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沒有料到,呂不韋之死激起了軒然大波。
三川郡守緊急密報:文信侯突兀飲鴆而死,散去門客紛紛趕赴洛陽,早年與呂氏商社過從甚密的大商巨賈也聞訊奔喪,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國君主與權臣則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來弔唁;那個奄奄一息的衛國最是不可思議,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衛國執政大臣,權力同他國丞相。為特使,率濮陽吏員百餘人身著麻衣喪服,打著「祖國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進入洛陽,公然叫嚷衛國要將呂不韋屍身迎回濮陽安葬!旬日之間,呂不韋的洛陽封地已經雲集了數千人之眾。
原來,秦王特使赴洛陽之事,三川郡守一無所知,本打算在宣書後再拜會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陽。三川郡守對呂不韋之死大覺意外,得到消息立即親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虛實。一見呂不韋屍身,郡守深為驚愕,當即派定郡都尉與郡御史郡御史,秦國郡署官吏,職掌一郡監察。率兩百步卒甲士,晝夜守護文信侯府邸與屍身所在的書房,同時飛報咸陽定奪。這是秦國法度:大臣猝死,須待廷尉府勘驗屍身確定死因,再經秦王書定葬禮規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於封地,地方官須守護其府邸與屍身,並立即報咸陽如上決事。
郡守依法處置之際,情勢卻發生了意外的突變。
依照久遠成俗的喪葬禮儀,無論死者葬禮規格將如何確定,死後都有必須立即進行的第一套程式。這套程式謂之「預禮」,主要是四件事:正屍、招魂、置屍、奠帷。四件事之後,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報喪,而後再繼續進行確定了規格的喪葬禮儀。正屍,是立即將死者屍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寢室,謂之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移屍正寢之後,立即請來大巫師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師捧著死者衣冠,從東邊屋檐翹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對著北方連呼三遍:「噢嗬——某某歸來也!」而後將死者衣冠從屋前拋下,家人用特備木箱接住,再入室覆蓋在死者身上,魂靈方算回歸死者之身。招魂之後的置屍,是對死者屍身做最初處置,為正式入殮預為準備。一宗是楔齒:為了防止屍體僵硬時突然緊閉其口,一旦確認人死,立即用角質匙楔入死者牙齒之間,留出縫隙,以便按照正式確定的葬禮規格入殮時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綴足:將死者雙足併攏扶正,用死者生前用過的燕几(矮几)壓住雙足並以麻線繩捆縛固定,拘束雙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殮時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屍就緒,家人立即設干肉、肉醬、醴酒做簡樸初祭,並用帷幕將死者尚未正式入殮的屍身圍隔起來,帷幕之外先行設置供最先奔喪者們哭祭的靈室(屍身正式入殮棺槨之後,始設與葬禮規格相應的大靈堂),此為奠帷。如此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後,家主方正式向各方報喪,漸次進入正式的喪葬程式。
然則,奔喪者們看到的,卻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山東各方人士趕赴洛陽,原本只是為奔喪而來。也就是說,只是要參加由秦國操持的葬禮,對呂不韋做最後的送行。奔喪者們一腔傷痛一路唏噓地趕到洛陽,非但沒有大型喪事對於賓客下榻、服喪、祭奠、守靈等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連預設的靈室也沒有一個,淤積壓抑的哀傷竟沒了噴涌的去處。絡繹紛紜聚來的奔喪者們,在文信侯府邸內外相互探聽,方知呂不韋死在了書房,夫人陳渲與老總事西門也絕望飲鴆,先後死在了呂不韋屍身之旁,此時連屍身還冷冰冰原樣擱置原地,預禮四事竟一事未行!對此,秦國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個:護持屍身,依法勘驗,一應葬禮事宜報王待決。
「如此秦法,禽獸行也!」奔喪者們憤怒了。
自遠古以來,葬禮從來都是禮儀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儉節喪。古諺雲,死者為尊。又雲,儉婚不儉葬。說的便是這種已經化為久遠習俗的葬禮之道。到了戰國,喪葬程式雖已大為簡化,然其基本環節並沒有觸動,人們對葬禮的尊崇也幾乎沒有絲毫改變。時當戰國中晚期的大師荀子有言:「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禮儀),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於禽獸矣!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見《荀子·禮論》。」荀子亦法亦儒,理論之正為當世主流所公認,其葬禮之說無疑是一種基於習俗禮儀的公論——葬禮的基本程式是必須虔誠遵守的,是不能輕慢褻瀆的。
卻說奔喪者們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時群情洶洶,全然不顧三川郡守的禁令,徑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長街搭起了一座座蘆席大棚,聚相哭祭,憤憤聲討,號啕哭罵之聲幾乎淹沒了整個洛陽。六國各色密使推波助瀾,衛國迎葬使團奔走呼號,大洛陽頓時一片亂象。紛亂之際,與呂不韋淵源甚深的齊國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喪者們商議對策。奔喪各方眾口一詞:秦王嬴政誅殺假父、撲殺兩弟、囚居生母、逼殺仲父,其薄情殘苛亘古罕見,若得候書處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終。一夜聚議,多方折衝,衛國使團放棄了迎葬主張,贊同了奔喪者們的義憤決斷:同心合力,竊葬文信侯!
竊葬者,不經國府發喪而對官身死者徑自下葬也。一旦竊葬,意味著死者及其家族從此將永遠失去國家認可的尊榮。尋常時日,尋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願出此下策。然則,呂不韋終生無子,夫人陳渲與西門老總事又先後在呂不韋屍身旁飲鴆同去。呂府一片蕭瑟悲涼,只留下一個女總管莫胡與一班僕役執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撐,對秦王恨得無以復加,誰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呂不韋?自然對眾客密議一拍即和。於是,闔府上下與奔喪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屍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時,用迷藥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兩百甲士,連夜將呂不韋屍身運出了洛陽。及至三川郡守覺察追來,呂不韋已經被下葬了。慮及掘墓必將引起眾怒公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馬飛書稟報咸陽。
呂不韋的墓地,是奔喪者們一致贊同的大吉之地。
倉促竊葬,奔喪者們無法依據公侯葬禮所要求的程式選擇墓地,而呂不韋這樣的人物,又絕不能埋葬在被陰陽家堪輿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議定、唯獨在墓地這個最實在的事項上眾口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魯國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聲:「北邙!」眾人聞聲恍然,頓時一口聲贊同,立即通過了公議:在洛陽北邙山立即開掘建造墓地。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贊同,根由在這北邙大大的有講究。
洛陽,是西周滅商後由周公主持營建起來的東部重鎮,西周時叫做洛邑。洛邑在當時的使命,主要是統御鎮撫東部由殷商舊部族演變成的新諸侯。正是基於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幾乎與西周在關中的都城鎬京不相上下。論地利,洛邑南依洛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認的祥瑞大吉之地。這道巍巍青山,當時叫做郟山,東周時隨著洛邑更名為洛陽洛陽更名,幾經反覆,從頭為:西周「洛邑」,東周至戰國、秦為「洛陽」,西漢改名「雒陽」(東漢同),曹魏再改回「洛陽」。據《水經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五行國運之說,其云:「漢火行忌水,故去其『氵』而加『佳』;魏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除『佳』加『氵』。」,郟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這道邙山,東西走向,西起大河三門(峽),東至洛陽之北,莽莽數百里一道綠色屏障。邙山雖長,其文華風采卻集中在東部洛陽一段。洛陽這段邙山,時人呼為「北邙」。從東周都城遷入洛陽開始,歷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諸侯,死後幾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禮,選定的安葬地肯定是天下堪輿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於是,春秋戰國時期許多匆忙死去而來不及仔細堪輿墓地的中原諸侯,便紛紛葬在了北邙山。風習浸染,流傳後世,「北邙」已經成了墓葬之地的代稱。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呂不韋自然是毫無爭議。
一番秘密操持,數千賓客在洛陽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呂不韋夫婦主僕,一座大冢起得巍巍然山陵一般。為迷惑秦國,主葬的田氏商社與衛國使團宣稱:大墓只葬了呂不韋夫人陳渲一人,文信侯已經被迎回衛國安葬了。消息傳開,洛陽民眾便將這座大墓呼為「呂母冢」,以致傳之後世,呂不韋陵墓仍然被叫做呂母冢。
「山東士商可恨!六國諸侯可惡!」
嬴政接報震怒不已。以法度論,縱然自裁,呂不韋也還是秦國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東士子商賈竟與列國合謀,公然在秦國郡縣以非法伎倆竊葬秦國大臣,豈非公然給秦國抹黑,置他這個秦王於恥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飛車東來,路過藍田大營,親點了六千鐵騎連夜趕赴洛陽,決意依法查究竊葬事件,洗刷秦國恥辱,以正天下視聽。
「我王留步——」
將出函谷關之時,蒙武、王綰飛馬趕來了。
身為特使,親見呂不韋慘烈死去的蒙武說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舉有失魯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勝悲切,況乎呂氏舊人?門客故人憤激生疑,以致竊葬,情可鑒也。人去則了矣!我王親政已無障礙,若執意查究違法竊葬之罪,誠愈抹愈黑,王當三思也。」
年青的王綰更是坦然相向:「臣原為文信侯屬吏,本不當就此事建言,然謀國為大,臣又不得不言:目下秦國朝局半癱,吏治未整,百事待舉,徒然糾纏文信侯喪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為不妥。」說罷垂手而立,一副聽候處置的模樣。
嬴政臉色鐵青,卻終於一揮手回車了。
畢竟,就本心而論,嬴政沒有賜死呂不韋之意,更無威逼呂不韋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東名士貴胄流水般趕赴洛陽,策動呂不韋移國就相的密報時,嬴政有了一種直覺,必須對這個曾經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須使呂不韋離開中原是非之地;否則,他仍然可能對秦國新政生出無端騷擾,甚至釀出後患亦未可知。基於此等思慮,嬴政才派出了與呂不韋世交篤厚的蒙武,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書。有意刻薄,也是嬴政從少年時便認定這個仲父闊達厚實,很少能被人刺痛說動,不重重刺上幾句,只怕他聽罷也是淡淡一笑渾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趕回稟報,業已悔之晚矣!嬴政這才覺得,自己顯然低估了呂不韋在嫪毐事變中遭受的深深頓挫,更沒有想到,這個曾經的仲父會將自己的幾句刻薄言辭看得如此之重。
就實而論,以呂不韋的巨大聲望,縱然遷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舊是賓客盈門。呂不韋若堅執無休止地傳播《呂氏春秋》,嬴政縱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戰國之風,這幾乎是必然可能發生的未來情勢。一個力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國王,豈能沒有顧忌之心?若得全然沒有顧忌,除非這個享有巨大聲望以致嬴政不能像處死嫪毐那樣輕易問他死罪的曾經的仲父死了。然則,呂不韋心胸豁達,體魄厚實,豈能說死便死?呂不韋若是活得與曾祖父昭襄王一般年歲,嬴政的隱憂極可能還要再持續二十餘年。恰恰此時,呂不韋卻自己去了,使嬴政的未來隱憂以及有可能面對的最大麻煩頓時煙消雲散,可謂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結局。
這,是天意么?
乍接呂不韋死訊,嬴政可謂百味俱生。如釋重負,歉疚自責,空蕩蕩若有所失,沉甸甸憂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亂紛紛糾葛在心頭無以排解。是呂不韋以死讓道,使他能夠大刀闊斧地親政領國么?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間,嬴政心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莫非流言是實,呂不韋當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親豈能那般匪夷所思地痛恨呂不韋,將狂悖的嫪毐抬出來使呂不韋永遠蒙羞?但無論如何,對他這個秦王而言,呂不韋之死,這件事本身都是難以估價的「義舉」。身為秦王,唯有厚葬呂不韋,方可心下稍安。若是沒有山東奔喪者們的竊葬事件,在法度處置之後,嬴政原本是要為曾經的仲父舉行最隆重的葬禮的。
然則,竊葬之報猶重重一捶,嬴政頓時清醒了過來。
事關國家,唯法決之。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虛王」之期錘鍊出的信念,更是在與《呂氏春秋》周旋中選擇的治國大道。呂不韋既然長期執掌秦國大政,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個人,而是關聯天下的秦國權力名號,是秦國無法抹去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歷史;對呂不韋喪葬的處置,也不是對尋常大臣的個人功過與葬禮規格的認定,而是關聯秦國未來大局的國事政事。若非如此,山東奔喪者們豈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來,秦國大臣貴胄客死山東者不可勝數。秦國每次都是依照法度處置,何以山東人士沒有過任何異議?嬴政很熟悉國史,清楚地記得:當年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國,吐血客死於大梁,隨行副使不敢對屍身做任何處置,立即飛報咸陽。那時候,山東六國朝野非但沒有咒罵秦國,反倒是一口聲的讚頌:「秦國之法,明死因,消隱患,防冤殺,開葬禮之先河,當為天下仿效矣!」這次,呂不韋屍身擱置得幾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東士商與六國官府是針對葬禮還是秦國?若是旁個大臣客死洛陽而依法處置,山東諸侯會有如此大動靜么?其中奧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聽任山東奔喪者們竊葬,秦國何以立足天下?
儘管思緒憤激,連夜東出,嬴政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面對蒙武與王綰的攔路強諫,多年磨鍊出的冷靜秉性,使嬴政心頭立即閃出了第一個念頭:兩位都是敦誠大臣,不妨想想再說。回到函谷關幕府,蒙武王綰又是各自陳說備細,嬴政終於從憤激中真正擺脫出來。君臣三人計議了整整一宿,決意大度地處置震動天下的竊葬事件。處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對朝野頒行緊急王書,以「文信侯猝死,實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錯解,情可鑒也」為根基說辭,承認對呂不韋的竊葬,申明對預謀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為秦王特使,趕赴洛陽北邙山,以公侯大禮隆重祭奠呂不韋,並以秦國王室名義,為被草草竊葬的呂不韋修建壯闊的文信侯陵園。
「此事如此告結,我心亦安矣!」嬴政長吁了一聲。
「王有大度,宣洩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寬慰地笑了。
「餘波一平,整肅國政便可著手。」王綰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趕回咸陽,立即分頭行事。三日之後,秦王王書頒行秦國各郡縣,並同時知會山東六國;特使蒙武則率領著隆重的國葬儀仗車馬,轔轔出了大咸陽奔赴洛陽。諸事妥當,嬴政立即召來王翦、蒙恬、王綰三位新朝幹員,開始商議如何著手整肅吏治理清國政的大計。然則,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小朝會尚未結束,大咸陽便亂了。
竊葬餘波不僅沒有完結,反而瀰漫為舉國亂象。
特急王書頒行之後,朝野議論不但沒有體察秦王,反倒是傳聞紛紛流言叢生。一說秦王「著意賜死」文信侯,一說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與此等流言相連,秦王嬴政的種種「劣跡暴行」也在巷閭鄉野流傳開來。最為神秘驚人的傳聞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鍾愛的歌伎,嫁給庄襄王嬴異人時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親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紛紜之時,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商旅與遊學名士同聲相應,搭起了一座高大肅穆的靈棚,晝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呂不韋寬政緩刑,流水般麻衣哭臨,在靈前虔誠匍匐。一時間祭呂之風大起,咸陽城麻衣塞道,哭聲竟日不斷,比國喪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在小朝會之時,奉命大祭並督造呂不韋陵園的蒙武從洛陽趕回,憂心忡忡地稟報了洛陽事態。山東六國及一班諸侯,非但不體察秦國處置舉措,反倒處處藉機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呂不韋時,山東人士卻大舉趕來公祭,還要與蒙武爭奪主祭。不僅如此,山東人士又散布種種惡毒流言蠱惑洛陽民眾,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動,已經有民眾開始悄悄逃往三晉。更有甚者,洛陽老王城的周室遺族與魏韓兩國通謀,聲言三晉乃周室宗親諸侯,三川郡該當「回歸」三晉!目下,三川郡守業已對各方謀劃探察清楚,深感洛陽有脫秦之危,大為不安,特意敦請蒙武速回咸陽,稟報秦王定奪。
蒙武心緒沮喪之至,說到末了,一聲沉重地嘆息:「老臣原主從寬處置,然則,樹欲靜而風不止。老臣慚愧,無話可說矣!」當初同樣主張大度安撫,以儘早使國事進入正軌的長史王綰,在旁邊也是面色通紅,一時默然無對。
「兩位將軍以為如何?」嬴政沒有發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頭鎖成了一團:「國人心亂,六國覬覦。此等局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萬不可造次處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處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來,「此等亂象得寸進尺,豈能容忍?說到底,全然是呂氏門客與在秦山東士商內外勾連,再加六國多方策應所致!我若靜觀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後果難以預料。」
「足下之見,該當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認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時語塞。
蒙武瞪了兒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贊同王翦之見。」
「長史以為該當如何?」嬴政輕輕叩著書案。
王綰沉吟著:「兩說各有其理,臣一時無斷。」
「也好。本王斷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變,天賜良機。國府善意在先,卻得惡意回報。本王無愧於庶民,無愧於天下。善舉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說:人性之惡,必待師法而後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嘆,嬴政些許緩和,「等是不能等。與此等卑劣猥瑣之事做曠日持久糾纏,何事可為?須得當下便斷。」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驚愕了。
「長史書令。」嬴政雙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對王綰一揮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將軍率三萬鐵騎,兼程進入三川郡,駐紮洛陽通往三晉之要道,杜絕山東諸侯進出洛陽,著力護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務必結案;其二,咸陽令官署將國中祭呂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諸般流言,旬日內備細查實,稟報廷尉府;其三,行人署於旬日之內,將在秦山東士商之諸般謀劃、舉措及參與之人,一一查勘確鑿,稟報廷尉府;其四,廷尉府會同執法六署,依據各方查勘報來的事實憑據,依法議處。」略一喘息,嬴政輕輕問了一句,「如此四條,諸位可有異議?」
「合乎法度,臣無異議!」王翦蒙恬王綰異口同聲。
「老國尉以為不妥?」
「老秦人往祭呂不韋,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皺起了眉頭。
「國法不二出。老秦人違法,不當治罪?」
「老臣嘗聞:法不治眾。老秦人受山東士商蠱惑,往祭文信侯並傳播流言,固然違法。然人數過千過萬,且大多是茫然追隨,若盡皆治罪,傷國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為,此等無心違法之眾,宣示訓誡可也,不宜生硬論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諸位誰可背得《商君書》?」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學的蒙恬先應了一句。
「也好,我給老國尉念幾句。」嬴政一擺手,大步轉悠著鏗鏘吟誦起來,「知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聖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頓,嬴政解說道,「商君是說,國府立法行法,須得教庶民百姓聽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國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國府放縱違法言行,罰外不罰里,罰重不罰輕,百姓豈不糊塗?天下豈不糊塗?」說罷,嬴政又鏗鏘念誦起來,「法枉治亂。任善言多,言多國弱。任力言息,言息國強。政做民之所惡,民則守法。政做民之所樂,民則亂法。任民之所善,姦宄必多。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仁義不足治天下也!故,殺人不為暴,寬刑不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將每個字咬得又重又響,一如釘鎚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聲粗重的嘆息,「商君之道,說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無可非議。」
蒙武沉吟躊躇一句,終是鼓勇開口:「老臣只是覺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細行也,民心也。當年,國人大舉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責,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當年,老臣唯願我王念及民心,莫將國人往祭與山東士商同等論罪。老臣前議有差,本不當再言。然事關國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辯駁國事,自當言無不盡,我等君臣誰也無須顧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臉色:「老國尉前議,無差。長史前議,同樣無差。若無國尉長史趕赴函谷關勸阻,本王之舉,必然有失激切褊狹。事態有如此一個反覆,不是甚壞事。它使我等體味了商君對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說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國至道。」嬴政喘息一聲放緩了語調,又倏忽凝重端嚴起來,「然則,老國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卻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無罪,遭先祖昭襄王無由冤殺,其情可憫。國人雖是私祭,卻是秉承大義之舉。文信侯不然,偽做閹宦,密進嫪毐,致生國亂,使大秦蒙受立國五百餘年前所未有之國恥,其罪昭然!況其業經執法六署勘審論罪,而後依法罷黜,既無錯罰,更無冤殺,何能與武安君白起相提並論?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文信侯縱然有功於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於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寬法緩刑之流風,本王若亦步亦趨,呂規我隨,必將國無寧日,一事無成。老國尉呵,治國便是治眾,法若避眾,何以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謹受教。」
半月之後,老廷尉領銜的聯具上書呈進了東偏殿。
清晨時分,嬴政進了書房,依著習慣,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細打量了迭次顯露在層層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帶,一眼瞥見廷尉卷,只一注目,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的趙高便立即將廷尉卷抽出來,攤開在了旁邊書案的案頭。待嬴政在寬大的書案前落座,那支大筆已經潤好了硃砂架在了筆山,一盅瀰漫著獨特香氣的煮茶也妥帖地擺在了左手咫尺處。一切都是細緻周到的,目力可及處卻沒有一個人影。
「長史可在?」嬴政頭也不抬地叩了叩書案。
「臣在。」
外廳應得一聲,王綰踩著厚厚的地氈快步無聲地走了進來,依著嬴政的手勢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雖是掌管國君事務的長史,對於大臣上書,王綰的權力卻只是兩頭:前頭接收呈送——督導屬吏日每將上書分類登錄,夾入布標擺置整齊,以三十卷為一案送王室書房;後頭錄書督行——國君閱批之後,立即由兩名書吏將批文另行抄出兩份,一份送各相關官署實施,一份做副本隨時備查,帶批文的上書做正本存入典籍庫。也就是說,在國君批示之前,他這個長史是無權先行開啟卷宗的。這卷廷尉上書昨夜子時收到,王綰以例歸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閱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東偏殿外廳等待錄書分送。如今見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喚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這個鐵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難的題目。然捧卷瀏覽,王綰卻頗覺意外。
老廷尉將竊葬之後的事件定為「外干秦政,私祭亂法,流言惑國」三罪,分為五種情形論定處罰:其一,在秦山東客商與呂氏門下的山東門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見《周禮·地官》,職掌各種具體事務。春秋戰國,舍人為大臣府吏之通稱,多為親信門客擔任,尋常稱門客舍人。唐宋之後,舍人成為貴公子的別稱,不再是實職官吏),無論發動、參與私祭或傳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論罪,一律逐出秦國;其二,秦國六百石(祿米)以上官員哭臨者,以「私祭亂法」論罪,奪爵位,舉族遷房陵(房陵,今湖北房縣地帶,當時為秦國之險山惡水地區);其三,秦國六百石以下官員哭臨私祭者,同前罪,削爵兩級,舉家遷房陵;其四,凡呂氏門客中的秦國吏員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臨六國客商所設之靈棚者,以「流言惑國」論罪,保留爵位,舉家遷房陵;其五,舉凡秦國庶民,哭臨私祭並傳播流言者,兩罪並處,罰十金,並為城旦、鬼薪鬼薪,秦國刑罰,自帶衣食為王室太廟打柴。一旬。
「並無不妥。臣以為可也。」王綰明朗回話。
「可在何處?」
「刑罰適當:官吏重罰,庶民輕治。」
「只要依法,輕重無須論之。」
「君上以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搖了搖手,又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是說,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僅在輕重適當,那是法吏當有之能罷了。難在既全大局,又護法制,治眾而不傷眾,堪稱安國之斷也。只可惜也,鐵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國後繼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遠憂,臣深以為是。」王綰一點頭,稍許沉吟又道,「臣還得說,此次受罰者涉及官民眾多,實乃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似當頒行一道特書,對國人申明緣由並曉以利害。否則,太得突兀,國人終有疑竇。」
「好謀劃。」嬴政欣然拍案,「這次不勞長史,我試草一書。」
「王之文采必獨具風韻,臣拭目以待。」
「只怕長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陣,又肅肅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卻有一說與長史參酌:王書論政,重質不重文。質者,底蘊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說辭之華彩也。遍觀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辯者,非孟子莫屬。然我讀《孟子》,卻覺通篇大而無當,人慾行其道,卻無可著力。本色無文,商君為甚。《商君書》文句粗簡,且時有斷裂晦澀,然卻如開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開紛繁荊棘,生生開闢出一條腳下大路。人奔其道,舉步可行,一無彷徨。長史卻說,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綰深深一躬:「臣為文職,謹受教。」
次日黎明,王綰匆匆趕到了王城東偏殿。當值的趙高說,秦王剛剛入睡,叮囑將擬就的王書交長史校訂,如無異議,立即交刻頒發。王綰捧起攤在案頭的長卷瀏覽一遍,心頭竟凜然掠過一股肅殺之風——
告國人書
秦王政特書:自文信侯罷相自裁,天下紛擾,朝野不寧。秦立國五百餘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洶洶不法者,未嘗聞也!文信侯呂不韋自於先王結識,入秦二十餘年,有定國之功,有亂國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領國,封侯封地,破秦國虛封之法而實擁洛陽十萬戶,權力富貴過於諸侯,而終能為朝野認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賞,何負功臣?然則,文信侯未以領國之權不世之封精誠謀國,反假做閹宦,私進宮闈,致太后陷身,大奸亂政。其時也,朝野動蕩,丑穢迭生,秦國蒙羞於天下,誠為我秦人五百餘年之大恥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呂不韋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呂不韋事,業經廷尉府並執法六署查勘論罪,依法罷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縱如此,秦未奪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負功臣?其時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簡出閉門思過,反迎聚六國賓客於洛陽,流播私書,惑我民心,使六國彈冠相慶,徒生覬覦大秦之圖謀。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書譴責,遷文信侯於巴蜀之地,何錯之有也?今有秦國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呂不韋之功,不見呂不韋之罪,置大秦律法於不顧,信山東流言於一時,呼應六國陰謀,私祭罷黜罪臣,亂我咸陽,亂我國法,何其大謬也!若不依法懲戒,秦法尊嚴何存?秦國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後,操國事不道如嫪毐呂不韋者,籍其門(籍其門,秦國刑罰,謂將罪人財產登記沒收,家人罰為苦役奴隸),其後世子孫永不得在秦國任宦。秦王亦正告山東六國並一班諸侯:但有再行滋擾秦國政事者,決與其不共戴天,勿謂言之不預也!
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綰一句話沒說,將竹簡裝入卷箱,匆匆到刻簡坊去了。
當日午後,秦王的《告國人書》與廷尉府的處罰文告,便同時張掛到了咸陽四門。謁者署的傳車快馬也連連飛出咸陽,將處罰文告與王書送往各郡縣,送往山東六國。隨著文書飛馳,咸陽沉寂了,關中沉寂了,秦國各郡縣沉寂了,山東六國也沉寂了。秦王將道理說得如此透徹痛切,殺伐決斷又是如此嚴厲果決,激揚紛紜的公議一時蕭疏,無話可說了。
客居咸陽的山東士商們始則驚愕,繼而木然,連聚議對策的心思都沒有了,只各人默默打點,預備離開秦國。若在山東六國,如此洶洶民意,任何一國都不敢輕易處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復死者尊榮,以安撫民心公議。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沒有一年半載,此等幾類民變的風潮決然不能平息。洛陽竊葬呂不韋,壓迫秦國服軟默認,恰好印證了秦國與六國在處置洶洶民意上一般無二。唯其如此判斷,才有了山東客商士子們發動的公祭風潮。六國士商們預料:祭呂風潮一起,秦國至少得允許呂氏門客在秦公開傳播《呂氏春秋》;若風潮延續不息,呂不韋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東六國藉機施壓得當,逼秦國訂立休戰盟約,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此這般種種謀劃,雖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覺,但六國密使與通聯主事的幾家大商巨賈,卻是胸有成算的。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秦國反應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風潮發端未及一月,便斷然出手。事前沒有任何徵兆,更沒有六國士商們熟悉不過的反覆折衝多方斡旋,全然迎頭棒喝,將涉祭者全數趕出秦國。如此嚴密,如此快捷,令習慣於朝事預泄的六國士商們如遇鬼魅,不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東士商們無言以對處,卻在於:秦國依法處置,本國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違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說,秦國已經對山東六國發出了惡聲,再行滋擾不共戴天,哪國還敢出頭亢聲?作為商旅遊士後盾的邦國尚且猥瑣,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層,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佔據大市以生財聚財,鼓盪議論乃至涉足秦國朝局,一則是本國密使縱容,二則是山東士商風習使然,實非商旅本心所願。及至鼓盪未成而遭驅趕,商旅們才驀然明白,自己將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豈非捨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償失?發端主事的鉅賈大賈還則罷了,左右在其他國家還有商社根基。一班隨波逐流捲入風潮的中小商人們,便是切膚之痛了:一店在秦,離開咸陽沒了生意,回到故國重新開張,卻是談何容易,單是向官府市吏行賄的金錢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國經商這般省心?
種種痛悔之下,誰還有心再去聚會商議鼓搗秦國?
一時寒涼蕭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沒了聲息。
老秦人則是另一番景象。王書文告流傳開來,庶民們始則默然,繼而紛紜,思前想後,鄰里們相互一番說叨,竟紛紛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論,呂不韋寬政緩刑固然好,可也並沒有帶來多少實在好處,老百姓還不照樣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呂不韋寬刑的年月里,鄉里又漸漸滋生出了不務耕稼專說是非的「疲民」,什伍連坐制也漸漸鬆懈了,豪強大戶也開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戶隸農了。長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變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對尋常庶民有甚好處?商君之法雖然嚴厲,卻是賞罰分明貴賤同法,對貴胄比對老百姓處罰更嚴,百餘年下來,老秦人已經整肅成習,極少有人觸犯法度了。只說監獄,當今六國哪國沒有十數八座大獄?而偌大秦國,卻只有一座雲陽國獄,你能說秦法不好么?哭臨靈棚,祭奠呂不韋,究竟為個甚來?還不是受人惑亂,心無定見,希圖爭回個寬政緩刑?仔細想去,果真寬政緩刑,大多也只能寬了貴胄,緩了王公,能寬緩幾個老百姓?那《呂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禮不下庶人,對我等百姓有何好處?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貴胄大族們不高興,是因為他們非但沒了封地,還要與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無失,何樂而不為,起鬨個甚!當真起鬨,便是不識相了。
議論滋生流傳,老秦人板結的心田發酵了,蓬鬆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黃,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陽老秦人不待官府張掛處罰名冊,便紛紛自帶飯食、被褥、鐵鍬,絡繹到了官署,自報曾經哭臨私祭,非但立交罰金,還要自請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陽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飛車進入王城稟報,請秦王定奪:民既悔悟,能否寬緩到忙後再行處罰?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隨即,嬴政斷然拍案,「民既守正,國府不能再開疲民僥倖之心。如期如數處罰。精壯減少,農事大忙,舉國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關中。」
蒙恬一句話沒說,轉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諸多精壯離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時候,秦王親政後的第一個夏忙到了。
關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氣象。男女老幼盡皆下田,官署吏員悉數入村,官府車輛被全部徵發,咣當轟隆地駛往亭、里亭、里,秦時鄉村行政單元,縣轄亭,亭轄里。里為村的行政稱謂,有時比自然村大。田間大道上,裝載得小山一般晃悠的運麥牛車連綿不斷。金黃的麥田,在酷暑之下的無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麥還熱鬧快捷了許多。每日清晨,秦王嬴政必出咸陽,乘著一輛輕便軺車,帶著一支輕騎馬隊,沿著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東馳,正午抵達函谷關;在關城下歇息打尖半個時辰,立即回車,再沿著渭水南岸的田間車道一路巡視回來,準定在暮色時分回到咸陽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路上反覆地穿梭著,察看著。說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馬隊擁著那輛青銅軺車駛過眼前,田間烈日下的百姓官吏們,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計駐足凝望,眼見年青的秦王揮汗如雨,卻始終神色從容地挺立在六尺傘蓋之下,不禁遍野肅然。沒有希圖熱鬧的萬歲吶喊,沒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熱氣蒸騰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納糧的隊隊牛車絡繹上道,緊繃繃的夏搶終於告結了。
秦國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陣,不想卻是連月大旱,田間掘坑三尺不見濕土,夏種根本無從著手。關中僅有的兩條老渠,只能澆灌得西部幾個縣而已,如何解得這前所未有的大旱?緊鄰河湖的農人們,晝夜擔挑車拉一窩窩澆水搶種,分明杯水車薪,只能眼看著出土綠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無淚。秦王嬴政緊急下書,郡縣官吏一體督水督種,搶開毛渠引水,依然是無濟於事。
直到七月,秦國腹地滴雨皆無,山東六國也開始了連月大旱。
炎陽流火,三晉饑民潮水般湧入了秦國。一則令人心驚膽戰的占星預言,隨著饑民潮瀰漫開來:今年彗星,春見西方,夏見北方,從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懲罰,帶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預言:秦有大飢,死人無算,國將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