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垂簾輜車飛進了燈火稀疏的大咸陽。
正是午夜時分,輜車進入東門內正陽街,徑直向王城而來。堪堪可見兩排禁軍甲士的身影,輜車突然向北拐進了王城東牆外一片坊區。這片坊區叫做正陽坊,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居者大多是日夜進出王城的長史署官吏。最靠前的一座六進府邸,是長史李斯的官邸,府門面對王城東牆,南行百步是王城東門,進出王城便捷之極。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樞吏員,這片坊區自然成為王城禁軍的連帶護衛區,尋常很少有非官府車馬進出此地。這輛輜車一進正陽街,便引來了王城東門尉的目光。輜車不疾不徐,駛到長史府前的車馬場停穩。駿馬一陣嘶鳴,一領火紅的斗篷向府門飄去。隨即,朦朧的對答隱隱傳入東門尉的耳畔。
「敢問先生,意欲何干?」
「有客夜來,尋訪此間主人而已,豈有他哉!」
「長史國事繁劇,夜不見客。」
「家老只告李斯一言,南遊故人繚子來也!」
「如此,先生稍候。」
片刻之間,一陣大笑聲迎出門來:「果然繚兄,幸何如之!」
「果然斯兄,不亦樂乎!」
「一如初會,一醉方休!繚兄請!」
「好!能如當年,方遂我心也!」
一陣笑聲隱去,正陽坊又沒在了燈火幽微的沉沉夜色中。
李斯與尉繚的相識,全然是一次不期遇合。
蘭陵就學的第四年深秋,李斯第一次離開蒼山學館回上蔡探視妻兒。李斯家境原本尚可,父親曾經是楚國新軍的一個千夫長,在汝水東岸有百餘畝水田與一片桑園。母親與長子辛苦操持,父親在沒有戰事時也間或歸鄉勞作。李斯是次子,自幼聰穎過人,被父母早早送進了上蔡郡一家學館發矇。不想,李斯十五歲時,父親在與秦軍的丹水大戰中陣亡。那具無頭屍身抬回來時,母親一病不起,沒有兩年也隨父親去了。安葬了母親,李斯的哥哥立誓為父報仇,昂昂然從軍去了。三年之後的一個秋日,亭長捧著軍書來說,李斯的哥哥在水軍操練時不慎落水溺亡,官府發下六金以作撫恤。至此,尚未加冠的李斯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孤子。幸得李斯少學有成,識文斷字,得亭長舉薦,在郡守官署做了一個記錄官倉出入賬目的小吏。兩年後,在族長主持下加冠的李斯,已經是一個精明練達的吏員了。倘若長此以往,李斯做到郡署的錢嗇夫(掌財貨)之類的實權大吏,幾乎是指日可待的。
然則,李斯不甘如此。事務之暇刻苦自學,李斯讀完了眼前能夠搜羅到的所有簡策書文,知道了天下大勢,也大體明白了楚國是內亂不息的危邦,縱然做得一個實權大吏,也隨時可能被無端風浪吞沒,如同自己的父親兄長一樣無聲無息消失。然最令李斯感觸的,卻是老鼠境遇帶給他的人生命運之感悟。李斯日每進出官倉,常常眼見碩大的肥鼠昂然悠然地在糧囤廊柱間晃蕩,大嚼官糧吱吱嬉鬧,其飽食遊樂之狀令人欣羨。而進入茅舍廁下,其鼠則常在人犬之下狼狽竄突,奮力覓食而難得一飽,終日驚恐不安地吱吱逃生。兩相比較,李斯深有感喟:「人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從那時起,李斯有了一個最質樸的判斷: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必須脫離自己的處身之地,離開上蔡,甚至離開楚國。
終於,在加冠後娶妻的那一年,李斯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師荀子入楚,得春申君之助,虛領蘭陵縣令而實開學館育人。李斯沒有片刻猶豫,辭去了小吏,以父兄用血肉性命換來的些許撫恤金以及自己清苦積蓄的六千鐵錢,安置好了年青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尋覓到了蘭陵蒼山,拜在了荀子門下。
用時人話語說,李斯從此開始「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
自入荀子門下,李斯刻苦奮發,四年沒有歸鄉。荀子明察,屢次在弟子們面前嘉獎李斯云:「舍家就學,李斯堪為天下布衣楷模矣!尋常士子少年就學,既無家室之累且有父母照拂,猶多惶惶不安也。李斯孤身就學,既無尊長照拂,又忍人倫之苦,難亦哉!」唯其如此,四年後李斯歸鄉,荀子破例以蘭陵縣令的名義給了李斯一道通行官文。李斯憑此官文,在蘭陵縣署領得一匹快馬,以官差之身南下,大體可在立冬前抵達上蔡的汝水家園。
這日行至陳城郊野,李斯不想進商旅雲集風華奢靡的陳城,在城外官道邊的驛站住了下來。生計拮据,李斯得處處計較。既有官身之名,又有蘭陵官文,自然是住進官府驛站合算。驛站有兩大實惠:一是食宿馬料等一應路途費用,不須自家支付,離站上路之時,還配發抵達下站之前的干肉乾糧;二是沒有盜賊之擾,住得安生實在。這一點,對李斯很是要緊。畢竟,撫慰妻兒的些許物事一旦丟失,李斯歸家的樂趣便會瞭然無存。驛站也有一樣不好:入住者的食宿皆以官爵高低分開,使諸如李斯這般有志布衣者常感難堪。然則,李斯是不能去計較這些的。
進了驛站,李斯被官仆領到了最簡陋的縣吏庭院。尋常官吏住在驛站,往往有不期而遇的同僚須得應酬。李斯沒有這等應酬,也無心與任何人做路遇之談,吃罷官仆送到小屋的一魚一飯,自己提來一桶熱水擦洗,然後上榻大睡,天亮立即上路。走進榻側隔牆後的小小茅廁里擦洗時,李斯一瞥石礅上那窩成一團的粗織汗巾,不禁眉頭一皺。依著規矩,驛站房屋無論等次高低,沐浴擦洗的器物都是新客換新物。這方汗巾顯然是前客用過的,官仆卻沒有及時更換。李斯若喚來官仆,更換新汗巾也是很快當的,但李斯沒有這般心情,況這方汗巾雖窩成一團卻也沒有過甚的汗腥齷齪,用了也就用了。
李斯拿起那方汗巾一抖,啪啦一聲,一宗物事掉在了地上。
「書卷!」李斯聽到這種再熟悉不過的竹簡落地聲,不禁大奇。
打量四周,李斯立即斷定:此書必是前客須臾不離其身之物,在擦洗之時放在了石礅上,走時卻懵懂忘記了。李斯忘記了擦洗,撿起地上套封竹簡,眼前陡然一亮!卷冊封套是棕色皮製,兩端各有鋥亮光滑的古銅帽扣,皮套之皮色已經隱隱發白起絨,顯然是年代久遠之物。再仔細打量,兩端銅帽上各有兩個溝槽,還有兩個已經完全成為銅線本色的隱隱刻字——繚氏!顯然,這是一卷世代相傳的卷冊。
李斯沒有打開封套,回身立即擦洗起來。便在此時,急促的叩門聲啪啪大響。李斯喊了一聲:「門開著!自己進來。」立即有重騰騰腳步砸進小廳,渾厚嗓音隨即響起:「在下魯莽入室,先生見諒。」李斯隔牆答道:「足下稍待,我便出來。」牆外人又道:「足下衣物尚在榻間,我在廊下等候便了。」李斯隔牆笑道:「也好!赤身見客畢竟不宜。」片刻之後,李斯光身子繞過隔牆穿好袍服,這才走到廊下。庭院寂寂,只有一個長須紅衣人的身影在樹下靜靜站著。李斯一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方才叩門者?」長須紅衣人快步走來一拱手道:「在下大梁繚子,秋來入楚遊歷,不意丟失一物,一路找來未曾得見。思忖曾在此間住過三日,是故尋來詢問一聲,不知足下在室可曾得見多餘之物?」李斯道:「足下所失何物?」長須紅衣人道:「一卷簡冊,牛皮封套,銅帽刻有兩字。」李斯從袖中捧出道:「可是此物?」長須紅衣人雙手接過稍一打量,驚訝道:「足下沒打開此書?」李斯道:「此乃祖傳典籍,我非主人,豈能開卷?」長須紅衣人當即肅然一躬:「足下見識節操,真名士也!繚敢求同案一飲。」李斯慨然一笑:「路有一飲,不亦樂乎!足下請進,我喚官仆安置酒菜。」長須紅衣人大笑:「足下只須痛飲,餘事皆在我身!」轉身啪啪拍掌,驛丞快步而來。長須紅衣人對驛丞一拱手道:「敢求驛丞上佳酒菜兩案,與這位先生痛飲。」驛丞恭敬如奉上命:「公子有求何消說得,片刻即來。」一轉身風一般去了。李斯頗有迷惑,此人住縣吏小屋,卻能得驛丞如此恭敬,究竟何許人也?
不消片刻,兩案酒菜抬進。除了蘭陵酒,菜肴是李斯叫不出名目的兩案珍饈。長須紅衣人一拱手笑道:「兄勿見笑,此間驛丞原是家父故友之後,世交。你我放開痛飲便是!」李斯不善飲酒,對蘭陵果釀酒卻是獨有癖好,一時分外高興。及至大飲三五爵,兩人俱感快意,話題滔滔蔓延開來。紅衣人笑云:「足下博學之士,何無開卷之心哉!」李斯笑答:「我固有心,只恐開得一卷生意經,豈不掃興也?」紅衣人哈哈大笑:「兄有諧趣,大妙也!人云,得物一睹,其心可安。兄有古風,得物而視若無睹。我便開卷,請兄一觀生意經!」說罷拉開封套,展開那捲竹簡已經變得黑黃的卷冊,雙手捧起道:「百餘年來,此書非繚氏不能觀也。然人生遇合,兄於我繚氏有護書之恩,該當一觀,至少可印證天下傳言非虛。」李斯本當推辭,然見其人情真意切蘊含深意,不覺接過了那捲黑黃的竹簡。
「尉繚子?!」一看題頭,李斯驚訝得連酒爵也撞翻了。
「人云尉繚子子虛烏有,兄已眼見矣!」紅衣人大是感慨。
「尉繚子兵法久聞其名,不見其書,李斯有幸一睹,心感之至!」
「足下,蒼山學館大弟子李斯?」
「正是。得見經典,不敢相瞞。」李斯不問對方如何知曉,慨然認了。
「我乃第四代尉繚,見過先生。」紅衣人鄭重起身肅然一躬。
「學子之期,李斯不敢當先生稱謂。」李斯連忙還以大禮。
「好!你我兄弟交,干!」尉繚子分外爽朗。
「得遇繚兄,小弟先干!」李斯慨然一爵。
那一夜,兩人直飲到天亮意猶未盡。尉繚子力邀李斯到他的陳城別居小住,李斯毫不猶豫地去了,一住旬日,幾乎忘記了歸鄉……此後倏忽十年,李斯再也沒有見過尉繚子。那日蒙武舉薦尉繚子,李斯實在有些意外。本心而言,李斯早該舉薦尉繚子,使秦國設法搜尋這個大才。可李斯心中的尉繚子,始終是一個剛硬反秦的六國合縱派,不可能入秦效力。當年兩人初交論天下,尉繚子將秦國看作天下大害,認為只有六國合縱最終滅秦才是天下出路。如此之人,何能入秦?縱然在蒙武舉薦之後,李斯心下仍在疑惑蒙武的秘密消息。在關外大營,蒙武又快馬密報,說尉繚子已經進入函谷關。李斯大是驚喜,當時稟報秦王,君臣立即兼程趕回了咸陽。可是,旬日過去,尉繚子還是沒有蹤跡,李斯又把持不準了——當年的尉繚子是決然反秦的合縱派,十年之後,尉繚子會以秦國為出路么?
月下竹林旁,李斯與尉繚子正在對坐暢飲。
蘭陵酒依然如故,那是李斯迎接家室時楚國故吏著意送的一車五十年老酒,一開壇便引得尉繚子聳著鼻頭連聲讚歎。菜卻是一色秦式:燉肥羊、蒸方肉、藿菜羹、厚鍋盔等等滿噹噹一大案。尉繚子直呼秦人本色實在,甚話沒說,與李斯先幹了三大碗蘭陵老酒。撂下大碗,李斯這才笑問一句:「繚兄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年何處去了?」尉繚子慨然一嘆:「天下雖大,立錐難覓,離群索居而已!」李斯奮然拍案:「繚兄大才,何出此言?來秦便是正途!」尉繚子淡淡一笑卻轉了話題:「斯兄,還記當年那捲簡冊否?」李斯大笑道:「你我因簡冊而遇合,刻刻在心耳!」尉繚子道:「十年之期,它終究編修成型了。」李斯大是驚喜:「如此說來,天下又有一部兵法大作問世!來,賀繚兄大功,干!」兩人干罷,李斯又道:「繚兄兵書既成,以何命名?」尉繚子笑道:「就以世風,算是《尉繚子》便了。這部兵法起於先祖,改於大父,再改於父親。我,又加進了數十年以來的用兵新論,算是四代人完成了這部兵法。」李斯不禁感慨中來:「人言將不過三代。繚氏四世國尉,又成不世兵法,以至人忘其姓氏而以官位為其姓氏,天下絕無僅有也!」尉繚子哈哈大笑:「斯兄諧趣也!以官為姓,遠古遺風而已,安敢以此為榮哉!」李斯笑得一陣,突然轉向方才被尉繚子繞開的話題:「繚兄此次入秦,總非無端雲遊了?」尉繚子沒有正面可否,卻道:「願聞斯兄對秦國之評判。」
「民眾日富,國力日強,一統天下,根基已成!」
「當今秦王如何?」
「當今秦王,不世君主也!懷曠古雄心,秉天縱英明,惕厲奮發,堅剛嚴毅,胸襟博大。一言以蔽之,當今秦王,必使秦國大出天下!」
「斯兄不覺言過其實?」
「不。只有不及。」李斯莊重肅然。
「我聞秦王,與斯兄之說相去甚遠矣!」
「願聞繚兄之說。」李斯淡淡一笑。
「我聞秦王,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如此君王,斯兄何奉若神明?」
「繚兄何其健忘,此話十年前說過一次也!」
「此說非我說。人云乃相學大師唐舉之說。」
「任誰也是邪說!山東流言,假唐舉之名而已。」
「陰陽家如此說,總歸不是空穴來風。」
「一別十年,繚兄何陷荒誕不經之泥沼?」
「我,可否見見這個秦王?」尉繚子頗顯神秘地一笑。
「繚兄也!」李斯慨然一嘆,「山東士子入秦,初始常懷機心。繚兄試探李斯,李斯夫復何言!據實說話,李斯當初入秦也曾瞻前顧後機心重重。多年體察下來,李斯方覺機心對秦之謬也!奉告繚兄:秦國非山東,唯坦蕩做事,本色做人,輒懷機心者,自毀也!」
「如此說來,老夫更要見見這個秦王了。」
「該!自家評判,最為妥當。」
「使天下歸一者,果然嬴政乎?」
「疑慮先擱著。走!夜見秦王。」李斯一拍案霍然起身。
「斯兄笑談,月已西天,何有四更見王之理。」
李斯大笑:「這便是秦國!月已西天何足論也,只跟我走!」
兩人大步出來,李斯問尉繚子是走路還是乘車?尉繚子笑說走路好,王城看得清楚些免得一個人出來迷路。李斯也不糾纏這些隱隱諷喻,只說聲走便大步出門。尉繚子驚訝連聲,哎哎哎,你老弟都是長史了,半夜出門也不帶護衛甲士?李斯大笑,這是秦國,哪個官員在咸陽行路帶護衛了?李斯自豪自信儼然老秦人,引得尉繚子一陣嘖嘖連聲,似感嘆又似揶揄。一路走來,李斯指點著王城殿閣庭院的處處燈火,說亮燈處都是官署值夜,沉沉黑燈處都是內宮。尉繚子似驚訝又似感慨地一嘆,漸漸地卻不再說話了。
王城書房的燈火在幽深的林木中分外鮮亮。
秦王嬴政正與丞相王綰會商藍田大營報來的裁汰老軍書。王翦蒙恬的實施方略是:五年之內,秦軍四十歲以上之兵士、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之千夫長以下頭目,全數解甲歸田;五十五歲以上之將軍,全數改任文職官吏,以使秦軍確保超強戰力。這個方略謀劃已早,朝會無人異議。然一旦面臨實施,卻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難點:安置老軍將士所需的金錢數額是多大?秦國府庫能否一次承受?秦人素有苦戰傳統,將士幾乎不計較軍俸高低。自然,此間前提是秦國以獎勵耕戰為國策,歷來不虧征戰沙場的將士。縱然在變法之前,秦國朝野愛惜將士也是天下聞名的。否則,以秦獻公時期秦國的窮困,根本不可能屢屢以強兵苦戰對強盛魏國保持攻勢。如今鄭國渠修成,關中眼看日漸大富,再加蜀中盆地之都江堰成就的米糧沃土,秦國擁有兩個天府之國,對待解甲將士自然更不能摳掐。
王綰與丞相府大吏們反覆計議,初定:兵士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以十金歸鄉;千夫長以下頭目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三十金歸鄉;將軍改任,每人十金以為撫慰。歸鄉不計戰功,是因為秦軍之戰功歷來單獨賞賜,每戰一結,從不延誤。如此算計,秦軍歸鄉總人數大體在十萬餘,所需金錢總額在百萬餘金。若一次支付,府庫頗是吃緊。若不能一次支付,王綰則有愧對將士之慮。
「老軍歸鄉,大數可在關外大營?」嬴政聽完稟報叩著書案。
「關外大軍七成,其餘關塞三成。」
「金錢該當不難,一定要一次發放歸鄉金!」
「軍備器械,王翦蒙恬還要百萬餘金……」
嬴政站了起來,狠狠大展了一下腰身道:「關外大軍目下有戰,解甲至少在三年之後。丞相且與王、蒙兩位先會商出一個辦法。總歸一點:五年之內老軍逐步歸鄉,每次都要乾淨了結安置事宜;若有老軍在歸鄉之前戰死傷殘,撫恤金還得加倍。如此算去,總金則可能達三百萬上下,須得預為綢繆。」
「正是。臣立即在會商後擬出實施方略。」
正在此時,趙高輕步走進,在秦王耳畔輕聲幾句。嬴政目光一亮,霍然站了起來。王綰知道秦王事多,一聲告辭立即去了。嬴政整整衣冠,隨即大步走出書房,方到廊下,便見兩人身影從對面白石橋聯袂而來。年青的秦王快步走下石階,遙遙便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了。」
「對面便是秦王。」李斯低聲一句。
尉繚子一直在悠悠然四面打量,根本沒有想到秦王會親自出迎。無論李斯如何自信,他都鐵定地認為秦王早已安卧,之所以欣然跟隨李斯進入王城,也是想看看秦國王城的深夜光景。兵家出身的尉繚子堅信,一國王城的夜色足以看出該國的興衰氣象。臨淄王城夜夜笙歌,聲聞街市。大梁王城入夜則前黑後亮:處置國事的前城殿閣官署燈火全熄,後城則因魏王與嬪妃諸般遊樂而夜夜通明。新鄭王城則內外燈火幽微,夜來一片死氣沉沉。趙楚燕三國也大體如此,薊城如臨淄,郢都如大梁,邯鄲如新鄭。尉繚子從來沒有進過秦國王城,李斯特意領他穿行了整個前城。一路看來,官署間間燈火明亮,時有吏員匆匆進出,正殿前的車馬場也是車馬紛紜時進時出。尉繚子不禁萬般感慨。雖則如此,尉繚子依然將夜見秦王這件事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君王四更不眠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山東六國沒有一個君王能夠如此勤政。尉繚子只抱著一個心思,看看秦王書房,看看李斯因失言而生出的尷尬,提醒他切莫言過其實。尉繚子相信,一切都將在他妙算之中,絕不會有絲毫差池。
「如何如何,秦王!」尉繚子驚訝了。
「繚兄重聽么?秦王大禮迎你。」
此刻,對面那個高大的身影又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了。」
尉繚子頗感手足無措,連忙一拱手:「大梁尉繚,見過秦王!」
「自聞先生將來,嬴政日日期盼,先生請!」
嬴政側身虛手,那份坦誠那份恭敬那份喜悅,任誰也不會當做應酬。尉繚子心下一熱,不禁看了看李斯。李斯慨然一拱手:「先生請。」尉繚子再不推辭,向秦王一拱手,大步先行了。堪堪將上石階,早已經等在階前的趙高恭敬一禮,雙手伸出,似攙扶又似引路地領扶著尉繚子上了高高石階,又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大書房。
「小高子,小宴,為先生接風!」嬴政沒走進書房便高聲吩咐。
「啟稟秦王,繚不善兩酒,已飲過一回了。」
「臣與先生飲了一壇老蘭陵。」李斯補了一句。
「好!那便飲茶消夜。煮茶。先生入座。」
不待尉繚子打量坐席,嬴政便虛扶著尉繚子坐進西首長案,自己坐進了東首偏案,李斯南案陪座,北面正中的王案便虛空起來。如此座次,是戰國之世賓朋之交的禮儀,主人對面為大賓尊位。尉繚子很明白,若秦王坐進原本的中央面南王案,今日便是臣民晉見君王。如此座次,今日則是嘉賓來會,雙方皆可自在說話。僅此一點,尉繚子心頭便是一跳——秦王如此敬士而又通權達變,天下絕無僅有!
一時茶香瀰漫,三人執盅各飲得幾口品評幾句,嬴政一拱手道:「先生兵家名士,政願聞先生評判天下大勢,開我茅塞。」尉繚擱下茶盅悠然道:「若說天下大勢,繚只一句:戰國之世,正在轉折之期。」
「何謂轉折?先生教我。」嬴政顯出聽到最高明見解時的獨特專註。
「三晉分立,天下始入戰國。」尉繚淡淡一笑侃侃而下,「戰國之世,大勢已有三轉折矣!第一轉,魏國率先變法,而成超強大國主宰天下。此後列國紛紛效法魏國,大開變法潮流,天下遂入多事之時大爭之世。第二轉,秦國變法深徹,一朝崛起,大出山東爭雄天下,並帶起新一波變法強國潮流。其間合縱連橫風起雲湧,一時各國皆有機遇,難見真山真水也!第三轉,趙國以胡服騎射引領變法,崛起為山東超強,天下遂入秦趙兩強並立之勢。其間幾經碰撞,最終以長平大戰為分水嶺,趙國與山東諸侯一蹶不振,秦國獨大天下矣!此後,秦國歷經昭襄王暮政,與孝文王、庄襄王兩代低谷,前後幾三十餘年紛紜小戰,天下終無巨大波瀾。然則,唯其沉寂日久,天下已臨再次轉折矣!」
「本次轉折,意蘊何在?」
「要言不煩。根本在於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漸成!」
「先生此言,憑據何在?」
「其一,天下變法潮流終結。其二,列國爭雄之心衰減。」
「天下將一,軸心安在?」
「華夏軸心,非秦莫屬。」
秦王拍案大笑:「先生架嬴政於燎爐,安敢當之也!」
尉繚冷冷一笑:「燎爐之烤尚且畏之,安可為天下赴湯蹈火也!」
秦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座深深一躬:「嬴政謹受教。」
便是這倏忽之間的應對,傲岸而淡泊的尉繚子心頭震顫了——天賦如秦王嬴政者,亘古未聞也!能在如此快捷的對話中迅速體察言者本心,不計言者儀態,唯敬言者之真意,此等人物,寧非曠世聖王乎?尉繚子為方才的著意譏諷卻被秦王視為針砭砥礪而深感意外,竟對面前這個年青的君主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歆慕與敬佩——此人若是布衣之士,寧非同懷刎頸之交也?
尉繚默然離座,生平第一次莊重地彎下了腰身。
天色蒙蒙見亮,隱隱雞鳴隨著涼爽的晨風飄蕩在王城。從林下小徑徜徉出宮,尉繚始終默然沉思,與來時判若兩人。李斯笑問一句:「繚兄得見虎狼之相,寧無一言乎?」尉繚止步,長吁一聲:「天下不一於秦,豈有天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