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雪開的二月初二,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朝會。
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得是立春、雨水兩節氣一過,龍就會在即將到來的驚蟄時節騰空而起。從周人開始,關中庶民就將二月視為萬物復甦振興的祥和之期,將整個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將六月最熱的一段時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雖非二十四節氣,但卻是周秦老民對歲月流轉的一種獨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驚蟄而使蒼龍振翼,農人便在這段時日大起「社火」,以歡樂祭祀土地,祭祀從大地騰空的龍神,祈求五穀豐登。惟其如此,一進二月八百里秦川便是一片祥和喜慶,備耕的忙碌與歡騰的社火交相瀰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處都是熱氣騰騰。
大朝會在此時舉行,便有著一種深遠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從來沒有在二月舉行過隆重的開春朝會。因由只有一個,宣太后與穰侯攝政,一切國事都在背後實際處置了,以國君為正尊的大型朝會便自然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沖淡了遺忘了。去冬一舉廓清朝局,四貴伏法,秦王親政。消息傳開,朝野便是一片歡騰。商鞅之後,老秦人雖然早已不排斥外國人身居高位治國理民,然對於宣太后、穰侯四貴一班裙帶楚人長期秉政畢竟是心有彆扭;宣太后之後穰侯四貴非但沒有還政於秦王,反而對秦國新法動起了手腳,民眾無言,心裡卻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黨」盡去,秦國上下頓時如釋重負。老秦人竟是根本不關心其中情由及刑罰是否適當等等諸般細節,立即便是彈冠相慶,秦川社火竟鬧騰了個天翻地覆!
便在這瀰漫朝野的歡慶中,秦昭王率領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歸太廟祭祖,向上天先祖稟報了親政大計。午後未時,兩百餘名大臣整齊聚集在咸陽宮大殿,舉行四十二年來第一次開春朝會。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袞冕,戴上了黑絲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劍,肅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參見秦王!」舉殿兩百餘座大臣整齊肅立,一齊長躬做禮。
「諸臣就座了。」秦昭王一揮大袖在王案前坐定,竟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頓時一陣輕鬆。從前無論何種形式議事,王案兩側都有兩個並行座案夾持,使他如坐針氈,如今沒有了,寬闊的王台上只有一張九尺大案威勢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級白玉台之下。一眼掃過連綿排座的大殿,便如同掃過沉沉廣袤的大秦國土,秦昭王頓時湧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無法言傳的王權豪情,剎那之間,他幾乎便要迷醉了。
「諸臣就座。秦王開會——!」司禮大臣一聲宣呼,殿中頓時肅然。
開會者,朝會開始之發動也。如同宴會要由最尊者「開鼎」啟食一樣,朝會也須得由國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後會同議論(會議)決事。司禮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頓時清醒,他咳嗽一聲道:「諸位大臣:秦國大勢已定,本王親政理國。但得如此,賴上天佑護大秦,使我得大才張祿入秦,一謀定國,廓清大局。今日開春朝會,便是要議定秦國拓展之大謀長策。先生已有初謀,陳述之後合朝決之。」說罷伸手遙遙一個虛扶,「先生請。」
范雎座席在大殿東區座席的首位,從王座看便是右手第一席,與之遙遙相對者,便是左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雖然是一個客卿坐了首席,卻沒有任何人驚訝。畢竟客卿只是虛職,座席在首也只是敬賢之道。這個被傳揚得高深莫測的魏國士子究竟有無真才實學?便得看他今日大謀如何。秦昭王話音落點,舉殿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從座席站起從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便在大殿中回蕩開來,「惠文王之後,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後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五年。當此四十五年,秦國開疆拓土,東奪魏國河內,南取楚國南郡,堪稱聲威赫赫。然則,盛名之下,卻是難符。自趙國崛起,秦國便相形見拙,閼與大敗於趙,綱壽再敗於齊。兩次敗戰,堪堪將武安君百戰之功勛消於無形。目下秦趙抗衡之勢已成定局,秦國卻是疲惰乏力,廟堂無長策大謀,大軍無戰勝之功,朝臣無奮進之氣,庶民無凝聚之力,強勢之秦竟至日見潰散!若無孝公、惠文王兩代之堅實根基並武安君軍威,安知秦國不被山東六國再度鎖進關內?當此之際,秦國已成外強中乾之虛勢,若再不思奮力振作,十年之後便是亡國之期!」
此言一出,舉殿臣僚大是不悅,這張祿未免太得危言聳聽了,秦國如何便有了亡國之危?當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駁,急切之間卻又無由開口,話雖刺人,那句卻不是言之鑿鑿?一陣粗重喘息,大殿便又靜了下來。
「秦國危局因由何在?」范雎絲毫沒有因為朝臣變色而氣勢稍挫,依舊是慷慨激昂,「其一在於法制日漸鬆懈:廟堂開裙帶之惡風,權臣開實封之惡例,朝局行無功之封賞,倏忽四十餘年,秦國變法之根基便滑入復辟之邊緣!其二在於軍爭不務實利:南郡之戰固奪楚國腹地,然則卻不能供我兵員糧貨,欲行秦法卻是鞭長莫及,竟成秦之雞肋也!閼與之戰、綱壽之戰,更是勞師千里損兵折將,大損強秦聲威也!」
這番話更是驚心動魄!根本處便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兩個人——宣太后與武安君。宣太后攝政三十餘年,除了閼與之戰與任用四貴,倒實在是在秦國朝野留下了善政聲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愛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無視秦王之尊嚴。然則,更出人意料者,卻是對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戰的指斥。以白起之軍功聲望與潔身自好,幾乎沒有一個大臣能夠挑剔,更何況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話音未落,所有武臣便是倏然變色!
「人有痼疾,安得諱疾忌醫也?」秦昭王卻是悠然一笑,「先生但開藥方無妨。」
有此一言,大殿便頓時平靜下來。秦王尚不計生母被責,臣下卻何得有說?
「謝過秦王。」范雎一拱手便是江河直下,「秦國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當此之時,秦國當重申以新法為治國理民之根本,將復辟舊制列為謀逆大罪!在國,嚴禁外戚裙帶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肅吏治,重刑貪贓枉法;在野,力行軍功爵法,重振國人耕戰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國必將朝野清明,舉國同心!」
「好!」舉殿大臣便是一聲讚歎。
「先生第二策卻是如何?」大將王齕急迫一聲,他只急著要聽這位張祿的軍爭大謀究竟如何?否則,公然指斥上將軍,我等便是不服!
范雎從容一笑:「其二,遠交近攻。此乃軍政長策。」
「遠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將王陵也跟著喊了一聲。
「敢問列位:戰國以來,大戰數以千計,破城不計其數,然六國疆域卻並無大盈大縮。武安君大戰山東,破城百餘,斬首數十萬,六國還是六國。奄奄疲弱之國不能攻滅,煌煌戰勝之國不能擴地,期間因由究竟何在?」
「問得好。」見大臣們愣怔無言,秦昭王輕叩書案,「武安君以為如何?」
白起從沉思中驀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沒有想透其中奧秘,願聞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論:「自春秋以來,列國軍爭已成定則:城破取財,戰勝還兵,遠兵奔襲,堅固本土。打來打去,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由此觀之,三百年來之戰爭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謂戰爭之根本?土地也,民眾也。田土之大小,民眾之多寡,國力盈縮之根基也。浮動財貨,譬如國力豐枯之血肉。國土能生財貨,財貨卻不能生國土。國土可招徠民眾,民眾卻不能平添國土。是以爭財爭貨爭民眾,而獨忽視擴展國土,便是隔靴搔癢,偏離兵爭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舉殿大臣竟是不約而同地點頭。
「有癥結即有對策。」范雎一字一頓,「四個大字,遠交近攻!便是大秦外政軍爭之長策大謀也。相鄰之國為近,相隔之國為遠。攻遠而不能治,何如安撫?攻鄰而爭地,得寸為秦之寸,得尺為秦之尺,溶入本土,一體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縮。倏幾一天,天下必將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實利也。以大秦之國威,交遠則遠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它國。攻近則近克,必不能賴遠援而保全。遠交近攻相輔相成,鄰邦不能獨支,遠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則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數十年內必入大秦國之疆域圖矣!」
「好!」武安君白起竟是第一個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裡,一舉廓清軍爭霧障,當真使人茅塞頓開!我大秦鐵軍可是心明眼亮,要大顯神威了!」
「遠交近攻!彩——!」大臣們個個振奮,竟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秦昭王哈哈大笑:「妙哉斯言,遠交近攻!四十二年之後,本王終是揚眉吐氣也!」說罷便從王案站起走下九級玉階,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氣吞河山之長策,舉朝認可,國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並朝野臣民,謝過先生。」
范雎連忙也是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當殫精竭慮,何敢當此褒獎?」
秦昭王扶住范雎,轉身高聲道:「本王親政第一道詔令:擢升客卿張祿為開府丞相,晉侯爵,遙封應地,總領國政!」
「秦王萬歲!應侯萬歲!」大臣們異口同聲地表示了對秦王的讚歎與對應侯的祝賀,大殿中一片數十年沒有過的昂揚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