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很是煩惱,直覺此等一個秦王實在是曠世窩囊。
自母后長住梁山,倏忽三年過去,他已經二十歲,做秦王已經七年了。三年之中,國事尚算平穩。對外,蒙驁王齕一班老將連續出戰山東侵削三晉,小勝連連,先後奪得三十餘城,新設了東郡;期間,趙魏韓楚拉著衛國做成了一次五國聯兵攻秦的小合縱,攻下了秦國從趙國奪取的壽陵,蒙驁親率秦軍大舉反擊,未曾接戰五國聯軍便自行退兵了。內政,文信侯當國,雖有兩次大旱飢謹,終是無關大局,諸事皆有條不紊。漸漸長大的嬴政雖不親政,對用人、決策、實施等諸般實務也是概不過問,然卻時時關注著秦國大勢,身處局外而日日勤奮披閱公文典籍,留心踏勘朝局變化,反倒對國事有了一種超然的清醒的評判。三年以來,嬴政越來越清楚地覺察到,繁盛穩定之後,一種巨大的危機正在逼近秦國,逼近自己,而他卻無能為力!
最感束手無策者,便是對自己的母親。
三年以來,攝政的太后母親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教嬴政忿忿然臉紅,卻又無可奈何。最初,精靈般的小趙高悄悄打探得一個消息:送入梁山的嫪毐沒有被閹割,是個假內侍!嬴政黑著臉問趙高如何知道?趙高說,嬴政派他去梁山給太后送秋儀時,他見到了嫪毐,一看便知是個假貨!回咸陽後,他私下找一起從趙國來的一個凈身坊內侍打問,那人說,根本沒給此等一個人凈過身。嬴政聽得吞了蒼蠅般作嘔,然夜來一番回味,終是體諒了母親。戰國之世風習奔放,趙秦兩國更是多有胡風,王后在國君死後改嫁或是與大臣交好,原也是尋常之事。母后正在盛年,沒有與秦國的大臣將軍私相交好,那一定是顧及他這個秦王兒子的尊嚴。如今有得如此一個「內侍」侍奉,實在也算不得甚,何須輜珠較之?次日,嬴政立即對趙高一番叮囑,嫪毐之事休對任何人提起,只做他是真內侍便了。趙高頻頻點頭,連說知道知道。
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後,母親下了一道攝政太后詔,竟將嫪毐擢升為王城內侍的最高官爵——給事中!原先的老給事中貶黜為郎官,卻又「領王城事務總管」。詔書一下,整個王城內侍侍女無不驚愕!這給事中向有兩大職權:一則職掌王城內所有非國政事務,二則總管內侍。此等詔書實際上便是教嫪毐只做官只管人,而不做事!嬴政深感突兀,更覺母后不曉事理法度。身為一國太后,畢竟不是桑麻女子,有一個侍奉卧榻的「內侍」便也罷了,何苦如此張揚?若是嫪毐的「內侍」真相傳揚開來,豈不引天下大大恥笑?再說,縱是實在要封賞這個匹夫,也當依照法度,人、事兩權歸一,原先的老給事中也好另行安置;如此嫪毐掌權管人,老給事中成了小郎官,卻要分派內侍們做事,每個內侍侍女及一應後宮女官之功過賞罰豈不生亂?當真大謬也!負氣之下,嬴政始終不理睬這道詔書,例行的孝道探視也一應取消。嬴政是想教母親明白:如此作為大大不妥,該當收斂才是。
誰知,荒謬的事情竟是剛剛開始。便在嫪毐成為給事中半年之後,小趙高又悄悄說給他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太后與嫪毐生下了一個兒子,已經秘密移居雍城舊宮,著意迴避咸陽耳目!
「果真?」嬴政的臉刷地變得蒼白了。
「小高子死得百次,也不敢虛言!」
那一夜,嬴政獨駕緇車飛出了咸陽,回到了久違的已經被叫做鴻台的山間莊園,打馬在河谷賓士了整整一夜。回到咸陽王城,嬴政對已經是十五歲少年的趙高一番秘密叮囑,小趙高便向已經遭貶的王城老給事中討了個差事,到雍城宮做雜役內侍去了。未及一月,小趙高便傳回密信:太后又有了身孕!嬴政氣得心頭滴血,卻思謀不出如何應對這等難堪的事件。有幾次,他都想找仲父呂不韋商議,可每次一閃念都本能地覺得不妥,如何不妥,自己卻又說不清楚。彷徨之下,又想找來蒙恬商議,又覺太過唐突難以啟齒,終究還是氣狠狠擱在了心頭。若是僅僅如此,也許過得一陣嬴政也就自行開脫了。生兩個兒子又能如何?終不成母后教這兩個孽子來做秦王!再說母后獨居又心有顧忌,召高明太醫配製流葯畢竟不便,她又能如何消解得此等難堪?縱是密召武士暗中殺了這個狂且之徒,母親要再找別個男子,徒嘆奈何也!
然則,事情卻遠遠沒有僅僅如此。今年開春,小趙高從雍城秘密趕回咸陽,帶來的消息更是嬴政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料的——太后與嫪毐私約:秦王死,立嫪毐之子為君!
「今古奇觀也!」嬴政反倒拍案笑了。
小趙高卻是直白:「信與不信,我王自斷。小高子卻要稟明事體原委:我通得太后一個侍榻小侍女,許他日後一個可心前程,或以自由身出宮嫁人,或做秦王女官。小侍女對嫪毐得寵原本大有醋意,便答應替我留心那個渾毛豬。這次密謀,是太后當著小侍女面與嫪毐說得。那個渾毛豬高興得又跳腳又拍掌,還當著小侍女的面將太后……」小趙高驟然打住,嚇得直抹額頭汗珠。
「小高子,」嬴政卻渾然無覺地淡淡道,「日後做事可許人金錢,不可許人官爵。這是大秦國法,不可越矩,記住了么?」
「小高子記住了!」
「好。今夜無論誰來,只說我方歇息。呵,除了仲父。」
「嗨!」小趙高軍士般答應一聲赳赳去了。
一夜未眠,嬴政終於絕望了。這個太后還是自己的母親么?這個母親還是秦國的太后么?與一個「內侍」私生兩子,藏匿雍城舊都深宮,非但絲毫不以為羞恥,反倒要取代嬴政做秦王,當真滑天下之大稽也!一個身為太后的女子,盛年之期如此迷醉於淫樂,顯然已經遠遠超越了禮儀風習所能認可的人之常情。以秦趙風習說,寡居私通可也,私通生子可也。然則,這個母親太后竟要以私通之子,在法度森嚴的秦國承繼非嫡系王子不能染指的秦王大位,如此無視人倫之大防,豈非狂亂痴迷?嬴政反覆揣摩,太后之所以如此荒誕不經,無非有兩種可能:不是慾望過度而患了失心淫瘋症,便是實實在在地臣服在嫪毐那個渾毛豬的胯下了。無論哪種可能,對秦國,對自己,都將是無法洗雪的恥辱!而若是後一種可能,即太后母親清醒地有意地為她自己與這個狂且渾毛豬的將來構築永久的巢穴,則危機更為深重,局面將更難以收拾。然則,究竟太后母親之荒誕行徑是病情所致還是欲心所致,嬴政卻是一時難以評判……思慮竟夜,嬴政決意再忍耐得一陣,待真正清楚局勢要害時再謀如何應對,目下惟需上心者,便是絕不能再接近母后,以防她等有殺心……心念方生,「秦王死」三字竟如轟雷擊頂般陡然閃現在心田,心下頓時雪亮——是也,嬴政不死,孽子何以為秦王?嬴政尚未親政而言其死,能是如何謀劃?!
嬴政突兀一個激靈,竟不由自主地軟在了池畔。直到小趙高來將他扶進了王城寢宮,嬴政依舊是大汗淋漓面色蒼白。小趙高連忙要去召太醫,嬴政卻搖搖手低聲道:「不要太醫,去尋蒙恬,快!」
正午,王城官吏進出最稀疏的時分。小趙高駕著秦王緇車轔轔入宮,在大樹濃蔭的東偏殿外一掠而過便消失了。扮做內侍模樣的蒙恬腳步匆匆地進了殿廊,廊下一個老內侍立即將他領進了秦王書房後的密室。直到入夜,蒙恬才又鑽進緇車轔轔去了。
便在嬴政開始謀劃自保的時刻,五月大忙來臨了。在重農尚戰的秦國,五月是雷打不動的督農之季,非但郡縣官吏全部出動到村社激勵督導排解急難,便是國府相關官署的吏員也飛馬各郡縣督察農時,若有郡縣不能解決的急務便飛報國府定奪。咸陽的丞相府則是晝夜當值,時刻通聯各官署,全力調遣各種力量確保夏收夏種。這是秦國的久遠傳統,雖為大國,亦絲毫無變。文信侯呂不韋非但下令丞相府吏員依法度當值,而且下令門客院休農一月,全部三千門客皆下關中村社督農視農。嬴政自然也遵從慣例,知會仲父後便帶著王綰、趙高與幾個武士到關中視察農事去了。
旬日之間,嬴政一行方到驪山,便接到丞相府特使急報:太后有特急詔書,命秦王還都與文信侯一同奉詔。思忖片刻,嬴政對特使笑道:「目下舉國農忙,有事仲父知會我便了,何須還都也。」特使還要說話,嬴政一擺手道:「我這秦王尚未親政,素來不接詔書,只事後披閱。此乃法度,特使回去復命便是。」於是,特使只有怏怏去了。
不想便在次日午後,呂不韋卻親自飛車到了驪山。嬴政與隨從們正在幫農夫們裝車運麥,見官道車騎煙塵是文信侯旗號,不禁大感意外。及至擦拭著汗水匆匆來到道邊林下,呂不韋車騎堪堪飛到。嬴政正要行禮,呂不韋卻一步下車扶住了他:「秦王已經長成,無須再行這少年之禮了。」說罷拉住嬴政便到了樹下,將身後書吏手中的銅匣捧了過來,「太后兩道特急詔書,老臣呈王披閱。」嬴政默默打開銅匣,展開了第一道詔書:給事中嫪毐忠勤王事,封長信侯,秦王得稱假父,封地山陽城連帶周邊六萬戶!第二道詔書是:自且月起,長信候以假父之尊代太后秉政,與文信侯呂不韋同理國事!
「秦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問了一句。
「仲父以為如何?」嬴政也淡淡問了一句。
「秦王有所不知也!」呂不韋慨然嘆息了一聲,「以大臣攝政成例,爵高者為首為主。大臣如此,更何況太后攝政也。太后昔年不問國政,老臣尚可勉力周旋。太后但要攝政,老臣也是無可奈何矣!今日之勢,太后分明是要將自己的攝政權力交於嫪毐了。此等變局,老臣始料未及也!如之奈何?」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仲父當初何不與母后成婚?」
「豈有此理!」呂不韋面紅過耳低聲呵斥了一句。倉促之間,呂不韋一時不清楚嬴政說的這個「當初」究竟是說邯鄲之時還是梁山之時,而無論如何,嬴政有得此說,至少是知道了當年的他與趙姬的情愫淵源。而能告訴嬴政的,不是嬴異人便是趙姬。喘息片刻,呂不韋緩緩道,「當年之事,不敢相瞞。邯鄲遇先王之時,老臣與時當少姑的太后確有婚約。先王得識太后,矢志求之,老臣自當成全。豈有他哉!」
「仲父,我說得並非邯鄲之時。」
「……」驟然之間,呂不韋面色鐵青。
嬴政卻將手中詔書憤然摔在塵土之中:「名節之重,寧過邦國存亡哉?!」霍然起身徑自一步一步地淹沒到金黃的麥田中去了。
剎那之間,呂不韋分明看見了嬴政眼眶中的淚水。眼見那年輕偉岸的身軀沉重地在麥田中踉蹌奔走,呂不韋不禁粗重地嘆息一聲,油然生出一種愧疚之心——呂不韋啊呂不韋,你當真是以功業為重么?果然功業至上,何不能如商鞅一般不計名節而寧願以死護持大局?「名節之重,寧過邦國存亡哉!」年輕秦王說得何等好也!然這般器局你呂不韋有么?既顧名節,何與太后私通?既要功業,何不索性與太后成婚,只要秦國穩定,縱死又有何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顧忌名節而生移禍之計,密進嫪毐進身太后,到頭來竟是弄巧成拙,非但失了攝政亂了國家,且完全可能引火燒身!嫪毐氣象,決然不能善終。嫪毐真相,終須水落石出。到得那時,你呂不韋名節何在?大義何存?功業善終之夢想又在哪裡?趙姬啊趙姬,人固有情慾,然呂不韋何能想到你淫蕩若此!原本是投你所好,誰知你竟在慾火中大失品味,變成了一個縱情縱慾還將廟堂公器當作玩物一般取悅那隻豬狗狂且!更有甚者,還教那豬狗狂且與呂不韋等同,呂不韋文信侯,它竟做長信侯!呂不韋稱仲父,它竟稱假父!呂不韋丞相攝政,它竟代太后攝政!趙姬啊趙姬,你是報復呂不韋么?如此惡毒報復,何如殺了我也!上天啊上天,呂不韋一生不善此之道,惟此一次,便要身敗名裂么?
火一般的暮色之中,呂不韋第一次老淚縱橫了。
入夜,嬴政一行被蒙恬隱秘地接進了藍田大營。
連年征戰,上將軍蒙驁終於一病不起。兩年前,威猛素著的老將王齕已經死了。桓齕、王陵、麃公、嬴豹等也都已年邁蒼蒼。蒙驁一覺察到自己病勢不妙,便立即在嚇退五國小合縱後班師直回關中藍田大營,只在洛陽留下了五萬精銳鐵騎策應函谷關外防務。進入藍田,三名奉命趕來的老太醫便日夜守在幕府開始了細緻診治,三個月過去,病情非但不見絲毫好轉,反倒日見沉重。情急之下,蒙驁斷然拒絕了終日服藥,在病榻開始了對諸般軍務的善後部署。開春之後,蒙驁稍見輕緩卻又立即加重,卧榻之後就再也坐不起來了。已經是國尉的兒子蒙武聞訊星夜趕來,要接父親回咸陽醫治。倔強的老懞驁搖搖手:「一動不如一靜。離開軍營,老夫死得更快。」無奈之下,蒙武立即派出快馬信使,接來了母親與妻子及族中要人,除了老母親,其餘人等皆住藍田塬下以備不測。偏偏地,兩個嫡孫竟沒能來侍榻。蒙武大為氣惱,在幕府外高聲喝令家老立即將兩個逆子捆來!老懞驁聽得真切,將蒙武喚進來正色道:「馬革裹屍,將軍之幸也!子惶惶不可終日,將一班家小族人悉數哄來軍營,不覺壞我蒙氏忠勤族風么?立即教族人家小全數回去!將軍你這般累贅,烈士之風安在哉!」一番呵斥,蒙武只得勉強應命,將家小族人又送回了咸陽。夜來侍榻,老懞驁拍了拍蒙武的手背,喟然長嘆了一聲:「吾兒謹記:我孫蒙恬,才具之士也!來日建大功業者,必為此子也!汝多平庸,毋得動輒以父命強其所難。便是幼孫蒙毅,只教蒙恬去帶,汝只做甩手父親便了。記住,庸人多事常自亂,沒個好也!」蒙武諾諾聽命,一時淚水竟流了出來。
三更之際,遙聞幕府外軍道馬蹄如雨!蒙武疾步出帳去看,不想竟是長子蒙恬帶著只有十歲的弟弟蒙毅來了。蒙武本想呵斥幾句,想起父親方才叮囑,終於沒有說話,只黑著臉將兩個兒子領到了父親榻前。
「大父……」蒙恬蒙毅一齊在榻前拜倒。
「孫兒來了,老夫足矣!起來起來,哭甚來?」
「大父!」蒙恬起身拭著淚水急迫道,「我有急難求助!」
老懞驁目光一閃對蒙武示意:「你去守住幕府入口,任何人不許在天亮前進入。」轉過頭慈和地一笑,「又有甚招數糊弄大父了?說。」
「大父患病,可假寐歇息,只聽我說便是。」蒙恬上前將大父靠枕放低又將絲綿大被拉到大父胸前,看著大父微微耷下了一雙雪白的長眉,這才低聲說了起來。漸漸地,老懞驁的臉色越來越冷峻,越來越肅殺。蒙恬整整說得小半個時辰方罷,老懞驁竟是始終沒吐一個字。蒙恬愣怔得片刻欲待再問,卻聽大父已經鼾聲大做了。
「大父耍賴!」小蒙毅猛然跳了起來。
蒙恬搖搖手輕聲呵斥:「事關重大,少安毋躁!」
「你小子說,」蒙驁猛然睜開了一雙老眼,「秦王尚未親政,最終能否親政,目下亦未可知。你,決意與他相始終了?」
「正是。」蒙恬認真地點頭。
老懞驁喟然一嘆:「天意也!夫復何言?」
「不是我一個,還有王翦將軍!」
「呵呵,一色少壯,倒有先祖孝公之風也。」
「大父,秦王危難,萬請援手!」
老懞驁淡淡一笑:「仲父攝權,秦王何舍近而求遠也?」
「大父……」蒙恬滿面張紅,卻生生憋住沒有說話。
默然良久,老懞驁輕輕點頭:「老夫先見見他,再說。」
次日清晨,少年蒙毅一騎快馬出得藍田大營,飛馳驪山前來知會嬴政一行。午後時分,恰在驪山腳下的田野中看見了王綰與趙高,三人秘密商定了進入藍田大營的接應之法,蒙毅又上馬飛馳去了。暮色降臨之時,嬴政馬隊飛馳向南,不消片時越過灞水便上了藍田塬,直向那片汪洋恣肆的燈海奔去。如約到得營區東門之外,蒙恬正在營門外林下等候。嬴政吩咐一班內侍武士在林中紮營歇息,自己只帶著一身甲胄的王綰趙高隨蒙恬入營。蒙恬手持令箭,高呼一聲函谷關軍使接到,便領著三人飛騎進了鹿砦,從營中軍道直飛幕府。
老懞驁依然靠卧在特製的長大軍榻之上,見嬴政進來,正要勉力起身見禮,卻被搶步過來的嬴政牢牢扶住。嬴政深深一躬道:「上將軍戎馬數十年未曾歇息,竟一病若此。嬴政探望來遲,深有愧疚!」蒙驁淡淡笑道:「秦軍將士人皆如此,老臣尚能全屍而去,足矣!」說話間中軍司馬已經將涼茶布好,請秦王入座說話。嬴政卻搖搖手制止了,只肅然站在蒙驁榻前,汪著熒熒淚光默然無語。蒙武見狀,便帶著蒙毅將王綰趙高請到了隔間的司馬室飲茶,幕府寢室只留下了嬴政、蒙恬與中軍司馬三人。
「倏忽八年,恍若隔世矣!」打量著英挺偉岸的年輕秦王,蒙驁不禁感慨中來。
嬴政突然拜倒:「秦國將亂,敢請上將軍力挽狂瀾!」
「秦王折殺老臣也!快快請起!」老懞驁掙扎著只要下榻,蒙恬連忙扶起了嬴政又摁回了大父。喘息片刻,蒙驁疲憊地笑了,「秦王即將加冠親政,何亂之有?」
「嬴政直感自身難保,也許不及親政,便已身首異處。」
「秦王信得老臣,老臣自當明告。」蒙驁的一雙老眼閃爍著熱切地光芒,「秦王能洞察細微,綢繆於未雨之時,老臣深感欣慰,縱亂何懼之!」喘息片刻卻是長長一嘆,「然則事有法度,亂既未生,任誰無處著力也。臣若盛年,自當不負我王厚望。惜乎老臣來日無多,只怕等不到亂生之時了,惟一能為者,便是使蒙氏之後與王共艱危也!願我王好自為之。」
「不!上將軍能助嬴政,且未必有違法度。」
「噢?我王明示。」
「但能有兩千銳士聽命於嬴政,大事可安。」
老懞驁思忖片刻緩緩道:「秦國軍法嚴明,若非戰事,百人之調奉將令,千人之調合兵符。秦國兵符分做三等:征戰大軍奉黑鷹符,關塞之兵奉虎符,皆歸秦王一人掌管;另有一等豹符,亦稱小虎符,做護衛王城並捕盜之用,秦王可臨機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將薨之時授予當授之人,以解急難。」喘息一陣又道,「先王將薨之時,已經將兵符執掌事明詔文信侯、老臣及軍中大將:秦王親政之前,不得啟用黑鷹符與虎符;但凡征戰與關隘調遣,以太后、文信侯與老臣三人商定為斷,開啟兵符亦當三人同時,並得史官到場實錄。至於小虎符,老臣不知先王薨時授予何人?不知我王……」
「我無此等兵符。」嬴政立即明朗回了一句。
老懞驁目光一閃,一雙雪白長眉不斷地聳動著:「既然如此,朝局盤根錯節也!須知,秦國征戰大軍之外,尚有三種兵力:其一是王城侍衛軍,其二是內侍武士旅,其三是專一對外之黑冰台;此外還有一等散兵,便是直屬各官署的護衛武士,執法官署的捕盜武士,雲陽國獄與幾座大郡監獄的守軍。所有這幾等兵力,算起來大體當有五六萬之眾。更有一處,這幾等兵力恰恰都雲集於咸陽四周,若有亂象,防不勝防也!」
「大父真是!」蒙恬又氣又笑,「絮叨半日,終無一舉!」
「不。」嬴政搖搖頭,「上將軍已經給了我一條路。」
老懞驁長吁一聲,勉力一笑:「秦王如此悟性,秦國大幸也!」又聳著白眉一瞥,蒙恬立即附耳在大父枕邊。蒙驁一陣低聲喘息念叨,蒙恬頻頻點頭。老懞驁疲憊地一笑,便頹然靠在了枕上,一雙雪白的長眉便眯縫在了一起……
「大父——!」已經悄悄進來守在榻邊的蒙毅瞬間愣怔,一聲通徹心扉的哭喊便撲在了軍榻上。蒙恬猛然哽咽一聲卻立即回頭低聲道:「君上快走!我自會尋機來會!」此時,蒙武王綰三人已經聞聲進來。蒙恬對著父親蒙武連連搖手。蒙武竟是生生憋住了哭聲,軟癱在了父親榻前。嬴政臉色鐵青,對著老懞驁軍榻深深三躬,不勝依依地拍了拍蒙恬肩膀,對王綰趙高一揮手,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幕府。
出得大營,正是三更,夜空如洗,河漢璀璨。嬴政站在藍田塬頭仰天呼嘯一聲,不禁淚如泉湧。正在此時,便見幽藍深邃的夜空一陣白光彌天而過,隱隱金石之聲中,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可徑天的雪亮光芒,閃電般划過西方天宇,長大的掃帚尾巴竟是彌久不散!
「上天——!秦何罪於你,彗星一年三出也!」
「君上毋憂。」王綰過來扶住了踉蹌呼喊的嬴政。小趙高又拿過皮囊,讓嬴政喝下了幾口涼茶。嬴政這才頹然坐在剛剛收割完小麥的麥茬田埂上,望著天邊殘留的白光粗重地喘息著。王綰站在旁邊溫婉笑道:「君上,綰略知天文。今歲彗星三出,先在東方,次在北方,今又在西方,兆皆事之災異也,非國之大亂也。星相家雲,『彗出北斗,兵大起。彗在三台,臣害君。彗在太微,君害臣。彗在天獄,諸侯作亂。彗在日旁,子欲殺父。所指,其處大惡也。』依我測之,彗出北方斗柄,主秦軍攻趙;彗出西方,應在秦國大將隕落;惟有彗出東方三台,卻是撲朔迷離,綰不能測。我王當慎之又慎也。」
「王綰,你不敢說罷了,是么?」見王綰默然,嬴政氣咻咻霍然起身,「走!回咸陽!」說罷大步走到田邊一躍上馬,便飛下了藍田塬頭。
三日之後,秦王嬴政與太后、長信侯、文信侯四印共署的文告緊急頒行朝野,為上將軍蒙驁隆重發喪。因了酷暑難當,呂不韋親赴上將軍府主持喪事,與蒙武蒙恬一番商議,決定在入殮旬日之後即行葬禮。嬴政則打破向不公然參與朝臣禮儀周旋的成例,親自出馬從王城冰窖督運大冰磚為蒙驁棺槨鎮暑。葬禮之日,呂不韋與秦王嬴政親自為靈車執紼,秦軍三十六員大將與五千精銳鐵騎盡皆麻衣相隨護陵,直將蒙驁穩妥地送到了秦昭王陵園旁的墓地。秦人感念蒙驁之忠勤剛直,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護送靈柩,正在農忙的關中百姓也絡繹不絕地涌在道邊相送。將到墓地之時,恰當大雨滂沱,官員百姓在雨中盡皆大放悲聲,渭水南岸竟是哭聲震天。第一次,老秦人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如此重大的勛臣葬禮,從始到終竟沒有攝政太后與那個新貴長信侯的影子,豈能是吉兆?
葬禮之後,一首童謠在咸陽迅速傳開:「三轅四轍,猴尾夾龜,春土一冠,老屋鷹飛。」小趙高神秘兮兮地將童謠念給了嬴政,說他請老長史桓礫拆解這支童謠,老長史思謀半日只說好好好,他卻想不明白,要秦王多多上心才是。嬴政卻頓時沉下了臉:「邦國治亂,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揣摩流言,計較吉凶,公器之道何在!」小趙高嚇得連聲喏喏,再也不敢在這個年輕秦王面前做多餘叨咕了。
旬日之後,嬴政借著督農夏種,來到了少時莊園。入夜之後,蒙恬扮做一個侍衛武士飛馬趕來。蒙恬說給了嬴政三件事:第一件,大父臨終前叮囑他的是兩千精銳騎士。至於騎士如何接手等等細務,大父教蒙恬莫要說給秦王;但出任何差錯,都與秦王無干。三日之後,蒙恬便要去做這件事,至遲明春趕回,將騎士駐紮在靠近秦王的隱秘地帶。第二件,大父臨終之前,已經將王翦晉陞為前軍主將,其部屬五千鐵騎常駐咸陽北阪,若有小虎符便可奉調,秦王須當在意。第三件,葬禮之後他教蒙毅密邀李斯晤面一次,李斯已經做了文信侯的門客舍人,正在襄助蔡澤總理門客們編纂一部大書;李斯說,從咸陽童謠看,天下有識之士已經開始關注秦國朝局了,其所編童謠之意雖不甚清楚,但絕非空穴來風,秦王一定要謹慎把持;蒙恬問李斯可有良策,李斯沉吟良久才說,遠觀秦國朝局,惟文信侯可撐持大局,秦王不宜疏遠;蒙恬再問,李斯便不說話了。
圍繞三事,兩人徹夜密談,直到五更雞鳴蒙恬才飛馬下山。清晨時分,嬴政也下山回到咸陽王城,一口氣披閱完所有不用批示的公文,草草用了中飯,便帶著王綰登上青銅軺車向丞相府轔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