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消息傳入咸陽,秦國君臣瞠目結舌了。
此次出兵可謂舉國同心也。國人昂昂擁戴,將士赳赳請戰,廟堂謀劃無一人持論相左,見之戰場更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大有土崩瓦解之勢,如何能一夜敗軍?太突兀了,太離奇了,直是不可思議!咸陽老秦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一口聲叫嚷是六國亂秦伎倆。正在病榻的秦王嬴異人更是難以置信,急召文信侯議事的同時,立即派出國尉蒙武星夜趕赴三川郡查實軍情火速回報。大臣聞報,紛紛聚來王城大殿,敦請秦王緊急朝會以明視聽。秦王嬴異人卻傳下口詔:「諸臣散去,三日後待軍報查實,再行朝會。」大臣們一聽秦王也不信軍報之說,心下頓時塌實,紛紛議論著散了。
呂不韋奉召匆匆入宮,卻是良久默然。嬴異人情急道:「文信侯也嚇懵了么?說話也!」呂不韋一拱手道:「臣反覆揣摩,軍報既來,八九無虛。此事紛繁蕪雜,容臣細緻梳理。我王萬莫輕躁處置也。」嬴異人大急拍案:「朝野議論洶洶,談甚細緻梳理!若是兵敗不虛,你我何顏面對國人!」呂不韋正色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惟從容操持,大局可定也。畢竟山東無力攻我,目下秦國並無亡國之危,不須快刀之法。目下所亂者,朝議民心也,戰敗之責也,關外善後也。凡此等等牽涉廣闊,一事處置不當,便會人心離散傷及國本。惟其如此,寧慢毋快,須反覆斟酌而後動也!」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突然伏地拜倒,「恕臣直言:目下秦國之危不在政,在王!」「秦國之危在王?!」嬴異人大驚離座,一步扶起呂不韋,「文信侯且說,莫非有宮變謀反?!」
「我王差矣!」呂不韋連連搖頭,「臣所謂危在王者,我王病體也。秦國三年薨兩王。我王即位堪堪兩年,儲君未立大局未定,昔年磨難之痼疾卻時時發作。我王乃激情任性之人,若不靜心養息,但有不測,秦國大險矣!臣遇我王於艱危之時,自認與王肝膽相照,故此直言不諱,望我王再三思之!」
「文信侯……」嬴異人長吁一聲哽咽了,略一思忖轉身吩咐,「長史記詔:與大軍東出相關事體,一應由相國呂不韋統攝裁處。秦王嬴異人二年秋月。」
呂不韋肅然一躬奉詔,出了王城便馬不停蹄趕到司馬梗府邸,半個時辰後又趕赴駟車庶長府邸,再一個時辰後趕赴廷尉府,暮色時分又徑直奔了綱成君蔡澤府邸。直到三更,呂不韋方才回到丞相府,又緊急召來職掌邦交事務的行人密談有時。行人走了,呂不韋書房的燈火卻直亮到東方發白。
蒙驁戰敗的消息,呂不韋知道得比到達王城的三川郡守的「初報」尚早了半日。月前,呂不韋派出特使給蒙驁密書動議班師。這特使不是別人,卻是西門老總事。呂不韋之意,派出西門老總事便是將此動議做私誼對待,期盼蒙驁能審時度勢自請班師完勝而歸。西門老總事雖不通軍旅,卻老於人事滄桑,見蒙驁隱隱不快併當即回絕了班師之議,一句多餘話沒說,只與已經從軍的昔日呂氏商社的工匠們盤桓半日,便知趣地告辭離軍了。辭行那日,蒙驁不在莫府,老西門卻不經意地瞄見了那一眼便能認出的呂氏信管竟被隨意地丟在帥案上。思忖猶豫一番,老西門最終還是將信管拿走了。次日再到莫府辭行,老西門見蒙驁絲毫沒有提及呂不韋書信之意,便知這位上將軍不是壓根沒有將主人書信放在心上,便是裝做忘記而不屑提及,也終於無愧地帶走了信管。由於此前聽工匠們說不日將有大戰,老西門的回程便走得慢了。到得洛陽,老西門索性住了幾日,一則看看呂氏封地的民情民治,二則也希圖證實一下自己這個局外人對軍情的揣測。不想未到旬日,便有突圍逃出峽谷的散兵流到洛陽,向三川郡守稟報了大軍遭受伏擊的消息,請求郡守立即設法接應救援!老西門萬分驚訝,當即找到這些傷痕纍纍雪染衣甲的散兵詢問。散兵中恰好便有一個昔日商社的馬掌工,一番唏噓感慨而又不無驚懼地訴說,老西門的脊梁骨颼颼發涼,二話不說便飛馬回了咸陽。
「此事非同小可!」呂不韋的第一直覺,便是不能輕舉妄動。
已有私信在先,若再先行挑明蒙驁敗軍消息,便必然要主動提出處置之策。如此一來,雖與法度相合,然在蒙驁一班大將看來,呂不韋便是攜先見之明而落井下石,丞相府與上將軍府必然生出永遠難以彌合的嫌隙。縱是蒙驁被問成死罪,文武兩班只怕也要齷齪下去了。將相不和歷來是國家大忌,呂不韋豈能因不甚而攪局!就實說,若是沒有那封班師私信,呂不韋倒是無所顧忌了,便是公然指斥蒙驁幾句,蒙驁也必欣然承受。偏是有此一信,呂不韋便須分外謹慎,不能失卻與蒙驁業已生成的交誼。當然,首要之處便是自己永遠不能說出曾經有過如此一封班師信件,雖然那封書信已經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其次便是待王命而後作為,不能搶先攬局在手。
秦王詔書一頒,呂不韋立即依著自己謀劃好的方略行動。司馬梗是老兵家,呂不韋叮囑其立即著手仔細揣摩這次敗戰的全部因由,屆時之評判務使朝會大臣咸服。駟車庶長嬴賁乃王族老將,在王族在軍旅皆有根基;呂不韋請老嬴賁出馬立即趕赴藍田大營部署接應敗軍事宜,務使六國不敢在蒙驁殘軍回撤時再生戰端。老廷尉鐵面執法,呂不韋要他在接到翔實軍報後三日之內擬出依法處置之判詞,先報丞相府,此前不許公諸於朝。綱成君蔡澤民治熟悉又兼善於應變,呂不韋請他星夜兼程趕赴三川郡督導郡守,並擬出蒙驁大軍戰敗後三川郡要不要撤郡的切實方略。而給行人署的命令是:一月之內火速查明六國合縱的經過與一應內情。幾處先期急務部署妥當,呂不韋便找來了西門老總事,要他盡量翔實地敘說關外月余的全部見聞。待到東方發白,兩人竟都倒卧在書案上大起鼾聲。
三日之後,正式軍報與查軍特使蒙武同時抵達咸陽,真相終於大白。
十月底,敗軍回歸藍田大營。那日大將還都,三十六輛秦川牛駕拉的木柵刑車沉重緩慢地駛過了渭水長橋。當先刑車便是自囚請罪的上將軍蒙驁,鬚髮散亂衣甲皆無,背負粗大的荊條,古銅色的肩背鮮血淋漓,其狀慘不忍睹。原本義憤填膺空巷而出只要唾罵敗軍之將的咸陽國人,竟是忍不住地放聲痛哭了……
秋風蕭疏,秦國朝野沉浸在無邊的寒涼之中。
十月十三,咸陽大殿緊急朝會,專議戰敗罪責。蒙驁一班大將自請布衣負荊,悉數於大殿西南角落的一片草席跪坐。舉殿大臣面若寒霜一片肅殺。秦王嬴異人進殿時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剛及王座前便頹然跌倒。內侍連忙來扶,卻被嬴異人一把推開。一陣舉殿可聞的粗重喘息,嬴異人對著殿下首座的呂不韋艱難的揮了揮手,便又頹然跌在坐榻靠枕之上。
「諸位臣工。」呂不韋從座中起身,「我軍不意敗於山東,六國彈冠相慶,秦人物議洶洶。今日破例朝會,旨在釐清真相,明白罪責,妥為處置,以安國人,以定大局。為明事實,上將軍蒙驁當先行翔實陳述戰事實情。來人,為老將軍卸去荊條,並設座席。」
「不須。」蒙驁推開了兩名老內侍,依舊負著粗大的荊條霍然起身,「敗軍負罪,焉敢去荊入席。」赳赳前行幾步,站定在兩列朝臣坐席的中間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蒙驁,敢請我王許中軍司馬陳述戰事,以名真相。」
嬴異人有氣無力道:「具體事宜,丞相決斷了。」
呂不韋當即道:「上將軍有公允之心,自當許之。」
戰國之世,中軍司馬便是統帥莫府總司軍令之將官,率領所有司馬處置各種軍務,幾類於後世的參謀長。統帥戰法但定,中軍司馬一則做具體調遣,二則保管並記載統帥發出的所有軍令。惟其如此,中軍司馬是對戰場全局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證據的將官。只要處以公心,一個中軍司馬最能說清戰場諸般細節。軍旅傳統,中軍司馬幾乎總是由既有將軍閱歷又有文官閱歷的文武兼通的「士將」擔任。因了此等軍職的特異性,許多國君為了有效監控大軍,便總是儘可能地「舉薦」自己的心腹做中軍司馬。目下蒙驁的中軍司馬,便恰恰是王族嫡系公子嬴桓,血統是秦王嬴異人的侄子、老駟車庶長嬴賁的孫子。
「末將如實稟報。」一個同樣背負荊條布衣滲血的年輕人從罪將坐席區站起,從大軍東出說起,攻韓、攻魏、攻趙、攻齊,一路說到兩次陷入埋伏的激戰情勢,無論是將帥謀劃還是兵力調度,都是條分縷析有憑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大殿中都是鴉雀無聲。
「容罪臣補充兩則!」蒙驁慨然接上,「其一,老夫之罪,尤其過於他人!文信侯此前曾有一信於我,言糧道過長師老兵疲,囑我完勝班師。蒙驁昏聵自負,置文信侯主張於不顧,終於釀成慘敗!蒙驁不畏罪責,不想戰場自裁以死逃法,懇請國家明正典刑,以戒後來!其二,此戰無逃責之將,惟萬騎將王翦有大功,懇請我王晉其爵位!」
言未落點,突聞罪將席一聲高喊:「敗軍無功!王翦與諸將同罪!」
「王翦少安毋躁。」呂不韋淡淡一指年輕將軍,又環視殿中道,「戰事已明,余情待後再查。行人署稟報六國合縱實情。」
一個年輕持重的官員從丞相府屬官坐席區域站起來向王座肅然一拱手:「行人王綰奉命查實:我軍東出攻魏之際,六國合縱便秘密開始。」年輕官員不無內疚地敘說了六國合縱的經過與內幕,末了道,「既往我軍但出,必是邦交先行,著意連橫,分化山東。即或六國合縱,其一舉一動也在我意料之中。惟獨此次邦交遲滯,六國合縱我一無所知。究其根源,與其說六國隱秘,毋寧說秦國疏忽。六國積軍數十萬,我竟全無覺察,自秦崛起東出,此等事未嘗聞也!」
大臣們有些驚詫了。如果說此前大臣們只一門心思揣摩著如何處置敗軍之將,行人的一番陳述與評判便使人驀然醒悟——戰場之外還有廟堂失算!若是事先清楚六國大軍集結動向,蒙驁大軍豈能只謀劃攻齊?然則如此一來,豈不是丞相呂不韋也有罪責了?秦王呢?不是也須得有一番說辭么?如此牽涉,這戰敗之責如何了結?
正在忐忑疑惑,只聽呂不韋又道:「敢請老庶長稟報軍輜情勢。」
「老夫痛心也!」駟車庶長老嬴賁從專設的坐榻上支起身子,一聲嘆息便是老淚縱橫,「老夫得文信侯之命,赴藍田大營接應敗軍回師,並查勘軍輜實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啊!我軍東出年余,從藍田大營運出的各種軍輜與糧草,只是歷來等數大軍的三成!依照謀劃,三川郡原本是東出大軍之後援倉儲。然則年余之間,運出的糧草輜重也只有兩成!其間因由,糧道過長為其一,蒙驁自認可以戰養戰為其二,諸方掉以輕心謀劃失當為其三。其中尤為失當者,三川郡之部署也。既以三川郡為大軍後援,便不當同時在三川郡鋪排溝洫工程!民力盡耗於溝洫,何來運糧之車隊人馬?究其竟,糧草輜重不足,而致蒙驁先攻濟北,先攻濟北而致敵軍有機可乘!諺雲,『戰場之敗,謀國之失。』誠所謂也!」
大臣們更是驚詫了。言者鋒芒所指儘是呂不韋之錯失,究竟何意?更令人疑惑者,幾個查勘大臣還都是奉呂不韋之命行事,呂不韋能事先不知查勘論斷?既然知道,公諸於朝堂豈非作繭自縛么?
「大勢已明,敢請老國尉評判戰事。」呂不韋淡淡一句。
「一言難盡也!」白髮蒼蒼的司馬梗扶著竹杖站了起來,「戰事之前,老夫督導三川郡。戰事之間,老夫病返咸陽。戰事之後,老夫奉命查核戰情。月余之間,老夫查核了所有軍令二百四十四道,邀集十二名老司馬,於蒙驁莫府之全部山川圖十三副之上做了翔實比照。一言以蔽之,蒙驁戰法大體無差,所失者惟在攻魏之後!就戰論戰,此戰四失也。其一,失之敵情不明。近三十萬大軍陳列,一軍前出三百里攻城,而竟不知五百里之內敵軍幾多,未嘗聞也!其二,失之輕敵。六國聯軍純以趙國飛騎佯攻王陵濟北軍、以魏國鐵騎佯攻輜重糧草車隊,全無步軍配置,其詐顯而易見,而我軍將帥竟皆不見,盲目輕敵之心令人咋舌!其三,失之主帥一意孤行。丞相主張班師之信老夫今日方聞,未曾落實,姑且不論。騎將王翦曾三次強諫蒙驁,兩次說敵情不明,一次指敵軍有詐。身為久經戰陣之主帥,蒙驁竟堅執不納,其自負固執直是不可思議也!其四,失之軍法鬆弛,大將私進。蒙驁派出嬴豹一軍馳援輜重車隊,原是勢在必然。其後之錯,便是大將步步私進,終將主力大軍拖入敵軍伏擊山谷。一錯在王陵:復仇殺心大起,未奉將令便窮追趙軍,致使第一次中伏!當此之時,蒙驁親率主力鐵騎十萬馳援王陵,原是無可無不可。此斷之意,是說若不馳援,王陵未必會全軍覆沒;而若馳援,則當嚴明軍法嚴禁冒進,避免二次中伏!以實戰論,聯軍第一次設伏兵力顯然不足以戰勝我軍,僵持竟日,明是二此誘敵。信陵君固然高明!然則若我軍令行禁止,衝破一伏接應回王陵之後不再冒進,何有後來大敗?再錯在王齕:衝破一伏之後,不待將令便率前軍主力窮追入谷,以致陷蒙驁於兩難境地!凡此四失,皆以戰事常理論之,而非以超凡名將求之也!即是說,四失之罪為最低罪責,實是無以開脫。」
「老國尉拆解極是,蒙驁服罪!」
「我等服罪!」大將們一齊向王座拜倒。
「臣等無異議!」舉殿大臣異口同聲。
呂不韋面如止水道:「敢請綱成君陳明關外善後方略。」
「好。老夫說來。」蔡澤從呂不韋下手座霍然站起,公鴨嗓便呷呷回蕩起來,「老夫於關外踏勘一月,先論目下大勢。此戰我軍雖敗,山東六國欣欣然一片。然六國舉動,卻與既往合縱勝秦後大相徑庭。既往勝秦,聯軍立即直逼函谷關,壓迫我軍收縮關內,此謂鎖秦東出,老掉牙也!此次一戰勝我,聯軍卻未乘勝追擊,既未追殺我軍東撤,更未直逼函谷關,甚或連我新設之三川郡也沒去觸動。老夫深以為奇,遂多方探察終究明白:其一,經我軍東出一年之攻掠,六國丟城失地人口流散財貨糧草大減,折損之慘重實出意料之外也。也便是說,六國目下之軍力,已經經不起一戰大敗!其二,六國朝政腐朽,奸佞多出相互掣肘已是根深蒂固。此戰一勝,六國統軍大將無一例外地接到『當即班師,存我實力』之緊急詔書,根本不可能合力乘勝追擊。有如此情勢,老夫謀劃的善後方略便是:不撤三川郡,固守三川郡,特治三川郡,使洛陽之地成為我軍關外根基!」
蔡澤一番話可謂將關外大勢一舉廓清,朝堂頓時為之一振,大田令禁不住便高聲問了一句:「敢問綱成君,何謂特治三川郡?」
「特治者,充實人口,大開商市,大修溝洫,大興百工,使三川郡成天下第一富庶之地也!若得如此,秦國南有蜀郡天府、東有三川糧貨,何愁一天下也!」
「好!」舉殿一聲讚歎,大臣們幾乎忘記了朝會主旨。
「敢請老廷尉依法擬罪。」呂不韋聲音不大,大臣們卻頓時一片肅然。
端坐案前的老廷尉嘴角猛然抽搐,竟是說不出話來。越是如此朝臣們越是肅靜,各色目光爍爍盯住了那張黝黑如鐵的枯瘦老臉,殿堂凝滯了。「難亦哉!」良久,老廷尉長吁一聲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令人不忍卒聽,「老夫決刑斷獄三十有年,未逢今日彌天大案也!」老人雙手抖抖索索捧起案頭一卷竹簡,竟一字一頓地念了起來。舉朝大臣誰不知曉,這鐵面老廷尉能將一部洋洋萬言的秦法倒背如流,尋常斷刑之書開口便是文書,今日竟要照卷念誦,可見此刑定是聞所未聞!
「蒙驁軍敗,秦軍戰死八萬三千四百四十三人,輕傷五萬三千一百餘人,重傷及殘者兩萬一千八百一十四人;折損糧草十萬斛,鐵料兵器六萬餘件;帳篷衣甲尚未計報完畢,大體十三四萬件上下,城池得而復失者三十二座,民眾流失難以記數。秦法有定:無端戰敗之罪責,不避功貴,雖功難抵,雖貴不恕。昔年胡傷攻趙大敗,宣太后自裁謝國,此其例也!今東出之敗是否『無端戰敗』,臣實難斷,惟以戰敗法度決刑如左:
上將軍蒙驁軍法粗疏調遣失當,致軍大敗,當處斬刑。
前軍大將王陵未奉將令追敵中伏,當處斬刑。
中軍主將王齕未奉將令追敵,拖全軍中伏,當處斬刑。
後軍大將桓齕未奉將令私發步軍,雖救主力終違軍法,當處流刑。
斥候營大將軍情探察有誤,當處斬刑。
騎將王翦假借軍令私調步軍、擅組輕兵,雖救軍有功,貶黜卒伍。
敗軍不論賞功。死傷將士由丞相府斟酌撫恤。
另查:廟堂之失,丞相呂不韋總攬失察,當削其侯爵奪其封地;行人署對六國合縱無所覺察,行人當處流刑;若有舉發,其餘罪責待查……」老廷尉擲下竹簡,已經是大汗淋漓喘息不能自已,頹然伏案再也沒有了說話氣力。
舉殿大臣盡皆愕然!依據前幾個查事重臣陳述的種種情勢,此戰之敗顯然與往昔敗仗不同,且不說種種牽涉甚廣之因由,僅以後果論,並未傷及秦國根本,也未丟失秦國最看重的三川郡,如何便要人人戴罪盡皆重刑?以戰場論,貶黜王翦該當么?以廟堂論,奪呂不韋爵位該當么?如此看去,豈非秦王也要戴罪了?
「決刑失察!國正監抗斷!」
「司寇府不服!」
「御史台有參!」
三大臣接連亢聲站起,殿中議論之聲頓時蜂起。這國正監、司寇府、御史台與廷尉府,是秦國的四大司法官署,各司其職又相互制約,自商鞅變法成制,百餘年來一直穩定有效地運轉著秦國法制。國正監與御史台原本是軍中監察記功之官,商鞅變法時將其職司擴展,變為國家監察官署。《商君書境內》載:「(攻城時分),將軍為木台,與國正監、正御史(登台)參望之。(軍士)先入者舉為最啟,後入者舉為最殿。」由此可見其原本職能。但為國家官署,這兩府職司便是監察臣工舉發不良,對官員的違法犯罪依法彈劾。也就是說,這兩府官員對朝臣違法犯罪有著更為直接具體的掌握,對其處置也有著督察之權。見諸於實踐,官員處刑常常總是廷尉府會同兩府會商而後決。司寇府則是職司捕盜、維護邦國治安之官署,對庶民犯罪的決刑有著很大權力,故此與廷尉府也是互有制約。後來秦成統一帝國,將國正監御史台合併為正式監察官署,其主管大臣御史大夫為爵同丞相的重臣,這是後話。
如今三府一齊公然異議,朝臣們既感驚詫又覺蹊蹺。
正在此時,突聞老內侍驚呼一聲:「大王!」議論哄嗡之聲頓時沉寂。大臣們愕然望去,只見王座中的嬴異人嘴角吐著白沫竟昏厥了過去,王階之下近在咫尺的呂不韋已經上台抱住了秦王,太醫已經匆忙趕來救治了。片刻之間,秦王被太醫內侍們連坐榻抬了下去,殿中便是一片惶惶然。
「諸位臣工毋憂,我王操勞過度,寢食難安,故此昏厥,諒無大礙也。」呂不韋罕見地笑了笑從容轉向正題,「今日朝會,各方情勢已明,惟余廷尉決刑有爭。此事牽涉既廣,糾葛又多,不妨待我王健旺時再做會商,諸位以為如何?」
「丞相極是!」舉殿異口同聲。
「一班戴罪將軍如何處置?」老廷尉突然抬起頭來。
大臣們恍然醒悟,將軍們尚是布衣負荊鮮血淋漓,正式下獄抑或臨時羈押都實在難以決斷,連國正監御史台都頗費躊躇,一時便無人說話,都看著呂不韋如何決斷。呂不韋肅然正色道:「既未問刑,便非罪人。敢請國正監、御史台兩府為大將去刑,並送各人回其府邸養息。我王若得問罪,呂不韋一人當之,與諸位臣工及兩府無關。」
大臣們一時愕然!在法度嚴明的秦國,戴罪之身雖未經決刑,也是罪犯無疑,關押牢獄那是一定的。大臣們所不能決斷者是如何關押,是送往五六十里外的雲陽國獄正式下牢,還是臨時關押咸陽聽候決刑?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會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將軍回家。呂不韋雖是丞相文信侯,受命統攝裁處戰敗之責,畢竟與法度傳統背離太大,誰個敢輕易贊同?然若反對,經今日朝會,誰不覺得大將們實在是浴血死戰劫後餘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丞相既有此令又明示一人擔責,人皆有惻隱之心,何忍心奪情悖理也!
默默地,老廷尉點著竹杖先徑自走了,大臣們也各自散了。國正監與正御史兩人相互一點頭,便向殿口甲士一揮手,大步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將軍草席區去了……
初冬的白日很短,晚膳時天色便黑定了。
嬴異人只喝下了一鼎燉羊湯,尋常喜好的拆骨肉一口也沒咥便離開了食案,走得幾步微微發得些熱汗,自覺舒暢了許多。午後在殿堂昏厥,雖說是有意為之,卻也實在是體力不支心煩意亂念頭一閃說倒便倒不意竟弄假成真。醒來卧榻自思,嬴異人當真是有些恐慌了。時當三十餘歲之盛年,便果真要不行了么?當年在趙國做人質時何等艱澀清苦都挺過來了,何一做秦王竟是每況愈下?嬴異人記得很清楚,長平大戰之前趙國要秦軍退出上黨,被秦昭王斷然拒絕,趙國便對他這個人質做限糧折磨,一日只能一餐,一餐只有一盆半生不熟的綠森森藿菜;他整日飢腸轆轆枯瘦如柴,看見綠菜綠草便要反胃吐酸。饒是如此,他也沒有病倒。結識呂不韋後日月一變,他立即便硬朗起來,每日精神抖擻地斡旋於邯鄲官場士林,還要與新婚的趙姬酣暢淋漓地卧榻折騰,直是生龍活虎。便是萬般驚懼地逃趙回秦,立為太子的最初幾年,他也絲毫未覺乏力,趙姬沒有接回來時,依然時不時與妾妃侍女解飢消渴。然自父王驟逝,他即位秦王,便日復一日地弱不經風了。正在豐腴之年風韻萬千的趙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熱汗淋漓,可那物事卻生生不舉。趙姬臉上帶笑撫慰,眼中的哀怨卻使他無地自容……惟一使他欣慰者,國事蒸蒸日上也。呂不韋做丞相總政後展現出驚人的治國才能,秦國吏治整肅法令修明大局穩定,十數年蟄伏的秦國戰車重新隆隆壓向東方,年余之間滅周設立三川郡,又奪三晉三十餘城;照此情勢再有五七年,滅六國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異人縱是長卧病榻生趣全無,此生功業尚可對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感慨之際,陡然大軍東敗消息傳來,他當時便是眼前一黑頹然倒了。看著一片浴血負荊的大將,嬴異人心驚肉跳。殺了他們無異於自毀長城,不殺他們無異於自壞法度,兩難也!法令是秦國根本,大軍將士是國家干城,兩難也!呂不韋本有斡旋之能,可連他自己也被朝議捲入了錯失罪責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張寬政,便是違法為自己在內的罪臣開脫,卻教他如何說話?呂不韋不能說話,秦國豈不大亂了?如此一路想來,便在老廷尉宣讀決刑書後秦王須得例行定奪之際他昏厥了……
「蒼蒼上天,秦國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異人一聲長嘆。
「稟報我王:文信侯求見。」
「快請!」
呂不韋腳步匆匆,臉上卻是一團春風全然沒有憂急之色,來到廊下便是一躬:「王體恢復,臣心安矣!」嬴異人驚訝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無事人一般?」呂不韋悠然一笑:「舉國陰霾,臣便做一絲光亮可也。」「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異人輕輕一嘆低聲道,「日間之事莫當真。走,進書房說話。」
兩人書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門退下了。嬴異人立即移席呂不韋對面急色低聲問:「如今亂局卻是如何處置?」呂不韋道:「我王且定心神。今日之局難則難矣,並無亂像。難點一解,新局便開。」「還不亂么?」嬴異人既疑惑又驚訝,「大將戴罪,舉朝有失,朝會惶惶,法司抵牾,我心兩難,舉朝無挽得狂瀾之人,亂得不夠么!」呂不韋肅然一拱:「臣請挽此狂瀾!」「我的丞相也!」嬴異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擬議削爵奪地以抵罪,以罪責之身,理同案亂局,如何服眾也!」「我王有所不知。」呂不韋從容道,「臣陷指責,乃著意為之。」「如何如何?著意為之?」嬴異人急得幾乎湊到了呂不韋鼻子底下。呂不韋點頭道:「我王但想,日間朝會時,各方陳情可有虛假?」嬴異人搖搖頭:「有憑有據,令人信服。」呂不韋道:「惟其如此,大勢可明。大軍在外征戰,臣居中樞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為政之道,權責一體也。大權亦當大責。惟臣不避罪責,方得舉朝同心也。削爵奪地之罰,乃臣擬議,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領罪,罪當其責,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懼狂瀾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異人哽咽了。
「王心毋憂。一侯一地之失,於臣何足道哉!」
「如此說來,大將斬刑也是你意?」
「刑罰依法,非臣本意。公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試探朝議,以定後來。」
「如何評判?」
「人皆惻隱,事有可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鐵碑,如何為之?」
「迴旋之策不難。難在我王之心。」
「難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國興亡大局為重,不拘泥成法,事則有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統為重,以為成法不可稍變,雖有良策,亦難為之。此謂難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異人又著急起來,「秦法之變,當年我在邯鄲也有所思,你豈不知!為今之難,不在當不當變,而在變之方略與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視你我蓄意顛覆國本,卻如何變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豈無策?」呂不韋微微一笑,趨前低聲說得一陣。
「啊——」嬴異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說得片刻,心緒松泛的嬴異人便有了困頓神色,呂不韋便適時告辭了。一出王城,呂不韋軺車便直奔綱成君府,片時出來又是駟車庶長府、廷尉府、國正監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紅了咸陽城樓,呂不韋才疲憊地爬上了卧榻,日近正午離榻梳洗匆匆用飯,一盅綠菜羹未曾喝罷,蔡澤的公鴨嗓便在庭院呷呷起來。西門老總事正要阻攔蔡澤,呂不韋已經聞聲擱下菜羹進了書房。
「綱成君自覺如何?」呂不韋當頭一問。
蔡澤從腰間皮袋拿出一卷竹簡搖晃著:「代人捉筆,自覺如何又能如何?終須你說也!」將竹簡往呂不韋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來!老夫一夜功夫,不來兩爵虧也!」
「何消說得!上酒!」呂不韋一邊高聲吩咐一邊瀏覽竹簡,片刻啪地一闔竹簡,「主書立即抄錄刻簡,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么?」蔡澤不禁大是驚訝。
「綱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問了。來!陪你一爵!」
呂不韋精神顯然見好,陪蔡澤沒飲得一爵卻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澤皺眉苦笑呷呷叫嚷:「命也命也!你說老夫何事能得個正座?分明佳賓主咥,到頭來卻還是個陪咥,這有世事么?」呂不韋忍俊不住,噗地噴得一袖飯菜,狼狽之間哈哈大笑:「綱成君樂天知命,大福也!來!干此一爵!」蔡澤皺眉苦笑連連搖頭:「不幹不幹,幹了又是陪飲。」呂不韋益發樂不可支,大笑著自己幹了一爵,便起身對主書叮囑事情去了。蔡澤看得百般感慨,連連舉爵大飲。及至呂不韋回身,蔡澤已經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後,丞相府上書鄭重送到了長史案頭。看著兩名書吏抬進一隻銅箱,老長史桓礫不禁大奇,何等上書竟裝得一箱之多?未及發問,丞相府主書便拱手稟報:「此箱文書十三卷。丞相上書為正卷。其餘十二卷為附件,乃諸大臣查勘陳述之實錄、蒙驁等將之陳述實錄,已經各位當事大人訂正,一體呈上秦王定奪。」老桓礫大驚,秦王已有詔書命呂不韋統攝裁處戰敗罪責,此等上書之法不是推卸職責脅迫秦王么?呂不韋素來不是畏事之人,這次要退縮了么?心下紛亂揣測,腳步卻是匆匆進了秦王書房。嬴異人得報,立即從寢宮趕到書房,看著桓礫打開銅箱泥封相印將竹簡一卷卷陳列,只拿起首卷呂不韋上書認真看了起來,片刻闔卷斷然吩咐道:「老長史,立即按照丞相上書主旨擬就詔書,頒發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詔書下達官署並張貼咸陽四門。隨著謁者傳車的轔轔車聲,隨著傳命快馬的兼程飛馳,秦國朝野立即沸沸揚揚奔走相告。咸陽南門向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熱鬧非凡,商旅皆駐車馬,行人云集翹首,都在聽高台上的黑衣書吏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念誦秦王詔書:
大秦王特詔:此次我軍兵敗山東,朝野皆雲匪夷所思。經翔實查勘,朝會公議,此次戰敗既有戰場之誤,亦有廟堂之失,諸般糾葛涉及廣闊。當此之時,非殺將可以明法,非嚴刑可以固國。惟廟堂大臣與莫府大將共擔過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戰敗之責,方得以戒後來而舉國同心。此非本王之臆斷,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軍大敗於崤函,穆公不殺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將,而與將軍大臣共擔過失,未毀干城,不壞法度,使孟西白三將驕躁盡去而秦國再勝。惟其如此,本王決效穆公之法,對本次戰敗處置如左:
丞相呂不韋總領國政運籌有差,削其侯爵並奪封地。
行人王綰未察六國合縱,削職,黜為相府吏。
上將軍蒙驁軍令有失,削爵三級,罰俸兩年。
大將王齕、王陵輕戰冒進,削爵三級。
其餘將士,依常戰論賞罰,死傷者得撫恤,斬首者得賜爵。
大秦王嬴異人二年冬月。此詔。
如此詔書,國人聽得百味俱生,一時竟是驚喜無狀,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淚唏噓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紛紛然哄哄然議論成一片。
驚愕者,呂不韋及其屬署處罰最重!分明是戰場之敗,況且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領政丞相縱然涉及軍事,如何能干預得了上將軍決斷之權,何至於削侯奪地?行人是丞相府屬員,沒有探察六國合縱,便是沒有奉邦交之命,何至於由官貶吏?
唏噓者,對將士以常戰論功過也!秦法有定:敗戰不論功,死傷惟得三年撫恤。凡為秦人,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戰實際上都是舉國涉及,一戰敗軍,烈士不得名號,斬首不得爵位,傷殘僅得些須撫恤而不能如常戰之後永享戰士榮耀,誰家不是嘆息悲傷?雖說歷經百年,也漸漸解得法令一力激勵戰勝的本意,然戚戚然之心卻總是長時期地無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對戰敗大將憤恨不能自已,根本處在於,一將失誤便意味著斷送了全部將士的應得功業,立功也是白立!在耕戰為本的秦國,誰人能對親人的浴血犧牲淡泊處之?誰人不求敗軍之將以死補償萬千白白戰死者?此戰乃是長平大戰後的最大敗仗,消息一出,舉國便是憂憤無可名狀,異口同聲地指斥蒙驁敗軍該殺,便是此等憂憤之心。秦國君臣歷來不敢輕赦敗將罪責,根本因由也在這裡。然今日詔書一出,竟可「常戰論功過」,老秦人心下頓時一片熱乎淚眼朦朧,更有戰死者家人大放悲聲,哭一陣笑一陣不知所以。慰籍之心但生,對敗軍之將的苛責自然也就淡了,沒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驁一班大將,更沒有人憤憤然喊殺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仿效絕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聖人一般的君主。即或當年雄心勃勃的秦孝公,在《求賢令》中申明的宏圖也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漫百年,能與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還只有秦穆公這個聖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殺孟西白三將故事,秦國朝野之心還當真難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開,這個新秦王當真了得!
諸般議論如潺潺流水般在官署王城流淌開來,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驁一班大將羞愧萬分,赦罪當日便聚議聯署上書秦王:自請一律貶為老卒效命疆場,再為呂不韋鳴冤,籲請恢復其文信侯爵位封地!書簡未成,呂不韋便趕到了上將軍府邸。蒙驁與將軍們一齊拜倒,熱淚縱橫卻無一人說話。
「老將軍如此,折殺我也!」呂不韋連忙扶起蒙驁,語態臉色竟是少見的憂急,「聞得諸位將軍擬議上書,可是實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說話,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將們異口同聲。
「上將軍,諸位將軍,」呂不韋深深一躬直起身肅然道,「自請加罪而為人陳情,呂不韋先行謝過。然國家法度在,秦王詔書何能朝令夕改?更為根本者,諸位不察大局就事論事,實乃幫倒忙也!目下秦國大局何在?在重整精銳大軍。月前我軍新敗大將待刑時,軍心民心,舉朝君臣,盡皆惶惶不安。為甚來?是秦人經不起一敗么?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個大局:一班老將之後我軍良將無繼!果真以成法問諸位大將死罪,萬千大軍交於何人?秦王詔書雖違法統,朝野卻是讚許欣慰,是秦人不擁戴法制了么?不是!是人人都看到了我軍青黃不接之危局!何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便是!呂不韋願擔罪責,既非與上將軍私誼篤厚,亦非仁政惻隱之心,惟秦國大局所需也!諸位老將軍但想:自武安君白起之後,我軍超拔新銳將領有得幾個?莫府升帳,滿目白頭,四顧之下,一無後繼。當此之時,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穆公成例保全諸位老將軍,難道是秦軍缺乏幾個老卒么?」呂不韋粗重地喘息著長嘆一聲,「天意也!原本想在戰勝班師之後對上將軍提及此事,不意一戰而敗,竟在此等時刻令諸位難堪,不亦悲乎……」
庭院中一片寂然,老將們羞愧低頭,蒙驁滿臉張紅。良久,蒙驁凝重地長長一躬:「丞相金石之言,蒙驁敬服也!」
「我等謹受教!」老將們異口同聲。
呂不韋肅然對拜一躬,直起腰身慨然笑道:「掃興已罷,當為諸位老將軍壓驚一飲也!來人,抬進秦王賜酒!」隨著話音,立即便有一隊內侍抬著秦鳳酒逶迤進院,一字擺開竟有二十六桶之多。蒙驁與將軍們同聲一謝,呂不韋便對蒙驁拱手笑道:「老哥哥,兄弟也要叨擾幾爵了!」「老兄弟……」蒙驁心頭大熱,回頭一揮手高聲吩咐,「當院設酒!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萎靡日久的老將軍們陡然振作了。
草席木案,肥羊鍋盔,較酒論戰,萬般感慨,劫後餘生一場酒,大將們直喝得天翻地覆。哄哄嚷嚷之中,呂不韋與蒙驁大汗淋漓衣冠盡去,卻始終湊在一起比劃著議論著,蒙驁說,他想在三年之內將秦軍大本營從秦國腹地東移關外,建立三川郡洛陽大本營,使秦國本土結結實實跨出函谷關!呂不韋說,若得如此,須先除去一個隨時可能成為致命對手的勁敵。蒙驁雙眼突然冒火,是他!老夫偏要留著他戰場復仇!呂不韋狡黠地一笑,湊在蒙驁汗津津的耳邊嘀咕得一陣又是神秘一笑,老哥哥以為如何?蒙驁大皺眉頭,此等伎倆老掉牙,有人信么?呂不韋哈哈大笑,秦國沒人信,未必山東六國沒人信也!
及至夜闌酒散,一個秘密的謀劃已經釀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