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仲連一行進入陳城,正是涼爽的早晨,也正是陳城街市最熱鬧的辰光。
長街兩側全是大木搭起的連綿板棚,棚外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幾乎望不到盡頭。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賈商鋪,柑橘、絲綢、獸皮、麻布不一而足。最顯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鋪顯然多於其它商鋪。一眼望去,吳鉤、越劍、胡刀、韓弓、兵矢的幌子隨風搖蕩相連,令人目不暇接。拐過街角便是一條寬闊的石板街,青磚大屋鱗次櫛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鄰而立,鹽社、鐵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錦衣商人的精巧軺車與運貨牛車交相往來,轔轔隆隆之聲連綿不絕,氣勢卻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來往行人的服飾更是色彩紛繁,既不是楚國郢都的滿街黃衣,也絕然看不出任何一種色彩的服飾佔據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飛舞,教人眼花繚亂。
「四海雜陳,竟不知誰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聲感嘆。「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魯仲連不無揶揄地一句,便指點著車馬人流高聲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勢也,岌岌之危也,見仁見智了。」見無回話,范雎回頭看去,原來已經到了又一條街口,旁邊牽著馬的魯仲連目光只在人群中巡睃,便問一句,「仲連找人么?」
魯仲連遙遙一指:「看!那裡。」
一眼望去,只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熱鬧處樹著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聲喊話:「進山伐木,日賺五錢,願去報名啦!」木板周圍聚著一群又一群衣衫破舊身背小包袱的青壯男丁,圍著木板指指劃劃。距木板丈許之地,立著一頂大帳篷,一名麻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給一些人發放小木牌。領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帳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經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魯仲連將馬韁交給小越女,「你且等等。」拉著范雎便過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畫:左上方是三人伐木(兩人拉鋸,一人斧砍),右中間是兩枚刀幣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顯眼的畫面——農人蓋屋的熱鬧景象!
一個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蓋三間磚瓦房,值!」
同伴連連點頭:「值值值!快走,報名!」拉著粗黑男子便向大帳篷擠了過去。
魯仲連笑了:「又有新點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舊事,妙個甚來?」范睢不以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隨我來!」
魯仲連哈哈一笑,拉著范雎的手便向大帳篷走了過去。帳篷前的中年人連忙迎了上來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這裡不做生意,尚請見諒。」魯仲連也不說話,只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銅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風塵勞頓,在下卻是鹵莽了。敢問,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魯仲連一拱手道:「多有叨擾,敢問先生在否?」中年人卻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過去對幾個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幾句,回頭過來一拱手,「先生,請隨我來便了。」魯仲連笑道:「我等還有車馬在街。莫耽擱足下活計,你只指個路徑便了。」中年人謙恭笑道:「先生初來,只怕我說了先生也是難找。車馬在下已經看見了,自有人隨後趕來,先生無須操心。」堪堪說罷,便見小越女笑吟吟走了過來道:「車馬妥了,走吧。」白衣人一聲請了,便領著三人向一條稍許僻靜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著魯仲連低聲道:「你沒來過陳城么?」
「陳城找人,天下一難。」魯仲連笑道,「你倒是來過,不也一抹黑了?」
「我說的是,你與他們相熟么?」范雎不禁便有些著急。
魯仲連嘿嘿笑了:「莫擔心,此人辦事之周密,不下於你那秦國法度。我倒是盼著他有一個疏漏處,好揚眉吐氣地罵他一頓,可十幾年都沒等著,你說喪氣不了?」
見魯仲連如此篤定,范雎也不再說話,只打量著街巷走路了。范雎細心縝密,對陳城老街市的格局還是清楚的,走著走著,心下不禁便是一緊,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進這等所在?陳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盜之淵藪,莫非魯仲連結交了個遊俠道人物?
原來,走出這條林蔭夾道的幽靜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條磚鋪小巷,入口處兩排厚實簡樸的青磚瓦屋,臨街牆上卻有兩個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長袍的中年人卻悠悠然絲毫沒有停步。數十步之後,兩邊便沒有了一間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磚高牆,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峽谷。幽暗中行來,范睢驀然想起了章台宮的永巷秘道,心下頓時恍然,這是進入了古陳國的老宮殿區!
出得這條大約兩三百步的峽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牆包圍的宮城。一眼望去,面南城牆竟連續有五六個城門,東邊幾個城門車馬不絕,眼前兩個城門卻是幽靜非常,碩大的銅釘木門都緊緊關閉著。跟著麻布長袍者走到最西邊門洞前,便見城門正中鑲著一方銅牌,卻是沒有字的銅塊。長袍中年人走進門洞,用一支長大的銅鑰匙打開牆上一方鐵板,伸手進去一扳,沉重的大門便軋軋開了。
走出幽深的城門洞,眼前卻是一道橫寬十餘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鑲嵌著四方鑄鐵,卻也是一字皆無。小越女咯咯笑道:「銅鐵上牆卻沒有字,這位老兄甚個名堂?」范雎笑道:「有底無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魯仲連哈哈大笑:「還是范兄了得。此公正有口頭語,大道在心。」范雎點點頭道:「平和不彰,也算難得也。」
說話間繞過影壁,便是眼界大開:一片高大厚重的磚石房屋沿著中間一片碧綠的水面繞成大半圈,大屋後面卻是一片參天大樹,遮住了來自任何方面的視線;整個所在幽靜空曠之極,看不見一人走動,竟彷彿進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點頭。
「范叔看出了奧妙?」魯仲連饒有興味地問。
范睢指點著道:「這片高房大屋該當是一片儲物倉庫,中間水池或是防火而設。後面大樹成蔭,確保庫房陰涼乾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處我卻不解。」
「范叔也有難題么?」魯仲連不禁笑了起來。
范睢伸手一指兩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牆,卻是儲存何物?」
魯仲連回身向中年人問道:「你說,高大石屋儲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陳國宮城,也許本來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長袍者搖頭,「這是先生後來特意加高的,並非本物。」
魯仲連一揮手:「走,找到正主兒自會明白,我等嘮叨個甚來。」
麻布長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響箭帶著長長的嘯音與紅色火焰掠過水麵直飛對岸,片刻之間,便有一隻烏篷小舟悠然飄來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碼頭前。中年人拱手說聲請,三人便相繼上船。小船劃開,卻見岸上的中年人已經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這老兄行徑,竟很有些墨家風味也。」范雎卻搖搖頭道:「同是軍法節制,墨家講求一個義字,此公卻是講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時回去,街市僱傭伐木事豈不誤了?」魯仲連不以為然地笑了:「商旅為牟利而生,誰能外之?然此公有言:義為百事之始,萬利之本。你說他求不求一個義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來義利相悖,此公卻將義做萬利之本?」「還有呢。」魯仲連高聲吟誦著,「不及義則事不和,不知義則趨利。趨利固不可必也。以義動,則無曠事矣!如何?」范雎驚訝道:「此公能文?」魯仲連笑道:「我只看過他寫下的兩三篇,也不知寫了多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嘆:「如此立論,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無特異言行,田單如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單以商從武,此公以商從文,這商旅奇人如何都讓你魯仲連撞上了?」魯仲連哈哈大笑:「以范兄輕商之見,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要辯駁,小越女卻突然一指岸上道:「仲連,那不是他么?」
此時小舟將近岸邊一箭之地,范雎已經看得清楚,岸邊大柳樹下正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正如玉樹臨風。魯仲連連連揮手間便是一聲長呼:「不韋,我來也——」
朗朗笑聲隨風飄來,白衣人大步走到岸邊遙遙拱手:「仲連兄,我已等候多時了。」
小舟如飛靠岸,魯仲連笑道:「足下耳報何其速也?」
「仲連兄載譽南歸,不韋豈敢怠慢?」
說話間魯仲連小越女已經飛身上岸,與白衣人執手相握,便是一陣豪爽大笑:「嗚呼哀哉!偏呂子常有妙辭,罵魯仲連逃官逃金,是為沽名釣譽么?」
小越女不禁笑道:「仲連心穴,只有呂子瞅得准也!」三人便是一陣快意笑聲。
范睢卻是緩步登岸,隨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驚異了。此人身穿一領白中帶黃的本色麻布長袍,腳下一雙尋常布履,長發整齊地紮成一束搭在背後,頭頂沒有任何冠帶,通身沒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不黑不白,頜下沒有鬍鬚,臉上沒有痣記,一身素凈清雅通體周正平和,分明是沒有一處扎人眼目,卻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記。范雎看多了周身珠寶錦衣燦爛的商人,實在是沒有見過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時竟有些疑惑迷糊起來,彷彿走進了一座幽靜的山谷書院,面對著一個經年修習的莘莘學子。
「老兄快來!」魯仲連大步過來便拉住了范睢的手:「來,這位便是此間主人,商旅大士呂不韋。不韋兄呵,這位是我一個老友,張睢,魏國隱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聞呂子言行,今日卻是幸會。」
呂不韋謙和地笑著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韋何敢當一『子』字?若蒙不棄,先生便如仲連兄一般,但呼我不韋便是。」
「不韋真有說辭。」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呂不韋依舊謙和地笑著:「先生清華峻峭,絕然大有來歷,日後尚請多多指教。」
「書劍漂泊,胸無長物,豈敢言教。」范雎心下驚詫臉上卻是淡淡一笑。
魯仲連左右望望兩人,向范睢丟個眼色,便得意地縱聲大笑起來。呂不韋卻是渾然不覺,只微微笑著逐一拱手:「先生、仲連兄、越姊,請。」便領著三人走進了涼風悠悠的樹林。出得樹林,循著一條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門廳並不高大,卻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實得古堡一般,門額正中鑲嵌著三個斗大的銅字——天計寓。
「天計寓,出自何典呵?」魯仲連興緻勃勃地打量著。
「天道成計然。」呂不韋笑著,「執事們都說有個名字好說事,我便湊了一個。」
「妙極!」魯仲連拍掌讚歎一句回頭道,「張兄講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辯莫如千里駒,你都妙極了,我能說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說。」魯仲連哈哈大笑,「不聒噪了,進去說話。」
這是一座全部由小間房屋組成的緊湊庭院。一過影壁便是頭進,兩廂房屋時有身影進出,雖都是腳步匆匆,卻毫無忙亂嘈雜之象,穿過北面廳堂,第二進依舊如故。呂不韋指著第二進廳堂道:「這是總事堂,與後院不直通。這廂請。」便領著三人從廳堂東邊的一道拱形石門入了第三進,剛繞過一道影壁,便見眼前竹林婆娑清風洒洒,暑氣頓去一片清爽。
魯仲連笑嘆一聲道:「幾時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學宮也!」呂不韋笑道:「那幾年仲連兄正忙著即墨抗燕,還不知道陳城魚龍變化。這裡原本是老陳國舊宮,楚國為招攬商旅,劃做六門高價開賣,我便買下了這最後兩門。」小越女粲然一笑:「喲!毋曉得你是王侯商人也,宮殿呢?」「越姊想住宮殿,難矣哉!」呂不韋一陣爽朗大笑,「四門宮殿的主人,目下是楚國猗頓、趙國卓氏、魏國白氏、秦國寡婦清。我這兩門,只是原來的宮室府庫與一片園林空地,卻是沒有一座宮殿。」小越女驚訝道:「如此說來,你與天下四鉅賈比肩了?」呂不韋搖頭微微一笑:「若論財力根基,不韋尚遜一籌。」旁邊一直不說話的范雎卻突兀插進一句:「若論心志謀劃,足下卻不屑與之比肩也。」呂不韋一個愣怔,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你只說,何以見得?」范雎侃侃道:「買府庫而不買宮殿,求實用而不務虛名,此乃商家大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實則置身於火山之口也!此等謀劃,此等心志,豈是只知彰顯財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魯仲連不禁拍掌讚歎,「老兄總算揣摩著不韋根底了。」呂不韋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說,不韋卻也無從辯解了。這廂請。」
從碎石小徑穿過竹林,便見一片碧綠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兩座茅亭,四周卻是高大筆直的胡楊林參天掩映,幽靜肅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魯仲連搖頭道:「宮城起茅屋,不覺刻意么?」呂不韋笑道:「這是一片廢棄園囿,將勢就勢而已,管不得別人如何想了。」小越女對魯仲連咯咯笑道:「曉得無?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涼不透不漏,與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曉得青磚大瓦好!」
三人一陣大笑,說話間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見正中門額上赫然三個銅字——利本堂。魯仲連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卻先說,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詳便道:「足下是濮陽衛人了。」小越女先便驚訝了:「噫!你卻如何曉得?」范雎指著門額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陽衛國,文字從魏,只是將右立刀外勾,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懷故國,便有此等懷鄉之刻。」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燭照,在下正是衛國濮陽人氏。」魯仲連一揮手道:「莫得敲邊鼓,你只說,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義,其間真意便是義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論,有斷無解,其意終究難明。」
「老兄是說,義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將『義為利本』之立論著一大文,剖析透徹,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魯仲連拊掌大笑,「不韋,看來你這立論還立得不紮實呵。」
「談何立論?」呂不韋謙和地笑了,「我是隨心而發,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說,那是先生仲連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韋卻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聲笑叫,「述而不作,不韋豈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齊大笑。呂不韋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個時辰,日昳時聚首痛飲如何?」時當正午,魯仲連三人一路車馬顛簸,倒也真是汗濕重衣身心疲累,聽得呂不韋如此安頓,便一齊點頭說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僕人過來,將三人領到了茅屋後廳,片刻之後,粗重的鼾聲便從幽靜的後廳瀰漫了出來。
片時之後,小越女先醒了過來,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魯仲連,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卻見范雎長袍散發悠然到了門口。小越女訝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夢鄉一個時辰能回來?」尚在懵懂的魯仲連嘟噥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卻涼得通透,倒頭便不想起來。」范雎揶揄笑道:「仲連兄幾時做了村叟,沒看見榻後那個大銅櫃么?」魯仲連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個冰櫃,怪道涼爽得三秋一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櫃?你來看,」走過去便咔噠拉開了大銅櫃指點著,「這冰櫃內分三層,每層盛冰足足兩大桶。屋內但有涼氣彌散,卻是一滴水也沒有!墨家善工,弟妹說說,這化冰之水哪裡去了?」小越女在涼冰冰的高大銅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這銅櫃層層密封,櫃底當有一支銅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尋常但管添冰,卻無須理會水路,當真機巧也。」「呂不韋,異能之士也!」范雎感嘆一聲,「我便是揣摩這冰櫃奧秘,竟沒得合眼也。」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為天下技能盡在王室官府也,該當開眼!」
正在笑談,卻見一個鬚髮雪白的紅衣老人在門外深深一躬:「三位貴客,先生有請。」魯仲連說聲走,三人便隨老人來到了茅屋正廳。
呂不韋正在廳門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僅僅是頭上增加了一頂竹皮冠,卻頓時平添了一份肅穆敬客的莊重。范雎心知呂不韋與魯仲連夫婦交誼甚深,此番禮敬皆因自己是初交賓朋而起,便是遙遙躬身,虛空做捧物狀肅然道:「張雎惜無腒頭以敬,謹奉魯子之命一見。」雖只寥寥一句,卻是大有講究。依據古老的周禮:士初相見,主人當衣冠齊楚迎之,來者則當以雉(野雞)為禮物;冬日用帶長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風乾的雉);拜見之時依據時令,來者面北對主人將雉或腒橫捧於雙手,雉頭或腒頭朝左(左手為東為陽),禮辭便是「某也願見,無由達,某子以命命見。」范雎堪稱飽學,此刻見呂不韋帶冠迎出,便以此等拜會古禮做答,心思只看呂不韋如何應對。
呂不韋卻是謙和地笑著迎了上來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韋何能應對得當?尋常只知衣冠禮敬這句老話,便拎了頂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卻是平添拘謹,先生見笑了。」說罷便順手解開冠帶拿下竹冠,「還是隨意好,與先生一般的散發布衣。」
魯仲連卻笑了起來:「雖說張兄心思把得細,終究卻是不韋迂腐了一回,好!」
「說人迂腐,還有個『好』字?」小越女笑著瞪了魯仲連一眼。
「當真好也。」魯仲連一臉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韋一個疏漏,今日讓張兄了卻了我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陣大笑,便相繼進了茅屋正廳,略一打量魯仲連便笑了起來:「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卻只盯著北面牆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端詳。呂不韋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請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連忙便推著魯仲連坐進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東手側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側席。呂不韋是主人,便與魯仲連相對,坐了南席。
一時坐定,呂不韋便笑著舉起了面前銅爵:「仲連兄與越姊偕先生南來,不韋為三位洗塵,今日便是快意之時,來,先干此一爵!」說罷雙手抱爵環敬一周,便一飲而盡。魯仲連與范雎自是二話不說,舉起銅爵便汩汩飲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隻碧綠的玉碗一氣飲了,見范雎驚訝地看著自己,便是一笑:「不韋曉得我不沾酒,這是嶗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這泉水縱然運得過來,存得幾日豈不餿了?」呂不韋笑道:「我有三層冰櫃車,兩層堅冰,一層泉水,兼程運到後冰窖存儲,半年之內保得原味絲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嘆:「足下如此做派,雖王侯宮室猶有不及也!」說話間臉上便有一片陰影掠過。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笑道:「不韋布衣,焉敢虛勢?原是今年有幾位老友來會,卻都是林泉山人飲不得酒,方有此舉,先生見笑了。」魯仲連頓時興緻勃勃:「說說,都有誰個要來?」呂不韋道:「一個唐舉已經走了,一個士倉還沒來,一個越姊正在當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發議論的魯仲連擺擺手,驚訝地看著呂不韋,「足下識得唐舉、士倉?」
「唐舉兄與我是書交,士倉兄與我是另交。」
「何謂書交?何謂另交?」
「以書成友,謂之書交。以另類隱事成友,謂之另交。」
「敢問足下與唐舉以何書成友?」
「我得《計然書》評點本,請唐舉兄品評,唐舉兄時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舉要《計然書》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問之非友道也。」
「足下與士倉卻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隱,不韋不便相告,先生見諒。」呂不韋不卑不亢滿面微笑,語氣卻是顯然不打算再說下去的模樣。
此間分際頗是微妙:以賓主通行禮節,范雎本不當對嶗山泉水事語帶譏諷;然則戰國之世的名士風範恰恰便是坦誠犀利,況范雎之譏諷畢竟是基於節用本色而發,呂不韋便渾然不覺,誠心說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問交友之情由,則必是與所說之人相熟,依尋常禮節,呂不韋便當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間皆大歡喜;然則,這看似一團和氣的呂不韋卻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絕了范雎最後一問,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要再追問一句甚或反唇相譏,顯然便是當下尷尬。
正在呂不韋話音落點之時,魯仲連一舉大爵高聲道:「來!痛飲一爵再說!等士倉這老兄來了,我便讓他自己說給張兄。」
「天意也!」范雎卻是一聲感喟,站起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義,范雎豈能舉薦蔡澤而辭官隱身?今日知情,容當一謝。」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不韋,赫赫應侯現身,你當如何?」
呂不韋卻絲毫不見驚訝,只悠然一笑站起身來也是深深一躬:「世間典藏珍奇,歸宿原有定數。應侯既得,便是天意,與不韋卻是不相關了,何敢當得一謝?」
范雎猛然拉住了呂不韋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與仲連越妹一般,莫再先生應侯的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棄,不韋敢不從命!」
「啊呀呀!」魯仲連大笑著走過來將大手搭在兩人手上,「執手如刎頸,頃刻交生死。好!」話方落點,小越女便捧著一個大銅盤輕盈飄到了面前:「來,人各一爵!」三人執手大笑,各取一爵當地一撞說聲干,便一齊汩汩飲盡了。此時席間因范雎而起的些許生分一掃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飲饕餮。堪堪半個時辰,呂不韋抬頭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試試了,你都吃得也。」魯仲連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卻見小越女案上銅鼎中卻是一隻熱氣騰騰的整形蒸雞,鼎腳下的細木炭冒著紅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鮮紅的燉棗,便呵呵笑道:「不韋呵,不飲酒有備,不食肉卻無備,該罰也。」呂不韋已經飲得滿臉漲紅,便拭著額頭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嶺南伺潮雞,你但嘗得一口,或許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詳著銅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雞能吃么?」猶豫片刻,小越女終是伸出了細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夾得下來。」呂不韋興奮地提示了一句。
「她從來不會用筷,只會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魯仲連笑得開心極了。
小越女飛快地瞟了魯仲連一眼,臉上飛過一片紅暈,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絲雞肉,閉著眼輕輕放到了嘴裡,輕輕地嚼著。三個男子都屏住了氣息看著小越女,一時間竟是人人緊張得如臨大敵一般。眼見小越女臉上滲出了一片細汗,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呵,還真好吃也!」隨著話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約而同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接著便是一陣轟然大笑。小越女緋紅著臉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兩手撕下一大塊雞肉,旁若無人地大吃了起來。
呂不韋對魯仲連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連兄一大幸事也!」
「不韋……」魯仲連眼中閃爍著淚光,竟是一口氣飲幹了一爵。
范雎卻大惑不解:「不韋呵,這雞肉有何特異,竟能使辟穀者破戒?」
呂不韋興奮笑道:「此雞產於南楚蒼梧大山,俗稱長鳴雞,叫聲清亮貫耳,一聲之鳴能穿海潮呼嘯之威。然則,此雞不鳴於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漲潮之際隨著潮聲長鳴,嶺南楚人便呼其為伺潮雞。」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雞?」
「伺潮雞以銅鼎蒸之,其肉若魚之鮮,若筍之清,為食素者嘗肉之佳品。不韋嘗聞,中原一隱士深入嶺南,嘗此雞而戒辟穀,便為越姊一試了。」
「此等神異之物,定然極難覓得。」
「得此雞有三難也。」呂不韋輕輕叩著案頭,「其一,山高水險,千里迢迢,等閑人到不得蒼梧山海間。其二,捕捉難。此雞半家半野,漲潮時便飛到海岸長鳴竟夜,潮將退去之時,鳴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時捕捉,雞肉才與常雞迥然有異。其三,飼養難。伺潮雞離海不能超過十日,否則聲啞而亡。」
「如此說來,此雞剛剛運回?」一直看著小越女的魯仲連驀然插來一句。
「不韋得仲連兄行止,便掐著時日從嶺南運回,今日是伺潮雞離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這般用心,不韋難得也!」
呂不韋神色鄭重道:「仲連兄者,天下士也。擔待大義,糞土爵祿,勇於赴難,羞於苟且。士林如魯仲連之風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韋一介商賈而與天下士交臂,能盡綿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個鬼臉笑道:「不韋莫說了,仲連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沒有兩萬金,逃跑做甚?」
「我只備了千金之數,是否太少了?」呂不韋亦莊亦諧一句,卻見魯仲連陡的睜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著魯仲連目光坦誠地笑了,「仲連兄,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也。便是聖賢,也須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憂天下。兄與越姊平生無積財,今去東海隱居,何能不需錢財?兄若果真變做赤腳操勞之漁人獵人,魯仲連價值何在也!」一聲喟嘆,呂不韋輕輕叩著大案,「千金之數,大體建得一座莊院,打造得一條好船,養得兩匹良馬,維持得十年衣食無憂。但能如此,仲連兄方可讀書修身,亦可聞警而出。否則便是閉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時舉座默然。小越女是聽憑夫君決斷。范雎倒是覺得呂不韋說得實在,然想到魯仲連輒遇爵祿金錢從不聽人,一言不合便揚長而去,便也只好聽其自然。不想魯仲連思忖一陣卻慨然拍案:「不韋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范兄說說,何謂三奇?」小越女笑得燦爛,手中也已經舉起了那隻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肅然地指點道:「食氣者竟食肉,一奇。魯仲連糞土爵祿,今日卻受千金,二奇。商人揮金不圖利,卻圖義,三奇也!如此三則,可算得戰國奇聞?」
「還當再加一奇。」魯仲連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眥必報,今日卻渾不計較。」
「彩!」呂不韋與小越女一聲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飲了一爵。呂不韋最是快意,竟一連飲了三大爵。范睢嚷嚷著不行,也跟著飲了三大爵。魯仲連哈哈大笑,二話不說便跟著大飲三爵。一時席間談笑風生海闊天空,竟是不知不覺地暮色降臨了。呂不韋吩咐掌燈,茅屋大廳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飲海量,為秦相十餘年卻是處處謹慎幾乎戒酒,今日萬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魯仲連,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個一個由頭的連連舉爵,直飲得不亦樂乎!偏是呂不韋特異,雖很少提起舉爵由頭,卻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飲得多時,六隻五斤裝的空酒桶已經赫然在廳,呂不韋依舊是爵爵奉陪,依舊是滿面春風,與魯仲連范雎的酒後狂放判若兩人。
「噫!奇也!」范雎舉著酒爵搖了過來,「不韋呵,你爵爵同飲,當真未醉?」
「范兄之見,不韋醉了?」
「好!老夫便來試得一試。仲連,你也過來。」范雎舉著大爵搖到北面牆下一指,「不韋,這柱白石,刻得甚字?」
「堅白石。」
「對公孫龍子的『離堅白』不以為然么?」
「玄辨之學,不韋不通。堅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實在,卻是擲地有聲。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搖晃著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臉肅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話也!不韋呵,不覺太難么?」
呂不韋依舊是柔和實在:「世事不難,我輩何用?」
「好!堅白石壯我心志,浮一大白!」魯仲連一句讚歎,便徑自飲幹了一爵。范睢欲言又止,內心卻是被眼前這個看來不顯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間迸發的豪氣深深觸動了,不禁便是一聲感喟:「嗚呼!其勢蕩蕩,何堪一商?不韋當大出天下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地嘟噥著多了多了,便軟軟地撲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盤桓得幾日,魯仲連便要去了。呂不韋要他消夏完畢再走,魯仲連卻說還要南下郢都與春申君辭別,趕到吳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馬行空之士,呂不韋便也不再阻攔,一應物事備好,便送魯仲連小越女上了穎水官道。范雎本欲與魯仲連夫婦南下,卻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飛鴿傳書,只要他務必等候旬日,卻沒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陣,只好放棄了南下遨遊,與呂不韋一起做了餞行東道。
這一日清晨,穎水兩岸綠野無垠,城南十里楊柳清風,一通餞行酒在郊亭飲得感慨唏噓不勝依依。范雎最是心緒翻滾,與魯仲連不停舉爵痛飲,眼見紅日高升人當上路,便是一聲長嘆:「仲連一去,天下縱橫家不復見矣!」說罷竟是放聲痛哭。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時也勢也,後浪勃勃連天,前浪消弭沙灘,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須傷感也!」呂不韋慨然道:「范兄傷感也是該當。縱橫原是連體而生,山東無合縱抗秦,關西便無遠交近攻。仲連兄一去,合縱大潮消退,范兄縱是復出,也是落寞無對,不亦悲乎!」范雎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仲連將去,我心空空也!」魯仲連不禁便是一聲嘆息:「范叔呵,六國已成朽木之勢,秦國也是垂垂衰落,無數十年之功,天下風雲難起也。我輩縱然復出,徒嘆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頭看看時辰,便向呂不韋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呂不韋跟出來笑道:「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時分上路了。」小越女低聲笑道:「他二人說話,我只要送你一樣物事。」呂不韋呵呵笑著一拱手:「越姊有贈,不韋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樹下紅馬旁,從馬背皮囊中抽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捧了過來。呂不韋連忙整整頭上竹冠,雙手接過打開布包,卻是一冊陳舊發黃的羊皮書,一瞄書皮大字,竟是《范子計然術》,不禁驚訝道:「越姊,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跡么?」小越女笑著點點頭:「不錯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呂不韋翻開書頁,便見字跡娟秀勁健,與士子書寫的宏大結構迥然不同,便肅然一拱手,「越姊與仲連兄歸隱林泉,正當切磋學問以傳後世。不韋一介商旅,得此奇異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曉得無?」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間計然書多有抄本,然卻脫漏錯訛太多,你送給唐舉的那本也是一樣,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當治世之學也。」見呂不韋似乎還要推脫,小越女認真擺了擺手,「我是越國若耶溪邊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稱為浣紗溪的地方。《范子計然術》,是我十三歲那年在若耶溪邊的山谷中揀到的。後來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將此書交給了老師。五年前老師辭世,臨終前又將此書贈還於我。老師鄭重囑託:計然書天下奇學,非商政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諦,我輩難通此學,若天下果無此等人物,便是天絕計然也……不韋,此書不當你么?」
「越姊,不韋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會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曉得你竟如此迂闊!我要歸山,書便給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選一個合適人物了?如何與仲連一般,受人贈與便退避三舍!」
呂不韋頓時輕鬆地大笑起來:「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時亭下也是一陣笑聲,魯仲連與范雎又開始了海闊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便沒完沒了。」便遙遙招手一喊,「范兄,放仲連上路也!」呂不韋連忙大步來到亭下:「仲連兄稍待,我還有一宗俗物送你。」說罷一招手,便有一少仆捧來了兩隻撐得脹鼓鼓的雪白絲袋。魯仲連目光一閃道:「不韋,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寬心,不是金錢。」呂不韋笑著解開了一隻絲袋,掌中便是一捧紅亮的大棗:「此物是齊國特產,名叫樂氏棗,那日越姊嘗過的。樂毅當年長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種燕國棗樹,每年打棗時節,樂毅都要用這種大紅棗佐酒,宴請遠征將領,同時還要送給田單一筐。後來燕惠王疑忌樂毅,樂毅便派專使送給了燕惠王一袋紅棗,以表赤心不移……」
「樂氏棗,赤心棗也!」魯仲連雙手顫抖,捧起一捧大紅棗兒便是淚眼朦朧,「那時我常在即墨,每與田單共嘗樂毅送棗,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韋此禮,當真暖心也!」范雎唏噓一嘆,「齊人恨燕,卻記掛幾乎滅齊的樂毅,可見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呂不韋殷殷笑道:「仲連兄去國遠居,便以赤心棗做個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赤紅的大棗,低聲道:「再過三五年,我便讓這赤心棗紅遍房前屋後,那時,你等再來……」一聲哽咽,便猛然回頭去了。
看著兩馬一車轔轔南下,在穎水官道漸漸遠去,范雎與呂不韋大步登上山岡,竟是痴痴地凝望了大半個時辰。魯仲連是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縱橫大家,先救奄奄齊國,再救岌岌趙國,使戰國大爭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數十年的大體平衡,其特立獨行的高遠志節更是天下有口皆碑,成為戰國名士的一道奇異風景。魯仲連的退隱,標誌著戰國縱橫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後,山東六國救亡圖存的合縱大業,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波瀾壯闊地整體行動局面。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