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在魏國拜將的消息傳來,整個郢都頓時亢奮起來。
楚國已經沉寂多年了。自白起攻克彝陵奪取老郢都,楚國盡失荊江地域東遷淮水南岸,至今已是三十年過去。楚頃襄王已經死了,繼任的考烈王也已經在位十五年了。三十年中,除了頃襄王在東遷之初平定了江南十五城的小叛亂從而鞏固了新郢都外,楚國幾乎沒有過任何一件使天下關注的大事。北上中原爭霸的雄心再也不提說了,面對中原驚心動魄的連綿大戰,楚國所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周旋」四個字。小心周旋者,既要立足山東六國陣營,又不能開罪於秦國也。秦國氣勢太盛時,楚國除了派太子到咸陽做人質,也時不時割讓些許土地安撫秦國。秦國頓挫時,楚國也不再爭做抗秦軸心國,而只做得適可而止。合縱救趙,楚國便堅執拒絕做首倡之國。直到平原君率門客軍南下,毛遂挺劍相逼,考烈王才適可而止地答應加入合縱。入則入矣,也絕不做聯軍主力,只出得三五萬兵馬罷了。如此三十年周旋下來,楚國總算是沒有大翻覆,落得個顫兢兢風平浪靜,國力也稍稍殷實振作起來。
楚國君臣又活泛了。北上的議論也漸漸從無到有的多了起來。朝議最風行的說法是,白起惡死了,范雎退隱了,秦昭王老死了,天使秦國衰落也!當此之時,呂不韋逆天滅周,蒙驁東出掠地,豈非多行不義乎!若是山東合縱重開,楚國再無顧忌,北圖大好時機也!
此時,信陵君拜將的消息傳來,無異於一石入水漣漪大起。
信陵君何許人也!天下誰個不清楚?信陵君復出為大國上將軍,其鋒芒所指天下誰個不心知肚明?別說楚國君臣,便是郢都國人,也是奔走相告紛紛揣摩,竟是人人都惶惶然欣欣然說叨不休。春申君府邸門庭若市,大臣們競相聚來做國策之辯,紛紛要給楚國謀劃重振長策。無論對策如何,那一派多年不見的昂昂之情便教人油然而生雄圖之心。相互砥礪慷慨愈生,竟是沒有人再問究竟如何去做,只一口聲呼籲——請命楚王,擁戴春申君北上首倡合縱!
春申君始終沒有說話。賓客但來只是聽,賓客但走只是送,末了只有一句話:「諸公高論,容老夫思之。」如此旬日,朝議便愈加激昂起來,十餘位元老重臣索性上書楚王,請行大朝議決!
這日暮色,王詔到府,密召春申君立即入宮。
此時的春申君已經今非昔比,是楚國一等一的實權強臣了。在戰國四大公子中,春申君在風華之年一直是沒有做過秉國丞相的清爵公子,因多年追隨屈原而招致一班貴胄聲討,只能做個周旋邦交的角色。其在中原的聲望實力,遠遠不能與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公子相比。春申君命運的轉折,來自十五年前與秦國的一番艱難周旋。
楚頃襄王末年,秦國正當昭王氣盛之時。頃襄王基於秦軍已奪楚國荊江根基,深恐秦軍順勢南下追擊,便擬派太子羋完到秦國做人質,以與秦立盟結好。春申君與羋完交厚,便向頃襄王請命,陪著太子入秦做了人質。數年之後,頃襄王一病不起,飛書秦王請允准太子回楚,卻遭秦國斷然拒絕。春申君思忖一番來拜見應侯范雎,當頭便是一句:「丞相認可楚太子乎!」范雎笑答:「是也,何須問也。」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刻開說:「今楚王只怕難以起疾,秦國不如放太子回楚也!太子繼位,必感恩而忠心事秦,丞相也是功德無窮也!若不放太子,無非咸陽多一庶民耳。楚國若新立太子繼任,則必不事秦,秦國失楚王之和,絕非上策也!請丞相思之。」范雎以為有理,便稟報了秦昭王。秦昭王卻說:「安知楚王非詐病也?可令我使與楚太子傅先回楚國探視,回來後再做計議。」
得范雎回復,春申君大是不安。反覆思忖,慮及楚王也鍾愛自己的敵手陽文君的兩個公子,若耽延時日,楚王在病急之時立了新君則一切晚矣!春申君連夜與太子完密謀,將太子完裝扮成太子傅的駕車馭手,隨秦使車馬隊逃出咸陽回了楚國。春申君自己則留下來稱病不出。兩日之後,算計太子已經脫險,春申君便自己來見秦昭王稟報:「楚太子已經離開咸陽回國,黃歇請死也!」秦昭王大怒拍案,正要喝令斬首黃歇,應侯范雎卻上前低聲道:「春申君以身殉主,王何成其忠義也?許其回楚,必為新王重臣,春申君寧不親秦乎!」秦昭王恍然大笑,當即下座扶起春申君一番撫慰,隨後立即派車馬送春申君南下了。
回楚三月,頃襄王便一命嗚呼了。太子羋完即位,這便是考烈王。新王立即下詔組朝:春申君為丞相,實封淮北十二縣之地,以補償昔年之功!至此,虛封多年的春申君一舉成為楚國封地最大的權臣。後來齊楚齷齪,春申君上書楚王說:「淮北之地皆與齊國接壤,不易防守也。老臣請獻淮北封地,換封江東一郡交臣治理,以為楚國根基之地。」考烈王慨然批曰:「春申君國之干城也!何言換封?加封江東一郡可也!」
如此一來,春申君便將封地都邑從淮北遷到了吳墟。吳墟者,故吳國都城之廢墟也,後世稱為姑蘇者便是。其地傍震澤(太湖)處水鄉,豐腴肥美,漁農工商百業皆旺,實在非同小可。春申君在吳郡大造城邑,廣召門客,一時聲威大震,活生生便是半個楚王一般。
勢大未必心安。威赫之餘,春申君畢竟還是想做一番功業的。仔細揣摩,要在楚國再象屈原那般折騰變法,顯然是勞而無功也,只有在軍政治民等幾個易見成效且無爭議的方面做些建樹了。此等謀劃之下,借著齊國衰微,春申君親率十萬大軍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北伐」,一舉滅了連一萬兵力也沒有的奄奄一息的魯國。班師慶賀之日,在國史上大大記載了一筆:「春申君相八年,為楚北伐滅魯。」有此一舉,春申君便成為楚國歷史上為數極少且楚人最為看重的「滅國功臣」。大功之下,春申君又廣召天下名士委任為治民之官。最為著名者,便是將聲名赫赫的荀子召到楚國,做了蘭陵縣令。由是春申君政聲大做,在中原竟有了中興楚國的名望。
此其時也,信陵君復出,春申君怦然心動了!
對一班鼓勇朝臣不置可否,那是因為春申君明白這班朝臣根本不知合縱為何物,以為只要大楚國振臂一呼便是天下響應。楚國已經多年沉睡,楚王心志究竟如何還很難說,而楚王不開口,再聲勢洶洶也是沒用。畢竟,楚國是大族封地分治,地盤最大的還是王族。論目下實力,只要楚王與春申君聯手,便有了楚國三分之二的土地人口,兵力糧草便能大體保障。春申君對合縱動心,根本的原因也在這裡。雖則如此,在楚國首倡合縱,春申君卻不能第一個動議,包括不能在沒有國王的非朝議的場合下拍案贊同從而成為大臣擁戴的主倡人,而只能由任由大臣們洶洶議論,自己只十分專註地聽。其所以如此,在於春申君十分清楚,一旦楚國決定首倡合縱,必是自己出面,而自己若不以「迫不得已,受命為之」的姿態奔波合縱,一旦合縱失敗便沒有了退路,只有自己承擔全部罪責!數十年間幾度合縱,六國聯軍只勝過一次。每次合縱失敗,自己的實力都猛跌一回。若非如此,何至於最後竟陪同太子做了人質?這是合縱抗秦的痛苦經驗,數十年刻骨銘心,卻教春申君如何忘卻?當然,合縱也給春申君帶來了天下聲望,使他擁有了足以抵得十萬精兵的「戰國四大公子」名號,在楚國有了屈原之後無人與之匹敵的民心根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實力連續頓挫的黯淡歲月中沒有被昭、景、屈、項四大族吞沒?一言以蔽之,有心合縱,無心請命。這便是春申君。
「群臣鼓盪,國人紛紛,相君何以籌劃?」楚王開門見山。
「邦國大計,老臣惟我王馬首是瞻。」春申君分外謙恭。
「若是合縱抗秦,得失如何?」
「論得失,須得先論成敗。」
「相君就實說,此次合縱有幾成勝算?」
「六成。」
「何以見得?」
「其一,除楚國之外,山東五國均受秦軍兵禍,若倡合縱,其心必齊,兵力糧草必豐。其二,信陵君復出為魏國上將軍,聯軍統帥無爭議。其三,秦國正在低谷,君暗臣弱而急圖功業,東出鋪排過大。昔年秦昭王全盛之時,對山東開戰尚從來都是一個戰場,對其餘戰國還要不遺餘力地離間拆散。如今嬴異人、呂不韋、蒙驁君臣三人秉國堪堪一年,未固根基便大舉東出多方樹敵,先輕率滅周再連攻四國,犯兵家大忌也。其四,周遺民怨憤甚烈,秦國新建之三川郡尚無紮實根基。東出秦軍勢大,就近根基卻是薄弱。如此者四,合縱可保六成勝算。」春申君說得很是平和,並不見如何慷慨激昂。
「果真如此,楚國何得?」
春申君一陣沉吟方道:「這卻得看楚國介入力度。」
「相君不妨直言。」
「若以往例被動響應,以約派出三五萬人馬,敗秦之後,至少可保中原各國十年內不再攻楚,至多可在淮北再爭得三五城之地。若首倡大義,擔綱合縱主力,則至少可得洛陽至函谷關之間的三百里土地,做得好,甚至……」春申君又是一陣沉吟。
「如何?!」
「楚國可一舉北上,至少與趙魏共霸中原。」
考烈王牙關緊咬嘴角抽搐,良久無語,突然拍案:「本王不能一鳴驚人乎!」
春申君肅然一躬:「老臣之言一謀耳,我王可廣納他議而後斷也。」
「當斷則斷,何須再議!」考烈王霍然起身一揮手,「左徒書詔!」當著春申君的面,楚王的詔書便由口述、錄寫、謄抄、刻簡、烙印等程式飛快走完,當即頒發到了春申君手裡,直是空前絕後地快捷。詔書只有短短几句話:「本王決意力行大義首倡合縱,今拜相國春申君黃歇為特使斡旋合縱,得調遣舉國兵馬糧草,郡縣封地凡有抗命者斬!」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得還要順當,春申君自然是「夫復何言」地感喟一陣,便開始忙碌籌划起來。合縱路數春申君駕輕就熟。既然是首倡之國,便得先打出合縱的動議書,將首倡旗幟捧在手裡。目下趙魏雖有舉動,但合縱動議卻尚未喊出,其因由必在信陵君對趙國君臣的冷漠尚未融化,信陵君與平原君尚在各自行動。此其時也,楚國出面正好!所以在奉詔當晚,春申君便先擬好了五封說辭不同的國書,楚王閱後加蓋王印,便派出快馬信使兼程北上,分送中原五國。
三日之後,春申君帶著一支千人馬隊匆匆北上。
第一站直奔大梁。魏國雖然無可避免地衰落了,但有信陵君這根擎天大柱,這個曾經領戰國風氣之先近百年的老牌強國便任誰也不敢小覷。更為根本處,信陵君是唯一戰勝過秦軍的合縱統帥,也是這次合縱無可替代的統帥,只要與他先行溝通,最關鍵的兵力分派便做到了心中有底,春申君只須奔波聚兵便是。
「春申君,白髮老去矣!」郊迎三十里的信陵君大是感慨。
「噢呀,無忌兄倒是壯健如昔了!」
信陵君的哈哈大笑中不無憂傷:「老夫十數年沉淪無度,何來個壯健如昔?你老兄弟只哄得我開心,卻是無用也!」
「大大有用了!」春申君呵呵笑著,「無君便無合縱,有君便有六國。」
「多年未見,春申君老辣多矣!」信陵君拉著春申君進了郊亭一陣痛飲,突然湊到春申君耳邊,「君當立即北上邯鄲,穩住平原君……也代我致歉,無忌實在無心計較舊事也!」
「好!議定各國兵力,我便北上了!」
信陵君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摺疊的羊皮紙:「此乃兵力謀劃,兄可斟酌增減無妨。魏王已閱楚王國書,正待回書響應,你便來也。」
春申君打開羊皮紙飛快看得一遍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便兼程北上!」
「你我心領神會,無忌不做俗禮客套也!」
就這樣,春申君馬隊在大梁城外僅僅停留了一個時辰便絕塵北去。次日午後,馬隊抵達邯鄲南門。來迎接的是趙王特使,說平原君巡北邊未歸,請春申君暫住驛館等候趙王宣召。春申君頗是疑惑,趙國多年已無北患,兵禍分明在西南秦國,卻巡得甚北邊?然事已如此,也只有住下等候。誰知一連三日,趙王竟是沒有聲息,春申君不禁便焦灼起來。
「小吏參見平原君!」
春申君正在廊下思忖如何能強見趙王,卻聽得前院驛丞惶恐聲音,心下頓時一亮,正要吩咐書吏去看,便聞騰騰腳步朗朗笑聲一頭霜雪一領大紅斗篷已經火焰般卷到了庭院!
「老哥哥,趙勝請罪來也!」平原君當頭便是一躬。
「噢呀哪裡話來!」春申君一把扶住端詳,「平原君,老矣!」
「老哥哥的腰都粗了,誰能不老也!」平原君兩隻大手一比劃間哈哈大笑,春申君不禁也連連點頭大笑。在四大公子中,原是春申君生得最是英俊,蜂腰窄肩濃眉大眼,處處透著南國靈秀之氣,與北方三公子的粗厚壯健適成鮮明對比。昔年孟嘗君曾拍著壯碩鼓盪的肚皮戲謔:「春申君錯生男兒身也!只怕我等老去,他那細腰也還盈手可握也!」春申君紅著臉連連叫嚷:「噢呀豈有此理了!南人腰粗得遲而已了,老夫之時,只怕比你還粗得一圈了!」眾人一陣大笑,便留下了這段趣話。
當晚,平原君邀集趙國重臣在府邸大宴春申君一行,飲酒間卻隻字未提自己行跡。春申君素來機敏無雙,見平原君不提,便知其中必有不便,自然也絕口不問只是海闊天空。三更宴罷,大臣與門客散去,平原君留春申君於湖畔胡楊林下飲茶,春申君依然是默默啜茶只不做聲。
「春申君,好耐性也!」平原君終是笑嘆一句開口了。
「秦軍攻趙最烈,趙國緘默,夫復何言了?」
「豈有此理!誰人說趙國緘默?信陵君么?」
「不是了!」春申君嚷得一句旋即正色,「信陵君鄭重委託老夫:向平原君致歉。一句無心之言,老兄弟至於如此耿耿在懷了!」
「不說他也罷。」平原君沉吟若有所思,「趙國非緘默,惟慮一後患也。」
「噢?匈奴遠遁,趙國還有何後患了?」
「燕國。」
「燕國?!」
「正是。」平原君點頭意味複雜地一笑,「這燕國素來有一惡習,專一趁趙國吃緊時做背後偷襲。百年以來,燕趙大戰小戰不計其數,十有八九都是這隻老黃雀惡習不改!長平大戰後趙國勢衰,燕國也在敗於齊國後衰頹,原本可以相安。然燕王喜卻故伎重演,屢屢密謀攻趙。一戰大敗,仍不思改弦更張。秦軍攻佔趙城三十餘座而趙國不能全力抵禦者,便是燕國同時聚集十餘萬大軍偷覷我背後也!有鄰卑劣如此,安得輕言合縱?」
「老夫若說得燕國合縱,趙國又當如何了?」
「燕國但能無事,趙軍便是合縱主力!」
「數十年不與燕國交往也,容老夫一試。」春申君實在不敢將話說得太滿。
平原君見春申君倏忽鬆勁,目光一陣閃爍慨然拍案:「春申君只管去說,量無大礙也!這個燕王喜我卻知道,服硬不服軟。春申君只給他挑明:燕國若要在此刻盤算趙國,我雲中郡邊軍立即痛擊燕國!李牧將軍沒有南下,便是對付燕國的後手!老姬喜若是顢頇不明,讓他攻趙便是,看滅國者究竟何人也!」
「噢呀!原是平原君胸有成算,只借我做個說客而已了!」
兩人哈哈大笑,直說到五更雞鳴方才散了。
歇息得一日,春申君馬隊繼續北上,兼程賓士兩日,第三日清晨便看見了蒼莽蔥鬱的燕山群峰與古樸雄峻的薊城箭樓。諺云:望城三十里。依著邦交風習,使節歷來在三十里時開始緩車走馬,一則表敬重與國,再則也為免去在車馬行人稠密處奪路擾民。春申君老於邦交,正要下令馬隊稍事歇息而後緩轡入城,依稀卻見官道上一隊騎士卷著煙塵飛馳而來,商旅車馬庶民行人紛紛匆忙躲避,知道絕非常人,便立即下令馬隊轉下官道樹林以示禮讓。正在此時,便聽對面馬隊喊聲響亮:「太子丹郊迎特使——」春申君不禁愕然!喊聲未落,一少年飛馬而來,火紅斗篷墨綠玉冠腰懸短劍手執馬鞭,一派颯爽英風。
「此兒非凡,活似當年趙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讚歎。
「林下可是春申君么?」一聲清脆呼叫,紅衣少年已經飛身下馬大步下道又大步進入樹林毫不猶豫地對著春申君便是一躬,「太子姬丹迎客來遲!春申君見諒!」
春申君大笑著迎了過來:「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請春申君登車,父王已經在郊亭設宴等候。王車!」少年一連串說話發令,快捷得竟無春申君對答餘地。待春申君登上轔轔駛來的青銅王車,少年太子丹已經躍上了馭手位置,說聲君且安坐,王車便嘩啷啷飛馳而出,實在是乾淨利落。
車近十里郊亭,便聞樂聲大起排號長吹,一隊紅藍衣者便從亭廊下踩著紅地氈上了官道。當先之人清癯黝黑鬚髮間白,稀疏的鬍鬚掛在尖尖下頜,一頂頗大的天平冠幾乎完全遮掩了小小頭顱與細細頸項,身後亦步亦趨者卻是一位粗肥壯偉的白面將軍,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力極好,一眼認定當先老人必是燕王喜無疑,一扶傘蓋銅柱便從車上站起,遙遙便是一個拱手禮,及至王車停穩,春申君已經下車走上了長長的紅地氈。
「春申君別來無恙矣!」
「黃歇參見燕王!」
燕王喜雖則從來沒有見過春申君,卻笑得故交重逢一般親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陣熱切地端詳:「南國多俊傑,誠哉斯言!相君英風凜然,羨殺姬喜也!」春申君大覺彆扭,卻呵呵笑著岔開了話頭:「噢呀!黃歇存功未見,卻勞太子馭車燕王親迎,心下有愧了。」「相君何來此說!」燕王喜親昵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縱,大功於天下,任誰不認,老夫認也!來!亭下痛飲說話!」不由分說便拉著春申君進了石亭,對身後的將軍大臣竟是一個也沒有介紹。
洗塵酒飲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樹蔭處,亭中惟留那位粗肥白面將軍陪飲。春申君明白,這明是關照大臣,實則卻是要開說正題了。果然便見燕王喜又敬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嘆:「春申君,本次合縱難矣哉!」
「燕王以為,難在何處?」
「難在趙國。」
「噢呀?願聞其詳。」
「老夫知趙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說來話長。西周成王分封之時,我祖召公為天子三公,遙領燕國封地,與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後三百餘年,我燕國始終代天子監北方諸侯,其時趙國安在哉!後來魏趙韓三家在晉國崛起,爭相示好燕國,以使燕國不干預晉國內亂。其中趙鞅最工心計,在三家合謀誅滅智氏後,又獨滅范氏、中行氏兩大部族。其時趙氏兵力不足,秘密借我兵力三萬,許諾立國後割讓北邊五城以報。然則後來如何!」燕王喜憤然拍案,「趙氏立國,非但裝聾作啞不割五城,趙仲小子還奪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慚,說是戰國但憑實力,只有蠢豬才割地!春申君且說,此等齷齪之國,我堂堂七百餘年之大燕,該不該復仇也!」
「噢呀……」
雖是古老的往事,卻也聽得春申君心頭怦怦直跳。戰國之世,燕趙長期齷齪盡人皆知。天下議論多認定燕國不識時務橫挑強鄰,鮮有指責趙國者。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成為山東屏障,燕國在山東諸侯中便更是不齒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縱名士,對燕國曆來十分頭疼,直是不解燕國君臣何以偏狹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屢敗屢戰地死死糾纏強大的趙國?今日聽燕王喜一番憤憤然說辭,春申君這才恍然大悟——燕之於趙,猶吳越之於楚也!幾百年恩怨糾纏,誰打誰都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卻一個「不識時務」了得?
「只是,秦國已經奪趙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勢頭,秦軍必以太原為根基北上攻燕。其時燕國奈何了?」春申君還是迴避開了那些說不清的舊事,委婉的拒絕了回應燕王,而只說目下急迫之事。他相信,無論燕國君臣對趙國有多麼仇恨,總不會坐等亡國。
「燕國本是合縱鼻祖,自然是要合縱抗秦也!」燕王倒是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表明了參與合縱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然則,須得趙國一個承諾!」
「燕王但說了。」
「發兵之前,還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卻舊賬。」
「噢呀,燕王還記五百年前老賬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畢竟,秦國還沒打燕國。」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說,趙國無此承諾,燕國便不與合縱了?」
「春申君說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終是無法迴避了,決意將話說透了事,「春秋戰國五七百年,大小諸侯相互蠶食,誰個沒佔過別個土地,誰個之土地沒有被別個佔過?秦國河西被魏國佔過五十餘年,幾曾無休止糾纏著魏國襲擾?未曾變法時,秦孝公為了離間六國瓜分秦國之同盟,還忍痛放了在戰場俘獲的魏國丞相公叔痤!變法強大後,秦國一舉奪回河西!戰國鐵血大爭,何國沒有過頓挫屈辱?誰人沒遭過負約背盟?計較復仇得分清時機,如此不分時機一味糾纏,只能落得個天怒人怨四面樹敵敗家亡國!」春申君粗重地喘息著,「黃歇言盡於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軍攻佔山東也無須計較?」燕王揶揄地笑著。
「噢呀!往昔之爭,各國實力不相上下而互有爭奪。秦軍與山東之爭,卻是存亡之爭!燕王若連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復何言!」春申君顯然生氣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來無瓜葛,告辭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縱誠意,本王心感也!來,入座再說。」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進了座案,自己也順便禮賢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對面,一拱手低聲道,「春申君但說,燕軍果真南下合縱,趙軍會偷襲我背後么?」
「笑談也!燕國但入合縱,趙軍能偷襲燕國了?」
「只怕未必。趙軍廉頗、李牧兩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場?」
「燕王既得此報,更當明白了。」春申君從容一笑,「趙為四戰之地,任何戰事都不能出動全部兵力而須留有後備,此乃常理,無足為奇也。然則,燕王所慮亦不無道理。黃歇揣摩:趙國為合縱抗秦主力,兩大名將卻不參戰,實在也是在等待燕國動態。燕若合縱抗秦,燕趙便是同盟,廉頗李牧可隨後南下。燕若不與合縱,則廉頗李牧便是應對燕軍襲趙的最強手!屆時兩軍必然夾擊燕國,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帶話?」
「無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著搖搖頭。
一陣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縱!」
「派軍幾何了?」
「五萬步騎如何?」
「何人為將了?」
「便是這位肥子將軍!」燕王喜離座起身指著粗白將軍,「春申君,這位是栗腹將軍,多謀善戰,燕國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將軍已經扶著座案爬了起來一拱手赳赳挺胸道:「栗腹勝秦,猶虎驅牛羊!我王盡可高卧薊城靜候捷報!」聲如洪鐘卻是順溜滑口。燕王姬喜哈哈大笑,連連拍打著栗腹的肥肚皮:「汝這肥腹之內,裝得雄兵十萬么?」粗肥的栗腹似乎已經對這般戲弄習以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間聲如黃鶯脆鳴:「大腹無雄兵,只有忠於我王的一副肝腸臟物也!」燕王又是開心地大笑:「將軍能戰而乖巧,真可人也!」粗肥的栗腹又如黃鶯脆鳴般流利響亮:「臣子臣子,為臣者子也,自當取悅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雞皮疙瘩,背過身佯做飲茶遠眺,腹中直欲作嘔。
正在此時,紅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進亭昂昂道:「啟稟父王:兒臣舉薦昌國君樂閑為將!栗腹乃草包將軍,人人皆知,如何當得秦軍虎狼!」
「無禮!」姬喜惱怒呵斥,「身為太子,粗言惡語成何體統!」
太子丹滿臉通紅淚水驟然湧出,撲地拜倒依舊是昂昂聲氣:「此等弄臣庸人敗軍誤國,今日更在合縱特使前出乖弄醜!兒臣身為太子,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話未落點陡然縱身拔劍,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太子!」從胡楊林宴席跟來的一個將軍猛然撲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頓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臉色鐵青,一時竟默然無措。太子丹身後的戎裝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剛烈忠直,尚在少年便撐持起大半國事,憂國之心上天可鑒!我王幸勿為怪。」燕王煩躁得厲聲嚷嚷:「好啊!他憂國你憂國,只本王害國么!」戎裝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國盡有將才,栗腹屢戰屢敗,我王委實不當任為大將。」
「將才將才!為何都打不過趙國?」燕王喜高聲大氣比劃著分不清是斥責臣子還是訴說自己,「栗腹敗給趙國不假,你等誰個又勝了趙國?同敗於趙,憑甚說栗腹便是草包?他樂閑爵封昌國君,又是名將樂毅之子,你等都說他能打仗!可上年他為何拒絕帶兵攻趙?還不是懼怕趙軍!他便不是草包?你將渠也敗給過趙軍,為何便不是草包?啊!說!」
抱著太子丹的大將臉色鐵青,一時竟默然無對。此時,胡楊林設席的大臣們已經聞聲出林圍在了亭廊下。一個鬚髮灰白的戎裝大臣穩步趨前拱手高聲道:「我王明責老臣。老臣尚有辯言。」
「好!你老樂閑說個大天來也!」燕王兀自怒氣沖沖。
樂閑正要說話,卻見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敗如何能與樂閑、將渠相比?栗腹敗軍在無能,三戰皆全軍覆滅!兩老將之敗乃保全實力退避三舍,就實而論,未必是敗!父王若以此等荒謬之理問罪大將,兒臣甘願自裁,以謝國人!」腰間短劍鏘然出鞘,劍尖倏然對準了腹心。
「太子不可!」樂閑大驚,一個大步便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們驚愕萬分,紛紛擁過來護住了太子,幾乎沒有人顧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難堪又是惱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乾澀地笑了起來:「也好也好,本王便讓你等一回不妨。」又驟然將渠聲色俱厲一喝,「樂閑將渠!本王命你兩人統兵抗秦,若得再敗,定斬不赦!」
大臣們依舊默然,樂閑與將渠也愣怔著渾然不覺。圈中太子丹連忙一拉樂閑低聲道:「昌國君,國事為重也!」樂閑將渠恍然,同時轉身做禮:「老臣領命!」
「春申君,燕國可是合縱了,啊!」燕王喜彷彿甚事也沒有發生過,對獨自站在亭廊下的春申君呵呵笑著,「趙軍若再算計老夫,栗腹的十萬大軍可等著打到邯鄲去也!」春申君竭力想笑得一笑,卻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些許笑來,末了竟是淡淡一句:「敢問燕王,發兵幾何了?」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萬燕山飛騎!燕國有兵二十三萬,那十五萬么,便是老夫後手!栗腹么,便是燕國之廉頗李牧也!」春申君不想笑,卻無論如何禁不住哈哈大笑:「噢呀好!燕國合縱,天下大功了!廉頗李牧,自當留著後手了!」
燕國事定,春申君次日便趕赴臨淄。太子丹與樂閑、將渠送到十里郊亭。太子丹分明有話,卻終是沒有開口。春申君本想撫慰幾句,卻實在想不出說辭,只與樂閑說得一些齊國情勢,便匆匆告辭向東南去了。
這時的齊國,已是幾度滄桑面目全非了。
數十年前,燕軍滅齊。田單與貂勃分守即墨、莒城,與燕軍相持六年而終得戰勝復國,擁立齊湣王田地之子田法章即位,是為齊襄王。是時田單拜安平君兼領丞相統攝國政,齊國雖然大戰之後百廢待興,卻也在艱難之中漸漸振作。其時秦趙劇烈大戰,整個中原都被卷進這場巨大的風暴,幾乎沒有人想到要衰弱的齊國襄助,實在是齊國恢復元氣的大好時機。然則終因齊襄王猜忌心太重,任九位心腹重臣處處掣肘田單,致使齊國在齊襄王在位的十九年間始終未能變法再造,只是國勢略有恢復而已。齊襄王死後,太子田建即位最後一代齊王,由於沒有諡號,史稱齊王建,也就是春申君目下要去拜會的齊王。
這個齊王建,幼時便有戀母症,整日價與母親形影不離,雖聰敏過人,事事卻得母親點頭允准而後行。齊王建的母親,便是當年在齊國赫赫有名的太史敫的女兒。此女與扮做工奴逃亡的田法章私訂婚姻,禮儀固執的太史敫大感羞愧,從此終生不見這個做了王后的女兒。也正因了如此,此女在齊襄王田法章眼中便是大大的功臣,生前便賜號「君王后」,意謂與君同等的王后也!君王后自己蔑視禮教,教子卻是極嚴,始終與兒子同居一宮事事教誨,田建做了太子也沒有能夠開府獨居。如此一來,這田建十八歲做了齊王,也儼然一個總角孩童般跟在君王后身後亦步亦趨,重大國事便自然聽憑君王后決斷。
建即位第六年,秦趙相持上黨做長平大戰。趙國派出緊急特使四面求救,向齊國提出的請求,只是援助二十萬斛軍糧而無須派兵。建請母親定奪,君王后竟是一口回絕了。理由只是冷冰冰兩句話:「秦已知會,親趙必攻。我寧罪秦而遭戰亂乎!」大臣周子慷慨勸諫說:「粟谷救趙,我大齊振興之機遇也!強秦成勢,齊楚趙三強猶唇齒相依也,唇亡則齒寒。今日秦滅趙,明日必禍及齊國!救趙,高義也!卻秦,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秦軍,齊國大也!今君王后不務國本而務些許粟谷,未免婦人之算計過也!」君王后惱羞成怒,竟當即罷黜周子驅逐出齊國。周子對著端坐王座的建連連大呼:「齊王救齊!君王后誤國!」建卻呵呵直笑:「此人滑稽也!竟要我與母后作對?」
自此,齊國便成了山東六國的另類——秦國不親,五國不理。齊國卻安之若素,索性鎖國自閉只在海濱安享太平,斷了與中原交往。有大臣非議,君王后卻說:「我有臨淄大市,東海仙山,悠哉游哉,何染中原戰亂也!」
偏是上天乖戾,最需要母親的建,卻在即位第十六年時,君王后竟盛年死了。這年正當秦軍滅周,也便是兩年之前。君王后一死,已經是三十五歲建頓時沒了主心骨,兩年間昏昏噩噩不知伊於胡底,連秦軍屯於大野澤預備東進的緊急軍報也茫然無對,將焦灼等候君王定奪的大臣將軍丟在宮外,只兀自嘟噥不會也不會也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春申君抵達臨淄,正是齊國最惶惶不安的時刻。
依照邦交禮儀,馬隊駐紮城外十里處,春申君只帶著幾個文吏與十個護衛劍士進了臨淄。沒有人前來迎接,齊國朝野似乎根本不曉得天下發生了何等事情。直到驛館門前,才有一個老臣單車趕來,自己介紹是中大夫夷射。不待春申君詢問,夷射便喚出驛丞,下令給春申君安置最好的庭院。片刻鋪排就緒,夷射便請春申君覲見齊王。
「大夫之來,齊王之命了?」春申君覺得有些蹊蹺。
「若無王命,春申君便長住驛館不求合縱么?」夷射卻是一句反問。
「敢問大夫,齊國目下何人主事?」
「君王后陰魂。」
「噢呀,大夫笑談了!」
「田單之後,齊國無丞相。只有右師王歡、上大夫田駢奔走政事,也不過傳命耳耳,萬事皆決於君王后幕帷之中。君且說,何人決事?」
「上將軍何在了?」
「田單之後,田姓王族大將悉數不用。君王后說,開戰在王,打仗在將,要上將軍何用?從此齊國便沒了上將軍。六大將各統兵五萬,駐守六塞。君且說,將軍決事么?」
「!」春申君愕然,一時竟覺自己孤陋寡聞了。二十年沒有與齊國來往,這個昔日大國變得如此荒誕不經,實在是匪夷所思!默然良久,春申君對夷射肅然一躬,「面君之要,尚請足下教我了。」
「春申君終是睿智也!」夷射不無得意地慷慨一拱,「君見齊王,無須長篇大論,只說秦軍之威,只請一將之兵。要言不煩,則合縱可成也!」
春申君點頭稱是,當即跟隨夷射直奔王城。一班守侯在前殿的大臣聞大名赫赫的春申君到來,莫不驚喜非常地紛紛圍過來討教。春申君借勢將中原大勢說了個概要。大臣們如同聽海客奇談一般,連連驚呼連連發問。春申君哭笑不得又應接不暇,只好耐心周旋。正在此時,白髮御史在殿廊下一聲高宣:「楚國特使覲見——」春申君才好容易脫開了大臣們的圈子。
御史領著春申君幾經曲折,才來到樹林間一座似廟似殿的大屋前。在守門內侍示意下,御史領著春申君輕手輕腳走了進去。大廳中煙氣繚繞沉沉朦朧,依稀可見一人散發布衣跪在中央一座木雕大像前,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稟報我王,春申君到。」老御史輕聲軟語儼然撫慰孩童一般。
布衣散發者夢幻般的聲音:「便是與孟嘗君齊名的春申君么?」
「楚國黃歇,參見齊王。」春申君莊重一躬。
「坐了說話。」布衣散發者轉過身來,面白無鬚眉目疏朗,咫尺臉膛竟使人頓生空曠遼遠的懵懂之感,飄忽嘶啞的聲音如同夢幻,「我母新喪,建服半孝,君且見諒也。」
「齊王大孝,母薨兩年猶做新喪,黃歇深為景仰了。」
「春申君善解人也!」齊王建欣慰一嘆又是幽幽夢幻般,「只齊國臣民卻不做如此想,卻竟日嚷嚷惶惶,風習不古,人心不敦也!」
「齊王明察!」春申君惟恐這夢幻之王突然生出意外而中斷會晤,先迎合一句便恍然醒悟一般高聲道,「噢呀!黃歇老矣,幾忘大事了!老臣來路途經大野澤,見秦軍三十萬已經屯兵大野澤東岸,距臨淄只有三日路程了!不知可是齊王邀秦王圍獵大野澤了?」
「啊!果有秦軍屯駐大野之事么?」
「連綿軍帳黑幡,聲勢浩大,齊王未得軍報了?」
「秦軍意欲何為?!」建猛然站了起來。
「大軍壓境,卻能何為了?」春申君啼笑皆非。
「齊秦素無讎隙,秦軍為何攻我?」
「齊王以為,虎狼啖人要說得個理由了?」
「秦若滅齊,會留我田氏宗廟么?」
「斷然不會!」春申君驟然明白了建的心思,當下正色道,「秦滅人國,先滅宗廟。當年白起燒我楚國彝陵,羋氏祖先陵寢悉數被毀!此次呂不韋滅周,周室王族全數遷離洛陽,宗廟何在了!秦軍如入臨淄,必毀田氏宗廟,以絕齊人復國之心!其時,君王后陵寢必當先毀,王后慘遭焚屍揚骨亦未可知,齊王將永無祭母之廟堂了!」
建面色慘白驚愕默然,良久,肅然一躬:「請君教我。」
「齊王救國,惟合縱抗秦一道,別無他途了。」
「合縱已成舊事,本王從何著手?」
「齊王毋憂了!」春申君拍案起身,「齊王只派出一將之軍、一個特使足矣!一將之軍依指定日期開赴聯軍營地,一個特使隨黃歇前往聯軍總帳協調諸軍。如此,戰場不在齊國,臨淄亦不受兵災!若非如此,齊國只有坐等秦軍毀滅宗廟了!」
「啊——」建恍然長嘆一聲,「軍國大事原來如此簡單,一支兵一特使而已哉!好!本王便依君所說!只是……這特使誰來做?」
「中大夫夷射可為齊王分憂了。」
「好!」建拍案高聲,第一次生出了發令的亢奮,「御史書詔:晉陞夷射為上大夫之職,任本王特使,隨同春申君周旋合縱!春申君,本王這詔書有錯么?」
「齊王天縱英明!齊國可望中興了!」春申君連忙狠狠褒獎了一句。煙氣繚繞的朦朧廳堂頓時響起了從來沒有過的大笑聲。
春申君在臨淄住了三日,襄助齊國君臣理順了諸般國務路數,譬如調兵程式,譬如特使奉命程式等;還力勸齊王建任命一位王族大臣做了丞相,一位好賴打過幾仗的邊將做了合縱兵馬的將軍。齊王建慨然許諾:若敗得秦軍,這將軍凱旋之日便是齊國上將軍!如此這般國事在任何一國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基本路數,在一潭死水的齊國卻已經積成了誰也不知道該誰來管的一團亂麻。國中盡有稷下學宮的田駢等一班名士任官,卻是誰也不曉得自己的職司。除了關市稅金始終有人打理,其餘任何國事都是一事一議臨機指派專臣辦理,邦國的日常政務早已經滑到了連名義也糾纏不清的地步。春申君也只能將目下最要緊的出兵事宜擺置得順當,眼看著將軍奉了兵符開始調集兵馬,這才與夷射離開了臨淄奔赴新鄭。
韓國已成驚弓之鳥,整個新鄭瀰漫著無法言說的恐慌。
蒙驁大軍越過韓國呼嘯東去,攻佔趙國三十餘城、重奪魏國河內之地,兵鋒直指齊國,卻竟沒有理睬韓國。韓國朝野便大是驚慌!本來,周室盡滅,整個大洛陽三百餘里變成了秦國三川郡,韓國立時便如泰山壓頂,直覺那黑森森的刀叢劍陣便在眼前!當此之時,秦軍一舉橫掃韓國,山東救援只怕都來不及也!然則秦軍沒有攻韓,卻徑直撲向更強的對手,韓國君臣立時覺得脊椎骨發涼!畢竟,韓國君臣再懵懂,也清楚地知道這是秦軍沒有將韓國放在眼裡,或者說,秦軍早已經將韓國看成了囊中之物,回師之時順勢拿下便了。
如此危局,韓國廟堂頓時沒了主張。
天下戰國,深受秦國之害者莫如三晉,三晉之中莫如韓國。自從秦國崛起東出,近百年來,韓國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個軸心——卻秦。六國大合縱,三晉小合縱,韓周更小合縱等等等等,無一不為了消除秦禍。然則無論如何使盡渾身解數,種種移禍之策到頭來總是變做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滑稽戲,韓國終究擺脫不了這黑森森的彌天陰影。非但不能擺脫,反倒是越陷越深。如今,這黑影竟眼看便要吞沒了整個韓國!韓國庶民想不通,韓國君臣更想不通。曾幾何時,韓國也有「勁韓」之號,論變法比秦國還早著一步,論風華智謀之士還勝過秦國,論剛烈悍勇之將士也不輸秦國,如何硬是連番丟土喪師,竟至於今日抵不住秦軍一員偏將的數萬孤師?
沒主張便議。韓國君臣歷來有共謀共議出奇策之風。
正在此時,人報春申君與齊使夷射入城。韓桓惠王大喜過望,當即親出王城殷殷將這兩位合縱特使迎進了大殿,就著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塵接風的酒宴。春申君無心虛與盤桓,三爵之後便對韓王說起了合縱進展。韓王卻是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說也!合縱乃韓國存亡大計,何須商榷!君只明說,韓國須出幾多軍馬?」春申君沉吟笑道:「韓國實力,黃歇心下無數,韓王自忖幾多了?」
「八萬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餘萬步軍老少卒,可做軍輜。」
「韓王大義,黃歇深為敬佩了!」這句頌詞照例是一定要說的。
「春申君謬獎了。」韓王難得地笑了,老臉卻是一副凄楚模樣,「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是要計議出個長遠之策來。經年惶惶合縱,終非圖存大計也!」
「噢呀好!」春申君這次卻是真心敬佩了。他對楚王說叨過多少次,要謀劃救國長策,卻無一例外地因種種然眉之急拖得沒了蹤影。韓國當此危機關頭,卻能聚議圖存大計,無論你對他有幾多輕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著邦交慣例,春申君便是一拱手,「合縱已定,黃歇只等明日領軍上道。韓王君臣計議長策,黃歇告辭了。」
「春申君見外也!」韓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國一體,生死與共,兩位雖楚相齊臣,猶是韓相韓臣也!姑且聽之,果有長策,六國共行,豈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從命!」雖是鞍馬勞頓,春申君卻實在有些感動了。
「夷射領得長策,定奉我齊國共行!」
「好!諸公邊飲邊說,暢所欲言也!」
二十餘名老臣肅然兩列座案,顯然都是韓國大族的族長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韓桓惠王還年輕了些許。雖說國君宣了宗旨,老人們卻是目不邪視正襟危坐,一時竟無人開口。春申君久聞韓國自詡多奇謀之士,夷射更是閉鎖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於言表,兩人便是正襟危坐神色肅然。
「諸公思慮多日,無須拘謹也!」韓桓惠王笑著又補了一句。
終於,有個嘶啞的嗓音乾咳了一聲,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開口:「老臣以為,欲抗暴秦,惟使疲秦之計矣!」
「何謂疲秦?」韓桓惠王頓時亢奮。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韓國臨河,素有治水傳統,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謂疲秦,便是選派一最精於治水之河渠師赴秦,為秦國謀劃一數百里大型河渠,徵召全部秦國民力盡傾於該河渠,使其無兵可征,強秦兵少,自然疲弱無以出山東也!」
韓桓惠王沉吟點頭:「不失為一法,可留心人選,容後再議。」
「老臣以為,老司馬之策未必妥當。」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氣喘吁吁,「河渠之工,誤其一時耳,不傷根本也!莫如效法越王勾踐,使秦大泄元氣為上矣!」
「噢——」韓桓惠王長長一嘆,「老司空請道其詳!」
老人咳嗽一聲分外莊重:「當年勾踐選派百餘名美艷越女入吳,更有西施、鄭旦獻於吳王,方收吳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舉一反三:一則,選國中妙齡女郎千餘名潛人秦國,與秦國貴胄大臣或其子弟結為夫婦,使其日夜征戰床第而無心戰事,秦國朝堂從此無精壯也!二則,可選上佳美女三兩名進獻秦王,誘其耽於淫樂荒疏國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則後來秦王為我韓人,韓國萬世可安也!縱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國王子之爭,使其內亂頻仍無暇東顧,此萬世之計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舉殿肅然無聲,老臣們個個庄容深思。韓桓惠王目光連連閃爍,指節擊案沉吟道:「論說韓女妖媚,床第功夫似也不差……只是,倉促間哪裡卻選得數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噴笑,眼角一瞄卻見春申君正襟危坐,連忙皺眉低聲一呼:「我要入廁!」跟著一個小內侍便踉蹌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韓桓惠王竟立即覺察,高聲揮手:「太醫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也!」片刻間小內侍來報:「先生又哭又笑涕淚交流,太醫正在照拂,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韓桓惠王便是一笑:「也好,吐出來便好。諸公接著說便是。」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計太不入眼,當使絕糧之計也!」
「老司徒快說!倘能絕秦之糧,六國幸甚也!」韓王顯然是喜出望外。
做過司徒執掌過土地的老臣語速卻是快捷:「當年越王勾踐也曾用此法對吳,使吳國大歉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國倉肥大谷粟十萬斛,以大鐵鍋炒熟,而後獻於秦國做種子。秦人下種耕耘而無收,豈不絕糧乎!」
「!」倏忽之間老臣們瞪圓了眼珠。
「此計倒是值得斟酌……」韓桓惠王皺著眉頭躊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緩慢,又耗我五穀!」一老臣霍然離座,「焚燒咸陽,夷秦宗廟,逼秦遷都,秦國必衰!此乃效法秦國衰楚之計,春申君幸毋怪之。當年白起攻楚彝陵,毀楚國歷代王陵,又占郢都,楚國無奈東遷,從此衰落也!行此策時,再懸重賞買敢死刺客百名,潛人咸陽刺殺秦王,秦國自是一蹶不振!」
「大賓在座,老司寇出言無狀矣!春申君見諒。」韓桓惠王當即一個長躬。
「噢呀!無甚打緊了。」春申君嘴角終是抽搐出一片笑來,「只是黃歇不明老司寇奇計了,韓國連天下形勝上黨之地都拱手讓給了別家,能有白起之軍攻咸陽夷宗廟?果能如此,天下幸甚了!」
韓國君臣大是難堪,一片嘿嘿嘿的尷尬笑聲。正在此時,殿外一聲少年長吟:「稟報叔王,我有奇計也!」似唱似吟頗是奇特。韓桓惠王對春申君笑道:「此兒乃本王小侄也,自來口吃,說話如唱方得順當。三年前,我將他送到荀子大師門下修學,想必從蘭陵趕回來看望本王也。傳詔,教韓非進來。」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黃歇自當一睹公子風采了!」
隨著內侍傳呼之聲,一個紅衣少年飄然進殿,散發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躬,春申君卻看得分明,這個少年眉宇冷峻肅殺,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沒有未冠少年該當有的清純開朗,心下不禁驚訝。韓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兒過來坐了,也聽聽老臣謀國,強如你蘭陵空修也!」少年卻昂然高聲道:「韓韓韓非前來辭行,不不不不屑與朽木論道也!」臉竟憋得通紅。「小子唐突!」韓王板起了臉,「你之奇計說來聽聽,果有見識,便饒你狂妄一回。」
「叔王!」小韓非肅然吟唱,「古往今來,強國之道無奇術,荒誕之謀不濟邦。以詭異荒誕之謀算計他國,而能強盛本邦者,未嘗聞也!若要韓強,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肅吏治、求士任賢、富民強兵,豈有他哉!若今日韓國:舉浮淫蠹蟲加於功實之上,用庸才朽木尊於廟堂之列;寬宥腐儒以文亂法,放縱豪俠以武犯禁;寬則寵虛名之人,急則發甲胄之士;不務根本,不圖長遠,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腐朽充斥廟堂,荒誕濫觴國中!如此情勢而求奇計,尤緣木而求魚,刻舟而求劍,南其轅而北其轍,焉得救我韓國也!」鏗鏘吟說激揚殿堂,老臣們竟是死一般寂然。
「豎子荒誕不經!」韓桓惠王勃然變色,「幾多歲齒,只學得一番陳詞濫調!當年申不害也如此說,還做了丞相變了法!韓國倒是富強了一陣,可後來如何?連戰慘敗,非但申不害畏罪自裁,連先祖昭侯都戰死城頭!事功事功,變法變法,事功變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子果有奇計便說,若無奇計,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們長吁一聲頓時活泛。少年韓非卻咬著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奇計,韓非可獻得五七車也!」
「噢?先說一則聽來。」
「叔王聽了。」小韓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來,「請得巫師,以祭天地,蒼龍臨空,降秦三丈暴雨,秦人盡為魚鱉,連根滅秦,大省力氣!」
「豈有此理!他國不也帶災?」老司徒厲聲插入。
少年韓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國,他國豈能受此恩惠?」
「此兒病入膏肓!老臣請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痾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誕矣!」少年韓非的清亮笑聲凄厲得教人心驚,擺著大袖環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蟲蠹蟲,皓首窮經,大言不慚,冠帶臭蟲!」
「來人!」韓桓惠王大喝一聲,「將豎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們跟著一聲怒吼。
「韓非去也!」武士作勢間紅衣少年便嘻嘻笑著一溜煙跑了。
……
韓國的圖存朝議終是被這個少年攪鬧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鬱悶非常,回到驛館便在廳中獨坐啜茶,思緒紛亂得難以理出個頭緒來。少年韓非的一番言辭深深震撼了他——素來孱弱的韓國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個天賦英才!這個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辭簡直就是長劍當胸直入,教人心下翻江倒海陣痛不已。「強國之道無奇術,荒誕之謀不濟邦」,可謂振聾發聵!一篇說辭字字金石擲地有聲,豈至指斥韓國,直是痛擊山東六國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縱英才,若在百年前變法大潮之時,實在是堪與商鞅匹敵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舉朝斥責一片喊打之聲?韓國之哀乎?六國之哀乎?憑心而論,今日韓非若在郢都,楚國朝堂能接納此番主張么?你黃歇能象當年擁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撐持韓非么?此念一閃,春申君臉紅了。說到底,春申君的瞀亂正在於此——荒誕情景發生在別國朝堂,自己卻慚愧得無地自容!今日韓王一口允准出兵,合縱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沒有絲毫的快意,心頭反倒酸澀得直要流淚。
夷射來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雞鳴,兩人竟一句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