卻是個明理人。」老人呵呵笑著,小船已經悠然盪出了碼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咣啷一聲,准准地丟進了三丈開外掛在城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客官見笑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還是呵呵笑著:「不多算,每日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頭?」魯仲連不禁一聲嘆息,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便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了雲夢澤。極目遠眺,天是無邊的灰,水是斷續的藍。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涌流出來,匆匆地撲向無垠的水面。雲夢澤便騰出靈動濕熱的水霧,緊緊地擁住了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直是在虛無的雲天飄蕩。
「雪擁雲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茫——」魯仲連站在船頭,不禁便是高聲吟哦,末了竟是圈起掌筒一聲長呼,「雲夢大澤——,我來了——!」
「客官好學問!」老船家還是呵呵笑著,「雪天走雲夢,老朽也是頭一遭了。」
「老伯,大雪碧水雲夢澤,美是不美?」
老人卻只是呵呵笑著悠悠搖櫓,竟是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薄布袍下五色補丁的破舊內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兒,蹲身鑽進船艙,走出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卻是滿臉通紅:「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魯仲連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老人一怔,局促笑了:「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卻是生受了。」說罷停下手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頓時搓著手笑了:「棉暖不如皮,老話卻是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著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後生,有一撥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著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這風雪無向,儂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爪窪國去了。」魯仲連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站在櫓擔前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讓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便道:「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復了那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這條船,船便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魯仲連默然良久,竟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艙!要起風了!」
「風便風,不怕!正好沒見識雲夢澤汪洋之風!」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牆的白茫茫混沌雪霧已經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中夾著尖銳呼嘯,竟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爬下!頭向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著身板,釘在櫓擔前牢牢抓著大櫓紋絲不動,卻將船頭正正地對著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雷。便在這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棱,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痛,竟是眩暈了過去。
及至睜開眼睛,景象已是大變。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長天,竟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著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著腳步便是一聲大喊:「噢嗬——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卻是驚呆了!
船尾櫓擔前,老人身上已經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丁的短衣,也只絲絲縷縷地掛扯在稜稜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著櫓擔,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著腰身,頭沖著船頭,圓睜著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髮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扎在那裡,就像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便衝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經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在懷裡如何努力,老人雙手都鐵鉤一般抓著櫓柄,佝僂前撲著僵硬冰涼的身板。魯仲連大急,三兩下便脫下自己的絲綿長袍裹住老人,又飛快地鑽進船艙從皮袋裡找出了路途常備的急救丹藥,鑽出艙來便撬開老人的牙關,喝一口水竟嘴對嘴給老人灌了下去。過得片刻,眼見著老人慢慢鬆開了雙手伸開了腿腳,眼珠竟輕輕地轉動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魯仲連驚喜地大叫起來。
「好後生,儂好命……」老人艱難地綻開了一絲笑意,「放晴了,樹起檣桅,掛上帆,只把住櫓擔,朝東不動,便入了江東。老朽,沒將客官送到,慚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聲喘息,老人雪白的頭顱一歪,便沒有了聲息。
「老伯!魯仲連害你也!」猛士如魯仲連者,生平竟第一次放聲大哭。
慘淡的夕陽隱沒了,滿天星斗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一鉤新月斜掛,激蕩的濤聲無休止地搖晃著小船隨波逐流。魯仲連靜靜地坐在船尾,端詳著身邊蓋著長袍的老人,雙手只抱著櫓柄,任小船向著東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張帆,只想守護著這個因他而死的老人。驀然之間,魯仲連眼前一閃,那是何物?烙印!
魯仲連靜神湊近,只見老人雪白散亂的鬢髮下竟是兩個焦黑中透著肉紅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紅幽幽,竟是驚心動魄。魯仲連不禁一個激靈——老人是逃跑的奴隸?沒錯,方今天下,惟有楚國的貴族封地保留著古老的戰俘奴隸制。「小臣」是最低賤的苦役奴隸,名號「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對低賤奴隸的稱謂。果然如此,這個老人一定是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苦難,隱藏了常人無法體味的苦澀,又終是淪落船戶,卻永遠的對客人綻開著一副殷殷笑臉。看著老人安詳舒展的面容,魯仲連不禁喃喃:「老伯,你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齊韓趙秦,早已經沒有這種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離不開水鄉,離不開這雲夢澤也。」
天終是亮了。太陽雖然又紅又大,風卻冷得刀子一般。魯仲連活動了一番手腳,便開始收拾張帆。老人這隻船雖然不大,卻打造得精巧結實,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體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約只有三四尺高。齊國靠海,魯仲連大體還曉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尋,便找到了躺在船舷溝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掛帆柱。幸虧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杆,否則昨日一定是檣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傾覆!魯仲連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騰,終是將帆張了起來。一看風向,正是西北風勁吹,直下東南正是順風。魯仲連一陣輕鬆,堆老人深深一躬:「老伯,托你佑護了,順風,我們走!」便如老人所說,只站在擼擔前牢牢將櫓柄對著東南方,小船竟是悠悠去了。
如此漂得一日,紅日西沉時,小船竟順風順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島前。
魯仲連疲累已極,打量一番地勢,將小船拋錨在一處極是避風的岩石之下,便背起老人提著皮袋登上了小島。這是一座孤島,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積雪中依然露出蒼黃青綠。魯仲連站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將小島打量一番,斷定不會隱藏冬天覓食的猛獸,才放下老人,折來一大堆枯枝斷木,打起火鐮在避風處燃起了一堆篝火。忍著饑渴,魯仲連用一口短劍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個見方三四尺的土坑,又在坑底鋪滿了鬆軟的茅草,然後將老人輕輕抱了進去,給老人蓋上了自己那件長大的絲綿袍,仔細思忖,又找來一方石板,竟是堪堪地蓋住了土坑。魯仲連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這裡歇息一段時日。日後,魯仲連定然將你移回郢都安葬,訪出你的名姓,給你老人家立一坐高大的墓碑。」說著便將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卻恰恰便是一座墳塋。一切妥當,魯仲連便打開皮袋拿出干肉酒囊,將一方干肉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墳前:「老伯,旅途之酒無薄厚,來!你先飲了。」便提著酒囊圍著墳塋灑了一圈清酒,才頹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來。明明是飢腸轆轆,魯仲連拿著干肉卻竟是難以下咽,一個朦朧,竟是靠著山石軟倒,隨即便是大放鼾聲。
一覺醒來,卻又是山水明亮。魯仲連自覺精神振作,便是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畢,在老人墳塋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劍划了三個大大的「十」字,便下島上船去了。
諺云:冬冷在雪後。這一日還是乾冷的西北風,魯仲連卻覺得正是天從人願,雖是一身夾袍渾身冰涼,卻是精神分外抖擻。起錨扯帆,片刻之間便進入了茫茫雲夢,又是一日順風漂流,暮色時分,便見遼闊浩淼的雲夢澤漸漸收窄,水流也在碧藍中泛出青灰,遠遠地青山夾峙,蒼蒼雲夢竟是化做了長川東去。魯仲連大是驚喜,兀自高聲長呼:「噢嗬——!大江滔滔,仲連來也——!」
出得雲夢澤,便是三千里江東地面,也便是吳越兩個已經滅亡了的國度,此時卻叫做東楚。一入江東,便有了盎然春意,兩岸青山村疇,江面白帆依稀,魚船商船間或總能遇到,卻比遼闊清冷的雲夢澤多了一番生機。魯仲連從未來過江東,卻帶有一張墨家繪製的《江東山水圖》,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問,也還算走得順當。
過了一日一夜,小船便出江進入了震澤大湖,一出震澤,便是老吳國的都城姑蘇,過了姑蘇,便是魯仲連此行尋覓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吳越方言,更兼水陸皆生,魯仲連便在震澤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請官署派了一名頗有閱歷的老譯吏,又自己雇請了一名年輕力壯的水手,便於夜間進震澤,直下老越國茫茫大山。
魯仲連火急要找的,卻是一位隱居在會稽山的神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