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室幾乎已經被天下遺忘了。
自從秦武王嬴盪進軍洛陽舉鼎暴亡,秦國吞併三川之地的圖謀便擱置了下來。其後五十餘年七大戰國鏖兵白熱化:秦國先忙於安定朝局,再忙於反擊六國合縱,接著便是北攻魏國河內南攻楚國江漢,接著又是爭奪上黨的長平大戰,竟是一刻也沒有騰出手來;山東六國也是一邊忙碌著合縱攻秦合縱抗秦,一邊盟約變幻自家大戰不休,一場持續六年的燕齊大戰使東方最強的齊國一舉衰落,堪堪崛起的燕國也重陷疲弱;至此,齊魏楚燕山東四強一蹶不振,獨余趙國做了山東屏障;惟其如此,長平戰後趙國危在旦夕,六國才鼓勇餘力奮力合縱救趙,好容易在最後關頭擊敗了秦軍,天下才歇兵罷戰疲憊地喘息起來。如此天翻地覆大鏖兵,堪堪卡在中原要道的洛陽王城當真是心膽俱裂!洛陽城外的原野經常是連天蔽日的軍營,官道經常是川流不息的兵馬車隊,站在城頭清晰可見的滔滔大河經常是檣桅如林白帆如雲;長平大戰的三年中,河內河東兩郡百餘萬庶民男女全部野營駐紮洛陽郊野,砌起土灶為大軍烙餅煮肉,叢林般的炊煙在洛陽天空聚成了黑壓壓的熱雲!戰馬嘶鳴號角震天喊殺晝夜不絕,洛陽國人夜不能寐日不能作,欲逃無門欲哭無淚,猶如身處汪洋大海的一座孤島,只有聽任狂滔巨浪拍打衝擊!雖則如此,洛陽王城卻始終平安無事,無論鏖戰各方勝負如何,都沒有一國兵馬試圖攻取過洛陽。久而久之,洛陽周人終於想通了。洛陽王城雖早早便成了沒有骨頭的一方肥肉,然畢竟有著天子名號,任你垂涎欲滴,若沒有吞滅天下的實力便來夾這方肥肉,只能惹得一身腥臊引來群起而攻之!齊湣王田地何等野心勃勃,可敢獨吞宋國也不敢來取洛陽。魏國丟了河內河東百餘城邑,照樣不敢拿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來填補。秦國兵勢洶洶,爭奪上黨時六十餘萬大軍經年以洛陽郊野為大本營,要取洛陽直是易如反掌,可就是對洛陽王城禮敬有加!因由何在?還不是畏懼周天子的名號?還不是怕未得實利便召來無端是非?大國如此,小諸侯更奈我何!如此看去,洛陽王城雖如風眼孤燈,卻是天命攸歸國祚綿長。天不滅周,誰奈我何!
如此揣摩一番,洛陽王城的老國人也就心安理得了。
其時的周室早已經分成了一王兩諸侯:天子周赧王居洛陽王城,大諸侯的封地在洛陽以西,領三十六城邑三萬餘國人,故其封號為西周公;小諸侯的封地在洛陽以東,領七城,故其封號為東周君。確信天命不當亡周,一王兩諸侯竟是心志陡起,各自打出振興王室的旗號,重新翻開無數的陳年老賬有滋有味的鬥了起來——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東周卡關隘;天子要整軍,兩周不納貢;兩周要封號,天子便申飭;西周伐東周,東周連諸侯……爭奪無果便是權謀縱橫,各連諸侯討伐對方。一時間「三周」驟然熱鬧得小春秋也似,成為戰國中期的一道奇異風景。
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終於出事了!
先一年,使山東六國聞風喪膽的白起自殺了。秦昭王為證明白起抗命有錯,接連派出王陵、王齕、鄭安平三支大軍攻趙,結局卻是接連鎩羽。此時天下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秦國至少十年不會出關了。然而偏在此時,秦昭王斷然派出王族大將嬴摎率十萬大軍第四次東出,攻取韓國的陽城、負黍兩地。整個山東為之嘩然,大呼老秦王瘋了!
此時,獨有客居邯鄲的信陵君沉靜異常,對平原君一語道破天機:「老秦王非庸常之君,豈能不識攻守之勢也!秦軍三敗,不守反出,其圖謀只在以攻為守,一則鞏固函谷關外之殘存地盤,再則明白昭示山東六國:即使秦國接連三敗,仍有強大反擊之力,震懾六國毋生進逼之心,爭取秦國喘息之機也!」平原君問何以應對,信陵君答:「六國雖勝,實則力竭,比秦國更需休養生息。除非秦軍大舉滅國,山東只能背水一戰救亡圖存!若是一城數城之爭,靜觀其變為上策。」「然也!」平原君恍然一笑,「十萬大軍奪兩城,老秦王分明是張勢為主,且任他去便是。」
如此一來,山東五大戰國對秦軍攻韓便做了壁上觀。
不可思議的是,洛陽周室卻突然跳了出來!
秦軍東出。他國壁上觀。韓國大為驚慌,深恐秦國一鼓滅韓!新鄭君臣一番密謀,議出了一條「肥周退秦」的奇計。韓桓惠王派出特使,兼程趕赴洛陽。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之世鐵馬相爭大戰連綿存亡危機迫在眉睫,大國小國全力應對各出絕活;經年累月地面對生死存亡,多有庸君庸臣被折騰得麻木遲鈍又手忙腳亂,便生出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烏龍」事件。傳之青史,每每成為後人無法理解的一種戰國式幽默。咀嚼之下,既令人扼腕,又令人捧腹。其中,韓國的「政治烏龍」事件最為赫赫有名。其謀劃之奇異,操持之隆重,發作之頻繁,後果之驚人,整個戰國時代無一國能望其項背。每發「烏龍」之謀,必令天下匪夷所思,必激起天下至大波瀾,此乃韓國也!
第一大「烏龍」:公元前二百六十二年,主動將天下垂涎的最大最險的兵家必爭之地——上黨,獻給趙國。韓國君臣自詡為「移禍大邦,脫我存亡之危也!」結局卻是:引發秦趙長平大戰三年,韓國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非但全部丟了上黨、野王等大河北岸的要塞險地,且連大河南岸的水陸要道也被秦國全部佔領!
第二大「烏龍」,便是目下這次「肥周退秦」計。結局是:非但導致八百餘年的周王朝正式滅亡,自己也一舉喪師十二萬,從此疲偌得不堪一擊,只有對秦國俯首稱臣。
第三次大「烏龍」最是經典,卻是若干年後的「疲秦計」。韓國派出了天下最有才華的治水大家鄭國入秦,為秦國籌劃並主持興建大型水利工程,圖謀大耗秦國資財民力,而使其不能徵發大軍東出滅韓!結局是:秦國因這項長達三百餘里的大型灌溉工程的成功而富甲天下,國力大增,為消滅六國奠定了最堅實的根基;大軍東出,第一個便先滅了韓國!
割肉而飼虎,進才以資敵,使敵加速強大而能更加有力地吞噬自己,原本已經足令人瞠目結舌了。偏是韓國君臣卻能做得煞有介事,每每精心謀劃,當做救國奇計隆重推出,實在堪稱亘古奇觀!其令人乍舌的思維方式,千古之下,足足構成政治哲學獨一無二的研究對象。此乃後話,暫且按下。
卻說洛陽王城的周赧王已是八十餘歲的髦耋老翁,終日卧榻流涎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得,非但無能理事,連王城也早被西周公把持了,自然是雲里霧裡不知所以。韓國特使清楚王城情勢,便執諸侯之禮覲見「代王」理國的西周公。西周公大為振奮,立即「賜見」韓使,不想僅僅半個時辰,心頭便是大動!
韓使的說辭是:陽城、負黍兩地恰在洛陽東南,為西來秦軍必經之路;王師但能出兵截斷洛陽要道,迫使秦軍知難而退,韓國的陽城、負黍兩地便割給天子做貢禮;秦軍若責難周室,韓國願出豐厚糧草,以供天子犒賞秦軍,其時秦軍必樂於班師。西周公冷冷笑道:「秦軍十萬,王師幾何?特使豈非笑談也!」韓使赳赳拱手道:「公何憂心也!韓國出兵八萬,交公統帥,公但湊得些許人馬可也。此中之要,惟求王師之名,不在王師之實!」西周公哈哈大笑:「韓出八萬兵馬變做王師,再割讓兩城於我,又出諸多糧草使天子撫慰秦軍,得也?失也?滑稽也?」韓使卻振振有辭:「公豈不知戰國縱橫之道也!惟行此策而三方皆大歡喜:西周得功得地,韓國避禍全國,秦國不損糧草!非但三全其美,且一舉昌明天子偃兵救韓之大義,公何樂而不為也!」西周公思忖片刻,直覺韓國不象戲弄自己,雖對其真實圖謀還是揣摩不透,卻也不再多問便有了主張。畢竟,秦忌天子王師,兵勢強盛之時尚避我洛陽,何況今日兵敗勢衰?只要王師一出秦軍一退,我西周便是實利到手且大名赫赫,管他韓國如何匪夷所思,我何樂而不為!
「好!韓國旬日內出兵,老夫發王師救韓!」西周公奮然拍案。
也是命蹇事乖。九萬「王師」窩在洛陽山谷之中尚未出動,秦軍便風馳電掣地越過了洛陽,攻克了陽城負黍兩城,全殲韓國兩地守軍四萬!此舉大出韓國意料,驚慌失措間便要撤回「王師」八萬兵馬守護都城新鄭,然卻已經來不及了。秦軍颶風般回師洛陽,將九萬「王師」一舉封堵在山谷之中。嬴摎緊急上書咸陽請命定奪,秦昭王回詔只冷冰冰兩句話:「蕞爾老邦,欺我大秦!不滅其國,無以震懾天下!」
嬴摎得詔,以重甲步軍封住了山谷出口,在兩山架起六千具大型駑機,毫不留情地對「王師」發動了狂風暴雨般的弩箭攻勢。無論山谷中的周軍如何吼叫我乃周人,最終都與八萬韓軍一起葬身峽谷。這時的西周公還在王城幕府大宴群臣,痛飲王酒觀賞樂舞,一邊得意之極地接受著勸進頌詞,一邊與心腹謀劃著要在得韓國兩城後仿效當年周公攝政。誰知尚未議論出個子丑寅卯,便被黑壓壓的秦軍堵在了大殿!
西周公頓時軟癱在地,生怕虎狼秦軍立時割了自己首級報功。嬴摎只一聲大喝,尚未開口說話,軟癱昏亂的西周公便乖覺地獻上了三十六城邑與三萬人眾的冊籍,期望秦國留下自己性命。嬴摎大感意外,卻也明白了再不會遇到原本設想的死命守節與強烈抵抗,便連夜上書咸陽,請命如何處置周室?秦昭王當即下詔:「西周謀秦,當示懲戒:其城邑土地全部歸入秦國,設郡治理;西周公交天子治罪,東周君未曾同謀,保留其封地;許西周三萬人眾歸於東周,以為周室遺民聚居祭祀之地;洛陽王城專屬周王,不許東周君進入;惟九鼎為天下王權神器,著即運回咸陽。」
拆搬九鼎那一日,震驚天下的神跡發生了。
清晨天氣難得的好。嬴摎號令三萬秦軍步卒開入王城廣場,分別圍定九鼎準備拆裝。卻有周室老內侍哀哀來報:天子執意要禮送九鼎離開洛陽。嬴摎答應了。畢竟,九鼎是周室守護了八百多年的王權神器,昔日天子禮送也不為過。片刻之間,兩匹老馬拉著一輛銹跡斑斑的青銅王車駛進了正殿廣場,兩名侍女扶著一個大紅吉服滿頭霜雪腰身佝僂的老人下了王車。嬴摎正要上前做參見禮數,不想這髦耋老人竟是看也不看,只盯著巍巍九鼎痴痴出神。突然,老周王甩開兩個侍女,步履如飛般撲到了「中原王鼎」前伏地大拜,隨即便是一陣蒼老凄厲的哭嚎:「姬延無能!辱及宗廟社稷,辱及九鼎神器,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地庶民也!」凄厲的哭嚎兀自回蕩間,老周王陡然神奇地躍起,奮身撞向大鼎,只聽一聲沉悶的轟鳴,九鼎間鮮血飛濺,老周王的屍身竟直挺挺飛上了中原王鼎佇立不動,雪白的鬚髮飛揚戟張。秦軍將士與在場人眾無不駭然!
便在此時,天空濃雲驟然四合,隆隆沉雷震撼天地,整個王城頓時黑暗如墨。電光蛇舞陰空,巨雷連番炸開,暴雨翻江倒海排天而來,巨大的金鐵轟鳴之聲連綿不絕,高天翻滾著火紅的雲團,一柱巨大的紅光如天宇長矛從黑沉沉的蒼穹直刺王城,整個九鼎廣場閃爍著炎炎紅光,天地混沌得無邊無際……
雲收雨住,山嶽般的九尊大鼎連同周赧王的屍身全部無蹤無影。
王城中所有與九鼎相關的職司官吏,都在那場雷電暴雨中無疾而終了。所有在場的周王隨從侍女,全部被天火焚身而死了。那個已經麻木無神的西周公死得最慘——一聲炸雷當頭劈下,竟只留下了一段木炭也似的枯樁!而同樣身臨廣場的三萬餘秦軍將士,卻一個也沒有傷亡。嬴摎驚駭莫名,當即下令退出王城紮營,密書飛報咸陽。三日後,老太子嬴柱親自到了洛陽,帶來了秦昭王密詔:毋動洛陽王城一草一木,立即班師回秦。
至此,歷夏商周三代兩千餘年,曾經無數次戰亂劫難而巍然無損的王權神器——九鼎,神奇地永遠地失蹤了!此後的史書中便再也沒有了關於九鼎下落的記載,後世的實物發掘也沒有徵兆可資尋覓蹤跡。九鼎的消失,終於塵封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永恆的謎,也做了人類文明史上一個不朽的話題。
周王朝歷經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至此宣告正式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