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便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恆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國在下游的西岸,齊國在中下游的東岸。到了戰國,濟水便成了魏齊兩國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餘里都被齊國奪取,濟水幾乎便成了齊國的內河。這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便成了一道天塹屏障。戰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戰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便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五國聯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將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方略,齊湣王便只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只此一戰,大齊便要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稟性,雖然心中不塌實,卻是慷慨高聲道:「天佑我王!臣定教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卻忐忑不安了。
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將軍田軫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便成了齊湣王的知兵寵臣。做上將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司馬,曾跟隨幾任上將軍經過了大小戰場五十餘次,除了沒有領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卻是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講說戰場軼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於應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大加讚賞。
一次,齊湣王問田軫:「河外之戰,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萬人馬勝我五十萬大軍?」田軫素來只知猛打猛衝,做上將軍也只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法,一時竟是張口結舌。「濫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軫。已經做了王宮校軍令的觸子情急大喊:「末將知曉!末將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賞!要還是濫竽充數,一般打殺!」觸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將白起的用兵路數以及聯軍應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明的說了個透亮,連當時在座的幾員大將都欽佩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髮,觸子竟是應對得當無一錯訛。齊湣王當即拍案激賞:「大將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在齊國,這主理軍政要務的上大夫,便相當於秦國的國尉,一應大軍後勤與邊防要塞之後援,均在上大夫權力之內,是僅次於上將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無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而已,有何難哉!
然則,做上將軍統率戰事,卻是大大不然。
當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將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辭地當殿陳述上了一則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一戰可成!」那時侯,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將軍。要說軍旅善戰將軍,閉著眼也能在齊國數出十多個。要說堪為大將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了一回聖王敬賢,鄭重其事地捧著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將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符印信,觸子便懵了,心頭便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雲霧飄飄蕩蕩,竟將每個眼看便要冒出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裡,他在書房木獃獃地看著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將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來了。便在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將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將軍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辭么?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稟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後將他丟進鯊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長嘆一聲,觸子還是率領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神蛟,當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高下?再說兩軍相當,四十萬對四十四萬,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裡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軍渡過濟水,到那時再請求換將,至少不會被丟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竟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子心田竟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歷過的軍務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湧上了心頭,竟是將令連發,將大軍順順噹噹地駐紮了下來。
紮營方定,幾員騎兵大將便進帳激昂請戰,在幕府聚將廳喊成一片:「上將軍當立即出戰!」「盡滅五國!成齊霸業!」「齊王天命神蛟!我軍一戰大勝!」
「諸位少安毋躁。」觸子板著臉,「後發制人,敵不動,我不動,此戰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風何在!」一個做過王宮禁軍尉的將領大是不服。
「對也!齊王命我等進入濟西立即猛攻,上將軍領了王命的!」
「濟西是齊軍福地!只管打,包準大勝!」將軍們立即跟著嚷嚷。
「諸位諸位,」觸子嘭嘭敲著帥案,「神蛟歸神蛟,打仗歸打仗,要緊的是仗不能打敗。打了敗仗,誰個敢說是齊王要這樣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個甚來?諸位想清楚,打了敗仗要掉頭!不聽王命而守勝,還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擋著,至多受罰。要哪個?掉頭還是受罰!」
一番指點,大將們頓時蔫了下來。畢竟,觸子是齊王寵信之人,還有誰比他更熟悉齊王稟性?連觸子都打定了勝而受罰的主意,大將們立功揚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說到底,齊王的喜怒無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賞,有過未必罰,賞罰全在喜怒隨心之間,誰願拿自己的身價性命去無端冒險?
「楚軍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戰艱難,何不聯絡楚軍兩面夾擊?」沉默之中,一將提出了另一個主意。
「此言差矣!」觸子一席話震懾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業已拒絕楚國援兵,我等豈能擅自結盟?楚軍北上,無非畏懼我大軍戰勝之後趁勢南下滅楚而已。兩軍大戰,楚軍定是做壁上觀。戰勝之後,那個淖齒便要向大齊稱臣了,諸位以為然否?」
「上將軍大是!」將軍們終於服了觸子,竟齊齊贊同了一聲。
於是,齊軍大營安定了下來,只等五國聯軍發動而後出戰了。
聯軍的幕府大帳卻是空空蕩蕩。樂毅與大將們正在營外的山頭瞭望齊軍營寨。
大河與濟水之間橫寬百餘里,並肩向海奔流。兩水之間沒有高山峽谷,也沒有蒼莽林木,數百里地帶只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與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間多有小河流過,沖積出許多縱橫交錯的小盆地夾雜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覽無餘。仔細揣摩,卻是平中隱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則,當年的孫臏也不可能兩次將伏擊戰場選在這裡。眼下看去,齊軍大營扎在對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塬之下,南北展開二十餘里,後方便是滔滔濟水。聯軍大營便在聊城以東的山塬地帶展開,背後三十餘里則是滾滾大河。
「鳥!齊軍竟敢背水而戰!」韓軍副將暴鳶狠狠罵了一句。
「我軍不是背水而戰么?」樂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卻是難說。諸位看了這齊軍營地陣勢,說說如何打法了。」
「齊軍這營地卻是蹊蹺。」秦軍主將胡傷皺著眉頭,「兩大坨分開,中間隔開兩三里,還各有馬步軍,卻是個甚講究了?」
「還當真如此!」趙軍主將趙莊睜大了眼睛,「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你等看出了么?」
幾位將軍搖搖頭,暴鳶低聲嘟噥了一句:「忒煞怪了!」
「這是齊國老病根了。」樂毅遙指齊軍營地,「北營有將旗幕府,這是老軍二十萬。南營是新軍二十萬,這是齊王滅宋後新擴充的大軍。說新,是成軍在後,而不是軍制之新。老軍將領多是孟嘗君舊部。新軍將領卻全部是齊王田地的親信。兩軍素有嫌隙,這是第一次共同出戰。觸子幕府本該駐在新軍,卻駐了老軍,這便大有文章。」
將軍們聽得直點頭,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將軍如此熟悉齊軍,我等佩服!」
「要打勝仗才算。」樂毅謙遜地一笑,「說,如何打了?」
「但聽上將軍調遣!」諸將異口同聲。
「好!」樂毅手中長劍直指齊軍營地,「齊老軍戰力強,留給燕軍。齊新軍馬快兵器新,便由四位連手攻滅,秦趙兩軍為主力,胡傷將軍總調遣,如何?」
「秦軍請與上將軍啃硬骨頭!」胡傷慨然拱手,一則是秦軍確實想打硬仗,二則也是胡傷對與三晉攜手總覺得彆扭。
「不行。」樂毅搖搖手,「此次攻齊乃燕國復仇雪恥之大業,燕軍自當血戰齊軍主力。諸位卻不能搶我這個功勞。」雖是面帶微笑,說得卻是極為認真。
「嗨!」胡傷赳赳一應,「末將聽憑調遣!」
「諸位,」樂毅拔劍在地上划了一個大圈,「我意,你等兵馬可如此打法。」一陣低聲叮囑,末了笑道,「若敵情有變,諸位盡可變通行事。」
「上將軍謀劃得法,我等沒有異議!」幾員大將竟是異口同聲。
樂毅大手一揮:「好!各將回營整師,寅時三刻同時發動。」將軍們轟然應命,便各自飛馬回到營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齊國的「中卯」節令,也就是中原的穀雨時節。濕潤的海風從東方浩浩吹來,間或一陣綿綿細雨,恰恰灑濕了乾燥一冬的地面,染綠了蒼黃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熱不冷不幹不濕沒有泥濘的舒坦季節。尋常時日,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時光。而今大軍對壘,兩河之間的庶民百姓已經望風出逃,茫茫原野,除了軍營的刁斗馬鳴與兩河的滔滔水聲,便是無邊的空曠寂靜。入夜時分,無邊烏雲漸漸聚攏,綿綿雨絲瀟瀟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蓋了廣袤的山塬。兩邊軍營遙遙對望,除了風中搖曳的點點軍燈,便是一片無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觸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輕鬆地長吁了一聲。雨天無戰事,這是春秋戰國的老規矩了。真想讓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瀝泥濘的連綿秋雨一般。聯軍遠來,軍糧必然有限,但能陰雨旬日,敵軍大半便會不戰自退,豈不天遂人願?思忖一陣,觸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筆給齊王寫了一份軍情急報:「大軍開赴濟西與聯軍對峙,臣本欲立即出戰,奈何大雨連綿,唯等放晴之日盡滅五軍,擒獲樂毅以獻闕下!」寫罷泥封,交給中軍司馬,「立即快馬呈報臨淄!」便輕鬆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傳令兩營大將: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後大戰。」將令發完,便對站在寢室門口的少年軍仆一伸手,「來,就寢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軍仆輕盈的飄了過來,抱起觸子便進了幕府寢室。
久做中軍司馬,觸子熟悉所有齊軍大將的享受路數。一做上大夫,觸子便從新軍中給自己精心遴選了一個俊美的少年軍仆侍奉起居。一經試用,大是滿意,便成了隨身軍仆。大將入軍,歷來不許帶眷屬侍女,這少年軍仆便是他別出心裁的享受。踩著厚厚的地氈,少年將觸子輕輕放在特製的寬大軍榻上,輕柔利落的剝去了他的衣甲戰靴,又端來一盆事先架在燎爐上的熱水,仔細地擦拭了他的每個角落,便給他蓋上了一方輕軟乾爽的絲綿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給燎爐加好了木炭,少年軍仆便吹熄了軍燈,悄然無聲地鑽進了絲綿大被。
一陣劇烈的喘息躁動,觸子便抱著光滑鮮嫩的肉體發出了沉重地鼾聲。
沉沉大夢之中,突兀山呼海嘯!少年軍仆一聲尖叫,觸子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粗魯地罵了一句:「蠍子鑽襠了!叫!」少年瑟瑟發抖,赤裸裸一指帳外,便軟軟地粘在了觸子身上。瞬息之間,連天殺聲如大海怒潮般捲來,閃爍的紅光映紅了整個幕府大帳。
懵懂的上將軍頓時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聲,猛然推開粘在胳膊上的肉體,赤裸裸跳下軍榻:「快!衣服甲胄!鳥!都在哪裡!」及至草草裹上一領大袍,衣甲散亂的中軍司馬正臉色鐵青地沖了進來:「燕軍偷襲!上將軍快走!」
「走到哪裡去?」觸子摘下劍架上的長劍便是一聲大吼,「出營殺敵!」
風快地衝出幕府,觸子卻癱在原地不能動彈了。但見漫山遍野的火把衝殺而來,幾乎每座齊軍營帳都燃起了大火,丟盔棄甲的士兵們狼狽竄突,大將竟是一個也不見露面,卻是如何收拾?中軍司馬一聲大喊:「護衛騎隊在幕府後邊!上將軍快走!」不由分說便夾起觸子向幕府後奔來。三千護衛騎隊本來駐紮在幕府左右後三邊,可左右兩營已經捲入亂兵大火,兩名千夫長也不見了蹤跡。後營一千騎士正在無所適從地亂做一團,恰恰中軍司馬夾著觸子趕到:「上將軍在此!上馬列隊!」不由分說便將觸子塞上一匹戰馬,大吼一聲,「東渡濟水!快!」馬隊便背著戰場大火風卷東去。
堪堪逃到濟水岸邊,正當清晨時分,濛濛細雨之中敗兵紅壓壓從身後瀰漫捲來。敗兵之後,棕色皮甲的遼東騎兵高揚著叢林般的閃亮長劍,正從遠處山塬呼嘯壓來。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爭相逃命的敗兵拖入河底無疑,棄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釘穿在河面。觸子面如死灰,連長嘆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愣怔在馬背上打著圈子。便在這片刻之間,又見西南山塬無邊敗兵湧來,黑色的秦軍鐵騎與紅色的魏趙鐵騎正潮水般壓在身後追殺。
「快!逃回去稟報齊王。」觸子對中軍司馬嘟噥了一句,便艱難地滑下戰馬,「我要殉國了。」突然奪過中軍司馬的短劍,猛力插進了腹中。「上將軍!」中軍司馬一聲嘶喊,抱起觸子屍體大吼:「將軍遺屍,護軍死罪!守住渡口,護屍泅渡!」
然則已經來不及了。遼東鐵騎已經率先殺到,在驚天動地的「殺光齊人!復仇雪恥!」的怒吼中,長劍翻飛箭如疾雨,河岸與水面變成了巨大的屠戮場。隨後燕軍步兵趕到,三萬餘弓弩手對著泅渡齊兵大肆射殺,六萬餘步兵列成方陣堵住河岸,十萬鐵騎便在山塬間盡情追殺。追擊齊國新軍的四支聯軍也是如法炮製,四面截殺。到得午後時分,整個濟水西岸便在瀟瀟雨幕中沉寂了。
伴著軍營的粗大炊煙與瀰漫河谷的歡呼,五國將領聚到了倉促紮起的中軍大帳前。
望著漫山遍野的屍骨,望著血紅的濟水,樂毅的聲音沉重而又嘶啞:「此次殺盡四十萬齊軍,為的是震懾齊國。此等殺法,下不為例。」
「豈有此理!」魏國主將新垣衍一臉不悅,「齊軍當年背棄盟約臨陣脫逃,死了多少三晉將士?只有絕殺之戰,方可雪我心頭之恨!如何便下不為例了?」
「征伐有道,絕殺只可一次。」樂毅絡腮鬍須的黝黑大臉第一次顯出了凜冽肅殺,「將軍若不贊同我之戰法,便請轉道奪取老宋國,地利分毫不少魏國。」
「如何?要我提前轉道?」新垣衍冷笑連聲。
「是將軍不遵將令。」樂毅也是冰冷如鐵。
韓將暴鳶便紅了臉:「這這這,這卻如何使得?說好的五國分齊,仗沒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議定韓國與魏國一起分宋,暴鳶便生怕魏國提前脫離而單獨取宋,情急之下,便將韓國與魏國綁在了一起說話。
「將軍莫急,韓軍也可提前脫開聯軍,與魏軍一起取宋。」樂毅平淡之極。
「上將軍何須動怒。」韓軍主將韓舉心中大石落地,便笑著轉圜,「大戰未了,何能自亂?我等輔助上將軍攻下臨淄,再走不遲了。」
樂毅正色道:「法度立後可成軍。要打仗,便須統一將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窩囊!」新垣衍立時便黑了臉,「這仗打得乏味,告辭!」說罷轉身對著司馬便是一聲大喝,「號角拔營,走!」竟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將軍,這這這,你當請回新將軍的。」韓舉竟急得結巴起來。
樂毅淡淡一笑:「韓將軍,你也去吧。」
「快走!還說個甚來?」暴鳶一拉韓舉,兩人便疾步去了。
「鳥!」胡傷罵了一句,「雖說是絕殺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軍沒說的,跟上將軍打到臨淄!」
「我也是!」趙莊慨然拱手,「上將軍領我大趙丞相,燕軍趙軍便是一家!」
「多謝兩位將軍了。」樂毅拱手一禮,「當年燕齊結怨,便是齊軍入燕殺戮無度之惡果。惡殺復仇,循環往複,天下兵道何在?樂毅無奈為之一,可使燕國朝野惡氣稍伸,以利舉國同心,絕非要在齊國大開屠場。此中苦心,尚望兩位體察一二了。」
趙莊便有些困惑:「上將軍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對魏韓兩將說明?」
樂毅頗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戰,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開韓國?」趙莊驚訝得目瞪口呆。
「鳥!這便是山東六國嘴臉。」胡傷衝口而出,卻頓時面色脹紅。
「實話實說,無妨無妨。」樂毅哈哈大笑,「此等惡習,原當詛咒了。」
「上將軍聞過則喜,真大賢也。」胡傷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將軍如此褒獎,卻是不敢當了。」樂毅又是一陣大笑,「走!痛飲一番遼東山酒,再議下戰。」拉著兩人便大步進帳去了。
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開,齊國朝野震動了。
多少年沒打過敗仗了,如何生龍活虎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便被斬盡殺絕了,可能么?聯軍向來無戰力,莫非一夜之間變成了蚩尤神魔?燕國窮得幾個人穿一條粗布褲,倏忽幾年便有如此厲害的大軍,可能么?一時之間人心惶惶議論蜂起,大多臨淄國人竟是連連搖頭,一口聲的「俺不信這邪!」嘴上如此說,心裡卻直發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閭之間竟是躁動紛亂得一團亂麻了。
王宮之中,齊湣王卻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誅滅觸子九族!連傳統刑場也沒有,一夜之間,三千餘人便被王室禁軍斬殺在大小府邸,血腥氣息瀰漫在臨淄巷閭,國人無不毛骨悚然。齊湣王卻是余怒未消,清晨便擢升臨淄守將達子為上將軍,率領剩餘的二十三萬大軍西進祝柯,要據險擊潰聯軍。
達子原本是齊國新軍的步軍副將,因了訓練士卒技擊術分外紮實,在王宮校武中屢次獲勝,便被齊湣王破格擢升為臨淄大將。做大將以來,達子最主要的軍務還是操持王宮校武,還從來沒有帶兵出臨淄的機會,更沒有單獨率軍打過大仗,此次驟然飈升為上將軍,達子頓時熱血沸騰,決意死戰到底以報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軍堪堪望見祝柯城堡的箭樓,便見漫天煙塵裹著隆隆沉雷從濟水東岸壓來,煙塵中旌旗獵獵號角聲聲,恍惚之間彷彿天地塌陷一般。
「大軍列陣!」達子拔出長劍嘶聲大喊。
為了快速截住聯軍,達子的二十三萬大軍不是步騎一體開進,而是騎兵在先步兵隨後,輜重更在步兵之後。如此疾行三日,一路連綿斷續竟拉開了將近二百里。達子的謀劃是:祝柯以東一馬平川,直到臨淄幾乎無險可守,只有將樂毅聯軍堵截在祝柯以西,臨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萬鐵騎先行進入祝柯要塞憑險堵截,後續步軍輜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後的山塬上構築壁壘,形成第二道防線。大軍開拔之前,斥候報來的軍情是:聯軍內訌,魏韓兩軍已經退出,樂毅下令大軍休整旬日再酌情東進。齊湣王哈哈大笑:「烏合之眾也!合縱聯軍幾曾成過氣候?達子,放手狠狠殺!戰勝之日,本王親自勞軍!」達子畢竟行伍出身,對齊湣王的一言一行素來奉為神明,加上此等軍情,達子便是信心陡長。然則萬萬沒有料到,內訌的樂毅聯軍卻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內便過了濟水壓到了眼前。
倉促之間,陸續涌到的八萬騎兵,便在尖利的牛角號中隆隆橫展開來。本來就是人困馬乏,更何況全然沒有急戰準備,後隊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馬嘶中正在亂鬨哄列陣,對面藍邊紅底的「燕」字大旗,與兩翼的秦字黑旗趙字紅旗已經山呼海嘯地壓了過來。天幕般的煙塵撲面疾滾,棕色的皮甲雪亮的叢林狂野的殺聲,遼東鐵騎的棕紅色怒潮雷霆萬鈞般瞬息湮沒了紫色的孤島。僅僅一個時辰,怒潮煙塵便平息了。齊軍八萬鐵騎幾乎被包抄全殲,只有小股游騎落荒逃走。剛剛佩起上將軍大印六日的達子,死戰不退,竟被遼東鐵騎砍成了三截。
樂毅厲聲下令:「步軍拖後掩護!鐵騎悉數疾進,包抄齊國步軍!」
片刻之間,遼東鐵騎居中,秦趙鐵騎兩翼,在茫茫曠野展開成一個十多里寬闊的巨大扇面,彷彿蒼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雲的鯤鵬展翅,向東面逶迤而來的十多萬齊國步軍壓了過來。
卻說齊軍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見渾身帶血的騎士亂紛紛迎面撞回。一陣紛亂的叫嚷,前行步軍大將頓時面色蒼白地釘在了當場,軍士們嘩然騷動,只作勢便要回頭。步軍大將愣怔得片刻,便是一聲吼叫:「快!回防臨淄!」話音落點,前軍回頭便跑。「快回臨淄」的驚慌喊聲卻是比軍令傳得快了許多。片刻之間,十五萬步軍便漫無邊際地撒開大步向東逃跑。頓飯辰光,與長蛇陣一般的輜重牛車大隊相遇,不管步軍大將如何呼喝要護衛糧草一起回防,驚恐的亂兵只是絕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時分,三國鐵騎披著血紅的霞光終於追了上來。遼東鐵騎居中掩殺,秦趙鐵騎卻從兩翼超前包抄,及至將潰逃的齊軍兜頭截住,號稱「技擊強兵」的齊國步軍竟是紛紛丟下長矛盾牌,高舉著雙手投降了。
此時,高舉樂毅令箭的中軍騎士飛向了戰場各個角落,一路喊將過去:「齊軍兄弟們,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聯軍絕不追殺!」喊聲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聯軍鐵騎也讓開了東邊曠野,一隊隊赤手空拳的齊軍步卒絡繹不絕地緩緩湧出了包圍圈,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