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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政唯艱 第二節 天地不昭昭 謀國有大道

  次日落黑,嬴柱車馬終於匆匆過了涇水,再向南翻過北阪便是咸陽了。

  嬴柱剛剛松得一口氣,便聞篷車外馬蹄聲疾,嬴傒在車外低聲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軍營!是繞道還是停車請令?」嬴柱略一思忖便掀開車簾道:「你上車護住先生,無論何事,不許出來!」說話間已經跳下篷車上了嬴傒戰馬,待嬴傒在車中說聲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騎士前後護持篷車,便策馬飛馳直向北阪而來。

  北阪,原本是咸陽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寬約十餘里,東西橫亘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陽,北面大下坡便是涇水河谷。這道土塬地勢高峻林木蔥蘢,歷來是咸陽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雖則如此,北阪卻極少駐軍。尤其是秦惠王之後,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經被秦國牢牢控制,除了陰山匈奴,來自北方的威脅基本已經消除,北阪便只成了「金城湯池」的標誌而已。如今這座軍營突兀駐紮北阪,封鎖了北面進入咸陽的道口,也實在是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軍營連綿在前,嬴柱絲毫沒有減速,領著身後車馬自顧隆隆衝來。

  「車馬停隊!驗令通行!」道中鹿砦後一聲大喝。

  「安國君駕到——」一名騎士高舉火把遙遙喝道,車馬隊便風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馬,手中一面黑玉牌便飛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後一聲粗喝,黑玉牌又嗖的飛了回來。

  「請王陵老將軍出營說話。」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便知道這是五大夫王陵大軍。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後一聲應答,便見一支響箭帶著哨音直飛軍營深處,頃刻之間便是馬蹄如雨,一員大將風馳電掣般卷到營門,勒馬間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國君如何到了這裡?」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葯,沒有即時令牌。」

  「篷車中便是藥材了?」

  「藥材另車在後,篷車中是為父王診病之神醫。」

  「好!打開鹿砦,百人隊送安國君回咸陽!」王陵一揮手,便有一個百人騎隊從燈影里飛出鹿砦,兩列夾護住嬴柱車馬。王陵笑著一拱手道:「老夫固與安國君相熟,卻也得按上將軍令行事,尚請見諒。」嬴柱笑道:「何消說得,閑暇時再與老將軍盤桓了。」說罷一揮手,便策馬去了。

  一路出營進城,便見王城區外軍士林立,國人區長街也是甲士游弋森嚴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見蔡澤,問清究竟何事召他緊急還都,然一想身邊有王陵的百騎隊「護送」,便只有悻悻作罷,回到府中也顧不得細想,便先忙著親自安頓士倉的衣食居所。

  這士倉卻是奇特,堅執不住嬴柱原先預備好的華貴庭院,只要住一間茅屋,說辭只一句話,「老夫土性,沾得茅草便塌實。」嬴柱不能勉強,便與家老一陣密商,立即騰出了僕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掃乾淨收拾整齊,便請士倉去看。進得小院也沒有影壁,迎面便是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樹,柳芽初發,嫩綠清新;柳樹後一座土丘,荒草荊棘交錯,卻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後又是三五株細柳,細柳後一排三間茅屋,屋旁便是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倉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乾淨也。」旁邊的嬴傒忍不住便是嗤的一笑,嬴柱瞪得兒子一眼,回身肅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時的工役棚,土丘便是挖池泥土堆積。除了幽靜,實在簡陋得一無是處,先生堅執要沾土,嬴柱卻是慚愧了。」士倉哈哈大笑,「安國君儘管慚愧可也,老夫卻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點,嬴柱也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如此簡約,嬴柱無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倉呵呵笑道:「這吃喝老夫卻是講究,不知安國君何以安頓?」嬴柱鄭重道:「天下珍饈美味,但憑先生指點名目。」士倉連連擺手,「錯錯錯,你說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饈美味,叫爛腸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橋山野果,要喝的,是飛瀑山泉。沒得這兩樣,老夫渾身毛病也。」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說個名目數量便了。」士倉掰著指頭道:「松子、榛子、酸棗、山杏、野梨、羊屎棗、麥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橋山採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庄側之瀑布了?」「然也!」士倉得意點頭,「水就省事些個,每月三壇,老夫只做水引子便了。」嬴柱驚訝道:「先生不食五穀么?」士倉便皺起了眉頭,「沒奈何時也得咥,只是生咥罷了,熟了咥不得。」旁邊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來,嬴柱正要發作,士倉卻擺擺手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卻是無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卻是無狀。」士倉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已經將諸般瑣務料理妥當,過來一稟報,嬴柱便將士倉送進茅屋,自己便帶著嬴傒與家老告辭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將家老喚到書房,仔細詢問蔡澤密書急召的原由。家老卻只說了經過: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來蔡澤手札一件,叮囑連夜急送安國君,便匆匆離去了。這幾日咸陽大是異常,家老派人四處探聽,卻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鬱悶,不能安寢,一時竟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他從來不涉國事,蔡澤秘密手札要他即刻還都,想必是國中發生了與自己有關的大事。此種大事,除了立儲,還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決斷,要廢黜自己這個太子而另立儲君了?極有可能!除了廢立大典自己這個原太子封君當事者必得到場外,其餘國事,自己在不在咸陽有誰過問呢?蔡澤不明說,便是不好說,若是委任國事,又何須蔡澤密書,早有王命車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時,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動。最後一次臨走時,嬴柱謙恭求教,范雎只說了一句話,「明君在前,謀正道,去虛勢,儲君之本也。」從那以後,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潛心讀書,便是著意侍弄自己病體,對外則從來不用太子名號,為的便是韜光養晦,以免在父王對自己尚存疑慮之心的情勢下無端召來王子們的猜忌合圍。年前范雎悄然去職,卻給蔡澤留下了舉薦士倉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密簡。那日進宮,父王對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流露了滿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順利徵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轉折呢?果真如此,便只有兩個原因:一則是父王對自己病體徹底失望,二則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儲君人選。仔細揣摩,這兩點恰恰都是順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虛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事實。也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自己從小便與軍旅弓馬無緣,純粹是一個文太子。如此一個「孱弱」缺陷,在戰國之世是很難為朝野接受的。父王對自己淡淡疏離而不加國事重任,顯然便是一直在猶疑不決。嬴柱不止一次的確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選,便會毫不猶豫地廢黜自己而另立儲君!那麼,這個新太子會是誰呢?一陣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對,嬴煇,非他莫屬!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便是一陣悲傷,此人為君,我門休矣……

  「君父,該練劍了。」嬴傒一陣風似的撞了進來。

  「蠢豬!」嬴柱驟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練劍練劍,頂個鳥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臉卻呵呵笑了,「君父,還是出粗解氣,我沒說錯吧。」

  嬴柱不禁又氣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個主意來!」

  「請來個老土包閑著不用,我能有個甚主意?」嬴傒低著頭小聲嘟噥。

  「住口!」嬴柱一聲呵斥,點著兒子額頭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過么!頑劣無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淪,毋寧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頭,「兒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卻是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學見識,兒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著臉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見先生。」

  父子兩人匆匆來到小庭院,卻見大門敞開茅屋無燈院落空蕩蕩一片幽靜。嬴柱低聲道:「先生勞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來不遲。」正要反身出去,卻聽土丘頂一個聲音突兀道:「既來何須走?明日卻遲了。」話方落點,松柴般枯瘦的士倉已經站在院中,「安國君,進屋說話。」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當頭,院中便了。」士倉一擺手,「春風送遠,話不當院。進屋。」便徑自進了茅屋。嬴柱驀然醒悟,便默默跟進了茅屋。士倉也不點燈,只一指腳地大草席,「安國君,坐了說話。」便徑自先在大草席東手坐了下來,將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對面西手。屋中隨是幽暗不明,嬴柱卻心知此中道理:士倉與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禮做南北位;而將西首尊位讓他,便是士倉在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賓客。僅次隨便一禮,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名士的錚錚傲骨便見一斑。嬴柱非但不以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肅然拱手道:「深夜叨擾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倉笑道:「受託盡責,原是要為人決疑解惑,安國君但說不妨。」

  「丞相私簡召我緊急還都,嬴柱不明就裡,又無從探聽,不知國中何變?」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變。」

  「何以見得?」

  「北阪駐軍,咸陽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證非敵國之患。」

  「果真如此,這肘腋之患卻是何等事體?」

  「若非王族內亂,便是權臣生變。目下秦國無強權重臣,安國君便當明白也。」

  「先生之見,與廢儲立儲無關涉了?」

  士倉恍然一笑,「原來安國君心病在此,卻是多慮也。」

  「何以見得?」

  「安國君身為儲君,不明國政大道,卻如庸常官吏學子,心思盡從權術之道求解政事變化。此非不可也,卻非大道也。適逢明君英主,猶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詳加拆解?」嬴柱面紅過耳,一時竟囁嚅起來。

  士倉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難上心。待事體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遲。」

  「好,我明日便見蔡澤。」

  「錯也錯也。」士倉揶揄笑道,「安國君果然善走權術小道。身為儲君,國生大變不立即朝王協力,卻先做小道試風,此乃自毀其身也。」嬴柱心下一驚,卻覺得士倉未免小題大做,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見,嬴柱在心便是。」一聲告辭,便轉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門的嬴傒也跟著父親騰騰騰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國君府中門大開,一輛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駛出,直向王城而來。一路留心,嬴柱已經從旗號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陽守軍,並沒有藍田大營的主力大軍。所謂定街,軍士也只對往來官車盤查,市井國人照常忙碌生計,街市並未驟然冷清。進入王城石坊,便見多年都是清晨空曠的王宮廣場已經是車馬雲集,僅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便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貴胄們悉數進宮了。嬴柱原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打算在宮門「巧遇」蔡澤,先行探詢一番再覲見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卻不敢怠慢了,軺車尚未停穩便一跳落地匆匆進宮了。

  偌大王宮確實忙碌起來了,正殿前東西兩廂百餘間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職事,吏員出入如梭,時有羽書斥候飛騎直入,恍然便如長平大戰時的國事氣象。走過兩廂官署,上得十八級高台便是正殿。嬴柱見正殿前的兩座大銅鼎青煙裊裊,一頭白髮的給事中肅然站在鼎間殿口,心知父王正在與大臣們朝會無疑,便快步登階而來。方過大鼎,老給事中卻迎了過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我王不在朝會。」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細想便跟著老給事中繞過正殿走了。

  過了東西兩座偏殿,便是總理王室事務的長史官署,穿過長史署的長長甬道,便是國君的書房重地。從秦孝公開始,這裡已經是四代國君書房了,從來沒有變過。一進甬道,嬴柱便知要在書房覲見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陣寬慰——父王不與大臣朝會,卻候在書房召見自己,這是何等榮寵也。便在熱流瀰漫心田之際,卻見老給事中分明已經走過了書房道口,卻還是匆匆前行。嬴柱心頭驀然一跳,脫口便要喊住給事中,卻咳嗽兩聲生生憋了回去。老給事中回頭一望,依舊腳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頓時一身冰涼,卻只有穩住心神跟了上來,雙腿竟如灌鉛般沉重。

  書房之後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設於王宮書房之後的特異官署,這便是駟車庶長署。商鞅變法之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種庶長都是職爵一體,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贊襄國君,大體相當於早期丞相;右庶長為王族大臣領政,左庶長為非王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王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王族大臣擔任,其餘全部是王族專職。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官制仿效中原變革,行開府丞相總攝政務,各庶長便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惟獨這庶長之末的駟車庶長,卻因了職掌特殊,既不能取締,又無法虛化,便成為唯一保留下來的職爵一體的祖制庶長,且都是王族老資格大臣擔任。但凡王子王孫與王族貴胄,最膩煩的便是這個地方。此署職司大體有四:其一,登錄王族之功爵封賞與罪錯處罰;其二,登錄並調理王族脈系之盈縮變化,處置王族血統糾紛;其三,執掌王族族庫財貨;其四,考校王族子弟節操才具,糾劾王族成員不軌之行。凡此等等,但讓你來,十有八九都是查證糾劾之類的頗煩事體。嬴柱已經是太子之身,卻被領到如此一個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請,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給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著臉走進官署,偌大廳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憋悶沮喪的嬴柱絕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動開口問事,正要徑自坐進一張大案等候,便聞大木屏後腳步聲響,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扶著一支竹杖便搖了出來,「老夫將閑人都支開了,你是太子嬴柱?還記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別來無恙。」老人篤篤點著手杖目光驟然一亮,「噢,果真記得?老夫卻是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譜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氣又笑,臉卻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賁,乃父王同父異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頓時沉下臉氣哼哼道:「跟我執氣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該問你么?」說著便顫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後的特設坐榻上落座,竹杖一點大案,「過來,看看這宗物事。」

  一聽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陣心跳,再不敢怠慢,走過去一打量,案上卻是一隻錦繡包裹的方匣——蜀錦!嬴柱顧不得細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銅鉚,便聽叮的一聲振音,方匣彈開,一大塊四四方方的棕紅色干肉赫然現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請明示。」驟然之間,嬴柱便是一頭冷汗。

  「這是蜀侯貢品,胙肉。當真不識?」

  「既有胙肉貢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賞賜,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膽色倒是正。你來聞聞。」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錦匣,便聞一股濃烈的煙薰鹽腌味兒夾雜著一絲隱隱的腥臭撲鼻而來,眉頭一皺便道:「巴蜀地原有薰腌治肉之法,數千里之遙貢胙肉,薰腌之後可保不壞,且咥來另有風味。嬴柱以為無涉禮法。」

  「你沒有聞出異味兒?」

  「沒有。」嬴柱搖搖頭。

  老人板著臉也不說話,從案頭銅盤中拿過一支白亮亮銀錐,猛然插進匣中胙肉,倏忽便見一線暗黑宛如蛇舞躥起,頃刻蔓延銀錐!老人拔出銀錐噹啷丟進銅盤,便是冷冷一笑,「東海方士認定:此毒乃鉤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卻何說?」

  嬴柱大驚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卻不置可否,「你只說,蜀侯嬴煇給太子府進禮為何物?」

  嬴柱長吁一聲,咬緊牙關生生壓住了翻翻滾滾的思緒,一拱手道:「駟車庶長明察:煇弟為蜀侯以來,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進禮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錦十匹。胙肉為貢品至尊,只能進貢父王。蜀侯此舉合乎法度,嬴柱以為無差!」

  「蜀侯與太子府可有書簡來往?」

  「蜀侯軍政繁忙,無有來書,只嬴柱每年一書撫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時,老夫片刻回來發落。」老人說罷便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說是片刻,嬴柱卻焦躁難熬直是漫漫長夜一般。士倉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無事,一切還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嗚呼,大局就難以收拾了!尋常看父王暮年疏懶,對國事有一搭沒一搭,便想何如沒有這個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臨危局,頓時便見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沒有父王,自己這個虛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險!今日之事便大為蹊蹺,莫非父王彌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時,卻聞竹杖篤篤,老王叔搖進來喘息著一擺手,「去,大書房。」

  嬴柱蒼白的臉脹紅了,驟然站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老庶長便是嘿嘿冷笑,沉著臉色走過來將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穩住心神推開竹杖道:「我只擔心父王。」說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書房的長長甬道依舊是那般幽靜,踩著厚厚的地氈,嬴柱竟有些眩暈。眼看到了書房大門,嬴柱突然一個馬步蹲扎,閉目長呼吸幾次,方覺心神平靜下來。從容走進書房,卻見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聳動著兩道雪白的長眉,似睡非睡地半睜著老眼,周圍竟沒有一個侍女內侍。

  「兒臣嬴柱,參見父王。」

  一陣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發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給我謀劃一件事:日後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頃,見父王依舊默然,便恭敬答道:「兒臣謹記。」

  「旬日之期……」一句話未完,坐榻靠枕中便傳來斷斷續續的鼾聲。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書房,略一思忖又來到駟車庶長署,與老王叔說得半個時辰,方才出宮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時最想見得便是蔡澤,請他指點治蜀之策。然蔡澤是開府丞相,要見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陣,似乎不妥,嬴柱便徑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經在府門等候得焦躁不安,見父親軺車駛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車後一直跑到書房廊下,又搶步上前將父親扶了下來。嬴柱看著一頭大汗毛手毛腳的兒子,一聲嘆息便進了書房。嬴傒跟進來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間練劍,在池邊柳林遇見士倉先生了。」見父親只唔了一聲不問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見他昨夜說得還算有學問,便向他說了君父今日進宮,問他有何高見?這老頭兒竟只點點頭又搖搖頭,便轉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陣默然,猛然轉身一揮手,「走,去見先生。」

  進得小跨院,卻見老井台上一張草席,旁邊一爐明火幽幽包著吊在鐵支架上的陶罐,院中瀰漫出一片清新的異香,一雙黑瘦長腿大岔著半卧半坐在草席旁的井台石上,卻是不見人頭!嬴傒噫的一聲,正要衝上去看個究竟,嬴柱卻擺擺手笑道:「先生,煮茶么?」話音落點,便見一顆散披長發的頭顱悠然從井口探出,轉身坐正便是一個深深地吐納,落氣之後方才笑道:「橋山藥茶,須接地氣飲之。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卻是沒有想到。」嬴柱眉頭便是一皺,「先生之法,頗具方士術氣,不敢苟同。」士倉呵呵笑道:「惠王之後,秦國對方士深惡痛絕,原是不錯。然則以養生論之,方士之術亦非全無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劃一二,卻與正道無關,安國君毋得忌憚也。」嬴柱見落拓不羈的士倉說得認真,連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淺陋無知,先生見諒了。」士倉一指井台草席道:「安國君坐了說話。只怕你這難題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觀火,肘腋之患果然無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將今日進宮情形說了一遍,末了憂心忡忡道,「不瞞先生,嬴柱雖僥倖躲得一劫,前路卻是無以應對也。」士倉一直靜靜地聽著,黑臉枯樹皮一般板著,此時卻突兀一問:「君與蜀侯之糾結,能否實情見告?」嬴柱嘆息一聲道:「此事齷齪也!不敢相瞞先生。」想著說著,便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段宮廷秘事——

  太子嬴柱與蜀侯嬴煇的恩怨糾葛,可謂紛雜交錯。秦昭王先後有九女,名位分別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傳統,王女比爵食祿,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祿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兩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戰國之世,大國君主動輒「畜女」數千,墨子孟子無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後的秦國君主實在是簡約了許多,「畜女」大體只在十人上下,大體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諸侯九女」的古老傳統。

  周禮有定製: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與庶民同禮。然自春秋以降,婚禮已經在各諸侯國大大鬆動。為了增加人口,各邦國紛紛降低嫁娶年齡以獎勵生育。越王勾踐以民少為患,嚴令國中男子必於二十歲之前娶妻,女子十七歲出嫁,否則治父母以重罪!便在這數百年的鬆動中,諸多新的早婚禮法逐漸形成,其中最顯眼的一則,便是國君可十五歲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從燕國回來即位時,恰恰是十五歲,宣太后便為他娶了一個楚國王族的十四歲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國王族女子,這位十四歲少女便理所當然的成了秦王正妻,宮中稱為羋後。兩年後,這位羋後生下了一個秦昭王的第一個王子,自己卻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歲時,秦昭王加冠大禮,宣太后一次便為秦昭王冊封了四個嬪妃,品級卻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個王妃生下了兩子四女。一個兒子是嬴柱,另一個兒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國後裔,品級是八子,便被宮中稱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級是少使,便被宮中稱為王少使。由於沒有王后,三個王子便由品級最高的唐八子執撫養職責,都在唐八子的涇苑吃住讀書,嬉戲習武,相處得很是快樂。

  倏忽十餘年,秦昭王又先後增娶了四個王妃,陸續生下了十個王子、六個公主。此時宣太后已死,秦昭王親政,重行排定嬪妃品級:王后空位,以示對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遞進,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餘三女分別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剛剛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開始了嬴柱與嬴煇之間的齷齪糾葛。

  在三個年長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長大,心病便越重。長子嬴倬與次子嬴柱都是體弱身虛,從小便經不起摔打,連秦國王子人人必須的練武都不堪重負,軍旅磨練便更談不上了。三子嬴煇卻是精壯敏捷,醉心劍戈搏擊,十三歲便入蒙驁軍中歷練,十分得秦昭王鍾愛。然則嬴煇卻生性惡學,見讀書便喊頭疼。管教嚴厲的唐八子多次責打嬴煇,有次竟連竹尺也打坯了。兩手鮮血的嬴煇逃出涇苑,對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著兒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訴。秦昭王無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執嬴煇教習職責。雖說兩家由此生疏冷漠,然畢竟無甚深仇大恨,還算相安無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內戰場的嬴煇連夜回到咸陽晉見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謀害致死,理由便是為生母診病的太醫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頓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來查去一個月,卻始終都是子虛烏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鬆口,竟然私下揚言要為生母手刃仇人!隱忍一月的嬴柱母子聞訊大怒,唐八子不見秦昭王,卻闖進廷尉府狀告王子誣陷養母,忤逆難容,罪在不赦!嬴柱請見國尉,舉發嬴煇因私逃軍,請以軍法治其罪!

  如此一來,王室家醜舉朝皆知,自然也演變成了一樁國事。秦昭王惱則惱矣,對這訴諸國法軍法的嬴柱母子卻也實在無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徹查。三月之後,廷尉府會同太醫令聯名具奏:王八子(死時品級)為寒熱瘟病致死,診治太醫藥方藥物煎藥器皿均查證無疑,當依法處嬴煇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厲聲下令:「嬴煇流蜀!三年不得返國!」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險蠻荒僻遠甚於隴西,流放蜀地,顯然便是最嚴厲地處罰了。嬴柱母子非但無話可說,反倒是隱隱生出了一絲悔意。畢竟,唐八子一手將嬴煇撫養到十歲,眼見自己親生兒子虛弱,心下便存了好生撫養嬴煇,以使兒子將來有個得力幫襯的念想;如今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也落了個絕情寡恩的惡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也就在嬴煇放逐一月之後,秦昭王突然冊立長子嬴倬為太子,冊封嬴柱為安國君。一時之間,三位年長王子便都有了自己的結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而也就在三年之後,秦昭王又突然冊封嬴煇為蜀侯,就地赴任,不須來朝。這一重大變故,嬴柱母子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與赴蜀特使有交誼,還真不知道父王會在何時告知他們?唐八子滿腹狐疑,借著太子探視養母的時機詢問太子,太子竟然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來,嬴柱母子與太子一起突生疑懼:莫非老秦王準備讓嬴煇做儲君?果真如此,以嬴煇的頑韌剛猛,一旦君臨秦國,嬴柱母子便是永無寧日了。太子原也不滿,卻因體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頭嘆息,半晌也沒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樂得你等兄弟一心幫襯了。」嬴柱記得很清楚,母親淡淡說完這句話,便丟下他和太子徑自走了。從此以後,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誇讚嬴煇,即或太子有幾次探視想說什麼,母親也照樣誇讚不休,說完便走,再沒有與太子做過母子談。

  嬴煇做蜀侯一年之後,太子嬴倬出使魏國,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縮,秦國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也是波瀾不驚。秦昭王一番傷痛,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便下詔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舉薦太子人選。正在此時,回咸陽奔喪太子的嬴煇卻突然秘密上書,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宮拜辭養母,安國君嬴柱也曾為太子餞行,請徹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驚恐不安之時,王室書房吏卻密報消息:秦昭王怒斥嬴煇「不識時務不讀書」,下令其即刻回蜀,無王詔不得返國!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聽,終於弄明白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對嬴倬嬴柱兩個兒子的孱弱一直耿耿於懷,始終對強悍精明的嬴煇寄予厚望;當初將嬴煇放逐巴蜀,實際上便是要保護嬴煇不受宮廷爭鬥的傷害;這次重臣議舉太子,秦昭王便密令駟車庶長著意查核嬴煇在蜀之言行政績,並即時通報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時,嬴煇卻急不可耐的跳了出來上書糾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個「覬覦儲君」的朝議;秦昭王大為光火,將嬴煇趕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嬴柱母子度過了險關,從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遠,反倒是借著禮數關節一力修補與嬴煇的親情,在公開場合更是時時留心維護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國中大臣們便漸漸淡忘了王子們之間的齷齪,安國君的賢名也漸漸在朝野流傳開來。

  三年後,秦國與趙國大爭上黨,戰雲密布,長平大戰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聯袂上書請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國人戰心。秦昭王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便將安國君嬴柱立為太子,併當即詔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樁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開赴河內後鎮守咸陽。那時侯,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關中軍政,得到了父王與朝臣的一致褒揚。可是,在長平大戰後與趙國拉鋸三年,秦國三次大敗,嬴柱終於支撐不住,又一次病倒了。從此以後,嬴柱再沒有參與過任何一件國事,連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遺忘了。直到這次朝局突變,關中嚴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進宮,嬴柱還是不知道嬴煇之變的真相。

  原來,在長平大戰後的三四年里,嬴煇一直與父王有著緊密的信使往來。絡繹不絕的各種消息給了秦昭王一個強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國征戰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績,嬴煇便在父王的心頭重新活泛起來。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實的王族大將嬴摎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煇聞得密報,卻是找不見特使在蜀地何處查核,情急之下,便以來春舉行祭天大禮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兩月,嬴摎卻依舊沒有顯身。無奈之下,嬴煇只有孟春祭天,之後便依照規矩給父王進貢了祭天的胙肉。

  駟車庶長告訴嬴柱:胙肉貢來之時,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陽。秦昭王接到嬴煇貢品很是高興,便邀了幾位王室元老共享這難得的祭天胙肉。當侍女捧來兩隻熱氣蒸騰肉香撲鼻的大鼎,老給事中便依例插入銀針檢驗,秦昭王呵呵笑道:「驗個甚?祭天正肉,親子之貢,還能有毒不成?」元老們也是一陣大笑喧嘩,「多餘多餘!蛇足也!」誰想便在這君臣笑語之時,那支六寸銀針竟驟然通體變黑,宛如一支焦碳,舉座無不大驚失色!

  「豈有此理!」父王臉色一沉,「銀針定然有誤,牽只狗來。」

  一隻高大的陰山牧羊犬剛剛吞下一塊紅亮的大肉,便怪叫著夾著尾巴打旋,沒轉兩圈便倒在廳中一命嗚呼了!如此一來,元老們目瞪口呆,一時竟無一人說話。秦昭王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大袖一拂便徑自去了。當晚,王族老將嬴豹便率領一個鐵騎百人隊兼程出大散嶺,直下蜀地去了,然後便有了關中腹地的大軍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說完,嬴柱便是一聲粗長地嘆息。

  故事說完,已是暮色將至。士倉卸下早已熄火的鐵架上的陶罐,向井邊兩隻陶碗中斟滿了紅亮的汁液,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葯,安國君來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數,安敢掠美,但請自便。」士倉道:「怕藥味兒么?」嬴柱擺手道:「哪裡話來,我吃得葯,只怕比先生吃得橋山野果還多。」士倉呵呵笑道:「你葯我葯,非一葯也。你喝下這碗,只日後別向老夫討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過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便咳嗽一聲大皺眉頭,「苦澀酸甜,還有些許腐草氣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倉哈哈大笑道:「安國君硬口一個也,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話題,「說說,安國君如何應對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終是搖了搖頭,「我已被攪得心亂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倉不屑地一撇嘴,「陰溝已過,太子已經平安,還亂個甚?」

  「先生說甚來!」嬴柱眼睛驟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國糾纏,到時還不是誣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誰又說得清楚?還不是父王一念決斷?如此險境,我能平安么!」

  噗地一聲響,士倉噴出了一口藥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煇已經死了,事情已經完了,老王已經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國君還兀自神叨叨將心懸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曉?」極是整潔的嬴柱顧不得噴洒一身的藥茶,竟急得有些口吃起來。士倉枯樹皮般的黑臉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蹤,便必是蜀地政績有假;祭天胙肉有毒,關中大軍布防,必是嬴煇要謀逆反國;嬴豹鐵騎南下,必是奉密詔調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煇死訊!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這般而已,安國君信也不信?」寥寥數語,嬴柱頓時醒悟過來,伏身草席便是納頭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頂。如何應對老王,敢請先生教我!」

  對這番大禮士倉卻視若不見,只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可知老夫師何家學問?」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兩家學問了。」士倉笑道:「法家之士,施政為本,豈能隱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師了。」「大師?」士倉嘴角撇出一絲揶揄,「秦人熟知後墨,你可曾聽說過老夫這個墨家大師名號?」嬴柱搖搖頭道:「我對諸子百家原是無知,敢請先生指點。」士倉道:「老夫原本無師無派,後讀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們便認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倉哈哈大笑著連連搖頭:「不不不,老夫還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國君之難題,老夫便請老墨子教你,聽好也!」咳嗽一聲笑容收斂,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激蕩開來:

  「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谷之滿己也,故能大。國士賢才,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者。千人之長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狹者速涸,流淺者速竭,磽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宮中,則不能覆國矣!」

  尾音長長一甩,士倉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聽得一頭汗水,茫然搖頭道:「似懂非懂,還請先生詳加拆解。」

  「不學若此,難為哉!」士倉嘆息一聲,枯樹般的指節將井台石叩得梆梆響,「這是《墨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名曰《親士》,說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層:其一,為臣為子者,當以功業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圖明君慈父垂憐自己,若是依靠垂憐賞賜而得高位,最終也將一無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尋覓依靠有鋒芒的國士人才,雖然難以駕馭,然卻是功業根基。其三最為要緊,說得是天地萬物皆有瑕疵,並非總是昭昭蕩蕩,大水有陰溝,大火有煙瘴,王道有陰謀。身為衝要人物,既不能因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權術對國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筆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謀事,才能博大宏闊伸展自如,才能親士成事。最後是一句警語:但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於王宮之外的治國大道,功業威望便不能覆蓋邦國,立身立國便是空談!」

  良久默然,滿面通紅的嬴柱喟然一聲長嘆:「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沒齒不忘也!」

  士倉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國君,可知范雎對君之考語?」見嬴柱愕然搖頭,士倉一字一板念出,「精明無道,愚鈍有明,學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談,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慚愧又高興,嘿嘿笑道:「若非應侯這考語,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倉得意地笑了,「豎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囁嚅著,「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對策何難?」士倉枯樹般的大手一揮,「走,老夫讓你看樣物事!」說罷霍然離席,大步噔噔便進了茅屋。嬴傒連忙扶起父親跟了進去,自己便石樁一般守在了茅屋門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雞高唱,嬴柱父子方才離開了茅屋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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