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畏懼馬服子的傳聞,竟在趙國君臣中激起了非同尋常地反響。
孝成王第一次聽到,也只是笑了笑而已。可短短旬日,竟先後有二十多位大臣向他稟報巷閭市井的這個消息,越說越有本,越說越有證,孝成王也不禁怦然心動了。這日平原君進宮商議上黨糧草事宜,孝成王便笑著問了一句,人言秦軍畏懼馬服子,王叔可曾聽說?平原君稍事沉吟便道:「老臣早已聽說,惟恐流言有詐,故未敢報王。」「王叔所慮原是不差。」孝成王思忖道,「然則事出有因,能否派出密使斥候查勘一番?」平原君道:「王有此意,老臣自當部署查勘了。」
旬日之內,便有斥候從上黨陸續回報,秦軍將士中確乎流傳著各種馬服子父子的故事,兵士們夜間在篝火邊閑話,也是高一聲低一聲地說馬服子如何如何,然則卻始終沒有聽到怕馬服子的說法。只有一個喬裝成河內運糧民伕混入秦軍營地的斥候說,他聽到秦將王陵高聲大罵:「鳥!馬服子沒來撤個甚!廉頗老卒會打仗么?過夏便生擒這個老匹夫!」又過旬日,派到咸陽的密使回報:咸陽國人也多議論只當年馬服君勝過秦軍,目下武安君雖則不行了,但只要廉頗統軍,秦軍哪位大將都可勝得這老卒,秦國照樣滅趙!最重要的,是密使通過楚國大商,與秦國國尉府的幾個吏員有幾次飲酒聚談;吏員們都為武安君即將辭世長吁短嘆,但說到戰局,卻也都是輕鬆隨便,說王齕可能與馬服子不相上下,但對付老廉頗卻是綽綽有餘也!
平原君揣摩再三,竟是不知如何決斷了。
平心而論,平原君對趙括的種種做派很是不以為然,對趙括的兵家才能也實在是心中無底。然則三年過去,兩國大軍對峙終須有個結局,長守也不是出路,加之白起將死,莫非當真到了扭轉乾坤的時機?若有此千古良機,自己卻因一己好惡而埋沒良將,豈非趙國罪人了?至少,趙括舉薦的李牧平原君是極為讚賞器重的,一番長夜談,立即便任命李牧做了雲中將軍。若趙括有李牧那番沉雄氣度,夫復何言?若說選將,平原君是本能地喜歡李牧。然則回頭想去,李牧也沒有趙括那般激情勃發才思噴涌談兵論戰從容如數家珍;再說李牧比趙括還年青,軍中毫無聲望,震懾六十萬大軍談何容易?相比之下,趙軍將士多有當年馬服君部將,幾乎人人都對少將軍趙括欽佩三分,趙括統軍,絕然不會生出將令不行的尷尬。可是,老將軍做如何想法呢?三年前自己與老將軍在軍前有約,誓言為老廉頗做邯鄲根基,自己一退,老將軍何以處之?
輾轉反側一夜,仍是莫衷一是,清晨寅時三刻離榻,平原君還是趕著卯時進宮了。孝成王正聽藺相如稟報列國情勢,見平原君進得書房,擺擺手便讓藺相如稍等,轉身對著平原君便是一笑,王叔匆匆而來,想是查勘有定了?平原君便將各方回報一一說明,末了道:「此事老臣難決真偽,但憑趙王決斷了。」孝成王聽得興奮拍案道:「果真如此,天意也!」「我王差矣!」一直安座靜聽的藺相如卻突然插話,「邯鄲傳聞,臣亦聞之。姑且不說此等流言完全可能是秦國用間,但以實情論之,馬服子不可為將也。」
「卻是為何?」孝成王便有些不悅。
藺相如卻是神色坦然道:「趙括才名雖大,卻只是據書談兵,不知據實應變之道。用趙括為將,猶膠柱鼓瑟也。」
「膠柱鼓瑟?此話怎講?」
「調弦之柱被膠粘住,瑟便無以發聲。趙括為將,便如同膠住了五十萬大軍變通之道,唯余猛攻死戰一途,後果不堪也!」
趙孝成王一時默然,思忖片刻笑道:「上卿對趙括之論,失之偏頗過甚了。」
「老臣論才,但以公心,上天可鑒!」
「也好,本王與王叔思謀一番再說了。」孝成王一擺手,顯然是要藺相如不要再說了。藺相如本已經成為隔代褪色的老臣,與孝成王遠非如與惠文王那般君臣篤厚,更兼孝成王已經顯然斷定他論才不公,再評說趙括便是適得其反了。藺相如畢竟明銳,如此想得明白,一拱手便告辭去了。
便在次日,邯鄲又傳開了一則消息:藺相如與廉頗有刎頸之交,便詆毀馬服子,圖謀朋黨私利!傳聞沸沸揚揚,幾日之內便是朝野皆知。平原君覺得這則傳聞實在蹊蹺,便進宮提醒趙王當機立斷,否則上黨大軍不穩,邯鄲民心也不穩。雖未明說,平原君卻是顯然希望趙王將廉頗藺相如之傳聞看作秦國用間,打消對起用趙括之念,撫慰廉頗而平息流言。誰知孝成王已經在傳聞流播之時召見趙括做了一次竟夜密談,此刻卻是另一番思謀,平原君一催,便當即斷然下詔:拜馬服子趙括為上將軍,統帥上黨大軍決戰秦國!
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奔走相告,一時滿城歡騰,朝野臣民盡皆慷慨請戰。孝成王大是振奮,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順天應人的聖明決斷,立即便又下了一道詔書:三日之後,親自率領舉朝大臣為上將軍郊亭壯行!
詔書頒出,孝成王便立即召平原君進宮,要平原君前赴上黨坐鎮,一則督察大軍,二則做趙括大軍的糧草輜重總後援。實際上便是趙括代廉頗,平原君代趙括,孝成王坐鎮邯鄲做最終決策。平原君竟是不假思索,便慨然應允。趙王已經即位七年,諸多事體已經流露出獨斷跡象,自己若執意守在邯鄲領政而推辭赴軍,實在也是不妥。便在君臣計議統籌糧草的諸般細節時,老內侍卻來稟報,說馬服君夫人抱病求見。
「快請。」孝成王已經站了起來走向門廳。
趙奢遺孀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夫人了,拄著一支竹杖欲待行禮,便被笑盈盈的孝成王攙扶住了。雖則如此,老夫人還是執意向孝成王微微一躬身,方才坐在了內侍搬來的綉墩上。
「老夫人,大是安康也!」孝成王笑著高聲說了一句祈福辭。
「君上,可是用趙括做了大將?」老夫人突兀便是一問,神態卻是分外清醒。
孝成王點頭笑道:「對了。馬服君將門有虎子也!」
「君上差矣。」老夫人搖搖頭,喘息幾聲便平靜了下來,「馬服君在世時曾幾次對老身說及:若趙括為將,必破軍辱國。老身問何以見得?馬服君說,趙括三病,無可救藥。」
「三病?」平原君不禁笑了,「哪三病啊?」
「讀兵兵書尋章摘句,有才無識。」
「馬服君屢次被兒子問倒,氣話,不做數也!」孝成王大笑。
「盛氣過甚,輕率出謀,易言兵事。這是二了。」
「此等斷語大而無當,老夫人何須當真了!」
老夫人不斷搖頭,自顧認真地說著:「其父在時,但受君命為將,便不問家事而入軍;王室賞賜,盡皆分於將士共享;親友者百數,無攜一人入軍。而今趙括為將,王室賞賜歸藏於家,用以大買田產;在軍不親兵,升帳則將士無敢仰視……此父子原非一道,願我王收回成命,毋得誤國。」
孝成王一陣默然,終是禁不住道:「老夫人,此等細務縱然有差,亦非為將之大節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獨趙括之秉性細行便要苛責?如此說來,廉頗老卒無文,藺相如曾為乞食門客,便都做不得棟樑之材了?」
老夫人默然良久,喘息一聲道:「知子莫若父母也。君上執意用趙括為將,便請君上准許老身與族人,不連坐其罪。」
「准請!」孝成王慨然拍掌,「馬服君有首敗秦軍之功,老夫人與家族自當免坐。趙括建功之日,老夫人與家族卻要一體封賞!」
「父母之心,唯天知之也!」平原君嘆息一聲便來撫慰,「老夫人,言盡於此,此等話便不要再說了。成命一出,軍心民心不可亂哪。」
老夫人不再說話,只抹著眼淚點點頭便被侍女攙扶去了。孝成王看看若有所思的平原君,轉身便是一聲吩咐:「宣趙括進宮!」
上黨相持進入第三年時,趙括的軍務便日見減少,後來便簡化為一件事:每月在邯鄲與上黨間來回一次,在邯鄲國尉府統籌輸送糧草,在上黨廉頗大帳交接糧草。雖說再也沒有與廉頗橫生齷齪,然則畢竟是話不投機,趙括與廉頗便幾乎從來沒有磋商過戰場見識。但趙括也絕不是無所事事,更不是沒有了見識,相反卻是更忙碌了。這忙碌,卻是本職軍務之外的諸般軍情揣摩。只要在上黨,趙括便總是到趙軍壁壘逐一踏勘,回到行轅便繪製一副壁壘圖。兩年多下來,趙括已經將兩大防區的四十六處壁壘全部踏勘完畢,四十六張大圖也全數畫完。便在武安君白起將死的傳聞流播之時,趙括又再次對所有壁壘踏勘一遍,回到行轅對照壁壘圖,竟發現所有壁壘三年來都沒有絲毫變化!趙括頓時憤怒了,立即帶著大卷壁壘圖兼程趕回邯鄲,連夜求見孝成王。這便是趙括與孝成王的那次竟夜密談。趙括的一番話使孝成王大為震撼:「老廉頗曾對平原君聲言:但有戰機,自當攻秦!既然如此,便當逐年做攻敵之備,或設置器械,或前移壁壘,或隱秘挖掘前出地道。然則全數壁壘三年無變,趙軍何有攻敵之心?如此堅壁防守,臣實不解老將軍終將如何!」
看著滿滿攤了幾大案的壁壘圖,看著已經變得黝黑精瘦的年輕將軍,孝成王心下感奮不已,不禁便拍案感喟:「馬服子啊,白起這惡煞終是要到頭也!你若為將,卻當如何?」誰知趙括卻是一聲長嘆:「惜乎趙括生不逢時也,竟不能與白起並世交鋒!」孝成王雙眼頓時大亮:「馬服子期盼與白起對陣,壯哉壯哉!」趙括便坦然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勝敵不以弱將而成。若我國人將戰勝之望寄予白起之死,便是僥倖圖存之心,實不足取也。軍勢當攻則攻,當守則守,豈能以敵方何人統帥而定策?若此作為,田單以商賈之身,便不當抗擊樂毅也!白起縱是方今戰神,也須得以戰場之法打仗,何懼之有也!」
便是這番夜談,使孝成王對趙括驟然有了沉甸甸地感覺。決戰決勝的氣度並非人人都有,對於大將,則更是難能可貴。老廉頗以勇氣聞與諸侯,然則也並非沒有過畏戰守成之心。在當年秦軍鐵騎進犯閼與、武安時,老廉頗便是畏懼不敢出戰,今日又如何能說不是呢?當年之秦軍也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對秦軍無一勝績。若依尋常之才,趙軍自然只能據險防守了。然則恰恰是父王慧眼決斷,不用廉頗,不用赫赫盛名的樂毅兩子,卻毅然起用了喊出「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趙奢,才有了那場大勝奇蹟,才一舉使趙國與秦國比肩而立!若無此舉,趙國安得大出於天下?而今面對天下畏如尊神的白起,趙括獨能以求戰之心對之,且戰場踏勘如此紮實,能說是輕躁氣盛之心?有得趙括此人,未嘗不是趙國又一次大出的機遇,你趙丹若無父王慧眼決斷之膽識,便將永遠失去這再也不會重現的千古良機!
惟其如此,孝成王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
此刻,孝成王要做的,便是撫慰趙括,使他毋得受老母之言而亂其心。及至趙括匆匆進宮,聽孝成王平原君一說,竟是輕鬆笑了起來:「老父終生輕我,原是盡人皆知。老父此話,非但對老母說過,也對先王說過。趙括若是計較在心,卻是成何體統?」平原君不禁大笑:「馬服君父子,也是天下一奇也!父子相輕,直言相向,連帶老母捲入,卻是誰也不做計較!」卻轉而低聲笑道,「少將軍若要置買地產,先不要忙,此等事老夫幫你,先打仗再說!」趙括便是哈哈大笑:「人言誠可畏也!我在武安谷地買了六百畝草場,那是專一為我千騎隊馴馬之所。傳入老母耳中,便成了置買私產,夫復何言?」平原君不禁驚訝了:「上將軍千騎護衛,自有軍馬,何勞自己買地馴馬?」趙括笑道:「去年時,李牧受我之託,在陰山林胡部族為我買得六百匹未馴之野馬。我想儘快就近馴出,替換千騎隊老馬,使千騎隊成為一支風暴鐵騎!君不聞白起但在軍中,必率三百鐵鷹劍士么?」孝成王聽得大是感奮,立即吩咐身邊老內侍:「立傳詔令:再賜上將軍黃金千鎰!」趙括竟是毫不謙讓,慷慨便是一躬:「謝過我王!」平原君又是一陣大笑:「壯哉馬服子!老夫便做你督軍使了!」君臣三人便同聲大笑起來。
三日之後,當初秋的太陽堪堪掛上雄峻的箭樓飛檐時,邯鄲西門外已經是車馬轔轔行人如潮了。趙孝成王親率百官從官道西來,邯鄲庶民更是萬人空巷,從四面八方湧向那座古樸碩大的迎送石亭,歡呼雀躍地堆在山丘,掛在樹梢,矗在任何一個可以遙望石亭與官道的塄坎上,都要一睹以與白起並世對陣為榮的年青上將軍的風采!
日上半山,遙聞鼓聲大做號角連天,便見邯鄲西門外軍營旌旗飛動,一彪軍馬便如火焰般掠地捲來!片刻之間,一桿紅色大纛旗一個斗大的「趙」字便滿蕩蕩湧入眼帘。大纛旗下,一員黝黑高挑的英挺將軍斷坐在雪白的戰馬上,大紅銹金斗篷獵獵舒捲,頭頂帥矛燦燦生光,一身棕色緊身胡服皮甲,直是天神般威武。身後千騎更是一色的紅鬃陰山烈馬,僅僅是那隆隆如戰鼓般整齊的馬蹄聲,便使人皆騎射的趙人一片喝彩。及至騎隊風馳電掣般捲來,卻又在亭外半箭之地齊刷刷山嶽般驟然人立,漫山遍野便響徹了「上將軍萬歲!」「馬服子萬歲!」的歡呼聲。
朝臣夾道,樂聲悠揚,孝成王踏著厚厚的紅氈迎了上來,對著迎面大步走來的趙括,從身後內侍的托盤中捧起了碩大沉重的青銅酒爵。趙括拱手一聲「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便雙手接過青銅大爵汩汩痛飲而下。一連三爵凜冽趙酒,趙括頓時面頰飛紅,慷慨高聲道:「我王率朝野臣民為臣壯行,臣請歌一曲,以明心志!」
「好!」孝成王轉身一擺大袖,「樂工,趙風!」
戰國諺云:秦趙同宗。趙人樂風與秦人樂風如出一轍,同是慷慨豪邁如同嘶喊,同是肺腑悲聲苦絕其心。《趙風》一起,便聞黃鐘大呂弦管激揚,趙括鏘然拔出彎月胡刀,但見青光閃爍間一聲清越高絕的嗓音便破空而出:
兵書千卷雕弓天狼
九州烽煙壯士何傷
鐵衣胡馬長驅上黨
掃滅秦虜大趙煌煌
隨著響遏行雲的一聲高腔,趙括的彎刀入鞘了。滿場人眾肅然無聲,孝成王竟是淚光熒熒,對著趙括便是深深一躬。驟然之間,歡呼聲震天動地般淹沒了邯鄲郊野。趙括挺身向孝成王一拱手,便飛身上馬。一陣鼓聲,一片飛動的火焰便卷著一點雪白絕塵去了。孝成王望著遠去的馬隊,竟是久久佇立著。
明哉,趙奢!賢哉!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