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尾夏頭的四月,烘烘陽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藍之下,整個秦川在鼓盪的黃塵中亢奮起來。一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從四面八方趕向渭北,一隊隊挑擔扛貨的人流連綿不斷地從關中西部南部趕向涇水塬坡,糧食草料磚頭石頭木材草席牛肉鍋盔,用的吃的應有盡有。咸陽城外的條條官道,終日黃塵飛揚。咸陽尚商坊的山東商旅們,終於被驚動了。幾家老辣的大商社一聚首,立即判定這是一次極大的財運。二話不說,山東商旅們的隊隊牛車出了咸陽城,紛紛開到渭北山坡下的民工營地,搭起帳篷擺開貨物,掛起一幅寬大的白布寫下八個大字——天下水旱山東義商,做起了秦國民眾的河渠生意。隨著山東商人陸續開出咸陽,各種農具家什油鹽醬醋麻絲麻繩布衣草鞋皮張汗巾陶壺陶碗陶罐鐵鍋,以至菜根茶梗等一應農家粗貨,在一座座營盤外堆得小山也似。可山東商旅們沒有想到,連綿營盤座座皆空,連尋常留營的老工匠女炊兵也蹤影不見,即便是各縣的幕府大帳,也只能見到忙得汗流浹背的一兩個守營司馬。山東商旅們轉悠守候幾晝夜,座座營盤依然人影寥寥,生意硬是不能開張。後有心思靈動者突然明白,各處一聲大喊:「不用揣摩,人在渠上!走!」山東商旅們恍然大悟人人點頭,立即趕起一隊隊牛車,紛紛將商鋪又搬上河渠工地。
一上河渠,山東商旅們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逶迤伸展的塬坡黑旗連綿戰鼓如雷,人喊馬嘶號子聲聲,鋪開了一片亘古絕今的河渠大戰場。觸目可及,處處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處處一片鐵耒翻飛呼喝不斷。無邊無際的人海,沿著一道三丈多寬的渠口鋪向東方山塬。擔著土包飛跑的赤膊漢子,直似秦軍呼嘯的箭鏃密匝匝交織在漫山遍野。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撥撥光膀子壯漢舞動鍬耒,一鍬鍬泥土像滿天紙鷂飛上溝岸,溝底呼呼的喘息如同地底一道碩大無比的鼓風爐。渠邊僅有的空地上,塞滿了女人孩童老人。女人和面烙餅,老人挑水燒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飯。人人衣衫襤褸,個個黑水汗流,卻沒有一個人有一聲呻吟一聲嘆息……
「秦人瘋了!秦國瘋了!」
這裡正是涇水乾渠,正是受益二十三縣的輕兵決戰之地。
卻說那日客卿李斯接手決戰涇水,連夜謀劃,拿出了「大決十分兵」的方略:其一,四百多里乾渠是涇水河渠的軸心硬仗,全數交給受益二十三縣分兵包攬;其二,三十多條支渠與過水(乾渠引入小河流的地段),分別由關中西部與隴西、北地的義工縣包攬;其三,進地毛渠三百餘條,由受益縣留守縣吏統籌留村老弱婦幼就近搶修;其四,咸陽國人編成義工營,專一馳援無力完成進地毛渠的村莊;其五,瓠口峽谷的收尾工程,由鄭國大弟子率三千民力包攬;其六,鄭國率十名大工師坐鎮河渠署幕府,專一應對各種急難關節;其七,李渙率二十名水工師,人各配備快馬三匹,專一飛騎巡視,就地決難;其八,各方聚來的工匠技師,交李渙分派各縣營地,均平每百人一個工匠,專一測平測直,並隨時解決各種土工疑難;其九,李斯自己親率十名工務司馬,晝夜巡視,統籌進度,掌控全局;其十,秦王帶王綰,每日率百騎護衛東西巡視,兼行執法:但有特異功勛,立地授爵褒揚,但有怠工犯罪,立地依法處置。
部署完畢,李斯說了最後一句話:「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後一體開戰!」
晨曦初上時分,陣陣驟雨般的馬蹄聲飛出了瓠口。
三日之後的清晨,隨著瓠口幕府的長號嗚嗚吹動,涇水大決全線開戰。
部署得當,上下同心,秦國關中民力百餘萬奮力搶工,卻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經過裁汰,病弱者一律發給河渠糧返鄉,加入各縣搶修進地毛渠的輕活行列。留在乾渠者,縱然是燒火起炊的婦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里硬杠杠的角色。李斯在三晝夜間飛馬查遍二十三縣營盤,家家都是一口聲:「但有一個軟蛋,甘當軍法!」及至大決開始,旬日之內,不說犯罪,連一個怠工者也沒有。秦王嬴政的巡視馬隊日日飛過山塬,黑壓壓的光膀子們連看也不看了,常常是秦王馬隊整肅穿過一縣十餘里工地,連一聲萬歲呼喊也不會起來。眼看萬千國人死活拚命,王綰與騎士們唏噓不止,遇見縣營大旗每每不忍心查問違法怠工情形,對縣令與工將軍們多方撫慰,只恨不得親自光膀子下渠挖土。每遇此際,嬴政便勒馬一旁黑著臉不說話。旬日過去,嬴政終於不耐,將王綰與全部隨行吏員騎士召到了行營。
「諸位且說,吏法精要何在?」嬴政冷冰冰一句。
「各司其職,敬事奉公。」帳下整齊一聲。
「河渠大決,秦王行營職司何在?」
「執法賞功,查核姦宄!」
「長史自問,旬日之間,可曾行使職責?」嬴政這次直接對了王綰。
「臣知罪。」王綰一躬,沒做任何辯駁。
嬴政拍案站起:「商君秦法,大仁不仁!身為執法,熱衷推恩施惠,大行婦人之仁,安有秦國法治?今日本王明告諸位:做事可錯可誤,不可疏忽職守。否則,涇水執法,從行營大吏開始!」
行營大帳肅然無聲。嬴政大袖一拂,徑自去了。
次日巡視,秦王馬隊迥異往日。但遇縣營大旗,馬隊勒定,王綰便與兩名執法大吏飛身下馬,一吏詢問一吏記錄,最後王綰核定再報秦王,座座營盤一絲不苟。開始幾個縣令不以為然,如同往日一樣擦拭著滿頭汗水只說:「沒事沒事!都死命做活,哪裡來的疲民也!」可王綰絲毫不為所動,硬邦邦一句便迎了上去:「如何沒事?說個清白。誤工?怠工?違法?一宗宗說。」縣令一看陣勢氣色,立時省悟,一宗宗認真稟報再也不敢怠慢了。如此一月,到了最最要緊的決戰當中,整個四百多里乾渠依舊是無一人違法,無一人怠工。
這一日司馬快報:「下邽輕兵勞作過猛,再不消火,定然死人!」
李斯犯難了。雖說是輕兵大決,他也清楚秦人的輕兵便是敢死之士的死戰衝鋒。可是在李斯內心看來,這只是全力以赴抖擻精神免除懶惰怠工的激勵之法。趕修河渠畢竟不是打仗,還能當真將人活活累死?再說,秦軍輕兵也極少使用,只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關頭才有敢死輕兵出現;而且,自秦孝公之後,秦國獎勵耕戰新軍練成,輕兵營作為成建制的傳統死士營已經在事實上消失了,此後秦人但說輕兵決戰,也往往是一種慷慨求戰的勇邁之心;孝公之後百餘年大戰多多,除了呂不韋當政時年青的王翦為了搶出落入峽谷重圍的王齕所部而臨場鼓勇起一支輕兵衝殺之外,連最慘烈的長平大戰也沒有使用過輕兵。如今是搶水決旱,情勢固然緊,可要出現掙死人的事情,李斯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反覆思忖,李斯以為不能太過,立馬飛奔下邽營盤,黑著臉下令:「下邽輕兵當勞作有度,以不死人為底界!」回到幕府,李斯又下令十名司馬組成專門的巡視馬隊,每日只飛馳工地,四處高呼:「輕兵節制勞作,各縣量力而行!」
饒是如此,進入第二個月剛剛一旬,各縣決水輕兵已經活活累死一百餘人。
李斯渾身綳得鐵緊,飛赴秦王行營稟報。
秦王沉著臉一句話:「輕兵輕兵,不死人叫輕兵?秦人軍誓,不是戲言。」
李斯一聲哽咽,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揮,二話不說便出了行營。
與東南華山遙遙相對的北洛水入渭處,是下邽、頻陽兩縣的決戰地。
下邽、頻陽兩縣,都是秦川東部的大縣,其土地正在涇水乾渠末端地帶。涇水乾渠從這兩縣的塬坡地帶穿過,再東去數十里匯入北洛水再進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頻陽兩縣的三十多里乾渠,難點在經過頻陽境內的頻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兩縣多塬坡旱地,平川又多鹽鹼灘,對涇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鹼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眾決戰之心也尤為激切。已經是內史郡守的原下邽縣令畢元,親自坐鎮兩縣工地,親自督戰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戰,已經進入了第四十三天。
兩縣輕兵,全數是十八歲至四十歲的身強力壯的男子。這些精壯以「亭」為隊,亭長便是隊長。每亭打出一面綉有「決死輕兵」四個斗大白字的黑色戰旗,晝夜鑿石死戰,號子聲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山東商旅們心驚肉跳。李斯天天飛馬一趟趕來巡視,見兩縣山石渠道確實艱難,連燒水治炊送飯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癱倒在地了,於是破例與國尉署管轄的藍田大營緊急磋商,由藍田大營的炊兵營每日向頻山工地運送鍋盔牛肉等熟軍食,確保這段最艱難的乾渠鏖兵奮戰。如此一來萬眾歡騰,兩縣輕兵不再起炊,餓了吃,吃了拼,拼不動了睡,睡醒來再拼。隊隊人人陀螺般瘋轉,完全沒有了批次輪換之說。誰醒來誰拼,晝夜都是叮叮噹噹的錘鑿聲,時時都是撬開大石的號子聲。
「懶漢疲民絕跡,雖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東商旅們浩嘆者,不僅如此。下邽縣渭北亭的輕兵營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後生,開渠利落快速,一直領先全線乾渠,是整個涇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輕兵渭北營」。自從遭遇山石渠道,渭北營精壯不善開石,連續五六日進展不過丈。渭北營上下大急,亭隊長連夜進入頻山,搜羅來六名老石工,無分晝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點,全部輕兵死死苦戰。如此旬日,一套鑿石訣竅悉數學會,進境又突兀超前,幾乎與挖土渠段的進展堪堪持平。鄭國開始不信隨營工匠的消息稟報,連番親自查勘,見所開渠道平直光潔無一處暗洞疏漏,愣怔間不禁大是驚嘆:「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絕世渠工,未嘗聞也!」
秦王嬴政的馬隊風馳電掣般趕到時,正是晨曦初上的時分。
渭北輕兵營的二十六名後生率先醒來,猛咥一頓牛肉鍋盔,立即開始奮力挖山。堪堪半個時辰,輕兵營精壯陸續醒來,又全部呼喝上陣。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經是內史郡守的老縣令畢元詢問輕兵情形,遙遙聽得一陣震天動地的號子聲,一陣如滾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聲,一片歡呼聲剛剛響起又戛然而止,隨即整個工地驟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臉色倏忽一沉。
營司馬跌跌撞撞撲進幕府:「郡守!渭北輕兵營……」
「好好說話!」畢元一聲大喝。
營司馬哭嚎著喘息著癱倒在地,喉頭哽咽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渠!」嬴政一揮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慾哭無淚。成千上萬的光膀子都聚攏了過來,黑壓壓站在渠岸,靜得如同深山幽谷。當君臣三人穿過人眾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掃過,嬴政三人不禁齊齊一個激靈!石茬參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屍身光著膀子大開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腸子肚子搭在腰身,一雙雙牛眼圓睜死死盯著渠口……
「娃們等著!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壯漢嘶吼一聲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長!」李斯一個箭步過去,死死抱住了這個輕兵隊長。
匆忙趕來的新下邽縣令斷斷續續地稟報說,渭北輕兵營剛剛鑿開最堅硬的五丈岩,撬開了山石乾渠最艱難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剛剛吊上渠岸,最先趕活的二十六名精壯便紛紛倒地,個個都是肚腹開花。
「君上,後生們掙斷了腸子,當場疼死……」畢元已經泣不成聲。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馬鞭啪嗒掉在地上。趙高機警靈敏,早已經寸步不離地跟在秦王側後,幾乎便在馬鞭落地的同時立即撿起了馬鞭,又輕輕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際。便在這剎那之間,嬴政穩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對著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萬千人眾恍如風過松林,一齊肅然三躬。
「父老兄弟們!決水輕兵還要不要!」嬴政突然一聲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搖地動。
「老秦人怕死么!」
「不怕——!」萬眾齊吼山鳴谷應。
「大決涇水,與天爭路!」嬴政一聲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漫山遍野都呼喊起來。
李斯第一次喊啞了聲音。那天夜裡,嬴政在下邽幕府請教李斯如何褒獎渭北輕兵時,李斯只能比劃著寫字了。回到瓠口行營,嬴政召李斯、王綰、鄭國、李渙一夜商議,次日便有《輕兵法度》頒行河渠:各縣輕兵,每晝夜至少需歇息兩個時辰,飯後一律歇息半個時辰開工,否則以違法論處!緊接著,又有一道秦王特書頒下:舉凡輕兵死難河渠,各縣得核准姓名稟報秦王行營,國府以斬首戰功記名賜爵,許其家人十年得免賦稅;並勒石以念,立於頻山松林塬渭北輕兵死難地,以為永志!
旬日之後,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頻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來。丈六石身鐫刻著由李斯書寫的一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銳士決水石,石後鐫刻著二十六銳士的姓名與秦王親賜的爵位。消息傳開,舉國感念,一首秦風歌謠便在三百里河渠傳唱開來:
我有銳士決水夭亡
捨生河渠斷我肝腸
勒石涇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國殤
五月將末,鼓盪關中的漫天黃塵終於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驗完畢的那一日,李斯鄭國李渙三人來到行營,不期蒙恬與老廷尉也來了。兩方意願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駕還都,處置兩個多月積壓的諸多急務,放水大典寧可專程再來。嬴政卻說:「秦國萬事,急不過解旱。不眼見成渠放水,我這個秦王臉紅。再說,我還要到頻山松林塬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聽著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話語,幾個大臣沒有了任何異議,人人都點頭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營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著寬闊的渠岸轔轔走馬奔赴頻陽。君臣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見茫茫乾渠上黑壓壓人群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地匆匆趕赴東邊,如同開春趕大集一般。李斯勒馬一打問,才知道這是即將拔營歸鄉的民眾依著秦人古老的喪葬習俗,要趕往頻山松林塬,向長眠在那裡的輕兵銳士做最後的招魂禮。
「這,這是誰約定的?」鄭國大為驚訝。
「人群相雜,不約而同。」
「怪也!一個巫師就行了,還人人都去?」鄭國不解地嘟噥了一句。
嬴政凝望著滿渠岸的黑壓壓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馬,步行頻陽。」趙高立即哭聲喊了出來:「君上,大熱天幾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揚手狠狠一馬鞭,抽得趙高陀螺般轉著圈子撲在地上。不等趙高爬起,嬴政已經沉著臉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奮紛紛下馬,撩開大步便融進了黑壓壓無邊無際的光膀子人群。
是老秦人都知道,秦人自古便有烈士招魂禮:士兵戰死沙場,屍身不能歸鄉,大軍撤離之日無論戰況多麼危急,都要面對戰場遙遙高呼:「兄弟!跟我歸鄉——」若是戰勝後的戰場,便要就地安葬好戰死者屍身,儘可能地立起一座刻石、木牌甚至枯木樹樁,繞著墳塋呼喚幾遍,再在石上結結實實地摁下自己的血手印,而後才揮淚班師。老秦人原本是游戰游牧游農兼而有之的古老族群,居無定所,死無定葬,便將這撫慰死者告慰遺屬的招魂禮看得分外上心。歷經春秋戰國,秦人漸漸成為有國有土的大國族群,然則這古老的招魂風習卻沒有絲毫改變。後來秦國變法,移風易俗,有新入秦國的變法士子建言要革除此等陋習。商鞅卻批下個斷語:「生者激哀,磨礪後來,慷慨赴死,聞戰則喜,固秦人哉!何陋之有?」於是,秦人安魂禮便依然如初地延續了下來。嬴政少年在趙,早早便從「趙秦」(早期流入趙國的秦人)部族的習俗中知道了招魂禮對老秦人的要緊,自然不同於來自楚國韓國的李斯鄭國,他立即明白了河渠民眾其所以不約而同地匆匆趕赴頻陽的緣由。
兼程行走,晝夜不停,第三日清晨,嬴政君臣終於到了頻山。
茫茫松林塬,二十三座大石依著各縣在乾渠的決戰次序東西排開。石林之後,是六百六十三座輕兵死士的新土墳塋。各縣民眾各自聚集在本縣輕兵死士的刻石前,繞著圈子捶胸踏步,三步一呼:「兄弟!跟我歸鄉了——」呼喚完畢,各自散開,各尋一方粗糙石頭,瘦骨嶙峋的大手壓上粗石猛搓,直至手掌滲出血珠;而後大步走到刻石前,在石上結結實實一摁,一個血手印摁在了石身或石背;罷了肅然一躬,便赳赳去了。
嬴政君臣一行風塵僕僕趕到,松林塬萬千人眾大出意外,各自佇立在墓石墳塋前凝望著秦王不知所措了。年青的秦王也不說話,對著一齊朝他凝視的茫茫人眾深深一躬,大步走到一柱顯然是有心者特意立起的粗糙巨石前,大手猛然搓下,頓時血流如注。
萬千黑壓壓光膀子的秦人悚然動容,寂靜得只聽見一片喘息。
嬴政舉著血掌,大步走過刻石,一石一掌,結結實實地摁在碑身大字上。未過三五石,光膀子人群感奮不已,爭相到粗石柱下搓出血手,呼喝著唏噓著紛紛跟了上來,完成與兄弟烈士同心挽手的最終心愿。及至嬴政走到最後一座大石前,摁罷最後一個血手印,回頭看去,一片二十三座大石,座座鮮血流淌,一片血紅的刻石在夏日的陽光下驚心動魄。
嬴政繞著下邽刻石踏步一圈,突然昂首向天,一聲長呼。
「涇水銳士,頻山為神!守我河渠,富我大秦!」
萬千人眾唏噓慷慨,跟著秦王陣陣長呼,整個頻山都在烈日下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