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蒼黃。
這日午後時分,一隊車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大石橋,便轔轔開向了東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幾乎就在車馬大隊堪堪進入城堡之時,一騎快馬從後飛來遙遙高喊:「謁者羽書急報!」馬隊簇擁的一輛青銅篷車便停了下來,車旁一人立即從騎士手中接過羽書,利落拆開遞進了篷車。片刻之後,篷車裡傳出了一句話:「著王稽明日來見。」說罷腳下輕輕一跺,馬隊便隆隆開進了城堡。快馬騎士飛去之時,寒涼的秋風鼓著暮色便徐徐湮沒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煩悶,便來到了這座很少駐蹕的行宮。這座行宮叫做離宮,是父親惠文王建造的。至於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秦昭王卻是實在說不清楚,記得當年問過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曉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著些許神秘,秦昭王卻也不再問了。他對撲朔迷離的宮廷隱秘素來很厭煩,甚至對一切密謀事體都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然則,他卻偏偏生在了王宮,做了國王,且還是個權力交織最是盤根錯節的非親政國王。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還沒有出現過如此錯綜複雜的權力交織。當此之時,若脫開密謀兩字,他便註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聵,如何偏偏讓他這個厭煩權謀之人,頂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機謀的王冠,竟註定要終生浸泡在權謀之中?攝政太后、開府權相、赫赫四貴、巍巍武安君,他身邊到處聳立著權力的高山,他這個秦王便始終只能在這些權力高山的峽谷中遊盪,實在是驚悚莫名。攝政母后雖則去了,大勢卻是更為險惡。母后雖也獨斷,對他這個國君兒子卻是處處留有尊嚴。母后自裁前曾經對他說過,母后老了,你也長成了,明年開春,娘便扶你你親政吧。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對舅父丞相叮囑,然則舅父丞相非但一個字也不提起,權力反而更是膨脹了。最教秦昭王頭疼的,便是魏冄以賞賜軍功為名,將穰侯自己、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舉擴大為百里,且變成了實封。
秦法:功臣虛封,君侯地無過六十里,無治權。虛擴一百里猶可說,最要緊的是這實封。所謂實封,便是封主有治民並收繳賦稅權;實封但成,私家軍兵便會接踵而來,封地便有可能重新變為規避郡縣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堅實根基豈非要日漸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贅,無人照料」為由,堅執沒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鬆了一口氣。自三君受了百里實封,丞相魏冄便與這三人同氣連枝,氣勢大盛,被咸陽國人呼為「楚四貴」。沒有了母后震懾魏冄,這位大權在握的老舅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秦昭王當真還心中無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權力,本可以對魏冄有所牽制,誰料白起偏偏卻是個兵痴,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對國事朝局之微妙竟歷來是渾然無覺;加之魏冄素來激賞白起,每遇大戰必親自坐鎮糧草輜重,白起自然也就與魏冄形同一黨了。如此大勢,秦昭王內便是孤掌難鳴,隨著年歲日增,自保雖則稍有餘力,要整肅朝局卻是遠遠不足。
沒有親政,整日在咸陽宮只看一大堆已經被魏冄批閱過的文書,秦昭王自然是煩躁鬱悶,便索性來到這座離宮過冬,好隔三見五地在終南山冬日獵場放馬馳騁。誰料進了河谷離宮,心裡還是沉甸甸的,山水還是灰濛濛的,非但沒有絲毫的輕鬆舒坦,反倒平添了幾分空曠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便帶來了全套《商君書》刻簡,要在離宮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從中尋覓出幾則有用謀略來?
次日午後,秦昭王正捧著一卷《商君書》在池邊茅亭外徘徊,內侍稟報說王稽到了。秦昭王便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內侍將王稽徑直領到這裡來。過得片刻,王稽便大步匆匆走了進來,秦昭王目光一瞥便笑了:「腳下生風,謁者必有斬獲也。」王稽便是長長一躬:「我王所料無差,秦魏盟約結成。」便將雙手捧著的銅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閃:「沒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內侍與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卻道:「本王身邊還算安寧,有話便說。」王稽低聲道:「老臣訪到一個天下奇才!」「是么?」秦昭王目光驟然閃亮,卻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誰?有何奇處?」如此最簡單一問,王稽卻陡然打了個磕絆又連忙道:「此人原本魏國中大夫須賈書吏,目下化名張祿,老臣疑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個王稽,誰是誰都沒弄得清楚,便自奇貨可居了?」王稽一時窘迫便是滿面通紅:「老臣何敢如此輕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請我王容老臣仔細道來。」秦昭王一指對面石案:「西晒日光正好,入座慢說了。」
王稽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秦昭王竟是一句話也沒插問,及至王稽說完已是暮色殘陽,秦昭王依舊迷惘地沉默著。王稽素知秦王稟性,便也不發問,只是默默對坐著。良久,秦昭王突然開口:「張祿便是范雎,你能確證么?」
「不能。」王稽一臉肅然,「張祿便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測。」
「此等推測,可曾說給張祿?」
「老臣說過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兩句話,『秦國得我則安,誰做誰何須計較?不見秦王,在下只能是張祿。』」
「你便說,此話卻是何意?」
「老臣之見:若張祿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懼魏齊勢力,認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無性命之憂,此前不願走漏絲毫風聲。」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證此人機謀非凡,然則才具大謀卻何以證之?」
「目下儘是事才佐證,要辨大才,唯我王聽此人論國論天下。」轉而低聲,「老臣自當隱秘從事。」
秦昭王卻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謁者書房說話。」便大步走了。
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咸陽府中,已經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御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御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稽出使遴選得一個臂膀人物,並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便當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後,精悍御史卻立即帶著兩名騎士出得咸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卻是疲累已極,進得寢室便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午後光景了,用得兩個舂米飯糰喝得一鼎肉湯,便匆匆來到了偏院。
張祿正在院落里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隻大黑狗守著門檻在秋陽下結實地打著呼嚕,一雙眯縫的眼睛卻只對著轉悠者撲閃。秋風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信步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便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睜開大眼對著張祿一閃,便當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呵呵笑著蹲在大黑狗頭前道:「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裡多憋屈也。」黑狗卻再也沒有回應,只扯著呼嚕橫在門檻下動也不動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這裡做得個看家狗了。」張祿兀自嘟噥一句,便又在院子里轉悠去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進,最後一進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便跨著這座茅屋小院。正經用途,這偏院是僕役居所,住著兩男兩女四個僕役與四個衛士,佔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張祿前日匆匆而來,便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國官員的僕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衛士更不消說得,在咸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士僕役偏院便只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日,除了送飯的使女,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見著。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胡楊,三面十幾間茅屋,四周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牆,便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緻。無論出進,都得經過大黑狗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卻精明得緊,誰該進誰該出,全一清二楚卧在門檻前絕不會認錯了人。兩日之間,只要張祿轉悠到距它三尺處,它便會從喉嚨里發出明顯地嗚嗚警告。後來見張祿白日轉悠夜裡也轉悠,卻並無擅自逃跑的模樣,大黑狗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便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側。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便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清晰起來。「小子好本事!」張祿對著大黑狗一笑,便轉身走了。
「黑豹。」王稽進得石門便伸手摩挲著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大骨頭!」說罷便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髮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便叼住了荷葉包。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黑豹便忽地竄到茅屋後去了。王稽笑吟吟來到西廂最後一間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卧,卻是打擾了。」
「謁者拜會么?」茅屋內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發寬衣者當頭便是一拱:「張祿怠慢,大人鑒諒也。」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便了,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話。」說著便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陽處的一棵胡楊樹下。此時已有兩個使女從後園石門來到小院,清掃落葉鋪設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間茅屋小院便是一片和煦秋日。待張祿收拾利落出來時,小庭院已經是茶香瀰漫了。自與張祿同路歸來,王稽卻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詳這位神秘人物,對面一望,心中便是一個激靈!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苧麻布衣便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顴骨鋒棱如同懸崖凌空,臉膛卻像寬闊的原野,雖則一片貧瘠的菜色,卻絲毫不給人以寒酸之像;鬍鬚顯然是剃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常常眯縫著,然只要目光一閃,你的心頭便會掠過一道閃電;但是,最令王稽驚悚者,還是此人額頭耳根脖頸處的三道長長的傷疤,縱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艷紅欲滴的稜稜疤痕也令人觸目驚心!
「謁者受驚了?」張祿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請便徑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嘆息一聲卻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稱兄長如何?強如官稱生分也。」「好!」張祿便一拍案,「叨擾王兄,日後自有報答。」王稽便道:「張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報答了。」張祿笑道:「大梁有言:王兄便視張祿為伊尹,張祿亦斷不使王兄失望。王兄還有疑惑?」王稽便是搖頭一笑:「老夫些許疑惑不打緊,只秦王目下不在咸陽,卻要勞張兄稍待時日了。」張祿目光驟然一閃:「秦王多有疑慮,在下只聽王兄安置便了。」王稽連忙道:「張兄差矣!秦王原是北上巡視去了。」張祿搖頭一笑:「秦國正在微妙傾軋之時,秦王焉能脫離中樞?王兄卻是小瞧張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老夫智拙,只問張兄一句:可耐得些許寂寞?」張祿笑道:「王兄割捨得這座小偏院,那隻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張兄好耐心了。」王稽叩著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賢之道了。」張祿便是大笑:「世間萬物,惟獨這賢字難測。譬如我張祿,在位便成無價,不在位便是狗彘不食!何敢當王兄敬賢也?」王稽便是慨然一嘆:「大難不死,張兄必有後運也。」
如此說得一時,天色便黑了下來。王稽便叫來家老部署了一番,將幾個僕役衛士的歇息處全部安置到後園三間茶室,府邸書房之書簡典籍悉數搬運到小偏院,權且做成一個臨時書房;一老僕一使女專門留在偏院照料,單獨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將那隻大黑狗招手叫了過來指點道:「黑豹,張兄住這裡,你守護。他兩人進出自便,其餘任何人不許出入,明白?」黑豹聳聳鼻頭汪的叫了一聲,便蹲在了門檻前發出一陣威嚴的呼嚕聲。張祿不禁笑了:「這小子堪稱狗才,王兄放心便了。」
一番折騰,直到三更天方才妥當。王稽走了,小偏院書房的燈燭卻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從此,張祿便在這一方幽靜的小偏院過起了極其洒脫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後貓進書房便是長夜秉燭,譙樓五鼓方才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往往便是紅日中天,沐浴用飯之後便在小院中做徘徊游,唯一的消遣便是與黑豹敘談,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嚕呼嚕地閉上了眼睛,便又貓進了書房。間或王稽來訪,將天下紛紜咸陽國事說得一時,張祿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近乎從來不予置評,時日一長,王稽便彷彿一個信使,消息一說完便告辭去了。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張祿竟是將王稽那兩車書簡反覆讀過了三五遍,一個夏日還將一部錯訛百出的《商君書》抄本重新校訂謄刻了一遍。
這日王稽又來拜望,進得書房看到整齊碼在書案上的刻工精湛縫綴講究的二十六卷《商君書》時,驚訝得眼睛都直了:「張兄,你這是憑何校訂來著?」張祿笑道:「胸中書庫耳,豈有他哉!」王稽連連驚嘆:「呀呀呀,單是這份刻工,便進得咸陽校書坊也!」張祿不禁一陣大笑:「在下原本書吏,校書坊倒是本業了。」王稽又連連搖手:「哪裡話來,我是覺這校訂本當真天下難得,怕你帶走也!」便反覆指讀評點精華處,直是不忍釋卷。張祿便道:「消磨時光耳耳,原本便是為你校訂,我帶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從正院拿來一壇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來兩盆青葵,便與張祿對飲起來。
王稽說了一個國事消息:穰侯魏冄要親自統率十五萬大軍,越過韓魏兩國,進攻齊國綱壽;華陽君坐鎮督運糧草,涇陽君、高陵君隨軍謀劃,不日出兵。
「上將軍白起何以不統兵?」張祿第一次對王稽的消息來了興緻。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舉,國人有何議論?」
「綱壽緊接穰侯封地,國人皆說,四貴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請白起出戰?」
「秦王深居簡出,尚無任何動靜。」
張祿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便請王兄明日晉見秦王,呈上這封書簡。」說罷從身後書架上便拿下一個大拇指般粗細的銅管,雙手遞給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書了。」
王稽大是驚訝,接過銅管一看,管頭泥封天衣無縫,直與王宮書房的高明書吏之技巧不相上下,兩個極為古奧的文字清晰地壓在封泥之上,王稽竟是不識!王稽曾做過幾年王宮長史,日每都要處置許多文書,在他的記憶里,舉薦者替被薦者呈遞書簡,從來都是開口無封的。其中原由,便是秦國法度:舉薦者便是被薦者之擔保,被薦者獲罪,舉薦者連坐追究!惟其如此,舉薦者與被薦者便是利害相連形同一體,被薦者要上書秦王,舉薦者便肯定要過目書簡,從來不會有舉薦者為被薦者呈送一件密封文書,且還要專門秘送!
「上書何事,張兄可否見告?」王稽掌中掂著泥封銅管,不禁便有些難堪。
「惟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張祿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動:「張兄有說辭?」
張祿一字一頓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臣唯謁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謁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說了。」
次日清晨,王稽便帶著一個百人騎士隊押送著一車文書出了咸陽,正午時分便到了離宮。屬下文吏去向長史交割文書,王稽便來離宮書房晉見秦昭王。將張祿情形說完,王稽便將那個泥封銅管雙手呈上。秦昭王接過銅管打量著泥封道:「這是你的封印?」王稽連忙道:「此書為張祿原封,印鑒老臣不識,唯托老臣轉呈也。」秦昭王便道:「張祿乃你舉薦,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肅然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老臣唯做一謁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原本便是謁者,難為你竟有說辭。啟封了。」王稽接過銅管利落啟開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紙呈過,秦昭王展開瀏覽一遍,丟給王稽便道:「你自看了。」王稽從書案上拿起羊皮紙,便覺有些不妙,飛快瀏覽,竟是觸目驚心:
布衣張祿頓首:權臣擅行徵發,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內,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張祿則安,然臣之長策不可以書傳也。但得面陳,一語無效,請伏斧質!良醫知人生死,聖主明於成敗。若張祿之言可為,秦可行而利國。
張祿之言不可為,久留秦地無為也。士行有節,不遇而去。張祿閑居年余待王,無愧秦國也。王若無睹危局,張祿自去也。
王稽也曾讀過無數名士書簡,如此上書卻是聞所未聞!當頭便是危言聳聽,接著便是誇大其辭,再後更是以才具要挾,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便去。如此路數,當真匪夷所思!難怪秦王面色陰沉,給他丟了過來。王稽愈想愈怕,額頭汗水竟是涔涔而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謁者以為如何?」
「荒,荒誕絕倫!此人,當治罪!」
「當治何罪?」
王稽一時語塞,卻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詳查律法,後告我王。」
突然之間,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當真只是個謁者了。」笑聲尚在回蕩,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明日午後,傳車載張祿入離宮。」王稽心思竟是迴轉不過,愣怔得一陣方才木然點頭:「老臣,遵命!」抬起頭來還想再問兩句,秦昭王卻已經不在書房了。
王稽出得書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稟報說已經將回運文書裝載妥當。王稽只一揮手說聲走,便徑自匆匆出宮登上軺車去了。回到咸陽府邸,王稽飯也沒吃便急匆匆來到小偏院,對著正在院中徘徊游的張祿當頭便是一句:「張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閃,張祿便是一陣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銳!」「明銳?」王稽驚訝道,「你卻如何知道了?」張祿更是笑不可遏:「王兄臉色便是王詔,豈有他哉!」王稽不禁沮喪地搖搖頭:「看來,老夫當真只能做個謁者了。」張祿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笑談耳耳,王兄何當如此?張祿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準備離秦了。」說罷拉著王稽便進了茅屋書房,卻見三開間書房內已經是收拾整齊,書案正中孤零零擺著一片竹簡,卻是四個大字——張祿去也。
王稽不禁驚愕道:「我既回來,張兄便可當面告辭。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便不會走。留這竹簡何用?」張祿笑道:「秦王若棄我,王兄今日必不來見我,張祿何須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來,便是秦王見棄了?」張祿道:「王兄長於事而短於理。秦王見棄,兄便難堪,須謀劃得一個由頭來與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縱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異也。」張祿哈哈大笑:「神異者通靈,黑豹與我已經是神交知己了!」說罷一聲輕柔的呼哨,黑豹便忽地竄了進來蹲在張祿腳下,張祿將書房門邊一個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聲呼哨,黑豹便又忽地竄了出去,對王稽竟是看也沒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驚嘆,嘖嘖連聲滿面通紅,卻是沒有一句說辭。
次日拂曉,一輛密封的篷車轔轔出了謁者府邸,車前插著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兩個顯眼的大白字——傳車。車出中門,一隊在府門前整肅列隊的鐵甲騎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後三面護衛著傳車隆隆去了。傳車者,運送王宮機密文書之專用車輛也,歸屬謁者管轄。秦法有定:傳車上道,凡官民車馬均須迴避於十丈之外,但有衝撞當場格殺!以實情而論,謁者護送尋常文書並不打出「傳車」旗號,只在護送特急羽書詔書或兵符印鑒等公器時才出動傳車。今日傳車一駛上大街,便直向咸陽南門而去。
秋霜晨霧瀰漫了關中原野,傳車馬隊一過渭水白石橋便是飛車奔馬,半個時辰便到了離宮地界。駐守外圍的軍營驗過王稽的謁者金令箭,傳車馬隊便直入園囿禁地抵達城堡大門,金令箭再度勘驗,城堡石門隆隆洞開,傳車馬隊便進了離宮中央庭院。依照王宮法度,謁者傳車徑直駛到了一座防守森嚴的偏殿廊下。這座偏殿背後是一片獨立庭院,庭院中央便是離宮中樞——國君書房。偏殿與國君書房之間,有一條大約兩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謁者傳車一到偏殿廊下,傳車便從專門車道駛入殿門,謁者隨車向職掌機密的長史或內侍總管清點交接密件,之後謁者傳車便立即退出偏殿,裝載回程文書後出宮。
傳車駛進偏殿,便有內侍總管迎了過來。王稽親自打開了密封車廂的木門,伸手做一請禮,便有一個通體黑衣頭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車。白髮蒼蒼的內侍總管也不說話,只是伸手一請,便轉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著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餘步,黑衣人便隨老內侍身影拐進了西側一道石門,眼前頓時一片幽暗。借著遠遠間隔的銅人風燈,可以看出這是一條用黑色粗織布帷幔密封起來的長長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內侍便是一聲恰恰能使身後之人聽清的宣呼:「進入永巷,禁聲快步!」便疾步匆匆地頭前行走了。黑衣人卻是不緊不慢地走著,打量著與銅人風燈交錯間隔的隱在幽暗處的矛戈甲士,不時粗重地嘆息一聲。
走得兩百餘步,便見前面一片燈光,兩扇高大的石門恰恰吞住了悠長的永巷。石門前燈光下佇立著一個玉冠長須的中年人,兩側肅立著四名帶劍衛士於四名少年內侍。老內侍側身布壁站立,便是一聲高呼:「秦王在前,大禮參拜!」
突然,遙遙跟隨的黑衣人卻是一陣大笑:「秦國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聲音轟嗡迴響,竟是鼓人耳膜!老內侍愕然變色,回身便是一聲怒喝:「卑賤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衣人卻是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獨秦人掩耳盜鈴乎?」老內侍正要發作,卻見玉冠長須中年人從石門前快步走來,當頭便是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黑衣人也是從容一躬:「布衣之身,何敢勞動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賓,無執臣民之禮,先生毋得拘泥。請!」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拱手便頭前舉步了。兩廂內侍衛士竟看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對著老內侍低聲吩咐道:「關閉永巷。不許任何咸陽來人進入離宮。」說罷轉身便去了。身後老內侍伸手一拍石門旁機關,兩扇厚重的石門便隆隆關閉了。
進得石門,便見幾抹秋陽從厚重的帷幕縫隙灑落在厚厚的紅氈上,更是顯得一片幽暗。秦昭王前行領道,穿過一道闊大的木屏風,便見竹簡書架倚牆環立,書架前劍架上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古劍,中央一張長大的書几上堆著小山一般的竹簡,書幾前便是一張坐榻。整體看去,簡約凝重中瀰漫出一種肅穆幽靜。
秦昭王笑道:「這是離宮書房,等閑無人進來,先生盡可洒脫了。」說罷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掃,回身對著黑衣人肅然一躬,「嬴稷掃榻,先生請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竟無片言謙讓。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何以稱呼為當?」黑衣人道:「權做張祿也。」秦昭王便道:「敢請先生摘去面紗,真面目以對可否?」張祿道:「客不驚主,無顏以猙獰示人,尚請鑒諒也。」秦昭王拱手做禮道:「先生既知秦國無王,何以教我?」張祿卻漫不經心地掃視著書房,口中只是唔唔的漫應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既斷秦國危局,便當為嬴稷指路。」張祿卻依舊掃視書屋,只唔唔漫應著。秦昭王片刻沉默,便是一聲嘆息。張祿注視著壁上那副《大秦兆域圖》,也是一聲嘆息卻又是默默無言。倏忽之間,秦昭王熱淚盈眶伏地叩頭道:「先生果真以為嬴稷不堪指點么?」愣怔之間,張祿連忙離榻跪倒眼中含淚道:「秦王拜一布衣,便見挽救危局之誠也。君上請起,范雎願披肝瀝膽以傾肺腑!」說罷一把扯掉面罩,「在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經生死危難入秦,不敢相瞞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紅色的粗長疤痕,秦昭王竟是一聲感喟悚然動容:「辱士若此,曠世未聞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恥大辱,枉為秦王也!」
此話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復仇之驚雷!范雎頓時心如潮湧,撲地拜倒一聲哽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肅然正色道:「秦國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謀劃之間也。嬴稷但得大謀,先生與我便是榮辱與共也!」說罷轉身一揮手,便有一名侍女捧著茶具輕盈飄進,在旁邊案上煮茶了。須臾茶汁斟來,秦昭王親手捧給范雎一盅,兩人飲得片刻,便都平靜了下來。
秋日苦短,倏忽便是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書房裡,秦昭王與范雎不知疲倦地一瀉千里而去,竟不知幾多時光。待出得書房,范雎竟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內侍來扶,他卻已經是鼾聲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卻也是呼嚕一聲便卧在了紅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