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馬三日,魯仲連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回了臨淄。
燕昭王在王宮正殿朝會,隆重地接見了魯仲連,將魯仲連的斡旋之舉詔告朝野,當殿申明:「本王惟以燕國庶民生計為念,但能收回失地財貨,便決意熄滅兵戈,與齊國永久修好!」幾位世族老臣激烈反對,卻都被樂毅義正詞嚴地駁了回去。燕昭王便當殿下詔:以上大夫劇辛為燕王特使,攜國書盟約與魯仲連共同赴齊會商。魯仲連本在秘密試探,未曾想到燕國竟是欣然接受並鄭重其事地將事情公開化,便有些突兀之感,轉而一想,如此做來可逼怪誕暴戾的齊王認真思慮,也未嘗不是好事,所不利者惟有自己處境也,邦國但安,個人得失何足道也?如此一想,便也欣然接受。
次日離開薊城,燕昭王親率百官在郊亭為魯仲連劇辛餞行,殷殷叮囑:「先生身負邦國安危之重任,功成之日,姬平當封百里千戶以謝先生!」魯仲連只哈哈大笑一陣,便與劇辛轔轔去了。行出燕界,魯仲連便得到義報:燕國已經將消息飛馬通報了其餘五大戰國,燕國接受魯仲連斡旋的修好願望已經是天下皆知了。雖然隱隱不快,魯仲連也只有長嘆一聲,先將劇辛安頓在臨淄驛館,便飛馳薛邑,連夜來見孟嘗君。
「仲連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氣的孟嘗君一見魯仲連便開懷大笑,「來來來,先痛飲三爵再說話!」
「孟嘗君啊,你卻好洒脫。」打量著寬袍大袖散發披肩肥腰腆肚兩鬢白髮的孟嘗君,魯仲連不禁便是淚光瑩然。眼前的這個肥子活脫脫一個田舍翁,哪裡還有當年孟嘗君的影子?
「別一副慘兮兮模樣,你一來,我便好!來!干起!」
魯仲連二話不說,連干三爵,便是一抹嘴:「孟嘗君,此時你可清醒?」
「哪裡話來?」孟嘗君脹紅著臉高聲道,「三壇酒算得甚來?你便說事。」
魯仲連便將燕齊大勢、燕國秘密備戰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謀舉動前後說了一遍。孟嘗君竟聽得瞪大了眼睛,驚訝之情便參合著濃濃的酒意僵在了臉上,畢竟是曾經叱吒風雲縱橫天下,孟嘗君如何掂量不出魯仲連這一番話的份量?默然良久,孟嘗君「啪!」的一拍酒案便霍然起身:「仲連,你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惟有你我攜手,冒死強諫,齊國尚有轉圜。」
「好!」孟嘗君大手一揮,「今夜好生合計一番,也待我這酒氣發散過去,明日便去臨淄。」說罷轉身便是一聲令下,「來人!請總管馮驩立即來見!」
孟嘗君雖然被第二次罷相,但依照齊國傳統,封君爵位卻依然保留著。也就是說,這時候的孟嘗君只是個高爵貴胄,只能在封地養息,無國君詔書便不能回到臨淄,更不能參與國政。這次要驟然進入臨淄,自然便要周密部署一番。魯仲連稍感舒心的是,孟嘗君一旦振作,畢竟還是霹靂閃電一般,儘管門客大大減少,但要順利見到這個行蹤神秘的齊王,還只有孟嘗君有實力做到!否則,魯仲連縱有長策大計,卻是入不得這重重宮闈,徒嘆奈何?
片刻之間,馮驩匆匆趕到,孟嘗君將事由大致說得一遍,末了一揮大手:「你今夜便帶人趕回臨淄,至遲於明日午時將一切關口打通,我與仲連午後進宮。」
「邦國興亡,絕不誤事。」馮驩一拱手便大步去了。
「孟嘗君,臨淄門客們還在?」魯仲連有些驚訝了。
「總算還有幾百人也。」孟嘗君喟然一嘆,轉而笑罵,「鳥!兩次罷相,客去客來客再去,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對那些去而復返者唾其面而大辱之。可是啊,馮驩一番話,卻將我這火氣給澆滅了。」
「噢?」幾年不在臨淄,魯仲連也是饒有興緻,「馮驩說了一番甚理,能將孟嘗君這等恩怨霹靂之人的火氣滅了?」
孟嘗君說,便在他被恢復丞相後,那些煙消雲散的門客們竟又紛紛回來了。他正在氣惱大罵,下令將這些去而復返者一律趕走之時,馮驩卻駕著那輛青銅軺車回來了。孟嘗君已經知道了恢復相位是馮驩奔走遊說於秦齊之間的結果,自然大是感喟,連忙出門迎接。卻不想馮驩當頭便是一拜,孟嘗君大是驚訝,扶住馮驩道:「先生是為那些小人請命么?」馮驩一臉肅然道:「非為客請,為君之言錯失也。馮驩請君收回成命。」孟嘗君愕然:「你說我錯了?我田文生平好客,遇客從來不敢有失,以致門客三千人滿為患,先生難道不知么?誰想這些人見我一日被廢,便棄我而去,避之惟恐不及!今日幸賴先生複位,他們有何面目再見田文?誰要見我,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卻是不卑不亢:「諺云: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豈不知?」孟嘗君氣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馮驩依舊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君不見趕市之人,清晨上貨之期便爭門而入,日暮市曠便掉頭而去么?並非趕市者喜歡清晨而厭惡日暮,實在是清晨逐利而來,日暮利盡而去。此人之本性也,非有意之惡行也。所謂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勢利而徒絕賓客之路。馮驩請君待客如故了。」
「於是,田兄就又成了俠義好客的孟嘗君!」魯仲連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嘗君卻是百感交集,「你看,我這第二次罷相,算是跌到底了,卻竟有幾百人留了下來,勸都勸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塗了。」
默然良久,魯仲連便是一聲嘆息:「孟嘗君啊,齊國利市也快到日暮了。」
「鳥!」孟嘗君一拳砸在案上,「日暮了開夜市!不信大齊就塌架了!」
魯仲連大笑:「說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趕得上也發。」兩人大笑一陣,頓時振奮起來,在孟嘗君書房直商議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日清晨,兩人輕車快馬便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飛馳,兩個時辰便到了臨淄郊野。奉馮驩之命,一個得力門客已經在郊亭外守侯,與孟嘗君耳語一番,門客便請魯仲連先行獨自入城在孟嘗君府邸等候,而後便放下孟嘗君車簾,將篷車領入一條小道,繞開車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門,從較為冷清的西門俏無聲息地進了臨淄。這西門是通向燕國的大門,原本也是熱鬧非凡,自從與燕國齷齪不斷,西門便漸漸冷清了。孟嘗君雖然車馬轔轔,卻竟是一個熟識者也沒有遇上。到得府邸,魯仲連已在廳中等候,馮驩也堪堪趕到。孟嘗君卻是開口便一聲笑罵:「鳥!生平第一次悄悄進臨淄,窩囊窩囊!」馮驩道:「南門守將識得主君,只有走西門,若還未進宮便滿城風雨,大事便要黃了。」孟嘗君一揮手笑道:「曉得曉得,你便說,王宮關節疏通了么?」馮驩道:「疏通了。三個老門客都做了宮門將軍,他們都鼎力襄助。齊王行蹤也探聽確實:午後在北苑觀兵較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個地方?」孟嘗君臉色便是一沉。
魯仲連目光一閃:「北苑不能進么?」
孟嘗君沒有說話,只咬著嘴唇在廳中踱步。
午後的王宮一片靜謐,惟獨宮闕深處這片黑黝黝的松林中卻是人聲鼎沸。
在齊威王時期,臨淄王宮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環繞的湖泊而已。齊宣王酷好高車駿馬,競日出城馳騁畢竟多有不便,於是便堆起幾座土山石山,將湖水引出鑿成幾條山溪,這片兩三百畝大的空闊松林便被改成了馳驅車馬的「跑山場」。齊湣王即位又是一變,北苑「跑山場」變成了四個較武場——戰車場、鐵騎場、步兵場、技擊場。原因也只有一個:齊湣王好兵好武,經常是隔三岔五的將各類將士調進王宮觀兵較武。齊湣王曾不無得意地對朝臣們說:「觀兵較武,富國強兵之道,成就霸業之要,激勵將士之法,查究姦宄之必須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緊要處,這北苑也自然是大大的重要起來,四個較武場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氣勢特色,較武優勝者便在這裡被賜以「勤勉王事,國之精兵」的名號,立獲重賞;失敗者則被責以「嬉戲兵政,國之蟊賊」,將領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斬首!久而久之,這王宮北苑便成了齊湣王治軍立威的重地,也成了齊軍將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險關。
因了齊湣王將這觀兵較武看做激勵朝野的正經大事,尋常時日也常聚來朝臣觀看評點,縱然沒有下詔,某個大臣偶然進宮撞上,也會被召來陪觀。然而,令朝臣們大大頭疼的是,誰陪觀兵誰就得在最後的賞罰時刻代王擬詔;多有大臣對這種因一場比武便定生殺的做法本來就大不以為然,若恰恰遇上當場斬首出色將領,耿直大臣便要力諫赦免將領,往往便被齊湣王當場貶黜,若遇龍顏大怒之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十幾年下來,在這觀兵較武場殺掉的將領大臣竟有百餘人之眾。時日一長,陪王觀武便成了大臣們最是提心弔膽的差事,等閑大臣誰也不想在北苑晉見齊王。
孟嘗君之難正在這裡。北苑觀兵,進宮雖是容易了一些,但後邊的麻煩卻是更大。孟嘗君本來就是擅自還都,免不得一番費力折辯,若遇斬殺熟悉將領,究竟是說也不說?堅持力諫,便有可能連大事都攪得沒了;聽之任之吧,一則孟嘗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則軍中將領大部都是當年兼領上將軍時的老部將,因敢作敢當有擔待而名滿天下的老統帥,如何能在這些老部屬被殺之時無動於衷?縱是忍得,孟嘗君又何以立足於天下?何以當得這「戰國四大公子」之名?然則魯仲連茲事體大,實在是興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從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嘗君一咬牙:「走!龍潭虎穴也闖了!」便與魯仲連按照馮驩的預先謀劃,分頭從議定路徑匆匆進宮了。
卻說齊湣王帶著一班侍女內侍與御史、掌書等王室臣工,正午時分便到了北苑的劍器場。齊湣王今日很是高興,下令在觀兵亭下擺了一場午宴,還破例的下令王室樂隊奏了一曲《齊風》中的《東方之日》。這《東方之日》被孔夫子收進《詩》中時原是漁人情歌,因了曲調昂揚,齊湣王又有「東海青蛟轉世」之說,變著法兒取悅國君的太師早在多年前便將這首歌重寫了歌詞,變成了專門的齊王之頌。當年一經演奏歌唱,齊湣王便欣然大悅,拍案定為國頌,便是最高規格的廟堂之樂,每有大事或心情舒暢,齊湣王總要下令奏這首國歌。而臣子們一聽到這首歌,便知道齊王氣順欣喜,有事便要爭著說。
「我王有詔:兩軍劍士進宮——」在昂揚宏大的國歌中結束了午宴,一波波尖亮的聲浪便從間隔站立的內侍們口中迭次翻滾了出去。
王城南門隆隆打開,等候在王宮之外的一百名劍士們進宮了。雖然兩隊劍士總共也只有一百名,走在頭前的兩隊將軍們卻竟有六十餘人,一個個頂盔貫甲面色肅然,腳步沉重得如同石磙子砸在地上!大約頓飯辰光,目不斜視昂首挺胸的兩隊將士便被一名老內侍領到了劍器場外。
「劍士下場!將佐分列!」
一陣隆隆鼓聲,兩隊劍士便分別從兩個石門進場,兩邊的將軍們則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台上整齊地站成一排。
這劍器場便是除了車騎步三軍外的技擊較武場,因了以較量短兵為主,而短兵又以劍器為主,時人便呼為「劍器場」。劍器場雖然是四個較武場中最小的一個,卻也是建造最講究的一個。別個較武場都是露天大場,且有山塬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變換,惟有這劍器場是一個方圓三十丈的室內場子,儼然便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廳堂。長大空心的一根根毛竹接成了長長的椽子,體輕質堅的特選木板鉚接成長長的懍條,屋頂鋪上輕軟的三層細茅草,便成了冬暖夏涼的特大廳場。場中東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卻是鳥瞰全場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日沒有撞進來的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蕩蕩的,惟有齊湣王的王台上滿蕩蕩一台,近臣內侍侍女護衛,足足二百餘人。
看看空蕩蕩的觀兵台,齊湣王突然有些後悔,技擊之術為齊軍精華,為何沒有將朝臣們召來一睹我大齊之軍威?
「稟報我王!」正在此時,北苑將軍飛馬進場高聲急報,「臨淄名士魯仲連,背負羽書求見。」
「羽書?」齊湣王大皺眉頭,「讓他進來。」
羽書者,信管外插滿羽毛也。春秋戰國之世,羽書本是特急軍情的標誌。列國連綿征戰的年代,也常有本國在外遊歷的名士或在他國經商的商人,以這種羽書方式向本國國君大臣義報緊急秘情。某人若將插滿羽毛的書簡綁在背上請見國君,那定然是十萬火急,不見卻是實在說不過去。
片刻之間,一名護衛甲士便將風塵僕僕大汗淋漓的魯仲連帶到了王台之前。魯仲連一躬,便從背上取下那個插滿羽毛的竹筒,高聲急迫道:「臨淄魯仲連帶來薊城齊商羽書義報!」齊湣王皺著眉頭,接過內侍匆匆捧來的羽書便往案上一丟,只拉長聲音問:「何事啊?動輒就是羽書急報。」魯仲連高聲道:「燕國二十萬新軍已經練成,正在秘密聯結五國攻齊!」齊湣王冷冷一笑:「燕國攻齊?哪一日發兵?攻到哪裡了?」魯仲連驟然一愣,卻又立即高聲道:「商旅非軍中斥候,只能報一國大計動向。」「大計動向?」齊湣王哈哈大笑,「燕國恨齊,遼東練兵,天下誰個不知,也值得一驚一炸?」魯仲連第一次面見這個齊王,覺得此人說話路數實在怪誕得匪夷所思,心一橫便道:「齊王差矣!滅宋以來,齊國已是天下側目。燕國一旦聯結五國反齊,齊國便是亡國之禍!齊王不思對策,卻看作笑談,莫非要葬送田齊二百年社稷不成?」齊湣王目光一閃,非但沒有發作,反而似乎來了興緻:「魯仲連,今日齊國實力,比秦國卻是如何?」
「不相上下。」
「還是了。六國合縱攻秦多少年,秦國倒了么?」
「……」
「合縱攻齊,齊國如何便是亡國之禍?」
「……」
「秦為西帝,我為東帝,齊國不如秦國么?抗不得一次合縱么?少見多怪。」
魯仲連愕然,尋思間突然笑了:「齊王是說,六國攻秦,秦國非但沒有滅亡,反而成了西帝。齊國便要效法秦國,大破合縱而稱霸天下?」
「呵呵,魯仲連倒還不是一個笨伯。」
「敢問齊王,可曾聽說過東施效顰的故事?」
「大膽!」齊湣王拍案怒喝一聲,「來人!亂棍打出去!」
「稟報我王!」正在此時,北苑將軍又飛馬進場,「孟嘗君帶領三名門客劍士晉見,要與我王劍士較量!」
「好!」齊湣王大喜過望,「宣孟嘗君進來!」又轉身一指魯仲連,「讓這個狂士也看看我大齊軍威,罷場罰他個心服口服。」
魯仲連剛剛被「請」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便見孟嘗君軺車轔轔進場,車後跟著三騎快馬,顯然便是門客劍士。齊湣王哈哈大笑:「孟嘗君,來得好!你那三個劍士行么?」這便是齊湣王:只要高興,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顧,若是不高興,既往所有的齷齪都會立即提到口邊算總賬!孟嘗君已經罷相,且明令不許擅自還都,齊湣王此時卻將這些都「忘記」得一乾二淨,一心只盤算著那三個劍士。
「臣之劍士,天下第一!」孟嘗君應得一聲,軺車已經緩緩停穩,人便被先行下車的馭手扶了下來。望著高高階梯之上的王台,孟嘗君蒼老地喊了一聲:「啟稟我王:老臣上不來也!」齊湣王哈哈大笑,他實在想不到英雄豪俠的孟嘗君竟在倏忽之間變得如此老態龍鍾,不禁驚訝好奇又好笑,「來人,將孟嘗君抬將上來!」及至四名內侍用一副軍榻將孟嘗君抬到了面前,齊湣王頓時湧出惻隱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嘗君年邁若此,還不忘來陪本王觀兵,當真忠臣!你安然坐著便是。」說罷轉身對身邊兩個侍女一揮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嘗君!」這兩個侍女本是齊湣王的貼身侍女,派給孟嘗君,自然是極大地恩寵。孟嘗君既沒推辭也沒謝恩,卻一拱手道:「我王儘管觀兵,老臣這把老骨頭還經得摔打。」齊湣王笑道:「孟嘗君但說,如何觀兵?先比軍劍,還是先比你的門客?」
「但憑我王決斷。」孟嘗君呵呵笑著,一副隨和老人的模樣。
「好!」齊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嘗君門客,究竟如何個天下第一?」
「且慢。」孟嘗君呵呵笑著,「我的門客先下場,老臣便有一請。」
「噢?孟嘗君快說了。」齊湣王尋思老人絮叨,便有些不耐。
「老臣欲與我王一賭。」孟嘗君依舊呵呵笑著,一雙老眼晶晶生光。
「賭?」齊湣王生性冷僻怪誕,什麼出格的事兒都做過,逾是出格的事都他便逾發來勁,卻偏偏沒有與人賭過,頓時好奇心大起,「孟嘗君便說!如何賭?賭甚物事?」
「呵呵,好說。」孟嘗君比劃著,「如同宣王賽馬,我王與老臣各出三個劍士,誰勝得兩陣誰便贏,賭金三千,如何?」
「賭金?乏味了些。」齊湣王興緻勃勃地笑著,「要賭便賭人!如何?」
「賭人?」孟嘗君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直搖頭,「匪夷所思!如何下注了?」
「她們兩個,便是本王賭注。」齊湣王笑著一指兩個偎依在孟嘗君身上的侍女。
孟嘗君卻皺起了眉頭:「垂垂老矣!縱有坐騎,老臣已經沒有駕馭之力了。」
齊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隨你說得一人一事,本王便拿它做了賭注如何?」
「謝過我王!」孟嘗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卻沒有這等『人注』了。」
「如何沒有?」齊湣王一指場中,「無論輸贏,本王都要這三個天下劍士了!」
孟嘗君不禁大笑:「我王賭得有趣,卻是不論輸贏都搶注!莫非老臣也是一般:無論輸贏都須得一人一事了?」
「這有何難?本王總是不能白佔便宜了。」齊湣王大手一揮,「典武官,開始!」
典武官令旗當即劈下:「齊軍劍士,出場——」
一陣悠揚號角,兩隊劍士便赳赳出場。齊湣王規矩:尋常較武,各軍(車騎步水)分做兩方較量;技擊較武,卻是包括了車騎步水四軍在內的混成較量;因了技擊之術是所有軍士的基礎功夫,所以車騎步水四軍都得派員參加,車兵與騎兵組成一隊,步軍與水軍組成一隊,此所謂「短兵聯較」。於是,技擊較武便成了牽連最廣影響最大的綜合較武。當然,技擊較武其所以朝野關注,最要緊的還是齊人技擊之風遍於城鄉,齊軍技擊之術聞名天下!「齊人隆技擊」,「齊閔以技擊強」,便是當時天下的口碑。這個「齊閔」,便是齊湣王。有此口碑,可見當時天下已經公認:齊湣王時齊軍的技擊之術最強。
所謂技擊,便是兵器格鬥的技巧,尋常分作三大類:長兵、短兵、飛兵。長兵便是矛、戈、蕺、斧、鉞等長大兵器,短兵便是劍器匕首短刀等,飛兵便是輕、重、弩、袖等各種弓箭。尋常技擊較量,都是三兵同場進行,場面大,高台觀看評點也分外熱鬧。今日齊湣王別有所思,典武官早已看得明白,便將劍器格鬥單提了出來。
齊軍劍士三十人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清一色牛皮軟甲精鐵頭盔闊身長劍,當真威風凜凜!孟嘗君的三個門客劍士卻是布衣大袖長發披散,唯一的武士痕迹,便是腳下那一雙直達膝蓋的高腰牛皮戰靴,卻是一副洒脫不羈的劍士氣度。
「軍劍對士劍,三一較量!第一陣——」
隨著典武官令旗劈下,便有第一排三個齊軍劍士「嗨!」的一聲大吼,鐵鎚夯地般嗵嗵砸到場子中央!軍劍士劍三對一,這也是天下通行的劍器較量習俗。戰國時但能以「劍士」名號孤身遊歷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師,也是劍術造詣非同尋常的高手,與講究配合殺敵的軍中劍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軍陣搏殺,人們還是公認劍士比軍士高超許多。於是,便有了這「軍劍士劍三對一」的俗成約定。
甲胄三劍剛剛站定,便見眼前紅光一閃,一個布衣劍士已經微笑著站在六步之外抱劍拱手:「三位請了。」中間軍劍一擺手,三劍便大跨步走成一個扇形,一聲喊殺,三口闊身長劍便帶著勁疾的風聲從三個方向猛烈砍殺過來。布衣劍士手中卻是一口窄長雪亮的東胡刀,眼看三劍展開已經封住了方圓三丈之地,便是一聲嘯叫拔地飛起,雪亮的刀光便陡然閃電般掃到了中劍背後!便在此時,左右兩劍一齊飛到,竟如一把鐵鉗般堪堪夾住了胡刀。幾乎便在同時,中劍倏忽滑步轉身,長劍竟如靈蛇般從劍士胯下直上。劍士大驚失色,情急間一個空中倒轉,方才脫出了劍光。誰知剛剛著地,左右兩劍便如影隨形般指向他的雙腳,大迴旋掠地掃來,活生生戰陣步兵斬馬足的路數。劍士連忙再度縱身飛起,那中劍卻也凌空指向胸前。劍士的東胡刀當胸掠出,便趁勢躍向左右兩劍的背後,刀鋒順勢劃向兩劍腰背。按照尋常軍劍的身手,遠遠不能靈動到瞬間轉身的地步,一刀划出兩人重傷,劍士無疑便是勝了。卻不想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左右兩劍竟一齊撲倒在地又連環翻身起身,長劍從躺在地上時便一齊刺出,直到躍起刺來當面,竟是一氣呵成。劍士揮刀一掠之間,中劍恰恰已經飛步背後兜住,長劍一揮,劍士的長衫竟攔腰斷開,下半截驟然翻卷纏住了戰靴,赤裸的肚腹腰身便黑黝黝亮了出來。
全場轟然大笑,王台上的齊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賞!重賞我的軍劍,每人一個細腰楚女!」又轉身驟然厲聲喝道,「來人,將那個狗熊劍士扒光,亂棍打爛尻骨!」孟嘗君大急,正要說話,齊湣王便是一揮手:「較武法度,誰也別亂說!」
那個劍士面色脹紅地愣怔在當場,見幾名武士手持大棍洶洶而來,便向孟嘗君遙遙一躬,將那口雪亮的東胡刀倒轉過來,猛然刺進了腹中,一股鮮血頓時噴射到迎面撲來的武士身上!
齊湣王哈哈大笑:「好!還算有膽色!御史,也賞他一個細腰楚女!」
「我王是,是說,賞,賞她?」御史竟緊張得口吃起來。
「還想賞你么?」齊湣王陰冷地拉長了聲調。
御史不禁渾身一抖:「臣不敢貪功。臣,立即處置賞物。」說罷走到那個白髮蒼蒼的內侍總管面前低語一句,老內侍便向那一排瑟瑟發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吳女出列了。」一言落點,那名腰身最是窈窕的少女便嚶嚀一聲昏了過去。老內侍一揮手,兩名內侍便走過去將那名昏厥的侍女抬到了場中。一道白綾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頸,兩名內侍猛然一絞,只聽一聲尖銳的低聲嗚咽,侍女便軟軟地倒在一身鮮血的劍士身上……全場死一般沉寂。
「齊王,」孟嘗君的聲音顫抖而諳啞,「你贏了。該老臣說話了。」
齊湣王哈哈大笑:「說!孟嘗君隨意討賞,本王今日高興了!」
「老臣只請大王,聽一個人將話說完。」
「聽人說話有甚打緊?孟嘗君,莫非你擔心本王賞不起你了?」
「老臣衣食豐足,唯求我王,一定要聽此人將話說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聽!」齊湣王雖然還在笑,心中卻大是不耐。
孟嘗君一招手,魯仲連便大步走了上來,一拱手尚未開口,齊湣王便皺起了眉頭:「你,不是方才義報過了么?」孟嘗君便鄭重其事地拱手一禮:「臣啟我王:魯仲連天下縱橫名士,我大齊棟樑之才也,若僅是帶來羽書義報,魯仲連何須涉險犯難面見我王?」齊湣王淡淡地一笑:「如此說來,還有大事?說了,誰教本王答應了孟嘗君呢?」說罷便往身後侍女懷中一靠,一雙大腳又塞進身側一名侍女的大腿中,竟是躺卧著眯起了眼睛。
魯仲連見過多少國君,可萬萬沒有想到生身祖國的國君竟然如此荒誕不經?士可殺,不可辱。儘管孟嘗君事先反覆叮囑,他還是幾乎要轉身走了。便在這剎那之間,他看見了孟嘗君那雙含淚的眼睛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魯仲連一個激靈,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回復心神道:「啟稟齊王:魯仲連經樂毅與燕王會商,議定齊燕兩國罷兵修好之草盟,以熄滅齊國劫難。」魯仲連沒有立即說明修好條件,只大體一句,是想先看看齊湣王反應再相機而動,不想齊湣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聲,連眼皮也沒有抬起來。心下一橫,魯仲連便一口氣將約定經過、燕國君臣的願望及齊國要做的退還燕國城池、賠付財貨、王書謝罪等細說了一遍,末了道:「燕王為表誠意,派特使隨魯仲連來齊,懇請齊王以國家社稷生民百姓為重,與燕國修好罷兵。」
「哼哼!」齊湣王嘴角一陣抽搐,陡然便見兩個侍女慘叫兩聲,重重跌在大石台階的塄坎上滿頭鮮血。魯仲連一個愣怔間,齊湣王已經跳起指著魯仲連吼叫起來:「大膽魯仲連!說!誰教你賣我齊國了?退地賠財謝罪,誰的主意?說!」魯仲連慨然拱手道:「我乃齊國子民,保民安邦乃我天職。齊王要問罪,魯仲連一身承擔便是。」
「好。」齊湣王狺狺一笑,「來人,將這個賣國賊拉出去喂狗。」
「且慢!」孟嘗君霍然起身,「魯仲連斡旋燕齊,本是老臣授意。齊王要殺魯仲連,便請先殺田文。」聲音雖然並不激烈,但那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眼看齊湣王便要發作,御史一步搶前道:「臣下建言,聽與不聽在我王,萬莫讓今日喜慶被血腥污了。」說完便向孟嘗君飛快地遞過一個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嘗君與魯仲連卻是昂然挺立,根本是誰也不看。便在此時,齊湣王陰冷地盯了孟嘗君一眼,詭秘地一笑,大袖一拂便徑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嘗君快走!」便也匆匆跟去了。
「將鍾離燕屍身抬回去!」孟嘗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鐵青臉色對門客下令。
「孟嘗君,危險。」一個王室禁軍將領小心翼翼地上來勸阻。
「抬!」孟嘗君雷鳴般大吼了一聲。兩個門客劍士再不猶豫,立即將一身淤血的屍身抬上孟嘗君篷車。孟嘗君大手一揮:「回府!當道者死!」便飛身上馬,當先而去。較武場的幾百禁軍竟木樁般挺立著眼睜睜地看著孟嘗君車馬轔轔遠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劍士屍身,孟嘗君竟是爬在屍身放聲大哭:「鍾離呀鍾離,田文害了你啊!」魯仲連看得唏噓不止,卻是無從勸起。這個劍士鍾離燕,原是燕國遼東的劍術名家,當年因追隨燕太子姬平起兵失敗而被子之一黨追殺,便逃入齊國投奔了孟嘗君門下,做了三千門客的劍術總教習。鍾離燕寡言多思深明大義,歷來是孟嘗君與燕國聯絡的秘密使者,對燕齊修好更是上心。孟嘗君說他是風塵策士,他卻淡淡一笑:「一介獵戶子弟,唯願兩國百姓和睦漁獵少流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嘗君慨然襄助魯仲連,召集門客商議,便是這個鐘離燕提出了「劍士介入,使齊王樂與孟嘗君言事」的計策。本來,孟嘗君最大的擔心,便是眼看「戰敗」一方的將領被殺而自己不能出面勸阻。一旦將較武變成門客劍士與軍劍之間的較量,門客劍士便可「輸」給軍劍,一則避免了舊部大將當場被殺,二則可使齊湣王在高興之時容易接受魯仲連的斡旋大計。誰知變起倉促,鍾離燕卻不堪受辱剖腹自殺,就連孟嘗君與魯仲連也幾乎身死當場。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嘗君如何不通徹心脾?
暮色時分,哭啞了聲音的孟嘗君才漸漸平靜下來,忙著進進出出替孟嘗君照應打理的魯仲連也疲憊地走進了書房,兩人默默對座,一時竟是無話可說。
「孟嘗君,我總覺得哪裡似乎不對勁兒?」魯仲連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嘗君閉著眼睛長嘆了一聲。
「不對!」魯仲連突兀一句,已經霍然起身,「我去驛館!」說話間人已快步出門。
大約三更時分,昏昏入睡的孟嘗君被叫醒了,睜開眼睛,一臉汗水面色蒼白的魯仲連卻站在榻前。孟嘗君從來沒有見過赫赫千里駒如此失態,不禁便跳起來一把拉住魯仲連:「仲連!出事了?」魯仲連咬著牙關一字一頓:「燕國特使,被齊王殺了。」
孟嘗君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再說一遍?」
「燕國特使,被齊王殺了。」魯仲連扶著孟嘗君坐到榻上,「一副白布包裹屍身,寫了『張魁第二』四個大字,讓侍從將屍體拉回去給燕王看。」
孟嘗君久久沉默了。
「田單回來了。」魯仲連低聲道,「他說,齊王已經斷了齊國最後一條生路,勸孟嘗君儘快離開臨淄,回到薛邑去。」
「仲連,跟我一起走吧。」
「不。」魯仲連搖搖頭,「我還要到薊城去,給樂毅一個交代。」
「田單呢?」
「他要安頓族人,轉移財貨。」
孟嘗君長嘆一聲,淚水奪眶而出:「田齊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么?田文身為王族子孫,愧對列祖列宗哪!」魯仲連無言以對,轉身對守在門外的馮驩低聲道:「收拾車馬吧,天亮前出城。」馮驩一點頭便去了。當臨淄城頭的刁鬥打響五更的時分,一隊車馬悄悄地出了南門。在曠野大道的分岔處,一騎飛出車隊,便向東北方向風馳電掣而去。
齊國當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