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吹拂田野泛黃的五月,蒙武要親自護送呂不韋南下了。
安國君嬴柱與綱成君蔡澤已經先行回秦。因由是呂不韋的一句話:「如此聲勢朝野側目,不韋何以面對秦國父老?兩君不先,我無顏歸秦也!」蔡澤嬴柱此時才掂出老秦王口詔中「相機」二字的意味,商議一番便不勝感慨地先行回秦了。兩人離去之後,呂不韋每日五更即起拉著陳渲跑馬練劍,旬日之後自覺精力體力大見好轉,方才贊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酷暑的主張。
行程一定,呂不韋立即派出快馬信使去請薛公。三日之後薛公安然抵達離石要塞。當晚,王陵蒙武在中軍幕府擺開了盛大的餞行軍宴。粗豪奔放的秦軍將領們舉著大碗川流不息地與呂不韋五人痛飲,到得三更,雖然馬奶酒溫熱勁爽如邯鄲甘醪一般,五位大賓依然是醺醺大醉地被軍士們抬回了帳篷。
直到次日午後,呂不韋帳篷方才有了動靜。陳渲直為自己的醉酒酣睡過意不去,呂不韋卻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飲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復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得路途顛簸?」兩人正在說話,卻見毛公點著竹杖搖了進來當頭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要借呂公一晚,特請恩准也。」陳渲紅了臉連忙一禮:「恩公笑談,原是我北來多有攪擾,何敢當恩公一請?你等議事,我到旁帳去。」說罷便走。「錯也錯也。」毛公竹杖一伸攔住陳渲,「老夫邀呂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帳,你自方便罷了。」呂不韋原本想明日將要上路,毛公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攪擾。目下見毛公竟是鄭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當月中,山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隨後送三桶酒來!」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呂公且慢。老夫倒是好酒,只薛公已經說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罷。」「也好!」呂不韋回身對陳渲一笑,「教茶女到山口去。」毛公嘿嘿笑了:「何時忒般多事?薛公已經先到山口了,用你鋪排?人去便了。」拉著呂不韋便出了大帳。
出得離石城堡東門,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離石城兩山夾峙,城東山口正對大河。山口東側高岡上立著一座粗朴的石亭,石亭下一座大碑刻著斗大的三個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則是十六個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國恥,變法功業,斯世永存!老人們說,這是當年商君收復河西之後的勒石銘文,「秦河塞」是商君親書,背面頌辭是秦孝公的褒獎令。因了常有國人遊客來碑前憑弔,上郡郡守便請准秦王,將碑亭內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兩座茅亭供憑弔遊客打尖歇息。時下五月大忙,往來遊客絕跡,山河口分外的空曠遼闊。呂不韋與毛公趕到時正是初夜,一輪明月掛上藍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峽谷中河濤隱隱如雷,一道鐵索大板弔橋飛過幽幽太虛般的大峽谷挽住了河東群山融進了茫茫河漢,兩岸軍燈如繁星在天遙遙相望,谷風習習萬木森森刁斗聲聲馬鳴蕭蕭,塞上月夜直是如夢如幻。
「呂公,對岸百里之外便是趙國了。」薛公遙遙指著河東蒼茫難辨的沉沉高原,「長平大戰之前,對岸軍營可是趙軍紅旗也!」
「嘿嘿,東南便是魏國。」毛公狠狠點著竹杖,「只可惜魏國王族無能!丟了河西竟連安邑也不要了。若是……嗨!不說也罷!」
「不韋小邦之民,卻是無可憂心了。」呂不韋淡淡一笑。
「嘿嘿,將入大邦而生天下之心,老兄弟魚龍之化也!」毛公顯然不高興了。
「山河變色,君子傷懷。」呂不韋喟然一嘆,「然則,春秋之世諸侯千餘,戰國之世邦國三十,歸併統合之勢,何曾以君子情懷而變易也!不韋不如兩位老哥哥學問淵深,久為商旅奔走列國,對天下苦難稍多體察。以不韋觀之,華夏激蕩五百年,終將一統山河,天下不一,戰國不休。兩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對邦國疆土之消長耿耿不能釋懷,入秦新政難矣哉!」
「錯錯錯也!」毛公連點竹杖,「入秦歸入秦,老夫終是魏人!不許想之念之么?」
「但說故國,此公便硬。」薛公無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愛國,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來,這是老夫自家炒得春茶,嘗嘗如何?」說著拉起呂不韋進了茅亭,從茶爐上提起陶壺注茶,嫻熟利落竟不輸茶女。隨著熱氣蒸騰撲開,茶香頓時瀰漫了山口茅亭。
「好茶也!」呂不韋大聳著鼻頭,「莫急,逢澤硭碭茶!可是?」
「評鑒品物,無出呂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么?老夫不信邪!」毛公搖進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吸一口,燙得丟下陶盅哈氣連連,見薛公呂不韋哈哈大笑,便點著竹杖嚷道,「老夫偏認是巨野山澤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濃淡來么?」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呂不韋悠然一笑,「所謂評鑒品嘗,無非經多見廣善加揣摩而已,豈有他哉!孔子若不周遊列國遍考各國典籍,如何能辨認出上古防風氏屍骨?逢澤巨野兩大澤,一西一東相隔五百餘里,雖同為上古大河改道遺留之積水,然歷經數千年沉積,便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澤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葦草茫茫山水激蕩多霧少陽,水氣清甜山土紅粘,茶樹肥碩而茶葉有幽幽清香。逢澤雖與硭碭山相連,卻無活水注入,歷經沉澱而水質粘厚,四野之土便多有咸濕鹵鹼之氣,是故茶樹瘦高而茶葉勁韌,茶木之香中有隱隱厚苦,且最是經煮,與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異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嘗不出?」
「嘿嘿,老夫飲來,天下茶葉一個味,只河水最好!」
「嗚呼哀哉!」薛公連連拍案,「老夫親采親炒容易么?暴殄天物也!大煞風景也!」
呂不韋不亦樂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為上河,離石河水為中河,大梁河水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著啊著啊!還是老夫高明!沒有河水,何來茶香?」毛公紅著臉嚷嚷起來。
薛公呂不韋同聲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來,抓過案上一塊醬牛肉便就著滾燙的釅茶大嚼起來。薛公看得眉頭直是一聳一聳,苦笑著搖搖頭便與呂不韋品啜起來。飲得幾盅,薛公輕輕嘆息一聲:「遙想當年,呂公不期走進甘醪薛,竟是恍如夢中矣!」呂不韋慨然笑道:「三五年滄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難可見一斑也!若非兩公襄助,呂不韋豈有今日?入得秦國,我等富貴榮辱一體,定然做他幾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遠。自老秦王到異人公子,呂公要周旋三代,可謂難矣!目下情勢,異人雖為公之根基,然有老太子嬴柱與老秦王在前,公便須得有勾踐十年生聚之韌力耐力,且戒躁動之心。」呂不韋悚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韋輕言躁動,慚愧也!」薛公搖搖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要說幾件想到之事,卻與呂公方才之言無涉,公但聽下去便了。」呂不韋笑道:「來日方長,隨時可說,今夜不妨賞月品茶,塞上月夜難得也!」薛公搖頭一嘆:「垂垂老矣!不說過後便忘了,還是想起便說的好。」呂不韋依稀看見薛公眼中淚光閃爍,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說!不韋洗耳恭聽。」
薛公品啜著醇釅的逢澤茶,對呂不韋侃侃說開。薛公以為,目下秦國以老秦王為第一樞要。據各方徵候,老秦王大約還有三五年壽期。歷來古訓是暮政多變,惟有把准老秦王的一貫政風,方能從容應對。幾年來,薛公多方搜求典籍傳聞對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細揣摩,斷言秦王嬴稷的為政秉性是:「惟法無情,殺伐決斷之烽銳,為歷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長地說了兩個故事:
秦昭王三十八年,秦軍在閼與首次敗於趙軍。宣太后一身承決斷失誤之罪自裁謝國,實際決斷國事的丞相魏冄卻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鬱悶無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聞之,許多農戶便買來黃牛殺了祭天,祈禱秦王早日康復。秦王病癒,百姓又買牛宰殺以塞禱。王宮護軍將(郎中)閻遏、公孫述到函谷關軍務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陽晉見時當頭便是興沖沖一句:「我王德過堯舜!曠古明君!」秦昭王陡聞如此頌詞驚訝莫名,頓時沉下臉問:「兩位所言所謂也?」兩人便繪聲繪色地將百姓為秦王買牛祈禱塞禱的見聞說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讚頌:「堯舜為君,未聞百姓為之祈禱也。今我王卧病百姓祈禱,病癒百姓塞禱,王得民之愛心過於堯舜!」秦昭王陰沉著臉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詔各郡縣徹查里社,核實祈禱者並里正、鄰長姓名報來!」詔書下,郡縣鄰里莫不以為將獲厚賞,當即逐一登錄星夜上報。三日後,一道詔書飛赴郡縣:凡買牛祈禱塞禱之民戶,各罰銅甲兩幅!所在鄰里之里正鄰長各罰上好鐵甲兩幅!後有非法祈禱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舉國皆驚,報信的兩位郎中更是羞愧難言!後來,秦昭王章台避暑時心緒頗好,隨行護衛的閻遏便問秦王:「百姓為我王祈禱塞禱,王不獎掖反予懲罰,末將委實不明。」秦昭王頓時斂去了笑容:「身為郎中,如此懵懂乎!百姓祈禱塞禱,固愛我也!然秦法無此律條,若本王以仁愛心許之,相沿成習,人人以法外之行邀功,法度何在?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何如去仁愛罰祈禱,而歸於大治!」
長平大戰次年,秦中三縣大旱而生饑荒。丞相范雎上書:請開王室五處山澤園林,准許饑荒者進入王室五苑,採集山果野菜以活民!秦昭王竟是斷然拒絕,一席話說得范雎啞口無言:「我秦法鐵則,有功而賞,有罪而誅。若開五苑,百姓有功無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榮?無功者何羞?與其發五苑而亂,不如棄五苑而治!應侯莫做此想也。」後來,秦昭王開官倉「賞救」有功之民,硬是不發無功庶民一絲一縷,秦人莫不為之悚然動容!
這便是秦昭王,鐵心行法敢與天地民心一爭,寧落無情之名,不做亂法之君!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羋氏、穰侯魏冄、武安君白起、應侯范雎,哪一個不是亘古罕見的強勢人物?君強臣強,政見多有磨擦而秦國卻始終沒有內亂。薛公以為此中根本因由,便在秦昭王對權、法、術三者爐火純青的融合!尤其是罷黜魏冄、賜死白起、軟解范雎三件事,件件在他國都可能釀成巨大災禍,尤其是白起之死幾乎是一場驚濤駭浪,偏偏在秦國卻安然無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總是依法行權,步步有法度為據,敢於掃滅任何違法強勢。白起三違王命,大敵當前卻因秦昭王一次錯斷而執拗到底拒不率軍應敵,若是尋常君王,可能便是無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卻斷然下詔,處死了秦國長城一般的天下戰神,又許厚葬廣祭以安民心。此中膽識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國國勢大跌強臣大才凋零,秦昭王當真成了孤家寡人。當此之時,這位老王潛心蟄伏以靜制動,但求政事依法度運轉,而不求重振雄風,竟能在十多年間使秦國風波不生,何嘗不是天下奇聞?開春以來,誅殺華月夫人,太廟勒石護法,凡此等等,一則老秦王政風秉性使然,一則也是後繼平庸的無奈之舉也!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國事可為也!」薛公歸總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呂不韋大是驚嘆,一躬之下見毛公眯縫著老眼一臉神秘,便轉身一拱手,「敢問毛公,入秦何以應對?」
「嘿嘿,老夫沒那番細發絮叨。」毛公霍然站起點著竹杖,「你只記得十二字,『秦法在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學。』便保你無事!」
「事學?」呂不韋始而迷惑既而釋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學也是一途。」
「錯也!罷官事學,要老夫饒舌?」
「毛公以為不韋非事學之才?」
「嘿嘿,日後自家揣摩去了。」毛公搖晃著碩大的白頭,顯然不願多說。
「好!我記得便是。」呂不韋回頭笑道,「薛公方才說老秦王只有三五年光景,卻是據何論斷?占星術么?」
「人過七十,老病不久。」薛公只淡淡一笑。
「天機不可泄露。老哥哥能說給你么?」毛公神秘兮兮地套用一句占星家的成語,呂不韋與薛公倒是大笑起來。看看月到中天,呂不韋慨然道:「我車帶來三桶老酒,不若搬來飲了,醉別河西!」毛公當即喊一聲好跳了起來:「半日飲茶,鳥淡鳥淡!我來搬酒!」「老兄弟少安毋躁。」薛公沉沉一句,見毛公沮喪地站住,便起身點著竹杖笑了,「呂公莫非要改明日行期?」呂不韋道:「三桶老酒而已,何能誤了行期?」薛公搖頭道:「好酒老夫也帶了,只一壇。要得痛飲,我等便回倉谷溪。」呂不韋未及答話毛公便嚷嚷起來:「好啊好啊只我蠢,竟聽話沒帶酒來!一桶便一桶強如鳥淡茶!我去拿也!」連跑帶顛打開薛公車廂又是一陣嚷嚷,「分明一壇如何說一桶,糊塗糊塗!」抱起一隻陶壇便顛了回來。
薛公已經擺開了三隻大碗,毛公撕開壇口罩布拔開壇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堪堪三碗便滴酒皆無,不禁苦笑不得:「喲喲喲!我說你甘醪薛如何這般促狹,只會做小碗買賣么?活活饞殺人也!」薛公哈哈大笑:「買賣不賠便好,大小碗何干?來!一人一碗!」
「真想與兩位老哥哥重回倉谷溪也!」呂不韋笑了。
薛公舉起了酒碗:「今日一飲,醉別河西!」
毛公舉起了酒碗:「此酒金貴,老兄弟趁心趁意!」
呂不韋舉起了酒碗:「好!醉別河西!咸陽再飲!」
叮噹一聲三碗相碰,三人咕咚咚一氣飲干。毛公嘿嘿一笑便點著竹杖搖出了茅亭,仰天對月長嘆:「醉別河西矣!東望倉谷!他年他鄉兮,魂兮歸來——!」薛公笑道:「一碗便醉,三桶還有行期么?」呂不韋釋然點頭:「薛公說得是。走,回去睡他兩個時辰。」
明月西沉,車聲轔轔,三人竟是誰也不再說話。回到離石城堡,薛公毛公下車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便徑自回自己帳篷去了。呂不韋一路思忖今日夜談,一拱手便也回了帳篷。
次日寅末,一輪紅日初上山巔,茫茫山塬在遙相呼應的牛角號中蘇醒了。呂不韋帳前早已經車馬齊備,想到兩公年長昨夜晚歇,直到卯時三刻蒙武前來會馬,呂不韋才吩咐西門老總事去請薛公毛公。片刻之間,西門老總事匆匆趕回,繞過蒙武走到呂不韋身邊低聲道:「稟報東公:事有蹊蹺,兩公不在帳中,案上有一書簡!」說著便從大袖中拿出了一隻銅管。呂不韋心頭猛然一跳,連忙啟開銅管抽出羊皮紙,不禁愣怔了——
呂公台鑒:老朽兩人不能隨公南去,至為憾事。遇公至今,感公大義高才,快慰平生也!老朽魏人,不當入秦,非為卑秦,實為念魏矣!故國孱弱,士民凋零,我等逃趙之士欲謀重振魏風,成敗在天,但盡人事耳!酒後不忍辭,未與公酣暢痛飲,惟留他年之念也!薛毛頓首。
啪的一鞭,呂不韋快馬飛出了營區。
山河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陽光鼓盪著幽幽峽谷巍巍弔橋,遼闊無垠的河東蒼茫茫與天相接,是傘蓋軺車還是胡楊白雲悠悠飄進了深邃的碧藍,恍然化作兩張撲朔迷離的笑臉,又驟然消失在明凈澄澈的黃色山塬……
呂不韋痴痴佇立著,一任河風拍面熱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