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忙碌著李冰赴任,內心卻是翻騰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計然策還沒有任何施展,便被這個不期然冒出來的李冰奪去了富秦首功。雖說蔡澤絕非狹隘忌才之輩,對李冰也是激賞有加,然則總覺得不是滋味兒。自己挾計然長策入秦,說動應侯范雎讓賢薦賢,雖說也有唐舉襄助之功,畢竟自己是真才實學勝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澤卻突然覺察到了秦國朝局的錯綜複雜與種種微妙,根基未穩便大張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無成便先淹沒了自己!警覺之下,蔡澤放棄了立即著手治理關中河渠的方略,而將扎穩根基放在了第一步,決意不急於做事,內心便給自己立下了個「切忌急功近利」的規矩。大半年來,朝局奧妙已經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無太子之實的安國君嬴柱,顯然將自己看成了未來股肱。幾方有實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軍中大將們也與自己熟絡了許多,開府丞相的為人口碑眼看著便立起來了,一河冰水也眼看著竟是漸漸開了。只要自己摸准老秦王對身後大事的確定安排,蔡澤便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如此一來,蔡澤很是為自己這種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縮自如,明睿保身而後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風也!
然則,這種欣然陶醉卻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當李冰的人禍說震驚朝堂而舉殿喊殺時,唯有蔡澤提出了不殺而役使的主張,斷語便是「雖詆毀秦政,然終是有用之才」。在那剎那巨變之時,蔡澤閃出的念頭便是:既要給老秦王留足臉面,又要保住李冰為我所用,還要顯示開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場急智而言,能在間不容髮之際三面皆顧,實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然則,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為秦政」,蔡澤便立時大感不妙。後面那些痛心責難雖是面對請殺李冰的大臣們說的,卻更是令蔡澤脊梁骨發涼。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對他這個開府丞相的主張連一個字也沒提;沒提不是遺忘,而是生生顯出了冷落,顯出了他比請殺的臣子們更有私心!更要緊處,事先老秦王已經與他商定了朝會事宜:李冰應對之後,由他與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對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勢一變之後,老秦王竟全然拋開了他與太子,斷然親自下詔,將李冰這個布衣水工一舉擢升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賜鎮秦王劍,直是匪夷所思!詔命一宣,老秦王連他看也沒看一眼便徑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畢竟,蔡澤不是平庸之輩。散朝之後冷靜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說范雎的大錯:不從謀國做事處著眼,而只以全身自保為念,才有了立足於權術的種種應對;此等作為在山東六國可能不失為高明,然在秦國卻是註定碰壁!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無膽魄,所謂的計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覺察不來么?蔡澤啊蔡澤,你在范雎面前已經碰壁了一回,這次又碰一回,當真其蠢如驢也!當日若非唐舉指點,范雎何能隱退而舉薦你入秦為相?目下沒有了唐舉此等高人,你卻如何?難道就無可救藥了?果真如此,你蔡澤還有臉做燕山名士了?
蔡澤狠狠地咒罵了自己一番,靜下心來仔細揣摩,立即明白了該當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為李冰入蜀做好鋪墊。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給李冰的權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還大,顯然便是將治蜀重任一舉壓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澤自然也是贊同無疑,然而卻絕對不會周詳謀劃,更不會全力以赴。經此朝堂之變,蔡澤鄭重告誡自己:一定要大道謀國無私做事,否則便將一事無成灰溜溜地離開秦國!全面權衡了秦國大勢與蜀地之危局,蔡澤確認老秦王決策堪稱明斷,李冰天賦奇才更兼風骨凜然,確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選,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將治蜀當做富秦大政,當作該由丞相全局調遣的大事來做,絕不能泛酸掣肘!
雖則如此,蔡澤總覺得此事有失周全,記得老秦王下詔之時自己心頭便是一閃,可當時沒想明白,也不敢說,便將這個疑惑壓了下來。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頓時明白如畫,——秦法有定:無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連張儀之武信君與范雎的應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後封爵的,而蔡澤這個丞相則至今尚無爵位;今李冰固當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級高爵,秦法豈不錯亂失序?此例一開,後必仿效,秦法豈不淪喪?秦國獎勵軍功,要害便在這爵祿之上,爵祿濫賜,必傷朝野功業報國之心,豈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澤立即上書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諱地「請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澤已經想好,秦王若有責難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請辭。不想上書次日,老秦王便緊急召蔡澤進宮,當著太子嬴柱的面,對蔡澤當頭便是一躬:「丞相公心護法,本王謹受教也!」蔡澤熱淚盈眶,當即便請命自任蜀道總使之職,以六年之期開通蜀道!秦昭王很是驚訝,但卻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難事,足見已將治蜀納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則,此事非綱,丞相還是任用一個屬官去做了。」說罷便打著呼嚕睡著了。
怏怏而歸反覆思忖,蔡澤最後還是認定老秦王沒錯。的確,無論這條路多麼重要,畢竟都不是綱,一個丞相做了修路總使,誰卻來統攝全局政事?綱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廈樑柱也,開府丞相之職責也。開府丞相不總攬全局,卻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來,自己的第二件大事應該著手了。
一月之後,丞相府頒布了在蜀地推行郡縣制的法令,開通蜀道的諸般事務也做實了,李冰入蜀的屬員配置也全部就緒。就在五月大忙到來之時,蔡澤與太子嬴柱率領全體朝臣在咸陽南門外郊亭為李冰餞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們疑懼消散,對李冰變得真誠了許多,紛紛舉著酒爵對李冰諸般叮囑,李冰卻始終都是那種淡淡漠漠地微笑著。
蔡澤卻擔心這位深得老秦王激賞的水神記恨,特意自己駕著軺車將李冰單獨送到了南山腳下,臨別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澤第一個為公請命,必使公高爵於國也!」一陣愣怔,李冰便是哈哈大笑:「原來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說罷下馬肅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領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職,統攝一方民力財力,於治水有百利而無一害,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國便沒有了李冰,何言高爵於國矣!」蔡澤大是驚訝:「先生師陶朱公之風,功成身退?」李冰搖頭笑了:「我為水工,天下水患未盡,安敢言功成身退?」說罷一聲告辭,便上馬去了。
愣怔怔看著李冰人馬隱沒在了南山谷口,蔡澤方才長嘆一聲,回車進了灞水河道。午後炎熱,走得幾里蔡澤覺得乾渴,便在道邊一片樹林中停下軺車,坐在一方大石上打開水囊喝了起來。正在此時,卻聽道邊轔轔車聲,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澤抬頭一看,一個胖大的身軀已經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卻是何人?
「安國君荒野來尋,莫非又來採藥?」蔡澤揶揄地笑著。
「愧對丞相,嬴柱這便賠禮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對面大石上,「丞相舉薦名士助我,嬴柱舉動卻未預聞丞相,實在有違君子之道。然則事有原委:嬴柱原以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幾彩,何能掩丞相光華!卻未曾料到,丞相遲遲不行計然長策,竟讓嬴柱先出治蜀對策,陷丞相於難堪境地。憑心而論,嬴柱實為父王所逼,對策自保,未曾慮及其他,尚請丞相見諒。」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也!」蔡澤瞪起了一雙細長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諷地笑一笑,瀰漫在臉上的卻是無法掩飾的驚訝,「安國君但說,君之所為,是否士倉指點?」
「是。不全是。」
「此話何意?」
「士倉告誡:謀國有大道,根基在功業,身為儲君重臣,不能盡以權術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徑,嬴柱抱愧無以自容。仔細想來,蜀亂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領地自治,此中弊端誰個不知?無人點破者,無非畏懼傷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訓誡,嬴柱決立公心正道,便有了那捲說真話實話的上書。如此而已,實在平常得緊。」
良久默然,蔡澤終是一聲喟嘆:「謀國有正道,根基在功業。士倉說得好啊!」
「嬴柱今日尋來,便是想給丞相一個消息。」
「噢?安國君又要出驚人之舉?」
「哪裡話來?」嬴柱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父王決意巡視關中,丞相有何見教?」
「如此說來,安國君奉王命隨行了?」蔡澤心下驚訝,臉上卻很是淡漠。
嬴柱搖搖頭道:「今晨進宮探視母親,方才得知。」
「沒有大臣隨行?」
「詳情不知。」
「甚時起行?」
「三日之後。」
「好!事或有救!」蔡澤一掌拍下,又連連搖晃生疼發紅的瘦手,「這個機會斷不能錯過,你我都須得同行巡視。說說,安國君有何謀劃,要老夫給你讓道么?」
「兩岔了,兩岔了。」嬴柱連連擺手,「我本無隨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風險老邁出巡,特來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懷計然之學入秦,對治秦富秦必有通盤劃策,我卻爭個甚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後必與丞相協同謀國,助丞相推行長策!」
「安國君果真魚龍之變也!」蔡澤紅著臉哈哈大笑幾聲,站起來在大石前轉悠著,臉色便沉了下來,「秦王年逾古稀,絕不會有再次出巡了。執意為之,其意明白不過: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會同行,便是對你我失望,豈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報國,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澤搖搖頭:「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蝸身不展,長策虛置。安國君大約是偶有識見而常無膽魄,缺少擔待了。事證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說來,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了?」嬴柱不禁便紅了臉。
「莫急莫急。」蔡澤擺擺手笑了,「目下,你我之於秦王,猶雞肋耳,棄之可惜,咥來無味,明白?」見嬴柱困惑搖頭,蔡澤笑了,「安國君不用費神這等事,只安一顆全力為政知無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隨行,對誰個言去?」
「此事老夫擔承,保你三日後隨行出巡。」說罷大手一揮,「走!該回去了。」擺著羅圈步便搖出了樹林,片刻之間,兩輛軺車便向晚霞中的咸陽城轔轔駛去了。
五月初旬,南風吹拂,關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黃。咸陽也頓時熱了起來,連晚風中也裹著烘烘的燠熱之氣。秦昭王最是怕熱,要在往昔,早該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則,章台雖好,離咸陽也只有百里之遙,卻終是離開了中樞之地。當此國事艱危朝野浮動之際,國王威權便是鎮國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須臾離開?說起來,自長平大戰後秦昭王已經是十餘年沒出王宮了,縱是夏日燠熱,也只有忍了。
熱歸熱,國事還是不能耽擱。給事中幾番選擇,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後宮園林的滈池邊召見一班老臣。這滈池是東引滈水入宮成池,再南流出王宮園林入渭水,是關中兩水在咸陽王城結成的一顆明珠。池中活水流動,碧綠汪洋。岸邊垂柳成行,時有大石亭面水臨風,實在是比大冰鎮暑的王宮書房還清爽了許多。今日,外圍最寬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鋪排。明月剛剛掛上樹梢,一班應召老臣便陸續來了,一時間交錯行禮談笑風生,池邊一片喜慶。
誰也沒有料到,老秦王這番召見的竟是清一色的經濟老臣:大田令(掌農事土地)、太倉令(掌糧倉)、大內(掌物資儲備)、少內(掌錢財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製造)、關市(掌商市交易並稅收)、右採鐵(掌採掘鐵礦石)、左採鐵(掌冶鐵),還有一位駟車庶長,齊楚楚十位老臣。這十位臣子雖然都是經濟大員,爵份、執掌、隸屬卻是三等:駟車庶長為高爵王族大臣,因執掌王族封地生計,關涉經濟而被特召;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三位,為經濟官員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餘六位,則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大體皆是大夫級中等爵位,尋常情勢下都是聽命於丞相而不直接面對秦王。此等官員職爵雖低,卻都是實權在握,直接與百業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間國人呼為「業官」,即專精一業之官員。
依國事法度與秦國傳統,這般三等臣子合為一體被國君召見,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也許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老臣子們禮遇寒暄之後,便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足下瞅瞅,召來一班致仕老朽,你說老秦王要做甚?」
「無非要大行敬老之風,老王先自垂範朝野,豈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獨敬我等食貨之老?其餘老臣便不算老么?」
「大是大是!老夫之見,大約還是老王要謀經邦濟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獻策。」
「不不不!」一老連連搖頭,「屬官盡在,丞相缺位,能做朝會謀劃?」
「對也!丞相不來,忒也託大!」一老竟憤憤然了。
「禁聲禁聲。」一老低聲笑道,「丞相能不來么?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見召。」
「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見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聽得完我等絮叨?」
「聽得完聽不完不打緊,要緊是誰個總攬推行?老秦王自個動手么?」
「這不對了?說說而已也,聽聽而已也,莫得當真了。」
便在老臣們驚喜憂戚莫衷一是之時,便見四盞風燈悠悠從池邊而來,老臣們立時肅靜了下來。風燈漸行漸近,卻見老秦王坐在兩名武士抬著的荊山竹榻上,雪白的長髮散披在佝僂的肩頭,寬大的麻布袍袖幾乎苫蓋了小巧精緻的竹榻,一雙老眼始終微微閉著,時不時傳來一聲斷續的呼嚕。看看將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給事中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秦王立即睜開了雙眼,呵呵笑聲便隨風飄了過來:「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見禮,各自入座,先吃喝著了。」說話間竹榻穩穩落地,秦昭王拂開了前來扶他的給事中,竹杖一點便站了起來,微微顫抖著霜雪般的頭顱一步步挪了過來。
「參見我王!」老臣們肅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齊齊地躬身施禮。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著靠進了特設在石亭寬大台階上的坐榻座案,伸展著腿腳掃視了老臣們一眼,「誰不能席地?說一聲,換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們齊齊地回了一聲。
「老來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舉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未曾謀面。來!先干一爵,諸位硬朗康健!」
「我王萬歲!」老臣們興沖沖一呼,便紛紛舉爵汩汩飲了下去。
「難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兩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風清,與昔年老人一聚,實堪欣慰。諸位盡皆經邦濟世之臣,掌事務實,熟悉我土我民,雖致仕有年,時或有上書言事者,足見老人憂國之心未嘗有減也!」激勵一番,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天意也!長平大戰後,老夫有失洞察,三戰皆敗,國力大減,竟不能出函谷關逐鹿中原,誠令山東六國笑耳!當此之時,如何使秦國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實?老夫竟無良策以對,便想請老人一謀。諸位但以國事為重,盡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虛。」
亭下一片寂靜,原本隱隱約約地呱呱蛙鳴與悠悠蟬聲竟顯得有些聒噪了。見老臣們的目光都看著駟車庶長,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論職事所能,不論官爵高低。老庶長不涉實務,懂個甚?請他來還不是為了做起來方便?太子丞相都沒來,就是為了諸位說話方便。毋得多慮,但說無妨。」
「老臣有話。」太倉令顫巍巍站了起來,「長平大戰前老臣掌倉,其時大秦腹地六座倉廩盡皆盈滿,庶民小戶猶有百斛存糧,更不說漢水房陵倉、楚地南郡倉、河內野王倉、陰山雲中倉,倉倉足儲。我王昔年入河內督導長平後援,不患糧秣不足,唯患運力不逮,何等氣象也!倏忽十餘年,秦國腹地倉廩存儲不足三成,山東外倉更是壓倉猶難。近年關中旱澇不均,土地荒蕪,年成大減,庶民家倉消耗殆盡,已成春荒望田之勢。惟其如此,老臣以為,當今第一要務,便是增加年成,足倉足食!」
一言落點,末座右採鐵已經站了起來:「臣啟我王:自我大軍退回關內,宜陽鐵山復被韓國奪回,鐵石所需便難以為繼。咸陽鐵坊開工不足兩成,兵器打造已經停頓,唯能小修小補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餘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鏽蝕壞朽而無以修葺。如此再有數年無鐵,大秦之強兵將不復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國尉尚且有報:鐵石足兵,不足為慮。如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採鐵昂然站起高聲道:「大秦官風今非昔比,我王聽得幾多真話!」
秦昭王臉色倏地陰沉了下來,卻終是生生忍住,腮幫咬得鼓鼓地獰厲一笑:「諸位但說,兜底兒說真話,老夫要得便是個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謀國?」關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東六國重起合縱,我軍大敗於信陵君統率的救趙聯軍,關外入秦商旅便銳減八成!咸陽尚商坊原本是萬商雲集,物流如河,而今卻是蕭疏冷清,百不餘一。偌大咸陽南市,原本是與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戰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減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蕭疏十餘年來,山東大商之稅銳減九成,其餘關市稅金大減六成,若無鹽鐵兩項支撐,大秦商市幾於崩潰矣!」
「老臣也有話說。」老態龍鐘的前少內顫巍巍站了起來,「老臣昔掌錢財,府庫存金三萬六千鎰,秦半兩通行天下,年鑄六千八百三十四萬枚,珠玉寶藏並各種古董器物一萬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東出連橫,在在挾金千鎰之上,其時不患無錢,唯患無才,卻是何等氣象!然則,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實難以出口……」一語未了,竟是期期唏噓語不成聲。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聳:「今日如何?府庫沒錢了?」見舉座無聲,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誰知道今數?說!」旁邊侍立的給事中躬身低聲道:「臣啟我王:秦法有定,府庫存金素為邦國機密,致仕臣子無由過問。臣因王宮用度,與府庫多有來往,大體揣摩,府庫諸項錢財合計,大約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豈有此理!」秦昭王篤篤篤連跺竹杖,滿臉溝壑都抽搐起來,見老臣們一片惶恐,竟生生咬著牙關壓下了怒火長吁一聲,「老夫非對你等也,說吧,還是那句話,兜底說!」
一時間老臣們紛紛訴說,大內說器物存儲不足以應對一場大戰,大田令說關中大量數萬畝良田變成了荒蕪的鹽鹼地,昔年入秦的山東移民已經開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說民力唯艱,僅靠刑徒勞役根本不足以開通蜀道;工室丞說百工作坊已經有一半停工待料,連兵器維修的皮革、生鐵、木材等也不足用了;連駟車庶長都說,王族封君的封地這些年也是水旱頻仍年成大減,有幾家非但無力納賦,還得王族府庫倒貼……總之是人人訴說艱難,緬懷昔日大秦強盛,無不感慨唏噓。
說著聽著,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漸漸地平息了,只是那雙雪白的長眉緊緊縮成了兩個白鑽,聽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難再苦,總得有個出路不是?諸位說說,當此艱危之際,當如何使秦國再起了?哭窮哭難,頂個鳥用!」
一句粗魯的罵聲,老臣們驚愕得面面相覷無話可說!驟然之間,老臣們覺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臉上也是實在擱不住了。可是,要讓老臣們當下謀劃對策,卻是談何容易?且不說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經不謀其政,縱想謀政,也都是人各一業的事務傳統,誰個能有通盤長策?更兼原本便已經覺得說得太多,誰還敢貿然對策?愣怔錯愕之下,竟是都低頭盯著案上的酒菜痴痴發起老呆來。
「散會!」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便站起身沖沖大步去了,慌得給事中與幾名武士連忙一溜小跑趕了上去,竟將一班老臣丟在了池邊無人理會。
回到書房,秦昭王臉色鐵青,靠在坐榻里泥雕木塑般望著黑沉沉屋樑,嚇得書房內外的內侍侍女大氣也不敢出。過得頓飯時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來大喊一聲:「傳詔長史:明日立即出巡關中!」給事中答應一聲便飛步去了。片刻之間,長史捧著一方木匣匆匆來到,進門便道:「啟稟我王:丞相蔡澤夤夜緊急上書。」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宮,為何不來直說?」長史道:「丞相是要晉見,臣言我王今夜早寢,丞相思忖再三說聲難得,便留下書簡去了。」秦昭王掃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氣:「打開。」說罷靠在坐榻大枕上便眯縫了一雙老眼,「唸來聽聽。」
長史唸得幾句,秦昭王猛然睜開眼睛連連擺手:「且慢且慢,從頭再唸。」長史一點頭,抑揚頓挫的聲音便在書房清晰地回蕩起來:
臣蔡澤頓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長策,心實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對再度強秦已有定見,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長平戰後,秦國大衰,跌至惠王東出以來最低谷。其間根本,在於秦國本土經濟一直未有長足開發。往昔秦之殷實,一在積累,二在擴地,三在掠國。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戰連綿,連奪河東、河內、彝陵、南郡四地,魏楚韓周之累世財貨,泰半入秦矣!上黨與強趙相持三年,而終能長平一戰大勝,唯賴秦國財貨囤積之盛耳。然終因未能一鼓滅趙,財貨自此無所進項也。及至再行滅趙,三戰敗北,舉國積財消耗八成有餘矣!更兼近十餘年六國合縱鎖秦,入秦商旅銳減,咸陽百業蕭條,關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亂疊生,關外四郡復失,內無食貨之根,外失財貨之源,秦之國計民生終陷凋敝矣!然則,困境並非無救。臣以為:秦欲再起,當一反往昔積財之道,以腹地開發為本,以擴地掠國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強國之根方無以撼動也!惟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實施於國,則當以關中平川為軸心,蜀中隴西為兩翼,消弭水患,瀉鹵出田,老秦本土當成天府也!蓋秦國新法雖有蛀蝕,然根基堅實,朝野無變亂之虞,唯國策得當,十年之期,強秦再起有望矣!
「唸啊!」秦昭王霍然睜開眼睛,敲打著坐榻扶手。
「啟稟我王:丞相上書完。」長史將竹簡放上書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後入宮晉見,尚有詳實對策說王。」目光一陣閃爍,秦昭王輕輕點了點竹杖:「唸也唸了,你以為這對策如何?」長史恭謹道:「臣不謀大政,對丞相長策無以置喙,唯覺論秦之失似有太過,郵傳朝野,恐與國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閃:「你是說,此書不郵傳郡縣?」長史低聲道:「依據秦法,丞相之國事書當郵傳郡縣知曉。然此書指斥歷代秦王國策有失,臣恐徒亂民心。以臣之見,可以『該書未涉實政』為由,留宮不予郵傳。」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書抄本照發,並責令各郡縣立即上書以對!」說罷起身向給事中一揮手,「備車,丞相府。」長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經點著竹杖出了書房。片刻之後,一輛遮蓋嚴實的黑色篷車在幾名便裝武士簇擁下出了王宮,便向東面的大街轔轔駛來。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陽道的北側,七進官邸,屬官官署應有盡有,只是沒有後苑園林,便顯得宏闊不夠。其間原由,便是蔡澤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應侯丞相府多顯唐突,秦昭王當初便下詔另闢了這座閑置官署做了蔡澤丞相府。黑篷車到了府前,便見府門風燈明亮,各色吏員穿梭般出出進進,車馬場也是滿蕩蕩沒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驚訝,便低聲吩咐馭手繞道後門進府。
從後院一路前行,後三進院落一片寂靜,廊道轉角連風燈也沒有。將近府邸中段的國事堂,領道的老僕便向行榻旁的給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稟丞相。秦昭王卻搖了搖頭,竹杖一點便從武士抬著的行榻上站了起來,徑自向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給事中低聲吩咐幾句,讓武士們原地守侯,便只帶著一個長衣帶劍武士匆匆跟了上來。
國事堂是丞相府第三進庭院的公務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宮殿,前有六級寬階;庭院兩側便是屬員官署;庭院中央便是傳送政令的謁者亭,亭外一車一馬,隨時準備將丞相國事堂用印的政令傳送出去。在整個丞相府,這第三進庭院便是中樞所在。此時已經三更末刻,庭院中的每間官署卻都是燈火煌煌大門洞開,遙遙看去,吏員們不是埋頭書案便是匆匆進出,連謁者亭都是燈火通明馭手在車,一副待命出發的模樣。
秦昭王腳步悠悠,心下卻是疑惑:近日並無國事定斷,這蔡澤連夜忙碌個甚來?莫非有了緊急軍情?六國攻秦了?及至扶杖搖上六級寬階,站在廊下向大廳中一張,秦昭王不禁愕然——面對大門的北牆上張掛著一幅巨大的《秦國兆域圖》,凡有山水交匯處便有大大的紅點綠點,黑瘦的蔡澤正站在圖下對幾名屬官指點著挂圖說話,兩廂一張張書案前的吏員們則一邊埋首翻閱卷卷竹簡,一邊不斷地撥動算器,竟沒有一個人抬頭。大約頓飯時光,蔡澤與屬官們會商完畢,一回頭才看見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時竟張口結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也是看得痴迷了。」秦昭王呵呵笑著便進了大廳。
「我王這廂坐。」蔡澤恍然醒悟,連忙便將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領引,無奈主案前卻是相府長史與幾名屬官正在稽核什麼,一邊忙碌一邊爭執,對身後事渾然不覺,滿廳竟沒有一個空閑處落座。蔡澤正在尷尬,秦昭王卻抬起竹杖一指朗聲笑道:「好!一派振興氣象也!國事若此,夫復何言?」蔡澤連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稟報便清理舉國府庫,此時尚未理出頭緒,臣之過也,請我王處置。」秦昭王慨然一嘆:「丞相言重也!公心謀國,何過之有?本王當國五十餘年,別無長處,唯這放手臣下任事,還是說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後有武安君應侯,無論本王親政與否,何曾因大臣集權任事而生齷齪?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作,老夫高興尚且不及,談何罪過處置矣!」蔡澤低聲道:「臣有一上書,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點著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沒讀過先君孝公之《求賢令》么?不數先君之錯失,安有秦國變法!邦國要富強,便當因時而變,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謹受教也!」蔡澤大感振奮,當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萬歲!」大廳吏員們一片歡呼。
「好好好,便萬歲一回。」秦昭王雪白的頭顱顫動著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與丞相另找個地方說話。」蔡澤連忙一拱手:「前四進皆滿,臣冒昧請我王入臣寢廳。」秦昭王點杖笑道:「好,便是寢廳,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雞高唱天色發白,那輛黑篷車才轔轔離開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秦昭王在丞相蔡澤與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關中,再任經濟大臣十五人一體隨行,除了老秦王一輛寬大結實的轀涼車,其餘官員盡皆輕騎,出了咸陽東門便沿著渭水河道向東而來。這轀涼車是特製的寬大車輛,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車廂的弧形頂蓋有可閉可闔的天窗,左右兩邊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車衣,垂衣閉窗則溫,去衣開窗則涼,故曰轀涼車,也叫轀車。後來始皇帝死於酷暑,屍體便用這轀涼車運回,轀涼車便漸漸演變為喪車,也叫安車,這是後話。
車馬東出咸陽數十里,便是關中大縣高陵地面,這高陵縣正在涇水入渭水的交會地帶,東接秦國故都櫟陽,一馬平川,也算得秦國腹地的上等縣了。秦昭王怕熱,一直坐在大開的車廂天窗之外,四野風光盡收眼底,眼見城池外的田禾已經收割凈盡,農人們正忙著引水灌田,田疇中卻時不時傳來一陣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農人們吵鬧個甚?」
車旁蔡澤馬鞭遙指答道:「關中水荒,歷來夏灌爭水,吵鬧便是家常便飯了。」秦昭王不禁便大皺眉頭:「怪也!關中八水環繞,如何便有水荒?」蔡澤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戰事,未嘗詳察關中山水農事。關中雖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卻始終只有一條,便是穆公時百里奚在郿縣修成的百里渠。其餘各縣庶民灌田,全部依賴老井田制遺留的殘渠,與民戶自開的毛渠。這殘渠毛渠,渠道窄淺,極易淤塞。戰事多發,縣吏、亭長、里正等一班吏員忙於催納賦稅,民眾則忙於收種與戰時徭役,眾多殘渠毛渠無暇修葺,夏灌之時引水極少,自然便要爭吵起來。」蔡澤說得紮實,秦昭王不禁便紅了臉道:「那井田制里外四層水網,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殘渠?」蔡澤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時,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規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經滄桑巨變,井田制已成古董廢墟,其里外四層水渠早成荒草乾溝,無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長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才有商鞅變法的『廢井田,開阡陌』。這開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遺留的廢路廢渠為耕田。據臣踏勘,關中二十三縣,保留的井田殘渠只有五條,每條寬不過六尺,長不過二十里,對於搶時搶種之夏灌,無異於杯水車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當咣當的車輪沉重地碾在心頭,竟是良久無語。多少年來,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個明君,知國知人洞察燭照,對秦國的操持絕不會有差。然今日一到櫟陽,自己對民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論偏遠之地?一時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聲嘆息:「邦國生計,卿能如數家珍,實堪欣慰矣!」便閉起一雙老眼不再說話了。
蔡澤說一句我來領道,便匹馬前行,出了官道兩層護林便向田間村路東去。
半個時辰後,車馬從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櫟陽地面,突兀一陣白茫茫風霧捲來,秦昭王「噫!」的一聲揉揉眼睛,接著便是幾個響亮的噴嚏,連連搖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風!」蔡澤咳嗽著高聲道:「渭北斥鹵地,民人呼為硝鹼灘!我王看了——」
秦昭王費力睜開老眼,臉色便倏地沉了下來。遙遙望去,白如雪地的鹽鹼灘茫茫無涯,間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綠洲,極目而盡,沒有一個村莊,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陽光下閃亮。時有大風掠過,片片白色塵霧便從茫茫荒草滲出的鹽鹼漬水灘卷地撲面而來,竟是森森可怖。
「如此硝鹼灘,關中幾多?」秦昭王嘶啞地喊了一句。
蔡澤揮舞胳膊指點著:「咸陽以東六十里開始,再向東三百里,渭北平川斷斷續續全部如此!關中耕地,主要在渭水南岸,渭北一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陰沉著臉一指:「走,塬上看!」
車馬上得一座樹木稀疏的土塬,但見北方天際山塬如黛,背後便是渭水滔滔,這茫茫白地夾在渭水與北山之間斷斷續續向東綿延,活脫脫關中沃野的一片片醜陋禿疤!在這片片禿疤中,綠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鹼花覆蓋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滲出草地的比鹽汁還要鹹的惡水。水草之間蓬蒿及腰狐兔出沒蛙鳴陣陣,卻偏偏是不生五穀!
「這這這,關中沃野,何以有此惡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澤馬鞭指點著渭水南北道:「關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涇水洛水也。自周人建灃京鎬京始,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為沃野田疇。渭北則因河流少開墾少,原本多為草木連天的荒原。渭水流經關中中央地帶,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積成灘,無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積漬成這種白土斥鹵地,民人呼之為硝鹼灘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眯縫起老眼一指:「那片白灘有星星黑點,是人么?」
「那是掃鹼民人。」蔡澤接道,「硝鹼成害,也有一蠅頭小利,便是出鹼。渭北庶民除了耕耘僅存坡地,便憑掃鹼熬鹼謀生。」
「掃鹼熬鹼?能謀生?」嬴柱驚訝地插了一句。
蔡澤指著白茫茫灘地道:「這白地寸草不生,卻有浸出的晶晶鹼花。民以枯乾蓬蒿結成掃帚,在灘地掃回鹼花,加水以大鍋大火熬之,泥土沉於鍋底,鹼汁浮於其上。將鹼汁盛滿一個個陶碗,一夜凝結,便成一個大坨,秦人呼為『鹼坨子』。鹼坨子化開,便是鹼水。精者可以廚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陽皮坊常來購買,即便胡人入秦,也必來收購鹼坨子帶回。渭北農人之生計,便賴此蠅頭小利以艱難度日矣!」
「好事也!艱難個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鹼,不費耕耘之力,大掃賣錢便是,錢換百物,如何還是艱難度日?」
「安國君有所不知也!」蔡澤嘆息一聲,「就成鹼而言,這白茫茫灘地也分為幾等,並非處處都有鹼花可掃。你看,蓬蒿荒草之地便沒有鹼花,漬水過甚處也沒有鹼花,惟有那浸透鹽硝卻又未漬出鹹水,潮濕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鹼花生出。更有一樣,鹼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便成白土煙塵。如此一來,能掃鹼處也是寥寥幾處,何能大掃大賣做搖錢樹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動容:「老夫生為秦人,五十餘年過秦無數,卻是熟視無睹也!卿本燕人,對秦地卻有如此深徹了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澤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顯出了天下名士的洒脫不羈,「計然之學,講究得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師計然之學,悉心勘察天下各國之經濟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便曾在渭水涇水間奔走兩年有餘。否則,臣何敢入秦爭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竟几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諳官道所致。」蔡澤紅著臉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說得!」秦昭王慨然一點竹杖,「你只說,秦國出路何在?」
「遠近兩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內,大力整修渭北殘渠毛渠,確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遠策?」
「十年之期,引涇出山,東來瀉鹵,成秦中良田三百萬頃!」
嬴柱急迫插話:「丞相慎言!三百萬頃,豈非痴人說夢?」
蔡澤卻是悠然一笑,馬鞭遙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涇水遙出故義渠國山地,經中山瓠口東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涇水出中山瓠口,於塬坡高地修乾渠三百里,向東注入洛水。再於三百里乾渠上開百餘條支渠,向南灌溉沖刷,此謂瀉鹵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關中當盡現良田沃野,天府陸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傾,秦昭王向蔡澤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便是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澤說話,秦昭王便轉身點著竹杖連續下令,「長史快馬羽書:立召渭北十縣縣令急赴櫟陽,太子襄助長史準備櫟陽朝會;丞相準備三年近策之實施方略,屆時全權部署,老夫只為你坐鎮便是。走,我等車馬立回櫟陽!」於是,一行車馬在夕陽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風漫卷著秦軍的黑色旌旗,櫟陽的閉城晚號粗礪地回蕩在渭水山塬,轔轔車馬溶進了火紅的晚霞,溶進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