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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決涇水 第二節 雪原大險 瓠口奇觀

  啟耕大典之後,年青的秦王決意到涇水河渠親自看看。

  自涇水河渠重新上馬,秋冬兩季,嬴政的王車一直晝夜不息地飛轉著。嬴政的行動人馬異常精幹:一個王綰,一個趙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飛騎信使的百人馬隊。王綰與他同乘駟馬王車,其餘人一律輕裝快馬,哪裡有事到哪裡,立即決事立下王書,之後風一般捲去。嬴政的想法與李斯不謀而合,涇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個火星在秦國燃燒起來。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東六國的攻秦圖謀。逐客令之前,君臣們原本已經在藍田大營謀劃好了進兵方略。那時候的目標,是預防六國借大旱饑饉趁亂攻秦。可大軍剛剛開出函谷關,卻突然生出了誰也無法預料的逐客令事件。這逐客令一出,形勢立變。原本已經悄無聲息的山東六國頓時鼓噪起來,特使穿梭般往來密謀,要趁機重新發動六國合縱,其中主力便是實力最強的趙國與魏國。而此時的秦軍,則由於後方官署癱瘓,整個糧草輜重的輸送時斷時續不順暢,駐紮在函谷關外不動了。如今逐客令已經廢除,卻又出現了涇水河渠大上馬的新局面,糧草輸送依然不暢。當此之時,大軍究竟應該如何震懾山東,軍中大將們一時舉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來到關外大營,與桓齕、王翦、蒙恬一班大將連續商討一晝夜,終於定出了對付山東六國的方略:兩路進兵,猛攻趙魏,使山東六國聯兵攻秦的密謀胎死腹中。最後,嬴政給了大將們一個最大的驚喜:三月之內,本王親自督導糧草!事實是,僅僅九、十兩個月,年青的秦王便將大軍所需的半年糧草,全部運到了河東戰地。秦王的辦法是,從民力富裕的涇水河渠緊急調來二十萬民力,同樣的以軍糧撥付民工口糧,車拉擔挑晝夜運糧,硬是擠出了一個月時間。

  軍糧妥當,嬴政立即馬不停蹄地巡視關中各縣。此時關中民力全部壓上涇水,縣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與實在不能走動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當此之時,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兩件大事:第一件,各縣留守官吏是否及時足量的給留居老弱病人分發了河渠糧,各縣有無餓死人的惡政發生?第二件,留守縣尉是否謹慎巡查,有沒有流民盜寇趁機擄掠虛空村落的惡例?巡查之間,年青的秦王接連得到河東戰報:王翦將兵猛攻魏國北部,連下鄴鄴,戰國魏地,西門豹曾為鄴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陽境內。地九城!桓齕、蒙恬將兵突襲趙國平陽(平陽,汾水西岸之趙國要塞,也是黃河東岸(河東)重鎮,今山西省臨汾市境內),一舉斬首趙軍十萬,擊殺大將扈輒!兩戰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齊三國的援兵中途退回,韓國惶恐萬狀地收縮兵力,六國聯兵攻秦之謀業已煙消雲散。嬴政接報,立即下書將蒙恬調回鎮守咸陽,自己則帶著馬隊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時巡視北部邊境,王綰是極力反對的。

  王綰的理由只有一個:「此時要害在關中,北邊無事,輕車簡從馳驅千里,期間危險實在難料。」可年青的秦王卻說:「河渠已經三月無事,足見李斯統眾有方。目下急務,恰恰是上郡九原。北邊不安,秦國何安?嬴政也是騎士,危險個甚來!」王綰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請蒙恬火速前來,務必勸阻秦王放棄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帶領一個百人飛騎馬隊晝夜兼程一路趕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馬隊。蒙恬只有一句話:「堅請秦王回咸陽鎮國,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說,九原該不該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該不該事先布防?」蒙恬斷然點頭:「該!臣熟知匈奴,老單于若探知關中忙於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發,若再與諸胡聯手,來春南下,便是大險。」嬴政聽罷,斷然一揮手:「好!那你便回去。對匈奴,我比你更熟!」說罷一跺腳,趙高駕馭的駟馬王車已嘩啷啷飛了出去。蒙恬王綰,誰都知道這個年青秦王的強毅果決,事已至此,甚話都不能說了。蒙恬只有連夜再趕回去,王綰只有全副身心應對北巡了。

  這一去,事情倒是順利。秦王將所有涉邊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當場議定了糧草接應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須在開春之前,輸送一萬斛軍糧進入九原;又特許邊軍仿效趙國李牧之法,與胡人相互通商,自籌燕麥馬匹牛羊充做軍用。在一排大燎爐烤得熱烘烘的幕府大廳,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諸位,總歸一句話:邊軍糧草不濟,本王罪責!邊軍來春抗不住匈奴南下,邊軍罪責!何事不能決,當場說話!」大將們自然也知道秦國腹地吃緊,滿廳一聲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五萬秦軍鐵騎,得知秦王親自主持九原朝會解決糧草輜重,又得知關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奮,因腹地大旱對軍心生出的種種滋擾,立即煙消雲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離開九原南下時,秦軍將士已經是嗷嗷叫人人求戰了。

  可是,回來的路上,卻出事了。

  跟隨嬴政的馬隊,無論是五十名鐵鷹騎士,還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兩匹馬輪換。饒是如此,還是每每跟不上那輛颶風一般的駟馬王車。每到一處驛站,總有幾名騎士留下腳力不濟的疲馬,重新換上生力馬。可拉那輛王車的四匹馬,卻是千錘百鍊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的雄駿名馬,換無可換,只有天天賓士。雖然趙高是極其罕見的駕車馴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這四匹良馬,比誰都歇息得少。從九原回來的時候,少年英發的趙高已經乾瘦黝黑得成了鐵杆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車駟馬無可替代,回程時便吩咐下來:每日只行三百里,其餘時間一律宿營養馬。戰國長途行軍的常態是:步騎混編的大軍,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單一騎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對於嬴政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車馬隊而言,只要不是地形異常,日行七八百里當是常態,如今日行三百里,實在是很輕鬆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關中北部的甘泉時,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

  冬旱逢大雪,整個車馬隊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喊秦王萬歲豐年萬歲。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間道路一抹平,沒有了一個坑坑窪窪,行軍便大大為難了。趙高嚇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窩子,怕甚?」王綰心知不能說服秦王,便親自帶了十個精幹騎士在前邊探路,用乾枯的樹枝插出兩邊標誌,樹枝中間算是車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無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製。可誰也沒想到,正午時分,正在安然行進的青銅王車猛然一顛,車馬轟然下陷,正在呼嚕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顛出車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蓋的岩石上。趙高尖聲大叫,攏住受驚躥跳嘶鳴不已的四匹名馬,一攤尿水已經流到了腳下。王綰聞聲飛撲過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鮮血的嬴政卻已經踉蹌著自己站了起來。

  「看甚?沒事!收拾車馬。」嬴政笑著一揮手。

  萬分驚愕的騎士們,這才清醒過來,除了給秦王處置傷口的隨行太醫,全部下馬奔過來搶救王車名馬。及至將積雪清開,所有騎士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是一段被山水衝垮的山道,兩邊堪堪過人,中間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這輛王車特別長大,車身又是青銅整體鑄造,車轅車尾車軸恰恰卡住了大洞四邊,整個王車無疑已經被地洞吞沒了。

  趙高瞄得一眼,一句話沒說便軟倒了。

  「天佑秦王!」

  「秦王萬歲!」

  馬隊騎士們熱淚縱橫地呼喊著,齊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過來,打量著風雪呼嘯翻飛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嚇人做甚?將我的小高子連尿都嚇出來了,真是!」

  「君上!」瑟瑟顫抖的趙高,終於一聲哭喊了出來。

  「又不怨你,哭甚!起來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馬驚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這小子,誰說坐車了?」

  「君上有傷,不坐車不能走啊!」

  嬴政臉色頓時一沉:「老秦人誰不打仗誰不負傷,我有傷便不能走路?」

  王綰過來低聲勸阻:「君上,北巡已經完畢,沒有急事,還是謹慎為是。」

  嬴政還是沉著臉:「誰說沒有急事?」

  趙高知道不能改變秦王,挺身站起大步過來,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變色,一把推開趙高,馬鞭一揮斷然下令:「全都牽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綰趙高還在愣怔,嬴政已經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著雪地徑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馬隊穿過一個又一個冷清清沒有了社火的村莊,艱難地進入了關中。蒙恬得報迎來的那個晚上,嬴政終於病倒了。回到咸陽,太醫令帶著三名老太醫,給嬴政做了仔細診治,斷定外傷無事,因劇烈碰撞而淤積體內的淤血,卻需要緩慢舒散。老太醫說,要不是厚雪裹著山石,肋骨沒有損傷,這一撞便是大險了。如此一來,整整一個月,嬴政日日都被太醫盯著服藥,雖說也沒誤每日處置公文,卻不能四處走動,煩躁鬱悶得見了老太醫與葯盅便是臉色陰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涇水河渠的進境,雖然明知李斯不報便是順利,卻始終是憂心忡忡,輕鬆不起來。畢竟,他從來沒有上過涇水,這道被鄭國李斯以及所有經濟大臣看作秦國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鋪排?修成後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終沒有一個眼見的底子,不親自踏勘,總覺心下不實。按照李斯原先的謀劃,秦王要務是穩定大局,至於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時駕臨便行了,其餘時日無須巡視。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視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則是李斯體察他太忙,不想使他憂心河渠;二則是他要去巡視,便會有諸多額外的鋪排滋擾,反倒對工期不利。

  可是,反覆思忖,嬴政還是下了決斷: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涇水。

  三月初的啟耕大典一過,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輕車簡從,直奔涇水河渠。王綰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馬信使知會李斯。嬴政卻說,不用驚動任何人,碰上碰不上聽其自然,要緊的是自家看。王綰一思忖,此行在秦國腹地,各方容易照應,也便不再堅持。調集好經常跟隨巡視的原班人馬,王綰將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臨行之時,嬴政還是嫌人馬太多太招搖,下令只要王綰趙高並五名鐵鷹騎士跟隨,不乘王車,全部騎馬。王綰心下忐忑,卻不能執拗,只好叮囑一名留下的騎士飛報咸陽令蒙恬相機接應,這才匆忙上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騎小馬隊出了咸陽北門。一上北阪,放馬飛馳大約半個多時辰,便看見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涇水。順著涇水河道向西北上遊走馬前行,一個多時辰後,涇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結,進入了蒼蒼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綰指點說,涇水東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東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嶇難行,嬴政吩咐留下馬匹由一名騎士照看,其餘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來早有準備,一身騎士軟甲,一口精鐵長劍,一根特製馬鞭,沒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牽絆腳步的斗篷,幾乎與同行騎士沒有顯然區別。一路上山,長劍撥打荊棘灌木尋路,馬鞭時而甩上樹榦借借力,不用趙高搭手,也走得輕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現出一大片帳篷營地,飄著幾面黑乎乎髒兮兮的旗幟,卻空蕩蕩難覓人影。穿營走得一段,才見五七個老人在幾座土灶前忙碌造飯,林中瀰漫出陣陣煙霧,有一股嗆人的奇特味道。王綰過去向一個老人詢問。老人說,這裡是瓠口山背後,上到山頂便能下到瓠口峽谷;營地是陳倉縣的一個千人營,活計是留守照應早已經打通的引水口;煙霧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當下說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陣,自顧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煙沉沉,釀酒么!」趙高嚷嚷著。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頂,眼前頓時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亂石圈起的山林,裡面顯然是已經打開而暫時處於封閉狀態的引水口;東面峽谷熱氣騰騰白煙陣陣,間或還有衝天大火翻騰跳躍在煙氣之中,撲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濃烈了許多。煙霧瀰漫的峽谷中,響徹著叮噹錘鑿與連綿激昂的號子,一時根本無法猜測這道峽谷里究竟發生著何等事情?王綰打量著生疏的山地說:「要清楚瓠口工地,找個河渠吏領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擺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嶽,還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飛出一陣高亢的山歌,穿雲破霧繚繞峽谷:

  涇水長,涇水清我有涇水出隴東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鹽鹼白毛風

  大哉秦王一聲令鄭國開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滿我倉富民富國萬世名

  「好歌!」王綰不禁一聲讚歎。

  嬴政目光大亮,沒有說話,徑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約一箭之地,便見半山一棵煙霧繚繞的大樹,樹下站著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一個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兩人正指點著峽谷高聲笑談,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過去,一拱手問:「方才可是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陣咯咯笑聲:「對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說:「好!是大姐編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聲:「我管唱。編詞爺爺管。」鬚髮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將軍,老夫也不是亂編,是工地老哥哥們一堆兒湊的。實在說,都是老百姓心裡話。」嬴政連連點頭:「那是了,否則他們能教你唱?」老人欣然點頭:「將軍是個明白人也!」嬴政笑問:「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說:「將軍不知,我爺孫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時希圖個熱鬧。偏偏湊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視工地,有一回聽見了我孫女唱歌,大是誇獎,硬是將我爺孫從工營里掰了出來,專門編歌唱歌,說是教大家聽個興頭,長個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辦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勞。」

  老人突然一指峽谷:「將軍快看,要破最後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將軍過來,這裡看得最清。爺爺,自個小心。」

  「好!我也見識一番。」嬴政大步跟著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樹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將軍眼福也!若不是今日來,只怕你今輩子也看不上這等奇觀。」

  嬴政與村姑站腳處,正是大樹下一塊懸空伸出的鷹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約兩箭之地。雖有陣陣煙霧繚繞,鳥瞰峽谷也還算清楚。從高處看去,一條寬闊的溝道已在峽谷中開出,雪白雪白,恍如煙霧青山中一道雪谷。溝道中段,卻矗立著灰禿禿三座巨石,如三頭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時,一群赤膊壯漢正不斷地向巨石四周搬運著粗大的樹榦與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壯漢們已經圍著巨石壘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隊壯漢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潑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這一定是秦國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稱謂。戰國時,秦國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區)出產天然石油,天下僅見),但卻不明白,澆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這巨大的「石象」?

  「舉火——」溝道邊高台上一聲長喝。

  隨著喝令聲,高台下一陣戰鼓聲大起,一隊赤膊壯漢各舉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圍了柴山。再一陣鼓聲,赤膊壯漢們的猛火油火把整齊三分:一片拋上柴山頂,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進柴山腹,快捷利落得與戰陣軍士一般無二。突然之間,大火轟然而起,紅光煙霧直衝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與小村姑都是一陣猛烈咳嗽。峽谷中烈火熊熊濃煙滾滾,大火整整燃燒了半個時辰。及至大火熄滅,厚厚的柴灰滑落,溝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變成了三座通紅透亮的火山,壯觀絢爛得教人驚嘆。

  「激醋——」溝道高台上,一聲沙啞吼喝響徹峽谷。

  「最後通關,河渠令親自號令!」村姑高興得叫了起來。

  嬴政凝神看去,只見溝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幾架雲車,分別包圍了三座火山;每架雲車迅速爬上了一隊赤膊壯漢,在車梯各層站定;與此同時,車下早已排好了十幾隊赤膊壯漢,一隻只陶桶陶罐飛一般從壯漢們手中掠過,流水般遞上雲車;雲車頂端的幾名壯漢吼喝聲聲,將送來的陶罐高高舉起,便有連綿不斷的金黃醋流凌空潑上赤紅透亮的火山;驟然之間,濃濃白煙直衝高天,白煙中一陣霹靂炸響,直是驚雷陣陣;霹靂炸響一起,雲車上下的壯漢們立即整齊一律地舉起一道盾牌,抵擋著不斷迸出的片片火石,隊伍卻是絲毫不亂;漸漸地白煙散去,紅亮的巨石竟變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隨著高台上一聲喝令,幾十支壯漢大隊轟隆隆擁來,各抬一根粗大的滲水濕木,齊聲喊著震天的號子,步兵沖城一般撲向溝道中心,一齊猛烈撞擊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幾撞,雪白的山頭轟然坍塌,一片白塵煙霧頃刻瀰漫了整個河谷。隨著白霧騰起的,是峽谷中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山腰的小村姑高興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連連捶打。嬴政不斷挨著小村姑的拳頭,臉上卻笑得不亦樂乎。

  「清理河道——」

  隨著溝道紅旗擺動,喝令聲又起。峽谷中的赤膊壯漢們全部撤出,溝道中卻擁來大片黑壓壓人群,個個一身濕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褲,一隊隊走向坍塌的白山。峽谷中處處響徹著工頭們的呼喊:「搬石裝車!小心燙傷!」

  山腰的嬴政興奮不已,索性坐在樹下與老人攀談起來。

  老人說,秦王眼毒,看準了鄭國這個神工!要不,涇水河渠三大難,任誰也沒辦法。嬴政問,甚叫三大難?老人說,當年李冰修都江堰,從秦國腹地選調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興,便給將軍擺擺這引涇三難。老人說,第一難在選准引水口。千里涇水在關中的流程,統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東面便併入了渭水。尋常水工選引水口,一定選那易於開鑿的土塬地段,一圖個水量大,二圖個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樣辦,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壞,實在是一條廢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選地選得好。鄭國選這引涇水口,比李冰選都江堰還難,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選定了這座天造地設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沖刷也不會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鐵板在龍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樣好處,又隱秘又堅固,但有一營士兵守護,誰想壞了龍口,只怕連地方都找不到,縱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難摸上來,你說神不神?神!第二難,打通瓠口。將軍也看了瓠口開石,這火燒、醋激、木撞的三連環之法,當真比公輸般還神乎其技!更有一絕,由此得來大量的白石灰,還是亘古未聞的上好泥料,加進麻絲細沙砌起磚石,結實得泡在水裡都不怕!你說神不神?神!第三難,便是那四百多里乾渠了。開渠不難,難在過沙地、築斗門、架渡槽、防滲漏、灌鹽鹼這五大關口。此中訣竅多多,老夫卻是絮叨不來了,有朝一日,將軍自己請教河渠令便了。

  一番敘說,嬴政聽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廢除,決意重上涇水河渠之時,嬴政內心都一直認定:涇水工程之所以十年無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與呂不韋及鄭國之間的種種糾葛有關。聽老人說了這些難處,嬴政才驀然悟到,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該當的醞釀摸索之期,若沒有這十年預備,他縱然能派出一百多萬民力,只怕涇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變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說這大渠幾時能完工啊?」嬴政高興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彷彿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這涇水河渠,叫個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鄭國渠!老百姓早這樣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鄭國渠!」

  說話之間,暮色降臨。王綰過來低聲說,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來一甩馬鞭,不用,立即出山。轉身又吩咐趙高,將隨行所帶的牛肉鍋盔,全部給老人與小姐姐留下。老人與小村姑剛要推辭,趙高已經麻利地將兩個大皮囊擱在了老人面前,說聲老人家不客氣,便一溜快步地追趕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噓不已,一直追到山頭,殷殷看著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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