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起與范雎星夜趕回咸陽時,已經是三更將盡了。一直在東門外等候的王宮長史二話不說,便將兩人匆匆領進了王宮書房。秦昭王正在與新任國尉司馬梗密談,見白起范雎到來,便立即吩咐上來兩席酒飯,讓兩人邊吃邊聽司馬梗敘說各路密報。及至兩人吃罷,司馬梗也將三晉上黨之變的大致情形堪堪說完。侍女煮茶間,秦昭王吩咐內侍總管守在書房門廳之外,任何夤夜晉見者一律擋回,回身便直直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范雎,說說,如何應對了?
「三晉合謀,實出所料。」范雎見白起沉思,便先開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晉結盟,力不足懼,唯勢堪憂也。爭奪上黨乃我邦長遠圖謀,將成未成之際,卻被韓國一變而驟然牽動全局。全局之變,一則在於三晉之盟有可能誘發山東六國再度合縱抗秦;二則在於趙國挾上黨天險屏障,而對我河東河成居高臨下之大攻勢;河東河內但丟,秦國數十年東出戰果便將化為烏有!此所謂勢堪憂也。惟其如此,臣以為與趙國大決之時已經到來!但有退縮,天下便是山河巨變!」
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武安君以為如何?」
「應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見泰然,此刻雖則面色肅然,語氣卻是冷靜舒緩,「趙國全據上黨,又與韓魏結盟,分明便是要壓迫我從河內河東退縮,若不與之針鋒相對,秦國之山東根基便將丟失殆盡。時也勢也,敵方有變,我亦當隨之應變,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為此,秦趙大決之機已經不期然到來。秦國惟以大勇應戰,決而勝之,方可圖得大業!」
「好!」秦昭王拍案讚歎,「武安君有此膽氣,我心底定也!」
白起卻是語氣一轉:「然則,以軍爭大勢論,我軍尚未築好最紮實根基。兵力尚欠,糧草輜重尚未囤積到位,一班大將也還心中無數,軍兵對趙作戰尚未充分演練等等等等。惟其如此,臣有一請:大戰籌劃,聽臣全權調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戰。」
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謀而合也!長史,宣讀詔書!」
長史捧著一卷詔書匆匆走來展開,高聲念道:「秦王詔命: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全權謀劃調遣,國尉司馬梗輔之糧草輜重;授白起舉國兵符並鎮秦穆公劍,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偌大書房一片肅穆。白起嘴角一陣抽搐,竟是話也說不出來了。連范雎也驚訝得眼睛直稜稜看著秦昭王不說話了。如此詔書,簡直就是將秦國交給了白起!鎮秦穆公劍不消說得,臨戰上將軍受生殺大權,原是戰國通例。要緊處是那「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行事」——全權調動舉國兵馬且可以不聽王命!天下何曾有過如此君王詔書?一時間白起冷靜下來,便對著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請秦王收回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臣唯求權衡進退而已。」范雎略一思忖便道:「臣亦此意。武安君陷於物議,與國不利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負邦國興亡之責,無大權豈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諳軍旅,若有心血來潮之亂命,便是邦國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戰之身,當此非常之時,舉國托之,唯見其忠!若得物議,嬴稷決而殺之!」轉身一揮手,「長史,第二詔書。」
長史又捧過一卷竹簡展開念誦:「秦王詔命:對山東之邦交斡旋,悉聽應侯范雎全權謀劃調遣,河東守王稽輔之;授范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庫財貨之權,可與六國全權盟約!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書房大廳又是一陣默然。素有急智的范雎只深深一躬,竟破例地沒有了應對之辭。只秦昭王沉重地轉悠著,君臣幾人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良久,秦昭王卻是悠然一笑:「應侯已將大勢說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則使合縱不能成勢,二則使上黨不能積威。重擔兩分,應侯執邦交破合縱,武安君率大軍壓上黨,本王坐鎮安國兩相策應。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勝之大決何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君臣幾人一時肅然,竟是異口同聲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旬日之間,秦國朝野便緊張忙碌起來了。郡縣忙著徵發新軍,各地府庫忙著向關外調運糧草輜重,咸陽王宮與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燈火通明吏員如梭。連六國商區尚商坊也出現了異常,六國商人的鹽、鐵、皮革三宗貨物大是熱賣,三五日之間便沒了存貨!商旅們大是驚喜,連忙晝夜兼程地從關外向咸陽輸送貨物。一時間,咸陽東方大道上竟是車馬絡繹不絕,東去的秦國車隊與西來的山東車隊轔轔交錯,晝夜川流不息。及至貨物運到咸陽,又是頃刻告罄!一夜之間,咸陽商市彷彿成了吞噬鹽鐵皮革的無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來,都消解得無影無蹤。有機警商人終於疑惑了,便扮做咸陽國人轉悠到秦國官市打量,一看之下竟大是蹊蹺——秦國官店中這三宗貨物排列如山,卻是無人來買!疑惑詢問,秦國官商卻只一笑:「山東貨品精細,秦人喜好,豈有他哉!」回去一說,山東商人頓時議論紛紛。秦人素來喜好本邦物事,國人買家常物事極少光顧山東商旅店鋪,六國商旅得利之主顧,全在秦國官府與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間秦人偏偏就熱衷了山東之鹽鐵皮革?既非荒年,又無大戰,秦人如何瘋了般囤積鹽鐵皮革?一個月下來,山東商人們終於漸漸看出了名堂,秦國要打大仗了!可是,當年秦國打魏國河內、打楚國南郡都沒有如此鋪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還緊張呢?戰國之世,商旅本有「義報」傳統,咸陽如此聲勢,商旅們自是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晉商旅猶為恐慌,立即將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國。然則兩三個月過去,報回去的消息竟是泥牛入海,商旅們漸漸又覺得氣餒了,徒然憂國多此一舉也。
便在疑雲密布之中,秦國戰車已經隆隆碾向了關外!
方略一定,白起便帶著上將軍府三十餘名司馬駐進了藍田大營。統帥幕府一立,白起便開始了秘密調遣。第一路,王齕率步騎大軍十萬,先行開赴毗鄰上黨的河內郡駐紮。此時的王齕已經是左庶長高爵的大將,尋常戰事幾乎都是王齕帶兵出戰。白起向王齕反覆申明四點:其一,駐軍河內北段,確保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三條進入上黨的通道不被趙國封堵;其二,大張聲勢開進,讓山東六國明白看到秦國爭奪上黨之決心;其三,除非趙軍已經佔領三陘封死上黨通道,否則不許開戰,唯保對峙之勢可也;其四,進入上黨只以確保三陘為要,絕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無軍防守之關隘,也不許擅自佔領。末了,白起沉著臉叮囑:「大軍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對峙之勢,為應侯斡旋山東造勢,為大軍跟進確保通道!貪功冒進散開兵力,便是先敗!」王齕「嗨!」的一聲領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誤,王齕提頭來見!」便赳赳去了。
第二路,步軍主將桓齕率精銳步卒三萬,輕裝密出河西離石要塞,東經晉陽補充給養,再秘密南下,由幾條河谷分別進入上黨沁水河谷秘密駐紮。白起對桓齕的叮囑是:「此路為奇兵,行軍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隱秘,唯求不為趙軍覺察。一月之內抵達,便是大功!進入沁水河谷,軍食由王齕從軹關陘輸送,不許起炊!」
第三路,騎兵主將王陵率鐵騎五萬出河內,攻克韓國通向上黨的唯一要塞野王。由於野王事實上已經沒有韓國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對此路要點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戰而在守!大軍駐定,立即修築長期囤糧之大型倉廩,並同時拓寬野王北進上黨、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備糧草輜重源源輸送。王陵此時已經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將,與蒙驁同爵,僅僅次於王齕爵位。由於王陵機敏幹練,白起便選定王陵來擔當這兼具軍民事務的重任。
第四路,大將蒙驁秘密統籌後續兵馬源源開進。蒙驁此時已是軍中老將,非但資望深重,更是難得的穩健縝密,只要沒有大仗惡仗,白起不在軍中時,歷來都委任蒙驁主持中軍,反倒是猛將王齕從來沒有主持過中軍幕府。這統籌後續兵馬之事可謂千頭萬緒,最大難點卻在兩處:一是隱秘有序地輸送藍田大營全部的大型攻堅器械,二是不斷將各郡縣輸送來的初訓新兵員編排成軍,且要再度嚴酷訓練三月,而後隨時聽命開進河內。全軍大將,舍蒙驁無人擔得此等繁瑣重任!
第五路,國尉司馬梗坐鎮函谷關督運糧草輜重。這個司馬梗,便是秦惠王時名將司馬錯的長子,穩健清醒有如乃父,疆場征戰之膽識卻是稍遜了一籌。三年前司馬梗奉乃父遺命入秦,秦昭王徵詢白起考語之後,便命司馬梗做了國尉,處置軍政而不職司戰場。白起對司馬梗的軍令是:「一年之內,車不絕道,河不斷舟,國中倉廩之軍糧悉數輸送野王!」司馬梗大是驚訝:「《孫子》云: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秸桿一石,當吾二十石。武安君縱不能全然食敵,亦當視戰場情勢而囤糧也。舉國軍糧巨額無計,如山堆於險地,若戰事早完,豈非暴殄天物?」白起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兩百餘年過去,孫子此話尚被你這名將之後奉為圭臬,誠可笑也!春秋小邦林立,百里之內必有倉廩,破軍殺將而奪敵軍糧,自可快如颶風。今日天下七大戰國,河內唯有一座魏國敖倉,毀敵糧倉可也,斷敵糧道可也,你卻如何奪敵之糧?縱能奪得些許,數十萬大軍如何足食?」白起驟然斂去笑容,「秦趙大戰,乃是舉國大決。戰場一旦拉開,必將是曠古未見之慘烈,不做舉國死戰之備,安有勝道?現存舉國軍糧猶恐不足,談何暴殄天物也!」司馬梗悚然警悟,一個長躬道:「武安君之勢氣吞山河!謹受教也。」
諸路大軍啟動,白起立即返回咸陽,向秦昭王與范雎備細稟報了諸般調遣與總體謀劃,秦昭王大是振作,拍案笑道:「應侯伐交,似可成行了。」范雎笑道:「武安君之謀劃,臣已盡窺壯心。山東伐交,臣自當與武安君之雄闊戰場匹配也!」君臣三人一時大笑,初時之沉重竟是一掃而去。
次日,范雎帶著精心遴選的一班吏員並兩個鐵騎百人隊,高車快馬直出函谷關奔赴河東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將伐交大本營扎在安邑,范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上黨一旦形成大軍對峙陣勢,天下便會立即騷動起來,未入三晉之盟的齊楚燕三國必然要重新謀取向中原進展的機會,三晉之間也會隨之出現種種微妙局面。所有這些都需要臨機處置,直接與戰場相關的事態更是要當機立斷先發制人,若坐鎮咸陽,一切部署的推行便都要慢得十多天。對於如此一場有可能曠日持久的大決戰,事事慢得旬日,便可能導致無法想像的結局。范雎駐紮安邑,便在實際上與白起形成了一個可隨時決斷一切的大戰統帥部,更可連帶督察兵員糧草之輸送,舟車牛馬勞役之徵發,稱得上事半功倍。
白起部署大軍之時,范雎也在遴選自己的伐交班底。范雎的第一道書令,便是從藍田大營調來了鄭安平。范雎思謀:鄭安平雖然做了高爵司馬,但看白起之意,無實際軍功便顯然不可能做領軍大將,而不做大將又如何建功,長期讓鄭安平如同顢頇無能的貴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職,何報兩次救命之恩?范雎畢竟了解鄭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閭之間堪稱俊傑,只要使用得當,未必不能建功。反覆思慮,范雎便與鄭安平做了一番長夜密談,給鄭安平專門設置了一個名號——山東斥候總領,將原本隸屬丞相府行人署的國事斥候全數劃撥鄭安平執掌。同時劃給鄭安平的,還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便是原本由涇陽君執掌的黑冰台。涇陽君被貶黜出關後,黑冰台一直由行人署兼領,實際上便是聽命於丞相范雎。對於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范雎是極為謹慎的,王宮也是極為關注的。然則用於邦交大戰,卻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順,所以范雎便沒有絲毫的顧忌。除了這兩撥精悍人馬,范雎還從王室府庫一次調出三萬金給鄭安平。當鄭安平在黑冰台秘密金庫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幣時,眼睛都瞪直了!
「安平兄弟,錢可生人,亦可死人。」范雎冰冷的目光銳利地在鄭安平臉上掃過,「若只想做個富家翁,范雎立請秦王賜你萬金,你便安享富貴如何?」
「不不不!」鄭安平連連搖手,紅著臉笑道,「小弟老窮根了,何曾見過如此金山?大哥見笑了。」
「那便好。」范雎依然板著臉,「你要切記兩點:其一,辦國事當揮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台武士與行人署斥候,盡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錯失誤事,秦王便會立即知曉!你若得惕厲奮發重築根基,這次便是建功立業之良機也。否則,雖上天不能救你!」
「小弟明白!斷不使大哥失望!」鄭安平回答得斬釘截鐵。
邦交斡旋,范雎便選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宮做官,如今雖然做了高爵河東郡守,實在卻是施政無才,若沒有秦昭王那個「三年免計」的賞功特詔,只怕第一年便被國正監彈劾了。范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長處便是奉命辦事不走樣,最是適合不需要大才急變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個高爵重臣之位,他倒寧可主張王稽做個高爵虛職的清要大臣;調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讓王稽在這扭轉乾坤的秦趙大決中立下一個大功,而後回咸陽做個太廟令一類的高官便了。
王稽聽范雎一說,自是慨然領命:「邦交周旋,原是輕車熟路,應侯儘管交我!」
「王兄莫得輕視。」范雎肅然叮囑,「此次大決,關乎秦國存亡大計,但有閃失便是滅族大罪也。你之使命,便是全權周旋齊楚燕三國,使其不與三晉同心結盟!還如上次一般,金錢財貨任揮灑,吏員武士任調遣,唯求不能出錯!如何?」
「謹遵應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朽身晉高爵重臣,原是應侯一力推舉,若有閃失,累及應侯,老朽卻是何顏立於世間?」
「王兄明白若此,范雎無憂也!」
范雎進駐河東郡旬日之後,高車駿馬便絡繹不絕的出了安邑,向山東六國星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