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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雲三才 第三節 驅年社火中尉繚突然逃秦

  歲末之夜,大咸陽變成了一片燈火之海。

  這是天下共有的大節,年。在古老的傳說里,年是一種兇猛的食人獸,每逢歲末而出,民眾必舉火鳴金大肆驅趕。歲歲如此,久遠成俗。夏商兩代,天下只知有歲有祀,不知有年。及至周時,驅年成為習俗,天下方有歲末「年」節之說。其意蘊漸漸變為驅走年獸之後的慶賀,是謂過年。及至春秋戰國,驅年已經成為天下度歲的大節,喜慶之氣日漸濃厚,恐懼陰影日漸淡化。人們只有從「過年」一說的本意,依稀可見歲末驅害之本來印跡。唯其如此,戰國歲末的社火過年通行天下。社火者,村社舉火也。驅年起於鄉野,是有此說。以至戰國,社火遂成鄉野城堡共有的喜慶形式,但遇盛大喜事,皆可大舉社火以慶賀,然終以歲末社火最為盛行。天下過年之社火,猶以秦國最為有名。究其實,大約是秦國有天下獨一份的高奴天然猛火油,其火把聲勢最大之故。驅年社火時日無定,但遇沒有戰事沒有災劫的太平年或豐收年,連續三五日也是尋常。但無論時日長短,歲末之夜的社火驅年都是鐵定不移的,否則不成其為過年。

  今歲社火,猶見熱鬧。鄭國渠成,關中連續三季大收。秦王新政,吏治整肅,朝野一片勃勃生機,堪稱民富國強之氣象。老秦人大覺舒暢,社火便更見氣勢了。歲末暮色方臨,大咸陽的街巷涌流出一隊隊獵獵風動的火把,銅鑼大鼓連天而起,男女老幼舉火擁上長街,流出咸陽四門,轟轟然與關中四鄉的驅年社火融會在一起,長龍般飄灑舞動在條條官道,吶喊之聲如沉沉雷聲,火把點點如遍地爍金,壯麗得教人驚嘆。

  臨近王城的正陽坊,卻是少見的清靜。

  李斯本欲攜帶妻兒去趕咸陽社火。畢竟,今歲是家室入秦的第一個年節,家人還沒有見過聞名天下的秦國年社火。正欲出行,卻有偏院老僕匆匆趕來,說先生有請大人。李斯恍然,立即吩咐家老帶兩個精壯僕人領著家人去看社火,自己轉身便到了偏院。

  尉繚入秦三月,堅持不住驛館,只要住在李斯府邸。秦國法度:見王名士一律當做客卿待之,若任職未定而暫未分配府邸,入住驛館享國賓禮遇。頓弱、姚賈,皆如這般安置。尉繚赫赫兵家,雖布衣之士而名動天下,又與李斯早年有交,李斯自感不便以法度為說辭拒之,便稟報了秦王。嬴政聽罷豁達地笑了,先生願居府下,難為也,開先例何妨!如此,尉繚便在李斯府邸的東偏院住了下來。雖居一府,李斯歸家常常在三更之後,兩人聚談之機卻是不多。

  「繚兄,李斯照應不周,多有慚愧。」

  「斯兄舍舉家之樂來陪老夫,安得不周哉?」尉繚一陣笑聲。

  「好!歲末不當值,今日與繚兄痛飲!」

  「非也!今日老夫一件事兩句話,不誤斯兄照應家人。」

  不管李斯如何瞪眼,尉繚徑自捧起案上一方銅匣道:「此乃老夫編定的祖傳兵書,呈獻秦王。」李斯驚訝道:「呈獻祖傳兵書乃至大之舉,李斯何能代之?」尉繚朗然一笑道:「秦王觀後,老夫再與之論兵可也,斯兄倒是拘泥。」李斯恍然道:「如此說倒是繚兄洒脫。也好,我立即進宮呈進,轉回來與繚兄做歲末痛飲。」

  李斯匆匆走進王城,那一片難得的明亮靜謐實在教他驚訝。

  秦法有定:臣民不得賀君,官吏不得私相慶賀。無論是年節還是壽誕,臣民自家歡樂可也,若是厚禮賀君或官吏奔走慶賀上司,是為觸法。秦惠王秦昭王都曾懲治過賀壽臣民,而被山東六國視為刻薄寡恩。可秦國的這一法度始終不變,朝野一片清明。大師荀子入秦,將其見聞寫進《荀子·強國篇》曰:「觀秦風俗,其百姓朴,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古之民也。官府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低劣),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官吏)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朝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如此純厚氣象,實在是當時天下之絕無僅有。此等清明傳統之下,每遇年節或君王壽誕,咸陽王城自然是一片寧靜肅然,與尋常時日唯一的不同,便是處處燈火通宵達旦。當然,之所以寧靜還有另一緣由:王城之內凡能走動而又不當值的王族成員與內侍侍女,都去趕社火了。秦法雖嚴,王城一年也有兩次自由期:一是春日踏青,一是年節社火。

  秦王嬴政,從來沒有在歲末之夜出過王城。

  這便是嬴政,萬物紛紜而我獨能靜。歲末之夜,獨立廊下,聽著人潮之聲,看著瀰漫夜空的燈火,嬴政的心緒分外舒坦。身為一國之君,能有何等物事比遠觀臣民國人的喜慶歡鬧更愜意?正在年青的秦王沉醉在安寧美好的心緒中時,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有些驚訝:「咸陽驅年社火天下第一,長史不帶家人觀瞻,如何當值來也?」李斯搖頭道:「老妻兒子自家去便了,臣有一寶進王。」嬴政不禁大笑:「年關進寶,長史有祥瑞物事?」李斯頗顯神秘地一笑:「臣所進者,非陰陽家祥瑞之寶,乃國寶一宗。」說罷從大袖中捧出一方銅匣,「此乃尉繚兵書,托臣代進。」嬴政雙手接過,驚喜的目光中有幾分疑惑:「尉繚可隨時入宮,何須如此代進?」李斯道:「尉繚說,待王觀後再進見論兵。或是名士秉性也,臣亦不甚了了。」嬴政笑道:「尉繚入秦,天下矚目,魏國不會輕易罷休。長史多多上心,不能教尉繚又做一回鄭國。」李斯一拱手道:「君上明斷!魏國老病甚深,臣不敢大意。」

  李斯一走,嬴政立即急不可待地打開了《尉繚子》。

  方翻閱片刻,嬴政便起身離開了書房。及至趙高一頭汗水地回到王城當值,嬴政已經不在大書房了。趙高機敏異常,也不問當值侍女,立即找到了東偏殿後的密室,秦王果然在案前心無旁騖地展卷揣摩。趙高一聲不響,立即開始給燎爐添加木炭,並同時開始煮茶。片刻之後,兩隻大燎爐的木炭火紅亮紅亮,釅茶清香也瀰漫開來,春寒愈顯陰冷的密室頓時暖和清新起來。一切就緒,趙高悄沒聲地到庖廚去了。又是片刻之後,趙高又悄沒聲回來。燎爐上有了一副鐵架,鐵架上煨著一隻陶罐,鐵架旁烤著兩張厚厚的鍋盔。趙高估量得分毫不差,秦王一直沒出密室,晝夜埋首書案一口氣讀完了《尉繚子》。直到合卷,嬴政才狼吞虎咽地咥下了一罐肥羊燉與兩張烤得焦黃的鍋盔。

  「天下第一兵書!唯肥羊鍋盔可配也!」

  聽著秦王酣暢的笑聲,趙高也嘿嘿嘿不亦樂乎。

  「笑甚!」嬴政故意沉下臉,「立即知會長史,今夜拜會尉繚。」

  嗨的一聲,趙高不見了人影。

  一部《尉繚子》,在年青的秦王心頭燃起了一支光焰熊熊的火把。

  自少時開始,嬴政酷好讀書習武兩件事。論讀書,自立為太子,嬴政便是王城典籍庫的常客。及至即位秦王虛位九年,嬴政更是廣涉天下諸子百家,即或是那些正在流傳而尚未定型的刻本,嬴政也如饑似渴地求索到手立馬讀完。對於天下兵書,嬴政有著尋常士子不能比擬的興味。春秋戰國以來的《孫子》、《吳子》、《孫臏兵法》,更是他最經常翻閱的典籍。昔年,上將軍蒙驁多與年青的嬴政談論天下兵書。蒙驁嘗云:「孫吳三家,世之經典也,王當多加揣摩。」嬴政卻感喟一句:「三家精則精矣,將之兵書也!」蒙驁訝然:「兵書自來為將帥撰寫,秦王此說,人不能解矣!」嬴政大笑云:「天下大兵,出令在王。天下兵書,寧無為王者撰寫乎!」蒙驁默然良久,拍了拍雪白的頭顱:「論兵及王,兵家所難也。王求之太過,恐終生不復見矣!」嬴政又是一陣大笑:「果真如此,天下兵家何足論耳!」

  這部《尉繚子》令嬴政激奮不能自已者,恰在於它是一部王者兵書。

  自來兵書,凡涉用兵大道,不可能不涉及君王。如《孫子·始計篇》、《吳子·圖國篇》等,然畢竟寥寥數語,不可能對國家用兵法則有深徹論述。《尉繚子》顯然不同,全書二十四篇,第一卷前四篇專門論述國家兵道,實際便是君王用兵的根基謀劃;其後二十篇具體兵道,也時時可見涉及廟堂運籌之總體論斷,堪稱史無前例的一部王者兵書。嬴政讀書歷來認真,邊讀邊錄,一遍讀過,幾張羊皮紙已經寫滿。《尉繚子》的精闢處已經被他悉數摘出歸納,統以「王謀兵事」四字,所列都是《尉繚子》出新之處:

  王謀兵事第一:戰事勝負在人事,不在天官陰陽之學。

  這是《尉繚子》不同於所有兵書的根本點——王者治軍,必以人事為根基,不能以占卜星相等神秘邪說選將治兵或預測勝負。其所列舉的事例,是第一代尉繚與魏惠王的答問。嬴政在旁批曰:「篤信鬼神,謀兵大忌也。君王以鬼神事決將運兵而能勝者,未嘗聞也!恆當戒之。」嬴政認定,這一點對於君王比對於將領更為重要。將領身處戰場,縱然相信某些望氣相地等等徵候神秘之學,畢竟只關乎一戰成敗。君王若篤信天象鬼神之說,則關乎根本目標。譬如武王伐紂,天作驚雷閃電,太卜佔為不吉,臣下紛紛主張休兵;其時太公姜尚衝進太廟踩碎龜甲,並慷慨大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何求於朽骨!」武王立即醒悟,決然當即發兵。若非如此,大約「湯武革命」便要少去一個武王了。唯其如此,君王一旦篤信神秘之學,一切務實之道都將無法實施。所以,立足人事乃君王務兵之根基。

  王謀兵事第二:兵勝於朝廷。

  《尉繚子》反覆陳述的邦國兵道是:治軍以富國為先,國不富而軍不威。「富治者,民不發軔,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勝於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陣而勝者,將勝也。」顯然,這絕不是戰陣將軍視野之內的兵事,而是邦國成軍的根本國策,是以君王為軸心的廟堂之算。也就是說,朝廷謀兵的最高運籌是:國富民強,不戰而威懾天下,不得已而求戰陣。故此,一國能常勝,首先是朝廷總體謀劃之勝。

  王謀兵事第三:不賴外援,自強而戰。

  春秋戰國多相互攻伐,列國遇危求援而最終往往受制於人,遂成司空見慣之惡習。《尉繚子》以為,這種依賴援兵的惡癖導致了諸多邦國不思自強的痼疾。是以,尉繚提出了一個尋常兵家根本不會涉及的論斷:量國之力而戰,不求外援,更不受制於人。嬴政特意抄錄了《尉繚子》這段話:「今國之患者,以重金出聘,以愛子出質,以地界出割,而求天下助兵。名為十萬,實則數萬。且(發兵之先)其君無不囑其將:『援兵不齊,毋做頭陣先戰。』其實,(援兵)終究不力戰……(縱然)天下諸國助我戰,何能昭吾士氣哉!」而求援與否、援兵出動之條件及對援兵的依賴程度,也是廟堂君王之決策,並非戰場將領之謀劃。嬴政在旁批下了大大十六個字:「量力而戰,是謂自強,國不自強,天亦無算!」

  王謀兵事第四:農戰法治為治兵之本。

  嬴政讀《尉繚子·制談第三》,連連拍案讚歎:「此說直是商君治兵也!大哉大哉!」嬴政所讚歎的,是尉繚子明確擁戴商鞅的農戰法治論。嬴政自己是《商君書》與商君秦法的忠實追隨者,對尉繚的論說自然大大生出共鳴。《尉繚子》云:「吾用天下之用為用,吾制天下之製為制。修我號令,明我刑賞,使天下非農無所得食,非戰無所得爵,使民揚臂爭出農戰,而天下無敵矣!」尉繚之論,明確兩點:一是依法治軍,是為形式;一是重農重戰,是為治軍基礎。天下自有甲兵,便有軍法,任何國家任何大軍皆然。但是,自覺地將軍法與邦國變法融為一體推行者,寥寥矣!至少在戰國兵家著述中,尉繚子史無前例。嬴政感喟不已,在旁批下兩行大字:「如此國策,將軍不能也,唯廟堂朝廷能行也,寧非君道哉!」

  王謀兵事第五:民為兵事之本,戰威之源。

  自有兵家,鮮有將民眾納入戰事謀劃視野者。這一點,也是尉繚子開了天下先河。「審法制,明賞罰,便器用,使民有必戰之心,此威勝也……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氣實(旺盛)則斗,氣奪則走。」基於將民眾看作戰勝之本,尉繚子提出「勵士厚民」為國家治軍之本,並據以劃分出國家強盛的四種狀態:「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倉府。」嬴政讀之奮然,大筆批曰:「秦不賴民,安得長平之戰摧強趙乎!秦不賴民,安得一天下乎!王國富民,而民能為國戰,君王謀兵之大道也!」

  「醍醐灌頂,尉繚子也!」嬴政一次又一次拍案讚歎著。

  「君上君上,尉繚子逃秦,長史去追了!」趙高風一般飛進密室。

  「!」嬴政霍然起身,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君上,尉繚逃!」

  「快!駟馬王車,追!」驀然醒悟,嬴政一聲大吼。

  「嗨!」趙高脆亮一應,身影已經飛出。

  李斯實在沒有料到,兵家妙算的尉繚竟能出事。

  歲末之夜,李斯出王城回到府邸,立即到偏院與尉繚聚飲過年。兩人海闊天空,兩壇蘭陵老酒幾乎見底。尉繚說了許許多多在秦國的見聞感慨,反反覆復念叨著一句話,尉繚無以報秦,惜哉惜哉!李斯想去,此等感慨只是尉繚報秦之心的另一種說法而已,渾沒在意,只與尉繚海說天下,竟是罕見的自己先醉了。驀然醒來,守在榻邊的妻子說他已經酣睡了一個晝夜了。李斯沐浴更衣用膳之後天已暮色,便來到偏院看望尉繚酒後情形。尉繚不在,詢問老僕,回說先生於一個時辰前被兩個故人邀到尚商坊趕社火去了,今夜未必回來。李斯當時心下一動,尉繚秘密入秦,何來故人相邀?走進書房,不意卻見案頭一支竹板有字,拿起一看,只草草四個字——不得不去。

  驟然之間,李斯渾身一個激靈!

  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李斯立即派出家老知會國尉蒙武,而後跳上一匹快馬飛出了咸陽。尉繚肯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魏國目下這個老王叫做魏增,太子時曾經在秦國做過幾年人質,秉性陰鷙長於密謀。魏增即位,魏國在咸陽的「間人」數量大增,許多山東商賈都被「魏商」裹挾進了間人密網。所謂故人相邀,定然是魏國間人受命所為。李斯來不及多想,心下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在函谷關之內截住尉繚!只要不出函谷關,不管魏國秘密間人有多少隱藏在尉繚四周,他們都不敢公然大動干戈。只要李斯能追趕得上,拉住尉繚磨叨一時,蒙武人馬也許就能趕到;若形勢不容如此,便可先行趕到函谷關知會守軍攔截。李斯謀劃得沒錯,可沒有想到殘雪夜路難行,官道又時有社火人流呼喝涌動,非但難以馳馬,更難辨識官道上時斷時續的火把人群中有沒有尉繚。如此時快時慢,出得咸陽半個時辰,還沒有跑出三十里郊亭,李斯不禁大急。

  「長史下道!上車!」

  身後遙遙一聲尖亮的呼喊,李斯驀然回頭,隱隱便見一輛駟馬高車從官道下的田野里颶風一般捲來。沒錯,是趙高聲音,是駟馬王車!沒有片刻猶豫,李斯立即圈馬下道。秦國官道寬闊,道邊有疏通路面積水的護溝,溝兩側各有一排樹木。李斯騎術不佳心情又急,剛剛躍馬過溝便從馬背顛了下來,重重摔在殘雪覆蓋的麥田裡暈了過去。正在此時,駟馬王車嘩啷啷卷到,稍一減速,一領黑斗篷飛掠下車兩手一抄抱著李斯飛身上了王車。

  「小高子!快車直向函谷關!」

  李斯被掐著人中剛剛開眼,聽得是秦王嬴政聲音,立即翻身坐起。嬴政摁住李斯高聲道:「長史抓住傘蓋,坐好!」李斯搖著手高聲道:「我已告知蒙武,君上不須親臨,魏國間人多!」嬴政長劍指著官道火把高聲道:「他間人多,我老秦人更多,怕他甚來!」說話間駟馬王車全力加速,趙高已經站在了車轅全神貫注地舞弄著八條皮索,四匹天下罕見的雪白駿馬大展腰身,寬大堅固的青銅王車恍若掠地飛過,一片片火把便悠悠然不斷飄過。

  「間人狡詐,會不會走另路?」李斯突然高聲一句。

  「蒙武飛騎已經出動,趕赴潼山小道與河西要道,我直馳函谷關!」

  雞鳴開關之前,駟馬王車終於裹著一身泥水飛到了函谷關下。王車堪堪停在道邊,嬴政立即吩咐趙高宣守關將軍來見。將軍匆匆趕到,嬴政一陣低聲叮囑,將軍又匆匆去了。過得片刻,雄雞長鳴,關內客棧便有旅人紛紛出門,西來官道也有時斷時續的車馬人流相繼聚來關下,只等關門大開。

  「長史,那群人神色蹊蹺!」眼力極好的趙高低聲一句。

  李斯順著趙高的手勢看去,只見西來車馬中有一隊商旅模樣的騎士走馬而來,中間一人皮裘裹身面巾裹頭,相貌很難分辨。寒風呼嘯,路人裹身裹頭者多多,原不足為奇。可這隊騎士若即若離地圍著那個裹身裹頭者,目光不斷地掃描著四周,確實頗是蹊蹺。正在此時,函谷關城頭號聲響起,城門尉高喊:「城門兩道失修,今日只能開一道門洞,諸位旅人排序出關,切勿擁擠!」喊聲落點,瓮城赳赳開出兩隊長矛甲士,由函谷關將軍親自率領,在最北邊門洞內列成了一條甬道。出關車馬人流只有從甲士甬道中三兩人一排或單車穿過。駟馬王車恰恰停在甲士甬道後的土坡上,居高臨下看得分外清楚。好在王車已經一身泥水臟污不堪,任誰也想不到這輛正在被工匠叮噹敲打修葺的大車是秦王王車。

  「繚兄!你趁我醉酒而去,好無情也!」

  李斯突然一聲大呼,跳下泥車衝過了甲士甬道,拉住了那個裹頭裹身者的馬韁。前後遊離騎士的目光立即一齊盯住了李斯。裹頭裹身者片刻愣怔,冷冷一句飛來:「你是何人?休誤人路!」李斯一陣大笑:「繚兄音容,李斯豈能錯認哉!你要走也可,只須在這酒肆與我最後痛飲一回!」前後騎士一聽李斯報名,顯然有些驚愕。瞬息猶豫,不待裹頭裹身者說話,一騎士便道:「同路不棄,我等在道邊等候先生。」一句話落點,前後十餘名騎士一齊圈馬出了甲士甬道。李斯哈哈大笑:「同路等候,繚兄何懼也,走!」說罷拉起裹頭裹身者便進了路邊一家酒肆。

  「先生受驚,嬴政來遲也!」

  一進酒肆,一個一身泥斑的黑斗篷者便是深深一躬。裹頭裹身者一陣木然,緩緩扯下面巾一聲長嘆:「非尉繚無心報秦也,誠不能也!秦王罪我,我無言矣!」嬴政肅然道:「先生天下名士,驟然離去必有隱情。縱然英雄丈夫,亦有不可對人言處。敢請先生明告因由,若嬴政無以解難,自當放先生東去。」尉繚木然道:「魏王陰狠,我若不歸,舉族人口有覆巢之危。」李斯切齒罵道:「魏增老匹夫!卑鄙小人!」嬴政似覺尉繚神色有異,目光一閃道:「間人武士可曾傷害先生?」尉繚默然片刻,嘶啞著聲音道:「只路途一飯,此後我便頭疼欲裂,昏昏欲睡……」李斯不禁大驚:「君上,定是間人下毒所致!」

  驟然之間,嬴政臉色鐵青一聲怒喝:「間賊首級!一個不留!」

  守在門廊的趙高嗨的一聲飛步而去。片刻之間,只聽店外尖厲的牛角號連綿起伏,長矛甲士聲聲怒喝噗噗連聲。函谷關將軍大步來報:「稟報君上,全部十六名間人首級已在廊下!」正在此時,隨著李斯一聲驚呼,尉繚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嬴政顧不及說話,狠狠一跺腳抱起尉繚衝出了酒肆。

  最黑暗的黎明,駟馬王車又颶風一般卷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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