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惠文王看罷秦國特使的國書,一時竟雲山霧罩了。
「素聞秦王持身端正,厭惡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論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則,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趙王當知也。太后安葬之時,秦王四處搜求楚玉瑰寶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聞趙王得楚玉至寶,秦王欲以其克盡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便以十五城交換,秦王當真闊綽也。」趙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無譏諷:「趙王若能將和氏璧無償贈與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趙惠文王便有些不悅:「和氏璧乃趙之國寶,特使且驛館等候,待本王與大臣議決而後定了。」王稽說聲那是自然,便告辭去了。
回到書房,趙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圖謀,卻要在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話!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秦國法度森嚴,向有「非舉國公議,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縱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誕之尤,如何便能通過秦國那些重臣名將了?戰國之世,國家財富之內涵只是實實在在的三樣——土地、民眾與諸般實用財貨。除此之外,珠寶名器甚或錢幣,都是可有可無的。進入戰國兩百年,只有一個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種明珠寶玉與罕見金器,視此類物事為「國寶」,被當時尚剛剛即位稱王的齊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從此成為天下笑柄。饒是如此,當時的越國要用一顆千年大海珠換取魏國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斷然拒絕了。魏惠王惡狠狠地回答了越國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便可得三萬鐵騎!三萬鐵騎縱橫天下,何寶不可得也!一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簡樸明銳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誕事體來?若是真正交換,趙何肯定是毫不遲疑,一方玉器再貴重,也只是一方貴胄賞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強國,如何當真價值連城當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說來,秦國肯定是以換寶為入手而另有所圖了,圖在何處呢?秦國剛剛戰勝,趙國最精銳的邊軍鐵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兩戰下來,秦趙各勝一場,堪堪打了個平手。趙奢、廉頗一班大將與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張不要急於尋仇,一定要穩住陣腳與秦國長期對抗,尋求最合適的時機決戰。當此狼虎兩家怕之時,秦國一反奪取魏國河內、楚國南郡後對山東六國的強猛高壓,卻突然放下身段與趙國走開了平勢邦交周旋,且當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換寶,當真令人莫測高深。
「備車,馬服君府。」趙惠文王決意先聽趙奢如何說法。
閼與血戰,趙奢負傷二十餘處,雖經太醫精心治療而痊癒,畢竟是大見衰弱,尋常時日便是深居簡出。惠文王敬重這位力挽狂瀾為趙國立威的名將,怕他在家落寞,便讓趙奢以封君高爵兼領了國尉府,謀劃趙國軍務。國尉許歷,本是趙奢力拔于軍士,對馬服君兼領國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軍政大計便來馬服君府共謀,趙奢的精氣神倒是漸漸好了起來。
惠文王知道,趙奢特意在後園庭院水池邊建了書房,尋常總是在這裡養傷待客,便不走正門,徑直進得偏門,未過影壁便聞得一股淡淡的草藥氣息飄來。繞過影壁再穿過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開間書房的背後。猛然,一陣琅琅吟誦傳來,透過搖曳修竹,惠文王看見一個紅衣散發黝黑健壯的少年,正在水池邊挺身肅立著高聲念誦。聽得幾句,卻是《孫臏兵法》。噢,對了!惠文王心中一動,早聽說馬服君有個天賦不凡的兒子,莫非這便是了?看這模樣,馬服君便在書房廊下了。別急,看看這父子做何功課了。惠文王向身後內侍揮揮手,便站在竹林邊不動了。
片刻之後少年吟誦停止,昂昂高聲道:「趙括背完兵書十三部,父親卻做何說?」
「天賦強記,原是不錯。」趙奢淡漠的聲音突然一轉,「趙括,兵書十三部你倒背如流,還在這些兵書上密密麻麻做點評批註。我問你,兵書作者,皆是身經百戰之兵家名將,兵書之言,皆是實戰而來。你從未上過戰陣,更不說統兵作戰,卻以何為憑據做如此多方評點詰難?」便聽羊皮紙嘩啦啦翻動,顯然是趙奢拿著兵書在對照,對上面的批點大皺眉頭。
「父親差矣!」少年趙括紅著臉高聲反駁,「兵書作者未必身經百戰。最多之吳起,終生只有七十六戰。最少之孫臏,終生只有兩戰。次之如太公,終生只有三戰,滅商之前只是一悠閑老叟而已,從未有統兵上陣之閱歷。由此觀之,久歷戰陣可成名將,精研兵學亦可成名將。前者如父親如廉頗,後者如太公如孫武如孫臏。趙括雖未入軍旅戰陣,然則讀盡天下兵書,相互參校,自能見其謬誤,如何便不能評點?父親不說評點是否得當,而只對評點本身一言抹殺,豈非大謬也!」
「嗬!小子倒振振有辭了。」趙奢翻動著羊皮紙,「你對《吳子》這番評點便是無理。《吳子·論將篇》說,『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斷至明也。你說,你卻是如何批點了?」
「此斷大謬也,非兵家求實之論!」少年琅琅背誦,「無勇不成將,何能僅占數分之一耳?將之勇,在心不在力,在決斷之膽識,而不在戰陣之搏殺。吳起之誤,在於錯當將勇為搏殺之勇也!」
「學宮論戰之風,全然不涉實際。」趙奢顯然是板著臉在說話。
「父親差矣!」趙括少年立即一口否定,「閼與血戰,若論搏殺之勇,父親不如廉頗,亦不如樂乘。然則廉頗樂乘皆說不可戰,何獨父親主戰,且有狹路相逢勇者勝之名言?究其竟,父親勇略膽氣當先,自有名將之功!人云,廉頗以勇氣聞與諸侯,實則大謬不然!何也?凡戰必守,而無進攻膽識,談何勇氣?此等將軍,縱是終生戰陣,也必無一名戰。趙括立論端正,言必有據,如何不涉實際了?」
「不對不對!小子總是那裡岔道了,只不過老夫一時想不來罷了。」
趙括天真地笑了:「父親自己想不明白,還要說我岔道,真是。」
「且慢!」嘩啦一翻,便聽趙奢又道,「《孫子·作戰》雲,『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故智將務食於敵。』你又是如何批點?」
趙括應聲即答:「此論春秋可也,戰國之世拘泥此論,便當敗兵!」
「一派胡言!」趙奢呵斥一句,「在敵國就地解決軍糧,向為大將之所求,用兵之止境,何以當世便不可行?」
「父親熟知戰史。吳起之後,可有一國大軍取糧於敵國者?」
一陣沉默,趙奢顯然被兒子問倒了。過得片刻便聽又是趙奢聲音:「倒是當真沒有。你小子說,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趙括臉上閃過一絲似頑皮似得意的笑,接著便是與少年笑意極不相稱的老到話語,「春秋時諸侯上千數百,半日路程便是一個邦國,但有軍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幾國者。邦國小,糧倉便易見易奪。縱然不能奪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糧。最不濟時,還可搶收敵國與四周小國之成熟田禾。惟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國相互借糧賑災救戰者屢有發生,故此有『征伐食於敵』之說。然則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戰國分割,二三十個小諸侯擠在夾縫裡奄奄一息。但有戰端,動輒便是數十萬大軍對峙,敵國糧倉要塞皆遠在戰場之外,而軍營糧倉則是重兵布防,如何能輕易奪得?縱然奔襲敵方糧倉成功,也只能斷敵之糧,而不能補充己方之糧也。是故,孫子此說不應戰國,戰國之世亦無此等戰例。」
「似乎在理。」趙奢聲音拖得很長,「然則,老父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只不過一時間想不清楚便了。」
「想不清楚便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著走出了竹林,「後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趙奢連忙站起施禮參見,趙括也跟在父親後面行了大禮。惠文王高興得拍著少年肩膀連連讚歎將門虎子,回身笑道:「馬服君,我借你這兒子一用。」
「我王笑談了。」
「非是笑談。」惠文王收斂笑容,「太子趙丹,才智平平。本王想讓趙括進宮伴讀,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勵太子奮發,馬服君意下如何?」
趙奢思忖片刻,肅然拱手道:「趙括雖有讀書天賦,然則老臣總覺其未經錘鍊,華而不實,若誤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馬服君何其多慮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犢若畏虎,豈非你我老暮了?」轉身一拍少年肩膀,「趙括,你可願再讀幾年書了?」
趙括挺胸高聲:「讀書歷練,願意!」
「好。」惠文王點頭,「那便定好了,明日你便進宮拜見太子傅。」
「遵命!」趙括將軍般高聲領命,「趙括告辭,代父親下令上茶!」便回身飛跑去了。
望著趙括背影,惠文王猶是一臉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讚歎。趙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撥冗前來,必有大事。此間清凈隱秘,我王但說無妨。」惠文王收攏心神,便將秦國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換和氏璧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馬服君有何評判?」趙奢思忖一陣便道:「秦國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尋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國軍力一時無奈趙國,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試探周旋。趙若不加理睬,天下便會視趙國畏秦如虎,不敢與我結盟;趙若將和氏璧交出,而秦國必不會當真割讓十五城,而目下趙國無力與秦國決戰,便是徒然受騙被欺,大大有損我邦尊嚴;若斷然拒絕,則給秦國以發兵口實,五大戰國不想捲入戰端,便會指斥趙國惜寶輕戰,力勸我邦達成交換,到頭來還是左右兩難。權衡起來,當真難以處置。」
「刁鑽秦王!此等齷齪伎倆,也虧他想得出!」惠文王憤然拍案,卻是再沒了後話。
「且慢!」趙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還是老話,狹路兩難勇者勝!」
「馬服君,你是說要與秦國開打?」惠文王不禁大是驚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趙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詭計,便當以邦交手段破之。兩難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備之特使,專司和氏璧周旋秦國,或可得完滿結局也。」
「有理。」惠文王輕輕敲著座案,「馬服君以為,何人堪當特使?」
「老臣不諳邦交,尚無人選。我王不妨召集大臣舉薦,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這般。」
次日清晨卯時,凡在邯鄲的大臣們都奉特詔進宮了。惠文王將原委說過,便命大臣們各自舉薦堪當特使的大才。由於封地制仍然保留,趙國大臣大多都養有多少不等的門客,尋常舉薦賢能,除了官署吏員與風塵奇士,主要來源便是各府門客。當時之趙國,當數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門客最多,大體有近兩千人。然則平原君思忖半日,卻說門客武士居多,除此便是略有一技之長的文士,謀勇兼備之才目下確實沒有。其餘大臣倒是說了幾個,然則又立即被知情者非議,也便不了了之了。眼看沒有個結果,平原君便提出下詔各郡縣求賢,偌大趙國,寧無人乎?惠文王雖覺太慢,也只好贊同了。
正午時分大臣們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侯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繆賢卻走過來一躬:「敢問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舉薦?」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時,不拘常例,你便說了。」原來,這宦者令總管王宮事務併兼領所有內侍侍女,雖在大臣之列,本人也並非被閹割的內侍,但卻因是侍奉國君之近臣,各國便有不許宦者令與聞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議,宦者令是唯一不設座案而只能遙遙站在國君側後以備不時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繆賢自然也只能事後說話,且須經國君特許。
「老臣府中舍人藺相如,堪做特使。」繆賢拘謹寡言,一句話便完了。
「總得說說,此人何以堪當大任了?」惠文王笑了,「來,入座說話。」
「謹遵王命。」繆賢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當初,老臣依附公子成獲罪,想逃亡燕國。舍人藺相如堅執勸阻,問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當年曾隨主父與燕王會盟,燕王私下曾拉著老臣之手說,願與老臣結交,故此欲投奔燕國。藺相如卻說,趙強而燕弱,足下乃趙王信臣,故此燕王方有結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誠結交論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勢失國,燕王畏懼趙國強兵,非但不會容留,且必然綁縛足下送回以示好趙國,足下何能自投羅網也!老臣請為一謀,藺相如說,趙王寬厚,足下亦非元兇,但肉袒伏斧請罪,趙王必能開赦也。老臣聽從,果然我王便赦了老臣,還官復原職。」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卿當年請罪得脫,便是此人謀划了?」
「正是。」
惠文王輕叩書案,「這個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啟稟我王:藺相如本代郡安陽縣令藺胡之子,曾在齊國稷下學宮修業六年,方回趙國,其父卻捲入趙章之亂而獲罪。藺相如奔走邯鄲謀求出路,經門客舉薦而入老臣門下,老臣便命他做了門客舍人,總管府務。」繆賢素知用人奧秘,將關節處說得很是確切。
「卿以為此人堪用?」
「老臣以為:藺相如乃膽識勇士,更有智謀,可做特使。」繆賢沒有絲毫猶疑。
「好!」惠文王拍案,「下詔藺相如,午後在西偏殿晉見。」
「老臣遵命!」繆賢興沖衝去了。
午後斜陽,西晒的偏殿一片明亮日光,惠文王從大木屏的望孔一瞄,便見一個紅衣束髮者在殿中悠然走動,身材勁健筆挺,白皙的臉膛高鼻深目稜角分明,三綹短須竟是有些發黃,顯見便是有胡人血統。惠文王快步走了出來,階下可是藺相如乎?代郡布衣藺相如參見趙王。由於舍人只是家臣,沒有官身,藺相如便以士禮晉見了。
「藺相如,秦王以十五城交換我和氏璧,可以做么?」惠文王直截了當便入了話題。
「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藺相如簡潔一句,竟無片言剖析。
「若秦國得璧之後不割城池,我卻奈何?」
「財寶互換,天下公理也。秦以城求璧,原是大道,趙若不許,理曲在趙。趙若交璧而秦不予趙城,理曲在秦。權衡兩策,寧可選擇交付玉璧而讓秦國理曲。」
「然則,這個特使卻是難也。」惠文王長嘆一聲。
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無人,藺相如願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則璧留秦國。秦不割城,臣保完璧歸趙。」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則無論換與不換,趙國都有立於不敗之地也。」轉身便是高聲吩咐,「御書頒詔:藺相如職任特使,奉璧入秦。」
藺相如慨然應命,便隨著御書在王宮辦理了一應儀仗國書印信,五日後入宮迎出和氏璧,便帶著三百鐵騎護衛轔轔西去了。趙王詔書沒有封藺相如任何官爵,而只是任為特使。特使不是官爵,而只是一事一辦的國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時身為特使的藺相如,實際身份還是門客舍人,而門客歷來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國家官員,說到底,便依然還是布衣之士。藺相如很清楚,趙王其所以如此下詔,一則是法度有定:無功不得受祿;二則便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當大任,還有待證實,驟然因事加爵,反倒會引起朝野非議。但無論如何,藺相如只抱定一點:名士但為國使,便當不辱使命。
旬日之間,藺相如抵達咸陽,便將三百馬隊駐紮城外渭水之南,只帶十名趙王特派護璧的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驛館駐定,藺相如便派副使奉趙王國書進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應出使事宜。次日清晨,行人署便傳來秦王詔令:著趙國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晉見。藺相如接詔,一行車馬便在秦國行人陪同下出得咸陽過得灃水奔章台而來。
進得章台,沿途便見警戒森嚴,藺相如便知必是秦國君臣在此會議。到得章台宮正殿外,秦國行人便先行進殿稟報,片刻之後出來高宣:「護衛隨從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藺相如略一思忖,便示意護璧武士與幾名吏員在殿外等候,親自捧起那方碩大的銅匣便昂昂進殿了。進得殿中一瞄,藺相如便覺蹊蹺,殿中雖多有人在,卻儘是護衛內侍與侍女,沒有一個兩廂列座的大臣,便知秦王並非在這裡朝會,也並非鄭重其事地對待這場換寶邦交。雖則如此思謀,藺相如還是依照邦交大禮參見了秦昭王,雙手捧上了趙王國書。
「好!趙王獻璧,便是秦趙親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著,將國書隨意地往旁邊一撂,「來!本王先看看這名動天下的和氏璧了。」
見秦王如此輕慢,藺相如心中便是一沉,但還是鎮靜自若地捧著銅匣走上了王階,在王案上打開了銅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親手交給了秦王。秦昭王捧著玉璧,但覺眼前白綠相間光彩晶瑩,手中卻是溫潤可人,當真一方舉世無匹的寶玉,便是哈哈大笑:「趙國獻得此寶,果然是天下無雙也!來,你等都開開眼界了!」便遞給身邊內侍總管交衛士侍女們傳看,渾沒將這件舉世重寶當做鄭重大事。內侍侍女們驚訝傳看熙熙攘攘,便是一片聲高呼:「我王得寶!國之祥瑞!萬歲!」秦昭王也高興得站起來與幾個老內侍指點品評,只是津津樂道地議論此寶能派何用場?
藺相如便是長長一躬:「秦王但知此寶之貴,卻不知此寶之瑕疵了。」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驚訝,「來!你說說看,瑕疵何在?」
藺相如接過玉璧道:「此玉之瑕,當照以青銅之光方可見得。」便抱著玉璧從容走到殿中銅柱旁,轉身看著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寶何以名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無非和氏雕琢,豈有他哉?」藺相如肅然道:「此寶現世,卻有一個血淚故事。秦王可曾聞之?」秦昭王搖搖頭笑了:「血淚故事?未嘗聞也,你但說來了。」藺相如便道:「五百年前,楚國玉工卞和,於荊山覓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於嶙峋山腰,石下卻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賦慧眼,識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寶,便將此寶進獻楚厲王,說此中寶玉但做王印之材,便可國運綿長。楚厲王當即傳來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師評判,三玉師皆說此石粗朴無形,安得有寶,分明是此人欺世盜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雙腳,趕出宮外。卞和出宮,便抱著大石在荊山下風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間便是發如霜雪形同枯蒿,舉國視為怪異不祥。後來楚文王即位,便派使者到荊山下詢問。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舉世重寶玉隱沒頑石之間也!世無慧眼,寶玉做石。分明忠貞,卻認罪人。泱泱楚國,不亦悲乎!楚文王得報,立即帶玉工前赴荊山,剖開頑石,果見光華寶玉。楚文王便下詔封卞和為陵陽侯,領地六十里。卞和卻只是長身一躬,國寶現世,和當去也。便合身滾下山崖死在了荊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堅貞守寶,因命此寶為和氏璧。秦王以為,這不是血淚故事么?」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竟是被這個故事吸引了,皺著眉頭便道,「何不自己剖開大石,取出玉石獻國,豈非省了斷足大災?」
「秦王原是不知做工之難也!」藺相如一聲嘆息,「剖藏玉之石,須得特鑄鑌鐵刀具與北海細沙,此兩物非楚國所產,郢都尚坊尚須從他國買得,一個玉工卻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來如此,特使卻是博聞了。」秦昭王笑道,「說說,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異也。」藺相如將和氏璧托起對著陽光,便見一縷紅光驟然一閃,「秦王須知,當初卞和一縷鮮血濺入玉身,便使此璧於白綠亮色之中有了一縷炎炎紅光。楚人說,此為血光,亦是卞和靈魂歸附之所也!」
「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戰國大爭之道,真我大秦國寶也!」秦昭王一伸手,「來,本王再看看了。」
藺相如猛然靠近銅柱,將玉璧高高舉起,怒火上沖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藺相如便與玉璧一起毀於銅柱之下!」
「好個藺相如,突兀變臉,卻是為何?」秦昭王大為驚訝。
「秦王何明知故問也!」藺相如怒髮衝冠憤然高聲,「和氏璧天下重寶,趙王奉若神器,齋戒五日,方才鄭重送來咸陽。秦王得寶,卻傳之內侍侍女,輕慢辱弄天下名器,卻隻字不提割城交換之事,分明便是蔑視趙國!身為特使,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來人,拿兆域圖來。」便有書吏匆匆拿來一卷羊皮大圖展開,秦昭王便指點著地圖,「特使看好了,這河內十五城與趙國接壤,便割給趙國如何?」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價值連城,豈可一語了事?秦王當仿效趙王齋戒五日,舉行隆重朝會,交換割城國書,藺相如自當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便依你了,本王齋戒五日,你再獻寶。來人,將趙國特使安置廣成傳舍住下,五日後朝會。」說罷便拂袖去了。
傳舍,便是客棧了。廣成傳舍,卻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棧兼酒肆,寬敞整潔,偶爾也兼做國府驛館,外國使節但在章台晉見秦王,便往往住在這廣成傳舍。因了這個原由,職掌邦交的行人署便在這廣成傳舍住了一名吏員,稱為傳舍吏,專司接待照應外邦使節。藺相如一行住定,已經是日暮時分,用過晚餐,藺相如便叫過兩名黑衣武士商議一番,黑衣便先行扮做商旅出了傳舍。片刻之後,藺相如便帶著兩名護衛乘坐軺車公然出行,對傳舍吏只說是要到趙國特使營安置事務,便轔轔去了。到得灃水南岸,正遇兩名黑衣商旅等候,藺相如便將和氏璧交兩人收好,即刻飛騎北上。藺相如選定的路徑是,從咸陽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離石要塞直入趙國。這條路比東出函谷關的大道要近得大半,兩名武士不出三五日便回到了邯鄲。
送回和氏璧,藺相如便在廣成傳舍泰然住了下來。
到得第六日清晨,便聞傳舍外車馬儀仗大有聲勢,卻是行人奉王命前來迎接特使獻寶。藺相如也不說話,只從容登車便進了章台宮。這次章台宮正殿卻當真是盛大朝會威儀赫赫,宣呼之聲隨著藺相如腳步竟從宮門外迭次上傳,直達正殿。依照禮儀參見完畢,便聽王座上秦昭王威嚴矜持地開口了:「趙使藺相如,本王已經如約齋戒五日,今日當獻和氏璧了。」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趙國獻璧,而是秦國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對你指看了河內十五城,還有何說了?」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經安然歸趙,外臣請說其中緣故。」秦昭王驟然大怒拍案:「大膽藺相如!竟敢戲弄大秦么?」藺相如長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代國君,與山東諸侯從未有過堅明約束,口頭允諾立成泡影者多矣!藺相如誠恐見欺於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歸趙。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換,便請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隨臣前往河內,一俟趙國接防十五城,藺相如當即奉上和氏璧。趙國雖強,終比秦國實力有差,趙國無意開罪秦國,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騙秦國而貽笑天下也。秦王若罪我,藺相如願就湯鑊之刑,甘受烹殺而無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國君臣都被這個從容應對自請烹殺的趙國使臣震撼了,準確地說,該當還有幾分敬佩。雖則如此,畢竟是邦交難堪,大臣們便紛紛怒聲指斥趙國無信,褻瀆秦王,該殺!藺相如當下油鑊烹殺!
突然,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一陣:「藺相如,算得一個人物也。本王縱然殺你,終是不能得璧,何苦來哉?璧城交換,原是買賣一樁,願做則做,不做也罷。諒趙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藺相如,本王放你回趙,此事日後再說了。」說罷便徑自拂袖去了。
藺相如回到邯鄲,在趙國朝野聲名鵲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詔拜藺相如為上大夫執掌邦交。一場由秦國發動的邦交邦交危機就此不了了之,秦國從此不再提起交換和氏璧,趙國也不再提起割讓城池,兩大強國在這場邦交戰中竟是打了個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