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時節,呂不韋回到了邯鄲。
一過朝歌河段,各種傳聞便紛至沓來,最多最活的便是有關子楚的故事。呂不韋大是振奮,立即吩咐鼓帆快槳,兩三個時辰便到了白馬津渡口。拋錨停泊,呂不韋上岸登車,便於當夜初更時分進了邯鄲的胡寓雲廬。未曾沐浴梳洗,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駕車去接嬴異人。不想一個時辰過去,越劍無才匆匆回來,稟報說公子出去與一班士人夜飲了,他等候得半個時辰,那名老內侍卻來說公子可能不回來了。呂不韋呵呵笑道:「成名士了,應酬多了,好事呵。走,去看看毛公薛公。」
毛公正在薛公家飲茶閑話,突見呂不韋風塵僕僕而來,不禁便是喜出望外。薛公喊出夫人一番吩咐,片刻之間便是滿蕩蕩三案接風酒菜擺上了廳堂。三碗熱騰騰甘醪下肚,毛公便繪聲繪色地說起了子楚論戰的情景,薛公時而打幾個補丁,未過片時,便將年來子楚發奮的諸般情形說了個八九不離十。呂不韋大是感慨,一拍案舉起大碗道:「兩公樹人於落拓不濟之時,發才於平庸萎縮之日,真義士也!不韋敬兩公一碗!」大碗一揚,便汩汩飲了。薛公慨然道:「我等避禍他鄉,自甘市井風塵,若非呂公宏圖大謀,何得重入士林也!」毛公晃著空碗笑道:「嘿嘿,我等何足掛齒。要說還得說嬴異人那小子可造!一教便會,一點便透,錦衣玉食,高車駟馬,嗨嗨,還當真有一番氣象,成了個人物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只怕此子不是個人物,是個人物便好說。」薛公向毛公一搖手:「先別亂岔,聽呂公說說咸陽情形。」呂不韋悠然一笑,便將大半年來在咸陽的諸般周旋大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歸總說,咸陽時勢仍在兩可之間。以我揣摩,老秦王對嬴異人已經上心,然不會拿一個身在敵國的人質公子做孤注一擲。也就是說,秦國宮廷必定同時在其他王子中遴選儲君。嬴異人能否成事,還需我等全力周旋。」薛公沉吟道:「以老夫忖度,老秦王明知嬴異人安然在趙,而不以邦交途徑索回公子,無非便是顧忌趙國開價過高。若是別國,定然早就軟硬兼施了。老秦王不動聲色,委實老辣也!」毛公拍案笑道:「老辣個鳥!秦趙血海冤讎,老嬴稷敢提索回人質,只怕平原君叔侄便要提割讓崤山函谷關!嘿嘿,趙勝這老小子不怕嬴異人成名,分明便是要喂一口肥豬好要高價!老哥哥說得也是,老嬴稷是老辣,寧可不要這個王子,也不尿趙國這一壺。鳥!這便是君王,生生的鐵石心腸也!」「粗也粗也。」薛公皺著眉頭搖搖手,「老夫以為,此事要害在兩處:一則是公子成名成事以增身價,二則便是如何返秦?目下看來,成名成事不難,只怕後來最大的難處便在回秦。」
「兩公所言極是。」呂不韋思忖道,「回秦事我來謀劃。兩公只管讓公子借弭兵之議,有所作為便了。」
「嘿嘿,老夫還得說一句。」毛公聳動著一雙白眉,「這小子近日來可是有些神不守舍,老夫給他擬的新說辭,三日還不順溜。」
「你是說嬴異人?」薛公驚訝了。
「不是這鳥人還能是我!」毛公一瞪眼便紅了臉。
「毛公可人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十年落難,一朝成名,招搖分心也是再所難免也。不韋明日便找他說話。」
「如何?異人公子不知道呂公回來?」薛公又驚訝了。
「我是晝夜兼程,他如何知道。」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業已四更,告辭。」起身便去了。
回到雲廬,呂不韋頭暈腿沉很是疲憊,倒身卧榻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正午方才醒來。走進連接寢帳的浴房一看,碩大的紅木盆中已經備滿了騰騰熱水,伸手一試,竟是涼熱得當,立即丟開寬大睡袍躺了進去,浸泡得小半個時辰,精神頓時振作,長發拭乾,穿上細布內衣,外罩一件輕軟的苧麻長夾袍便出了寢帳。方到前廳,便見一案酒後美食已經擺置就緒:一摞焦黃的胡餅,一盆脂玉般的牛骨茶,一盤肥白的蒸蔓菁,一盅碎綠的胡荽。鮮香實惠,卻是這胡寓的名吃,時人呼之為「蔓菁牛茶餅」。牛骨茶者,乃胡人以牛骨湯與牛油為基,配以舂麥面與北地粗茶炒制而成乾粉,俗謂「炒油麵」,食前加水煮開,便是香濃異常強身健胃之湯食。胡人但出遠門,三隻皮囊必備,這便是馬奶子、牛骨茶、胡餅乾肉。馬奶子隨時解渴,牛骨茶與胡餅乾肉,則是紮營野炊的正食。胡服騎射之後,趙人一應接納了胡人的簡便衣食習俗,牛骨茶便經趙國而傳入中原,後世廣為流傳。蔓菁則是中原胡地都有的根菜,與蘿蔔並稱。《詩》云:「采葑采菲。」這葑便是蔓菁,菲便是蘿蔔。後來呂不韋在《呂氏春秋·本味篇》中說:「菜之美者,具區之菁。」後世杜甫亦云:「冬菁飯之半。」說得便是蔓菁可以頂糧食。這是後話。胡荽卻是西方胡人一種有奇異香味的菜,莖葉翠綠細嫩,些許碎葉入湯,牛羊之腥膻大減,美味益增,胡人便直呼為「香菜」,中原人卻稱之為「胡荽」。
呂不韋熟悉胡人風習,便將一撮翠綠的胡荽撒在熱騰騰的牛骨茶上,大喝一口牛骨茶,大嚼一口脆黃胡餅,一大盆呼嚕嚕下肚額頭便是津津熱汗,再捧起一支肥白勁韌清淡爽口的蒸蔓菁吞下,通身便是舒坦無比。
「先生,我已去過秦寓,公子尚在酣睡。」
呂不韋驀然回身,見越劍無一副難堪神色不禁笑道:「夜來聚酒,貪睡也是常情。」越劍無卻道:「我已問過侍女,公子五更天方回,根本沒飲酒。」呂不韋笑道:「走,我去看他。」稍事收拾了衣冠,便由越劍無駕著緇車直奔邯鄲吏士坊而來。
邯鄲城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獨居正北,其餘士農工商與胡人流民自由雜居,大街小巷交錯無序,腥膻瀰漫,是天下有名的「亂邦」。武靈王變法之後趙國富庶強盛,城郭幾經修葺整治,格局也漸漸整肅起來,全城大體形成了北王城、東吏士、南工商、西農牧的格局。這吏士坊便是大小官吏與士子們的居住區,北望王城南臨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實在是邯鄲城內最好的坊區。去冬呂不韋回鄉之前,便在吏士坊給嬴異人買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三進庭院,嬴異人禁錮解除之後已經搬了進來。越劍無車技精熟,輕盈地拐過兩個街口便到了這條幽靜的石板巷。巷中共有四座府邸,最深處的一家便是嬴異人庭院。方到門前,正有三五輛軺車駛出車馬場,遠遠便聽見了駕車者的說話聲。
「這個子楚也忒迷糊,日頭偏西了還睡,比信陵君都難見!」
「怪也!這子楚原本很勤謹的,如何突兀便輕慢起來了?」
「人一成名,勢派便大,懶得見我等,還能有甚!」
「狗屁公子!一論成名,未必便是真本事!」
一陣笑罵聲隨著轔轔車輪飛出了石板巷。呂不韋從車窗探出頭來著意望了一眼,見都是幾個年輕士子,不禁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越劍無剛剛將車停穩,呂不韋便一步跨了下了徑直到了兩開間的門廊。府邸僕人是荊雲精心遴選,都識得呂不韋,見越劍無駕車來到,門房僕人早已經迎到了階下。
「公子昨夜幾時回來?」呂不韋當頭便是一問。
「寅時首刻,雞叫兩遍。」
「幾日了?」
「十三日,早則夜半,晚則五更。」
呂不韋大袖一拂徑自跨進了門檻。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幾棵黃葉飄零的老樹下,卻見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在北屋廊下遙遙向西側招手。呂不韋回頭打量,那個已經變得白皙豐滿的中年侍女正在一棵老樹下的石案上擺弄收拾一件物事,竟是沒有看見。老內侍蒼老尖銳的嗓音便喊出了聲:「少使,備沐浴了!」中年侍女驀然回身應得一聲,便急匆匆到正屋去了。
「敢請家老通稟:呂不韋拜會公子。」
「呵,恩公到了。」老內侍顫巍巍一躬滿臉堆著笑意,「請廳中入座,老朽煮茶。」
「不用煮茶。」呂不韋一擺手進了正廳,「家老請坐,我有幾句話問。」
「不用,站著方便,恩公但問便了。」
「公子連日晚歸,白日高卧,是何因由?」呂不韋淡淡地笑著。
「恩公……」老內侍一陣木訥,兩道白眉猛然聳動起來面色張紅粗重急促地喘息著,「恩公呵,你便勸勸公子了!老朽跟隨公子二十餘年,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便要毀在邯鄲了,還回甚個秦國?老朽心痛啊……」
「家老莫急。」呂不韋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內侍,「你只說甚個因由便了。」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老內侍唏噓拭淚,「公子出門,素來都是武仆一人駕車跟隨。旬日以來,老朽只聞公子每夜必出,飲酒一通,便下令武仆駕車原地等候,而後便獨自一人出酒肆去了。如此三五日,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隨公子要看個究竟。不想老朽遲笨,被公子在酒肆外覺察。公子發怒,一頓皮鞭打得老朽差點走不回來……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也!」
良久默然,幾乎永遠都是一團春風的呂不韋漸漸沒有了笑意。老內侍悄悄捧來煮好的茶汁斟好,見呂不韋依舊石人般佇立沉思,張嘴想說幾句,終是沒有開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時,木屏後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一人寬袍大袖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走了出來,當頭便是一躬:「先生久候,恕異人不周了。」
呂不韋不禁驚訝了,這是嬴異人么?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色恍惚,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呂不韋記得清楚,便是當初困窘之時,嬴異人眼中也時時閃爍著困獸猶鬥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在絕望中透著一種苦苦支撐的凄然的力。便在立秋論戰之時,此子還是生氣勃勃。如何短短半月之間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間,呂不韋又浮現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交遊日多,疲累也是尋常,瑣碎禮儀不必上心。」說罷徑自入座西側客位笑道,「如何?這裡還住得慣么?」
「甚好。」嬴異人淡淡一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呂不韋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勞頓,異人本當為先生洗塵,奈何晚間又有酬答,先生見諒了。」
「晚間酬答,卻是何人?」
「噢,平原君門下毛遂,大約還有那個環淵。」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國,回到邯鄲了?」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鄲么?」嬴異人大是困窘,滿臉頓時紅布一般。
呂不韋笑意倏忽褪去,輕輕叩著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際,不韋從咸陽歸來,正待與公子計議諸多事端,公子卻不聞不問,當真匪夷所思也!不韋生為商賈,素來不喜臨大事而心猿意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為何事?若能明告,不韋自信世間無不解之難題。若是公子心志頹喪,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於安居趙國,不韋便從此退身,只做從來沒有識得公子便了。」
「先生……」嬴異人唏噓伏案,「先生救我於將死,異人安能忘懷?」哽咽間一拳砸案,「先生啊,我中邪也!」便是放聲大哭。
待嬴異人哭聲稍緩,呂不韋便是一聲嘆息:「王子王孫,心多凄苦也!公子少年入敵國為質,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形同幽禁,孤獨困頓。唯一能做的,便是抵押生命,凄涼憂憤處,實非尋常人所能體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實則漂泊難定,公子便生空蕩蕩無處著落之傷感。不韋粗疏,竟未曾體諒,實在有愧也。」
「不!不!」嬴異人哭喊一聲,「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她來也!」
思忖一陣,呂不韋走過去扶著嬴異人坐好,輕輕拍著他肩頭撫慰道:「公子莫得傷感,你只說出甚事,但有不韋,萬事可解。來,慢慢說。」嬴異人住了哭聲,接過呂不韋遞過來的茶水咕咚一口,抹抹淚水長吁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異人與薛公毛公一道拜訪信陵君,茅亭風燈下飲宴敘談,評點天下兵法。這本是毛公謀劃,意圖便是讓嬴異人拜個兵學大家為師。信陵君卻是坦蕩豪爽,從太公呂尚的《六韜》說起,逐一地評點了《孫子》《吳子》《孫臏兵法》《司馬法》,精當簡約,處處透著深邃。嬴異人大是敬佩,便謙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寫的兵法。不料,信陵君卻是一陣大笑:「老夫一戰而得虛名也!若是戰勝白起尚有一說,偏偏只勝得王齕王陵之輩,何敢自認兵家?不提兵法也罷!」連說飲酒,竟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那夜散席,嬴異人心下便有些煩悶,覺得自己與六國人士終究是隔膜一層。趁著濃濃的酒意,嬴異人便驅車到了南城大湖邊,將緇車停在湖畔大道,便徑自搖進了那片紅蒙蒙的胡楊林。走著走著,嬴異人突然一陣愣怔,釘在林間挪不開腳步了——
秋月之下,胡楊林深處飄來了奇妙的樂聲。沒錯,是秦箏,魂牽夢縈的秦箏!蒼涼悠遠激越悲愴,直讓人熱血沸騰!驟然之間,嬴異人淚如泉湧,一聲長喝便放喉唱了起來。沙啞的吼聲破空回蕩,和著沉沉秦箏迴旋在寒涼的秋夜。便在嬴異人如痴如醉地吼唱時,箏聲卻突然沉寂了。長風掠林,嬴異人頓時渾身發軟,倒在了飄零飛舞的落葉之中。良久醒來,他覺得整個身心空蕩蕩地只要飛將起來,朦朧之中又低聲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謠:「北阪有桑,南隰有楊。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髮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低沉的哼唱幽幽回蕩,叮咚箏聲竟也悠悠地飄了過來,隱隱相隨若何符節,竟似撫慰他這個離家遊子一般。那一刻,每個音符都甘霖般滲進他乾涸的心田,敲擊著他已經麻木的思鄉心弦,激起無以言喻的震顫!
就這樣朦朧地快意地低哼著,嬴異人幾乎唱遍了倏忽浮現在記憶中的秦國民謠。直到邯鄲城樓的刁鬥打響了五更,他才帶著一身秋露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胡楊林。回到府邸,他竟失魂落魄般在庭院直坐到蒙蒙朝霧散去。
秦箏,是嬴異人的少年夢幻,是故國咸陽留給他的最深印記。
八歲那年,父親安國君特意帶嬴異人去了當時還是五大夫將軍的蒙驁府邸,原因只有一個:這個兒子醉心秦箏,而蒙氏家族則是秦國最有名的箏器世家。當蒙驁將軍聽說這個少年五歲時便能操箏彈奏《國風》的所有樂章時,高興得哈哈大笑:「異人異人,其名如實也!」立即爽快答應將嬴異人收做學生,並喚來自己十歲的兒子蒙武與嬴異人相見,叮囑他兩人一起習箏。此時,異人的生母常卧病榻,父親又忙於國事周旋,根本無法督責這個庶齣兒子的學業。見蒙驁將軍父子都很喜歡異人,父親便索性將兒子的一應幼學都交給了蒙驁將軍,請將軍如同他兒子一般督責自己的兒子。從那以後,嬴異人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在自家夜宿,整日都在蒙氏府邸習箏修學。兩年之後,已經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親有可能立為太子,合府上下都在忙碌周旋,父親更是沒有心力督責一班庶齣兒女了。嬴異人請准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與蒙武同吃同住同修學,竟是分外的暢快。
蒙氏祖上原本是齊國士人,素有家學。自蒙驁入秦國,蒙氏族人進入軍旅者日多,便成了文武兼修的家風。蒙驁持重縝密,承襲族長,對族中子弟的學業歷練督責極嚴,以致後來的蒙氏子弟個個都是文武全才。這蒙武也是個聰明少年,刻苦好學,非但通達《詩》《樂》彈得一手好箏,且對父親交下的兵書修習也是絕不誤事。嬴異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時覺得了自己的蒼白,除了箏樂,自己對其他學問竟是一無所知。幸運的是,比異人大得兩歲的蒙武卻是厚重秉性,從來不嘲笑譏諷異人,只小老師一般認認真真地為異人補學。
五更雞鳴,蒙武便一骨碌爬起來拉異人起來。練劍半個時辰,梳洗之後早飯,之後便是晨課、午飯、午課、晚湯。只有晚湯之後暮色來臨,兩人才到池畔林下談箏對歌,直到三更。如此三年,嬴異人大體補上了蒙武學過的所有課業,兩人也都長成了一派英風的少年。一次,蒙驁將軍隨大軍班師回到咸陽,請來安國君一起查核兩人學業。舉凡課業,兩人都對答如流,劍術箏樂也大有長進,將軍竟是破例地讚歎了一番。見這個昔日只會躲在母親小院子默默談箏的庶齣兒子竟有了如此長進,安國君大是感慨,宴席間連續三次向蒙驁將軍敬酒,還執意將自己隨身的一件名貴玉佩贈給了少年蒙武。末了父親誠懇請求蒙驁,許嬴異人在蒙氏府邸繼續修學,直到加冠成人。
「好!」蒙驁爽朗拍案,「兩子共學,切磋激勵,好事!」
嬴異人大是歡欣,從此與蒙武又開始了親如兄弟般的快樂日子。蒙驁將軍慮及自己常在軍旅,便請了族中一個曾經修學稷下學宮的飽學老士長住府中,做了兩人的業師。這位老士非但文武兩學精通秦箏,更有一種自由奔放的稷下學風,實在是難得的良師。便是在業師督責之下,異人與蒙武開始了重修天下學問的成人治學:諸子百家一一涉獵,關鍵卻只在兩學,蒙武主修兵家,異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箏樂之學。
每日晨課,都是各自的正式課業。一到午後,老師便帶著兩個弟子出了咸陽,或到北阪的蒼蒼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選得一處清幽之地,老師講得半個時辰樂書樂理,便讓兩名弟子彈箏競奏,然後逐一評點。每到春日踏青,老師便會停了主課,帶兩人走遍關中村社,聽農夫士子田間放歌,聽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動聽歌謠便彈箏相和,記譜保存。堪堪五個年頭,嬴異人幾乎學會了所有的秦風歌謠。更有回味處,便是他與蒙武每春歸來,必要商討給那些沒有歌詞的「野曲」寫辭兒,一辭寫完,兩人便你彈我唱我彈你唱不亦樂乎……
不料,快樂的少年生活卻突然中斷了。那年,風聞韓國要將韓上黨拱手讓給趙國,進而三晉結盟對抗秦國。壓力之下,主司邦交縱橫的丞相范雎主張:先行結好趙國,進而威逼韓魏,最終拆散這場對秦國極為不利的上黨交易。秘密特使幾番斡旋,趙國卻指斥秦國反覆無常,提出若能單方(不互換)派出一位王子入趙做人質,方可結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答應了下來。戰國人質有公認傳統,不是在位國君的兒子,便必須是太子的兒子,大國索要的人質尤其如此。其時秦昭王的幾個老兒子都已經四十齣頭,各據實職,不宜也不想做人質,便異口同聲地推舉已經做了太子的安國君遴選駐趙人質。安國君無奈,便在庶子中選定了嬴異人。
消息傳出,十六歲的嬴異人頓時懵了,與蒙武竟是抱頭痛哭。
那年秋天,嬴異人的「質使」車馬離開了咸陽。蒙武在十里郊亭為他隆重餞行。席間,蒙武鄭重地將一副秦箏贈給了異人。蒙武說,這副秦箏是蒙氏祖傳寶器,南山古松精製,箏板專門嵌進了自己的祝詞與異人的名號,望上天護佑異人抱箏而歸。異人大是感奮,親自彈起秦箏,與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蕩氣迴腸的《北阪有桑》……
誰也不能預料的是,嬴異人入趙兩年之後,秦趙兩國便開始了上黨對峙,成了勢不兩立的死敵。從此,異人與咸陽的官方來往切斷了,便象斷了線的紙鷂般飄搖在趙國風雨之中。長平大戰後,秦趙仇深似海,嬴異人被趙國轉移到邯鄲北山的一處秘密洞窟囚禁了起來。為防走漏消息,守護軍士嚴禁異人彈奏秦箏。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靜坐,低聲哼唱那些烙在心頭的秦風歌謠。
六國聯軍勝秦後,嬴異人雖然被轉回了邯鄲,但境況卻是大大惡化了。行同囚居不說,趙國撥付的些許物事分明僅僅夠一個人用度,卻偏偏說是給十個質使隨員的,嬴異人是王子,趙國不管!兩年下來,老內侍賣光了所有隨行之物,八名年輕力壯的隨員還是在凍餓病交加中一個個死了。一次,那個侍女也餓得氣息奄奄。嬴異人一咬牙,便將那副形影不離的秦箏交給了老內侍……
老內侍腳步蹣跚地走了。嬴異人卻是水米不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竟是形削骨立,老內侍與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從那時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沒有了叮咚秦箏的蒼涼鄉音。
「胡楊林下,是我秦箏!」一拳砸下嬴異人淚如泉湧。
「一耳之聽,你能斷定?」呂不韋驚訝了。
「能!」嬴異人哽咽著,「尋常秦箏九弦,蒙氏秦箏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紅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箏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別個秦箏如何能有?不說聽得一夜,便是撥得一弦,我也斷不會聽錯!」
「於是乎,你便夜夜去聽?」
「是。」嬴異人輕輕點頭,幾乎是在喃喃自語,「我箏新主人一定是個聰慧奇人。除了力道稍欠火候,那箏聲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彈。他不熟秦音,便隨我走,三五日之後,他便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聽著那秦箏,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訪便了,至於如此么?」
「我去過。」嬴異人拭著淚水,「次日中夜箏聲又起,我便循聲尋到了胡楊林深處,月下一座高樓四面石牆,沒有一絲燈光。無論我如何喊話唱歌,樓內始終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離去之後,那秦箏卻又悠悠然飄蕩了過來,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牆依舊,高樓依舊,可沒有一道進出的門,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樹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樓閣高聳,高處一看,卻只有交錯參天的一片胡楊林,荒草騰蔓糾纏,落葉盈尺飄零,全然便是一座廢墟古宅……當時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楊林。當月亮升起的時候,那秦箏又叮咚飄蕩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來,直到五更。」嬴異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先生,你說,他是人還是鬼……」一言未了,竟軟軟地倒在了地氈上。
「沒事。」呂不韋對匆匆進來被嚇得不知所措的老內侍搖搖手,蹲身試了嬴異人的鼻息與額頭,回身吩咐道,「夜受風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濃薑湯、一鼎靈芝安神湯,先後喂下,而後安置公子卧榻歇息。再煎一劑散寒驅風湯等候,公子醒來後服用。家老記住:我明晨便來,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體攪擾公子!」
老內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來,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擔心。」呂不韋邊走邊說,「請一個名醫守在這裡,務必讓公子一次睡透。一夜之間,我料他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