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異人婚禮大成,邯鄲士林一時傳為佳話。呂不韋卻是百味俱生,勉力應酬完婚禮與宴席酬酢,便匆匆回到了倉谷溪蒙頭大睡。兩個晝夜過去不吃不喝不出門不理事,竟是要永遠地睡下去一般。西門老總事大是憂心,便吩咐越劍無連夜請來了毛公商議。毛公聽完老總事一番訴說也不去呂不韋寢室,卻徑自點著竹杖搖到了跨院客寓。
初夏時節,小庭院卧在滿山花草與莽莽胡楊林中,習習谷風陣陣鳥鳴,分外的幽靜空曠。毛公推開虛掩的大門,院中竟是毫無動靜。毛公可著勁兒咳嗽一聲,一個總角小女僕不知從哪個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動靜?」
「嘿嘿,動靜不大你個小姐姐能出來?找人。」
「趙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沒有人了。」
「蠢!」毛公板起黑臉,「老夫要見卓昭姑娘。」
「老伯早說也!」小女僕做個鬼臉,湊近毛公低聲嚷嚷道,「姑娘一直卧榻不起,叮囑我說來人便說沒人。我說若是主東來咋說。她說這裡人早忘記了她,來人也是僕人雜事,只回沒人便是。我說那你吃飯咋辦。她也罵我一句蠢,關上門再也沒出來。」
「幾日了?」
「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
「你能開得門么?」
「能。可姑娘沒有吩咐,不敢開也。」
「蠢!要餓死人么!」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磚地上,「老夫奉主東之命看望姑娘,開門!且慢,開門之後,快去廚下吩咐制一盅好湯備著,半個時辰後送來。」小女僕鬼個臉答應一聲,便從裙帶上拿下一支扁扁長長的銅鑰匙,帶著毛公到了庭院最深處的一座青磚大屋前,咣當咣當撥開了門閂。大門推開,幽暗的廳中立即有一股異樣的沉悶氣息撲面而出。小女僕頓時慌亂,叫了兩聲姑娘竟嚶嚶哭了起來。
「蠢!拉開帷帳,打開門窗。」毛公站在門口皺起了眉頭。
明亮和煦的陽光伴著習習谷風灑過,屋中依然寂靜無聲。毛公篤篤點著竹杖繞過大屏進了隔間寢室,一雙老眼頓時瞪直了。涼幽幽的寢室整肅潔凈四面雪白,白榻白帳白案白牆,地上鋪滿了已經有些枯萎但依然潔白的山花,一個雪白絲衣的女子靜靜仰卧在白榻白帳之中,枕旁一束火紅的山茶花將女子臉龐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艷!
倏忽之間,毛公眼眶溢滿了淚水,白頭瑟瑟顫抖著大盤腿匍然坐地,兩掌對著白榻筆直推出又緩緩收回,口中卻是悠長地呼喚吟誦:
天佑佳人魂兮歸來——
幼清以廉潔兮
逢離亂而未泯
入歧路守節義兮
長離殃而愁苦
魂兮歸來——
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西方流沙不可以駐也
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東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上天雷淵者危矣
土伯幽都者寒矣
魂兮歸來——
天地四方返故居也
共獻歲以發春兮時不可以淹
同飲盡歡兮路不可以漸
佳人歸來兮春不可以殘
魂兮歸來——
天佑汝以白芷芳蘭
嘶啞悠長的吟誦在空谷回蕩,悠悠蒸騰的白氣在廳中瀰漫,便在毛公大汗淋漓之時,白榻上一聲細微的呻吟,遊絲般的聲音竟飄蕩了過來:「上蒼無處,我回來也。」
「公主金玉之身,何須如此也!」不知何時,呂不韋站在了寢室門口。
「嘿嘿,累煞老夫也!」毛公大袖拭著額頭汗水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終是來了,老夫去也。」轉身對廳中捧著食盒的小女僕使個眼色,「小姐姐有功,扶老夫回去有賞。」小女僕頑皮地一笑,將食盒放到案中便攙扶著毛公去了。
呂不韋捧著湯盅走到榻前道:「公主既已醒來,便請飲了這盅靈芝麋鹿湯。毛公的方士之術只管得一時,固不得根本。」女子朦朧著雙眼淡淡道:「往事不堪,我早已不是公主,先生叫我本名好了。」呂不韋尷尬笑道:「趙姬之名已經被替代了,不韋慚愧,尚請見諒。」女子依然淡淡漠漠:「趙姬原非我名,我本名叫陳渲。」呂不韋不禁一驚:「如此說來,姑娘是故陳國公主?」女子輕輕一聲嘆息,卻閉上了眼睛,一絲淚水滲出眼帘爬上了蒼白的臉頰。呂不韋心中猛然一顫,便上前扶起女子靠在大枕上,捧過湯盅一勺一勺地喂女子喝下。
「謝過先生。」女子睜開眼睛,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
「陳渲姑娘如此自殘,不韋殊為痛心也!其中因由,能否明告?」
「先生無須自責。」陳渲淡淡一笑,「先生重金買我,其意本在那位公子。陳渲無才,不能取公子之心,反累先生失其所愛。於情於理,於長青樓規矩,陳渲皆負疚過甚。我若留世,各方多有不便,何如去也。陳渲一生至此,路雖崎嶇而身心清純如雪,自憐自痛,便選了如此長眠之法,原本與先生無關。今兩公救我,小女卻是無以回報,只求先生送我回陳國故土,桑麻隱居了我一生。先生大恩大德,但求再生相報矣。」
默然良久,呂不韋突然開口:「不韋若有他想,又當如何?」
「長青女規矩:主人生我死我,無怨無悔。」
「陳國故土一無安寧處,姑娘莫做此想。」
「既然如此,陳渲惟有一死相報。」
「不!我要娶你為妻!」
突然之間,陳渲一陣咯咯長笑:「異想天開也!先生只不知長青女另一規矩:終身為奴,絕棄妻願,若謀妻位,其身必滅!」
「與公子結縭,你卻何以沒有此說?」
「委身公子,乃主人買我之初衷,敢不從命?」
「女不為人妻,豈有此理!」
「先生且聽我說。」陳渲又是淡淡漠漠地一笑,「長青樓主圖謀長遠,方有這一規矩。先生但想,長青女若仗恃才藝美貌與主人妻室爭位,攪得主家分崩離析,長青樓焉得在鉅賈富豪間有萬無一失之口碑?先生若為一時躁動之心,惹來後患無窮,得不償失矣。」
「我卻不信!」呂不韋一聲冷笑,大步跨前兩手一抄抱起了女子。陳渲一聲驚叫便昏了過去。呂不韋不管不顧,一把扯掉陳渲裙帶,又三兩把脫去自己衣裳,便上榻赤裸裸壓在女子身上嘴對嘴地大呼大吸起來。未及片刻,陳渲嚶嚀一聲醒來,滿面張紅地掙扎著軟癱的身子,不禁便是淚水泉涌。呂不韋卻瘋了一般揉搓著柔若無骨的嫩滑肉體,一句話不說只分開陳渲雙腿奮力一挺!一聲微弱的呻吟驚叫,陳渲頓時沒了聲息。
大約半個時辰,滿面紅潮汗水涔涔的陳渲睜開了眼睛,見呂不韋正盯著自己打量,不禁便是放聲大哭。呂不韋依然是一句話不說,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陳渲便大步出了客寓。來到山腰庭院,毛公與小女僕正在廳前笑嘻嘻眺望,旁邊的西門老總事卻是一臉不安。呂不韋抱著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來,遙遙便是一聲高喊:「毛公、老總事,我要大婚!迎娶陳渲姑娘!」
「天意也!」毛公一陣哈哈大笑,「呂公業已心無藩籬,可喜可賀!」
三日之後,倉谷溪一片平靜溫馨地喜慶。沒有管弦樂舞,沒有高朋大賓,婚禮宴席只有四張座案——薛公毛公與呂不韋陳渲。開席未幾,旁廳宴席的西門老總事與執事僕人們輪番進來敬酒完畢,毛公薛公正要與一對新人痛飲嬉鬧,呂不韋卻已經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紅裙玉佩的陳渲默默用大枕將呂不韋靠在座案上,離座起身肅然兩躬,親自為毛公薛公各自斟滿了三大爵百年趙酒,又在自己面前滿蕩蕩斟滿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趙姬去矣,呂公再生。兩公大德,陳渲當代夫君敬謝。」說罷連番舉起沉甸甸銅爵一氣飲干,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又驚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舉爵急飲,酒液流淌頓時將鬍鬚胸襟淹得濕漉漉一片,一時間酒香便瀰漫了大廳。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過去,頹然軟癱在大案前!
西門老總事聞訊,帶著越劍無與兩名女僕匆匆趕來,便要扶幾人回房歇息。陳渲紅著臉笑道:「夫君有我,諸位但侍奉兩公回房便了。」說罷一矮身將呂不韋雙手托起,腳步輕盈滑出,竟舞步一般搖曳飄去。越劍無大是驚訝,一拉西門老總事便跟出了大廳。
倉谷溪莊園的正廳坐落在向陽避風的山坳,寢室卻在山坡庭院的書房之後。今夜月在中天又是處處紅燈高挑,各條路徑便看得分外清楚。饒是如此,越劍無兩人出廳之時,山腰石徑卻已經沒有了人影。越劍無心中一急,左臂一夾老總事飛身躍上了山坡庭院,進得大門掠過書房便看見了紅燭高燒的洞房。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莫急,先聽聽動靜。」便與越劍無悄無聲息地貼近了一片紅光的落地大窗。
房內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的聲音:「姑娘,你恨我么?」
「不。」女子輕柔斷續的聲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實意外。」
「假若呂不韋不是主人,你會喜歡我么?」
「不知道。」
一陣長長的沉默,又是呂不韋聲音:「陳渲姑娘,事已至此,無須隱瞞:不韋原非草率輕薄之人,強犯姑娘原是我有意為之;卓昭原是我所愛之人,卻因夜半彈箏無端巧遇,而被異人公子引為天人知音;公子為此相思成疾,以至於癲狂失心;為解難題,不韋方才踏入長青樓選得姑娘,欲以佳麗才情化解公子情痴心病;不合波瀾橫生,公子竟因秦箏認定卓昭正是胡楊林夢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堅執求婚;實在說,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熱辣,亦為公子熾熱動心;當此之時,不韋若不成全兩人婚配,非但嬴異人身心俱毀,呂不韋也是功敗垂成矣!」屋中響起腳步聲,呂不韋一聲嘆息,「此間諸般變化,姑娘皆在雲霧之中,然卻良善寬厚,非但不以遭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辭世解脫不韋之難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點破,呂不韋依舊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慾有節,無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為髮妻,而絕非不韋以買主欺人,做禽獸之舉。此番心事,天地可鑒。呂不韋若有一句欺心之言,後當天誅地滅!」
「做則做矣,要得如此正板么?」
「姑娘……」
「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輕柔的聲音突兀一問。
「秦趙死敵也。」呂不韋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著,「趙國若知卓昭嫁於秦國公子,必得加害於卓氏一族。雖是天下鉅賈,卓氏也無力對抗此等叛國滅門之罪。卓昭隱名冒名,原是避禍之策,無得有它。」
「無牆不透風,此事瞞得多久?」
「五七年之間,異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時趙國縱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禍。」
「大出?這位公子要做國王!」
「不錯。公主後悔還來得及。三年後我保你進得秦王宮。」
「原來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聲輕柔悠長的驚嘆,突然又大笑起來。
「笑從何來?信不得呂不韋么?」
妙曼身影長躬撲拜在地,「先生救我於心死,實是再生大德!」
「公主……」呂不韋木樁一般矗著。
妙曼的身影膝行幾步驟然抱住了呂不韋雙腿,輕柔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我不是公主,不是奴隸,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我,我……」呂不韋手足無措,木訥得語不成句。
「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長起,火紅的大袖包住了木樁般的呂不韋……
窗外的西門老總事輕輕一扯越劍無說呆看個甚?走!越劍無鬼臉笑笑,在老總事臂膊一趁,兩人便悄無聲息地飛身出了庭院。
次日清晨,幽靜的倉谷溪莊園飄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綠色的雲,出入於重重庭院,搖曳在條條小徑,分派著僕人們整治庭院,指點著廚師們備炊造飯,召喚著使女們洗衣浣紗,偌大莊園便顯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氣象。慣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團團轉的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悠閑地操著雙手喚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樂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幾位呂氏商社的老執事也驚喜得滿莊園張羅前後品評,直是不亦樂乎。越劍無看無須幫忙照應,便一騎飛出了山谷。待到日上三竿呂不韋走出庭院,莊園已經是整齊潔凈滿眼生機。藍天白雲下炊煙裊裊笑語不絕,林木山溪中鳥語花香搗衣聲聲,昨日還透著幾分蒼涼酸楚的滿院紅燈,此時竟瀰漫出一派熱氣騰騰的喜慶。
「噫!」呂不韋揉揉眼睛,驚訝得兀自一聲喟嘆。
「嘿嘿,偷著樂么?」
「毛公薛公,」呂不韋驀然回身紅著臉嘟噥,「一覺醒來,全不對勁了。」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嘿嘿,你那情慾有節之道,該當再添幾句。」毛公對著呂不韋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乾之為大,無坤者虛也。山之為雄,無水者枯也。情慾有節,無愛者冷也。人世之寒熱,泰半在女子也!」「添得好!」呂不韋一陣開懷大笑竟是從來沒有過的精神抖擻,見西門老總事在山坳庭院遙遙招手,兩邊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飲,不醉不休!」
正廳中酒宴業已擺置整齊,依然是一身紅裙卻顯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兩人的陳渲正在笑吟吟給各案定爵布酒,見三人談笑風生而來雖意味不同但卻都饒有興緻地打量著她,不禁便是滿臉通紅羞澀地一笑,說聲兩位先生請入席,便風一般飄去了。三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一陣,便各各就座舉爵痛飲起來。酒過三巡,陳渲悠然進來照應布酒又輪番與三人對飲,毛公薛公便引著一對新人海闊天空地戲謔笑談,一片融融之樂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後,越劍無匆匆歸來,說聲西商義信,便遞給呂不韋一隻裹扎嚴實的皮袋。呂不韋當下打開拿出一支泥封銅管啟開,抖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眼光一瞄,卻是一行極為古奧的籀文,便遞給相鄰的毛公薛公:「我識得不全,兩公且看。」
「好事!呂公大事成矣!」薛公驚喜拍案。
「嘿嘿,只怕未必也。」毛公嘩啦一抖羊皮紙,「只這兩句話:太子已立嫡,作速設法與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誰?不知道!兩句話也說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誰?如何立得?老秦王王命還是太子自作主張?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憑這一紙之言輕舉妄動。」
「老夫之見,你老兄弟這次卻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趙交惡,此等事本是極端機密。消息人準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辦。萬一走漏消息,也是個撲朔迷離,使趙國難以判定真偽。能用已經消失的古籀文密寫,足見消息人對呂公學問底細知之甚深,準定認為這兩句話足以明事,無須蛇足之筆。呂公以為如何?」
「薛公所言不差。」呂不韋摺疊起羊皮紙裝入貼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兩公且隨我到書房計議。渲妹,你與西門老爹立即清理莊園,緊要物事悉數裝車。越執事,立即趕到無名谷知會荊雲義士。」說罷便與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廳。
倉谷溪立即忙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